《全敦煌詩》的重大貢獻及其所提出的一些問題

關(guān)鍵詞：全敦煌詩；敦煌詩歌；敦煌文學(xué)；張錫厚

中圖分類號：G256.1；1052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08)03-0061-03

我不僅早就聽說在周紹良先生指導(dǎo)下，張錫厚先生傾注全力進行全部敦煌詩歌的整理工作，而且大約在2003年還聽說作為該項工作最終成果的《全敦煌詩》就要出版。然而，直到2005年7月和8月張、周二位先生先后仙逝的時候，仍未見到該書。因此，在2005年10月應(yīng)《敦煌吐魯番研究》之約而寫的悼念錫厚先生的文章《新時期敦煌文學(xué)卓有成就的開拓者》中，我也就未敢敘及。一直到前年10月底，在赴京出席“季羨林與東方學(xué)學(xué)術(shù)研討會”的時候，我才從柴劍虹先生處得知《全敦煌詩》確實已由作家出版社于前年6月出版，而真正見到該書已是在去年的3月下旬了。遲遲方見，未免遺憾。不過，當(dāng)看到《全敦煌詩》竟有皇皇20巨冊而且裝幀印制典雅精美的時候，卻又于驚嘆之余，打從心底里為錫厚先生以多年心血鑄成的這一重大成果終于以如此精雅的形態(tài)面世而感到高興。

當(dāng)然，我之所以為已經(jīng)駕鶴西歸的錫厚先生高興，并不只是由于《全敦煌詩》外觀甚佳，更重要的還是由于其內(nèi)容，從去年3月下旬起，為寫現(xiàn)在的這篇文章，我開始閱讀該書，盡管只能是粗讀，卻仍然用去了包括去年五一長假在內(nèi)的一個半月時間，形成的總印象是：收錄豐富，?？本珜?，有益學(xué)術(shù)，其功甚偉。

敦煌詩歌散見于大約五萬卷左右的敦煌遺書以及莫高窟等石窟供養(yǎng)人題記中。自一百多年前藏經(jīng)洞被打開的時候起，就有羅振玉、王國維、劉復(fù)、鄭振鐸、王重民、任半塘、潘重規(guī)、饒宗頤等一代又一代專家學(xué)者對敦煌詩歌進行這樣或那樣的整理以及研究。應(yīng)當(dāng)說，獲得的成果是十分豐富的，成績是巨大的。然而，總觀以往的敦煌詩歌整理工作，我們不得不承認，存在的問題也是比較多的。特別令人深以為憾的是，敦煌遺書出土一百多年時間過去了，仍然沒有一部敦煌詩歌的總集出版。我們有過諸如《敦煌曲》(饒宗頤)、《敦煌歌辭總編》(任半塘)、《敦煌詩集殘卷輯考》(徐俊)等規(guī)模也比較大的敦煌詩歌整理方面的著作，這些著作各有各的重要價值和重要貢獻。但是，所有這些著作，都還不是敦煌詩歌總集，它們都不僅只是收錄整理了敦煌詩歌中某一體類的作品而非全部，而且有的在收錄其所定體類的作品時往往有諸多疏漏。對于敦煌詩歌研究來說，這種情況自然是會有諸多不便的，急需加以改變。出現(xiàn)于敦煌遺書出土一百多年之后的《全敦煌詩》恰好可以適應(yīng)這種需要。

《全敦煌詩》既是一部把可以歸人敦煌詩歌的諸多體類的作品都加以收錄的著作，又是一部把全部敦煌詩歌作品基本上搜羅無遺的著作。至少，在敦煌詩歌整理方面，是目前所見收錄最為齊全、規(guī)模也最大的，完全可以視為足本，大凡應(yīng)收和可收的大致均能從中看到。據(jù)統(tǒng)針，錫厚先生搜集到的抄有詩歌的敦煌遺書多達1000多卷號、詩作近20000首，去其重復(fù)后實得4500多首，其中有許多都是原先不為人知者(如P.2960所抄無名氏詩三首中之第二首、P.3420所抄無名氏四首、P.3996無名氏詩偈三首中之頭二首等)，或是雖已知之而并未見整理刊布于世的(如分散于許多寫卷的《詩經(jīng)》214首)；這些詩歌從時間上看上自先秦、下訖宋初，從體類上看約可分為三大類，即詩歌類(如《詩經(jīng)》、《文選》、《玉臺新詠》等殘卷所抄詩作以及散見于許多寫卷中的五、七言律詩、絕句、歌行、俗詩等)、曲詞類(如曲子詞、俚曲小調(diào)、兒郎偉等)、偈贊類(如詩體勸善文、邈真贊、歌訣、偈頌等)。名曰“全敦煌詩”，名副其實。有此一套在手，對一般讀者來說，可以把敦煌詩歌所展現(xiàn)的絲綢之路上敦煌這個咽喉地區(qū)獨特、多彩的風(fēng)貌盡收眼底，而對專家學(xué)者的研究工作來說，也可免去翻檢繁多的敦煌卷子之勞。僅此一點，就顯示出其重大的學(xué)術(shù)價值。

從事敦煌文學(xué)研究的人們都很清楚：敦煌詩歌基本上都是見于抄寫極不工整、殘佚程度嚴重的抄本上面的，研究敦煌詩歌的第一步工作就是要對所確定研究的某件、某幾件或某個方面、某幾個方面的具體作品進行校勘，而這一工作往往是很多很難很艱苦的。歷來的敦煌詩歌整理者在這方面做了很多工作，在一定程度上為敦煌詩歌的研究提供了文本方面的方便條件。然而，由于受到客觀條件以及學(xué)術(shù)工作客觀規(guī)律的限制，在很長時期內(nèi)，一方面多為某首、某幾首或某個方面、某幾個方面、某個卷子或某些卷子所存詩歌作品的?？?，尚無可稱得上全部敦煌詩歌整理足本的?？背晒?；另一方面現(xiàn)有的校勘往往見仁見智、諸說不一，許多問題還未真正解決。即使是一些專家學(xué)者的那些被公認為很有貢獻的敦煌詩歌?？敝鳎搽y免如此。別的且不說，單說詩題校勘吧，這方面的例子就很多。比如，P.3113、P.2130、P.2813、果字041(北8345)等卷所抄詩題，有的校者校作《十根》，而仔細研究則可知道，實際上應(yīng)是《十恨》；P.4787抄于《今朝好風(fēng)(“風(fēng)”字原奪)》末句“嫁娶何口家兒”之后的一首詩，實際上詩題應(yīng)是《自詠一絕》(“自”字原抄作“白”)，而有的校者誤將“嫁聚何口家兒”句的末一字當(dāng)成該詩之詩題首字，從而校作《兒白(自)詠一絕》；P.3812所抄《奉餞梁大郎輔佐殿下赴冬牙》詩詩題原抄作《奉餞梁大郎殿下赴東冬牙》，而于“東”字右側(cè)施以點去符號，有的校者未注意到這一層，仍將詩題校作《奉餞梁大郎殿下赴東冬牙》，致衍“東”字；等等?？傊?，同全面進行敦煌詩歌研究工作的需要相比，現(xiàn)有的?？背晒策€是有一定差距的。而周、張二位先生的這部《全敦煌詩》既是全錄的足本，又在?？狈矫嫦铝撕艽蠊し?，從而在前人的基礎(chǔ)上前進了一步，大大地縮小了這一差距。

《全敦煌詩》的?？惫ぷ饔衅涿黠@的特點。除過精細縝密、新見迭出之外，給我印象最深的主要是：(1)對每組乃至每首詩歌的本身抄寫存佚狀況及其所在原卷的面貌加以記述。過去的?？闭撝?dāng)然有一些也注意做這一工作，但并非都能注意；即使注意做了，也并非做得多么細致周全。對于難以看到原卷的人來說，很難完全進行?？笨尚哦鹊呐袛嗖⑦M行進一步研究，《全敦煌詩》則很注意做這樣的工作。有些詩歌所在寫卷很多，錫厚先生也不厭其煩，對每個寫卷的情況都加以必要的描述。這為判斷?？笔欠窨尚藕瓦M一步思考與所校作品有關(guān)的問題(如作者是否敦煌本地人士、創(chuàng)作和抄寫年代等)提供了信息。雖大大增加了全書的篇幅，卻很有必要、很有意義。(2)對每首或每組詩歌校勘的已有成果盡可能列舉其要者，并在校記中或并存諸家見解、或吸收其真知灼見、或自出新說。全部敦煌詩歌作品中，有許多都是有至少一位或多位專家學(xué)者進行過校錄工作的。這種成果很多很多，收集齊全自有難度，但錫厚先生還是盡可能多地加已收集，既顯示出作為嚴肅的學(xué)人對已有研究成果的應(yīng)有的尊重，又使自己的校勘工作能夠更上一層樓，而并存諸家之說一層則更為專家學(xué)者進一步進行?？碧峁┝藢Ρ戎星笳娴姆奖?。(3)詩歌作者小傳的撰述，敦煌詩歌作品有許多都是撰者已佚名且已無法考知的，但也有許多是知其作者或作者可以經(jīng)考而知的。對這些作者，前人當(dāng)然也進行過某些研究和介紹，特別是對敦煌本地作者(包括本籍作者和旅居敦煌地區(qū)的作者)，不少先生都進行過生平和著述的考述，其中見于拙編《敦煌文學(xué)概論》的李正宇先生的考述還較為系統(tǒng)。但是，總的來說仍然不夠，特別是對作者較為齊全的考述長期闕如，這對研究敦煌詩歌以及整個敦煌文學(xué)千年史來說顯然十分不便?！度鼗驮姟穭t在很大程度上彌補了這方面的不足，其中對眾多原本已知或經(jīng)考而知之作者在前人研究基礎(chǔ)上進行的簡明扼要的考述，應(yīng)當(dāng)說是迄今最為齊全，因而也就令人可喜之至的。

我和《全敦煌詩》的學(xué)術(shù)顧問和主編都是深有交往的。學(xué)術(shù)顧問周紹良先生是我進入敦煌文學(xué)研究領(lǐng)域的引路人和支持者，主編張錫厚先生是我在多年敦煌文學(xué)研究工作中結(jié)識的摯友。對他們兩位，我當(dāng)然十分尊敬和永志難忘。如今，他們均已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當(dāng)此之際，似乎不宜就《全敦煌詩》是否還存在問題再說什么了。然而，從為學(xué)術(shù)負責(zé)出發(fā)，我相信他們?nèi)绻€在世的話，也肯定會歡迎批評的。所以，我以為還是要指出，《全敦煌詩》確實還存在著若干不足。比如：(1)論理該書應(yīng)當(dāng)有一篇至少是說明編纂宗旨、校錄體例等的總序以及參考文獻總目，而大約由于錫厚先生之早逝吧，現(xiàn)在卻沒有。(2)全書的末五冊應(yīng)當(dāng)說很有必要地影印了大量敦煌詩歌見在的敦煌卷子，但不僅沒有這些卷子的卷名目錄，而且連卷號目錄也沒有。(3)我前文說《全敦煌詩》把敦煌詩歌類作品“基本上搜羅無遺”，而這其實也是說還有似乎應(yīng)收而未收的情況，按照全書收錄之例應(yīng)當(dāng)收錄的P.2494卷所抄《楚辭音》中的楚辭、P.2716《殘詩》、榆林窟題記中的古代詩歌等就是例子。另外，將邈真贊、兒郎偉等體式的作品收入書中，恐怕也會引起爭議。(4)有些作品雖已收錄，卻欠完整，或被人為地一分為二。P.3633所抄《全敦煌詩》擬名“匈奴初到繞東泉”詩在現(xiàn)在所錄四句之后，其實還有對判斷同卷所抄包括此詩在內(nèi)的三首詩是否可以獨立成詩而很有作用的好幾句詩，徐俊先生的《敦煌詩集殘卷輯考》就既未錄出又無說明，《全敦煌詩》亦然。諸如此類，還可舉出若干。

另外，錫厚先生雖然參用了大量已有研究成果，然而仍有一些已有重要研究成果未能在《全敦煌詩》中反映出來。比如，S.2607的六首[菩薩蠻]的作者問題，饒宗頤先生在《唐末的皇帝、軍閥與曲子詞——關(guān)于唐昭宗的[楊柳枝)及敦煌所出他所寫的[菩薩蠻]與他人的和作》(見《明報月刊》1989年8月號，又見《敦煌曲續(xù)論》，新文豐出版公司1996年12月出版)中進行了考證，認為：其中唐昭宗所作應(yīng)是三首而不是一般所說的兩首，這三首是一般所說的兩首即“登樓遙望秦宮殿”、“飄飄且在三峰下”和一般作無名氏撰的“御園照照紅絲罷”；另三首則分別為覃王一首(“千年鳳闕爭雄棄”)、韓建二首(“自從鑾駕三峰住”和“常慚血怨居臣下”)。而《全敦煌詩》對此，除了按照一般說法將“登樓遙望秦宮殿”、“飄飄且在三峰下”兩首系于唐昭宗名下外，對另外四首的作者均作“無名氏”處理，壓根兒未曾提及饒先生的考證。我疑心，錫厚先生這樣做，恐怕不是由于不同意饒先生的看法，而是大約未能見到饒先生的文章所致。此種情形，還可以再舉出一些。

特別應(yīng)當(dāng)指出的是，《全敦煌詩》實際上還提出了一些問題。諸如將P.2594+P.2864所抄張永《白雀歌》末尾“頌日”以后的頌詞從整首詩中割裂出來使其獨立成篇是否妥當(dāng)之類，就是一例；將邈真贊式作品的贊詞部分從整篇作品中割裂出來使之獨立成篇是否妥當(dāng)，也是一例。不過，諸如此類，還不是太大的問題。而將敦煌遺書中存有寫卷的《詩經(jīng)》、若干中原類書之類寫卷中的詩作、歸義軍時期敦煌本地流行頗為興盛的“兒郎偉”式作品等均收入書中是否合適，則是一個牽涉到究竟什么是敦煌詩的大問題。由于《全敦煌詩》現(xiàn)缺總序式文字，我們不知道錫厚先生是如何考慮這個問題的。但這個問題不僅關(guān)系到如何定義“敦煌詩”，而且關(guān)系到如何定義“敦煌文學(xué)”，確實需要在進一步的討論中加以解決。

總之，《全敦煌詩》肯定還是存在著若干不足并提出了一些問題的。不過，這種情形并不影響對《全敦煌詩》給予應(yīng)有的評價。金無足赤，人無完人，任何書也都是會有某些可以討論之處的。盡管還存在著這樣那樣的一些問題，而總體言之，應(yīng)當(dāng)說《全敦煌詩》確實是敦煌詩歌整理方面的一部空前的重大成果，相信必會載人敦煌文學(xué)乃至整個中國文學(xué)史研究的史冊。錫厚先生雖然是帶著未能看到《全敦煌詩》出版的遺憾而魂歸道山的，但他畢竟為敦煌文學(xué)研究界留下了一筆重要的學(xué)術(shù)遺產(chǎn)?！度鼗驮姟烦霭媪耍蚁脲a厚先生如地下有靈，當(dāng)會含笑九泉吧!

(責(zé)任編輯 齊雙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