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一

今早一覺醒來，就讓我很不高興。姐姐上班前也不喊我一聲，還把我的鬧鐘也給撳了。虧我已養(yǎng)成早起的習慣，每天早上睡到一定時間總會自然醒來，今天只是比平常晚起身半個小時。對咱們這樣一個以開自家出租車謀生的人來講，還算及時。我掀開被子，猛地起身，洗漱完畢后，火急火燎地吃完姐姐準備好的早點，就出門發(fā)動汽車上路接活掙錢去了。

開出住宅小區(qū)剛剛拐上馬路，就見一位中年婦女招手要車。我一個急剎，一停就穩(wěn)，候著她上車。她一上車看也不看我就說：“到市看守所?！笨词厮诔墙嫉奈鬟叄瑥倪@到那兒不但要穿一個城，還要跑個好幾公里，今天真走運，接到的第一個客人就是個小長途。我隨手打開車錄音機，車廂里立即傳來悠揚的歌聲。本來還真有點心思想準備跟這位乘客聊上幾句，可透過反光鏡，驀然發(fā)現(xiàn)那位女乘客一臉憂郁，不時的用手帕擦試眼角那幾滴根本看不出來的眼淚。是啊，家里有人關在牢里，心情能好嗎?算了，在這種情形下，誰有心思和你閑聊，我干脆把車錄音機也關了，啥也別聽，還是悶聲發(fā)點財吧。

一路上默默無語，我專心地開著車，車速很快，沒用多少時間，就開到點上了。今天大概是探視的日子，還未到看守所門口就見路邊停了不少車，我朝里頭再駛了幾步，在路邊悄然停下，剛想說“到了”兩個字，女乘客卻開口說：“師傅，麻煩你在這等我一下。我兒子馬上就要押到外地去了，我去看一看，馬上就出來的。因為我有心臟病，身體不好，在里面不會呆太長時間?！痹掃€沒說完，就唔的一下哭出聲來，我聽著她那難以控制的哭泣聲，讓我這個剛滿20歲的漢子心里也不是個滋味，連連對她說：“沒事，沒事，我在這里等著?！辈⑦B忙將姐姐為我準備的一杯保溫茶水遞給女乘客，女乘客接過茶杯喝了一口后，便又遞給了我。她又擦了擦眼眶，靜靜地在車上坐了約摸一分鐘后，取出鏡子整理了一下，才下了車。當女乘客走下車，關上車門往看守所一側的接待處走去時，周圍一下子靜了下來，剛才女乘客那難于控制的哭聲，突然又撞開我記憶的閘門，讓人想起姐姐那揪人的哭聲、那悲切的哭聲、那低沉的哭聲。不經意間以往那一幕幕讓我終身難忘、永不磨滅的情景，仿佛就發(fā)生在今天，就發(fā)生在眼前……

二

今天吃過午飯后，外面便下起了雨。還在上高二的我，由于對學習實在提不起興趣，下午第三、第四節(jié)課反正是自習，班主任又因家里有事不會到班上來監(jiān)視，就把已認識一段時間的相好小麗叫上。我把傘給她，讓她先走一步，我倆一前一后悄悄地逃出了校門。

到了校外，我倆叫了一輛出租車，一上車，我乘機對她說：“反正時間還早，先到我家坐坐吧?！彼⒓创饝?。

一進門，在她用手帕擦去不知何時飄在臉上的雨水時，我猛地一下子抱住了小麗，在她的臉上親了起來。她躲躲閃閃也沒能躲開我有力的懷抱。我倆親熱了一陣后，我特意沖了一杯咖啡給小麗，我們邊喝邊聊?？粗←惸菑垊倓偛粮傻哪樅退穷^濕漉漉地秀發(fā)，我的心里就像藏著一只小老鼠似的直跳直跳，一股熱流從心里一下子沖到腦門，我不由結結巴巴地說：“小麗，我想……我想看看你的那個……那個小奶奶?！薄澳窃趺葱?那怎么行!”小麗邊說邊把雙手擋在了胸前。小麗用手使勁推開我的手說：“那就說好只準看看，不準摸?！薄靶行行?，我保證，我保證?！蔽乙粋€勁地答應，并向后退了一小步。只見小麗滿臉通紅地閉上眼睛，輕輕地解開外衣紐扣，我頓時感到渾身熱血沸騰，就像看什么尖銳的東西在到腦里奔突，呼擁著往外猛沖。我難于控制地猛地撲了上去，一手緊緊摟住小麗的后腰，一手捂住那軟綿綿的小奶奶，嘴巴趕快湊上去，情不自禁地地亂親一氣。

我也不知道是哪來的一股膽量，乘機將小麗的長裙掀開，我和小麗正在忘情的興奮之中，卻聽見姐姐推門而進大喊一聲：“你在干什么?”這時，就像一盆涼水猛地往我的腦袋上澆來，渾身都嚇得冷顫不已。完了，姐姐不知什么時候回來的，我怎么一點都不知道。姐姐喊完就走出房間。

我和小麗慌慌張張穿上衣服，護著小麗走出房間，姐姐突然一把抓住我，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嚇得小麗也哭了起來。我掙脫出姐姐的手，開了大門讓小麗離開，還沒有來得及關門，就見姐姐淚如泉涌，跑到我跟前猛地一下關上大門，一把抓住我的衣領近似嚎叫般地吼道：“你都干了些什么事，你混蛋，你要死啊!”……

我知道，我真的傷了姐姐的心。因為，沒有姐姐，就沒有我的今天。

我是一個有幸出生卻成長在一個不幸家庭的人。說有幸，是因為我父親三代單傳，按國家政策，可以多生一個，在生了我姐姐四年后又生了我。而且，我的童年是在奶奶和父母以及姐姐的呵護下渡過的。不幸的是，我剛剛上學，父母不知為啥就離婚了。并且誰都不要我們姐妹倆，把我們姐弟倆扔給了奶奶后，各自東南飛了。更不幸的是我上二年級的時候，奶奶連氣帶病去世了。留下我和姐姐，誰也不理睬，特別是失去了一切經濟來源。姐姐初中差一年畢業(yè)就為了生存而踏上社會奔命掙錢了。由于姐姐就業(yè)早，16歲時就到賓館當服務員，使我總算能繼續(xù)讀書。但由于從小失去父母的愛，加上姐姐又特忙，我在學校除了成績上高分沒有我的份，其他的事都跟我沾邊。逃課到球場打球、到游戲室打游戲機、到郊外下河摸魚、下田偷瓜。反正姐姐好騙，老師發(fā)給我的家庭聯(lián)系冊，家長簽字姐姐從來不多問什么，因為，她也看不懂。但她總是一個勁地要我好好學習。還動不動地就把單位訂閱的報紙上有關誰誰誰學習認真、長大成材的事跡報道拿回來給我看，要我照著學。有時候姐姐還把一些刊載有關學生不學無術、闖禍不斷、最后倒霉報道的報紙放在我的床頭，以引起我的重視。人們都說，可憐天下父母心，我卻說可憐我家姐姐心。姐姐后來的工作環(huán)境好了，而且鈔票也掙得多一些了，對我的關心更是再上一層樓。我看到班里有人穿啥名牌，只要回家一說，姐姐就會想方設法地幫我買來，只是總要扔下一句：“要好好學習，將來考個好的大學?！狈凑鬂M足了，人也高興，我總是拍著胸脯保證，請姐姐放心。特別是因為每天的中飯，有時候晚飯也在學?；蚪稚铣?，姐姐對我的早餐就特別有心。不是荷包蛋掛面，就是豆?jié){、油條、茶葉蛋，哪怕是她值大夜班，她也將一個雞蛋煮好，并將面包和麥乳精放在杯中，只要開水一沖就能吃。不要說工作忙，姐姐要照顧我，就連姐姐生了病，也還是如此。記得有一次姐姐生病發(fā)高燒，滿臉通紅，在賓館的醫(yī)務室掛了鹽水回家后睡了?？傻诙烨宄拷憬氵€是提早起身，為我燒好早飯，并把我喊起來，幫我整理穿戴，把早飯端到我的面前，看著我吃下去。她還滿臉通紅支撐著靠在飯桌旁微笑著送我出門去上學。姐姐為了我從不考慮到自己，而我一旦有點頭痛腦熱，姐姐就會更加用心地關心我。有一次我得了急性闌尾炎，需住院開刀。我很害怕，姐姐就始終在我身旁為我鼓勵。在我動手術后，姐姐還陪著我睡，使我很快康復。我雖然很早就失去了父母之愛，但是在姐姐的呵護之下，我也算有了一個幸福的少年。初中畢業(yè)我只考了個技校，但姐姐不甘心，硬是花大價錢，讓我進了個民辦高中，讓我在一個優(yōu)良的環(huán)境中學習。為此，姐姐還搞了一份兼職，工作就更累更忙了?？晌业膶W習興趣怎么也提不起來。剛到高中時，還感到再不好好學習對不起姐姐。而且，開學后，我還真的靜下心來認認真真地聽了幾天課?？墒?，由于我從初中開始就沒有正兒八經的好好上課，各科基本是一塌糊涂。所以，到了高中，聽老師站在講臺上講課，越聽越不懂，越聽越糊涂。反正聽不進，學業(yè)也就沒法努力了。但我不會輕易逃學，只是打打游戲機，找兩個女朋友談談，玩點文的，再也不去闖禍。姐姐以為我改邪歸正，會好好學習，考個什么大學，可我只想著早一天工作，賺點錢自己用，為姐姐減輕負擔。更沒想到的是，今天我把小麗叫回家來干了這種壞事，被姐姐當場逮了個正著，姐姐怎么能不傷心，我真的感到很后悔，我對不起姐姐。

三

總算熬到高中畢業(yè)，渾身都感到輕松。在姐姐的資助下，搞了輛出租車跑跑，也算是有口飯混混。今天是五一長假的第一天，生意十分紅火，白天除了吃飯和上廁所我基本沒敢歇一下，開著出租車東拉西跑忙了一個白天。晚飯還是姐姐打了個手機給我，說要加班，回家順便燒了點菜，要我回去吃。我接完電話，送了一位乘客后，急趕慢趕回到家，姐姐已經走了。我只好一個人吃了飯，喝了一口茶，抽了一根煙，就出門開車兜生意去了。

夏日剛到，和風拂面，雖是夜間，但沿街燈火輝煌，把整條城市大街裝飾得華光異彩，亮亮堂堂。我自打出門就一刻沒停過，連著拉了幾撥客，生意還真得好做，如果天天都有這么多人逛街乘車，那該多好。深夜11點，我在送一位客人到姐姐工作的賓館后，本來準備立即開車離去。但，我心中隱隱約約的一個念頭讓我把車開到賓館路口，找了一個能觀察賓館進出動靜的馬路邊停了下來。我剛點一根煙，吸了兩口，就見賓館大堂門口走出一男一女，那女的正是我不愿意看見、但又真想看個究竟的人：姐姐。

這么多年，姐姐在我的面前永遠是一身賓館工作人員的打扮，不論是當服務員，還是當了什么領班、經理，她從來都是穿工作裝，可是今天她竟然在這個還有點涼意的深夜穿了一套背帶裙，用一件外套搭在肩上，特別是那雙又高又尖的白色皮鞋，看她走路都是搖搖晃晃。姐姐攙扶著那個男的，踉踉蹌蹌地走到一輛開過來的別克轎車前，一前一后鉆進車里，離開賓館后向東沿江邊的別墅區(qū)駛去。我開車一會兒緊，一會兒慢的跟在后面。當那輛別克車停在一座別墅前，那個男的一下車就開門將姐姐拉出來，車子剛一離去，那個混蛋男人就在別墅的房門前猛地扯開姐姐的衣服亂摸亂親起來。見到這個情景，我的腦門轟地一下子沸騰起來。我不顧一切地跳下車，大喊一聲：“住手!”就沖了上去，將那個臭男人推到一邊。對著驚詫不已的姐姐，甩手就給了她一個耳光。姐姐一下子淚流滿面，捂著臉，轉身唔唔在哭了起來。那個男的當即喊了幾個人想要揍我，我理也不理跑到自己的出租車前，打開車門跨了進去，“乓”的一聲狠狠關上車門，發(fā)動汽車，急駛而去。

這個我不愿意看到的情景，實際上我早就該有所懷疑了，說來令人難以置信。那還是一個月前的一個晚上，我出車接到兩個喝醉酒的老板。他們上車話就特別多，胡說八道，臟話一堆。但是，有一個老板一再說要到姐姐所在的賓館喊一個叫冷月的女人去吃夜宵，后來另一人反對，加上兩人都不太行了，最后才未去喊。而我的姐姐，就叫冷月，難道一個賓館有兩個不同姓的冷月，會有這么巧的事?我后來也有心觀察了姐姐回家時的情況，總感到可能性不大。但也有零零星星的疑點，只不過當時我沒在意?，F(xiàn)在想起來，自從姐姐為了掙多一點錢，找了一份兼職后，她就花了幾千塊錢在家里裝了個電話。有時，姐姐接電話時，見我在場說話總是吱吱唔唔。有幾次電話響了，姐姐卻叫我接，并告訴對方說她不在家。還有就是姐姐有時晚上回到家，洗澡的時間特別的長，特別是水籠頭好像是壞了一樣，水嘩嘩直流，響聲陣陣。不知是工作時間長勞累了，還是夜間洗澡不注意，被香皂水辣了眼睛，姐姐的眼睛總是布滿了血絲，紅紅的。我看到后總是感到有點對不起姐姐，挺內疚的。我那時只知道姐姐為了我，從來都是勤奮工作，勤儉持家。只是當了什么領班，并升了什么經理后，我家的生活才有了較好的改善，特別是姐姐還出錢讓我上了民辦高中。那可是要花費好幾萬塊錢的，每到新學期到校報到，一交費就是六七千塊錢?？墒墙憬銖膩矶际嵌ㄆ诘啬贸鰜砹?，從不欠賬。只是我不爭氣，沒有好好的讀書?；斓疆厴I(yè)，踏上社會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也不會。又是姐姐拿出自己的全部積蓄，并向朋友東借西湊了不少錢，才買了一輛出租車交給我，讓我自食其力，生存有靠?？晌覐奈磻岩桑粋€從小失去了父母，文化水平又不算高，在社會上又沒有任何背景的女子，怎么會有本事從一個服務員被提拔到經理的位子?賓館的小經理又會有多高的工資和獎金?姐姐先是送我上民辦高中，后來又買了出租車給我。姐姐哪來這么多的錢。姐姐說是借了很多錢，可為什么從來不見有人上門要過債?今天深夜中的一幕，終于解答了我心中的疑團。難道姐姐為了我的學業(yè)，為了我的生存，竟然背著我，在外面干那種見不得人的行當，用自己的身體去干那種骯臟的交易，去掙那種骯臟的錢，這種錢我不需要，我不能靠這種不干凈的錢生存。姐姐，你真是個大傻瓜，是一個大混蛋。我決不會再靠你這種骯臟的人生活。我邊開車，邊亂想，我將車子開到家后，進門找了幾件替換衣服，將車子和房間的鑰匙統(tǒng)統(tǒng)扔在客廳的地下，把房門拉上離家而去。再見吧，我再也不想見到這樣的姐姐。我恨死姐姐了。

四

一早醒來，天已大亮，夜間下了一陣大雨，電閃雷鳴。雖然，睡在本市看守所號房里那硬梆梆的通鋪上，但我仍然睡得很好，起碼要比自己在外地打工時風餐露宿好得多。只是臉龐和手腳上又被蚊子叮了許多紅包包。夜里睡得死，沒啥感覺，早上醒來，還真感到有點直癢癢。吃過早飯，還沒休息一會兒，我就被干部喊到伙房清理煤渣。

才清理了一小推車，干部又把我喊上，帶到第五審訊室，不知又是什么人要來問口供了，反正已是好幾次了，也習以為常了。當我邊猜測邊嘀咕著時，卻看到隔著鐵柵欄站著的是自己唯一的親人：姐姐

姐姐一看見我兩股淚珠頓時流下，并忙用手直抹淚，還強裝著笑容說：“我托了個好朋友幫忙，才能來看看你，還好嗎？”我笑笑說：“還好，姐姐放心。我沒事，等三十天關滿后就會出來?！薄拔曳判?，我放心?！苯憬氵€沒等我把話講完就搶著說：“姐姐實在想不出辦法，又要保證家用，才做了對不起小剛你的事情。姐姐對不起你，但姐姐今天向你保證今后不再做那種事了，你一定要相信姐姐。出來后，你也要向我保證，一定不要再干那種傻事了”說到這兒，姐姐已是眼淚汪汪，淚珠無聲地往下流。我知道，姐姐說的傻事，就是指我去找那位嫖客，把他湊了一頓，就為這，我才進了看守所。姐姐一只手抹眼淚，另一只手伸進鐵柵欄。見此情形，我真的心如刀絞，欲哭無淚?！敖憬悖銊e說了，是我對不起你，你永遠是我的好姐姐?！蔽疫呎f邊迎上前拉住姐姐的手，緊緊的握住。姐姐立即淚水汪汪地點點頭。我和姐姐之間那種難言的顧忌，此時終于可以化為烏有……

五

今天出門接到的第一位客人就是到看守所，雖然這是我最不愿意到的地方，但是，作為一名出租車司機，只要有錢賺，跑哪兒都一樣。不過今天這趟差事，卻讓我感觸頗深。因我接送的那位女士到看守所是看望即將押送移監(jiān)的兒子，心情不好并有心臟病，所以，特別吩咐我停車等候。在這段時間里，讓我從她下車時的哭聲回想起姐姐的哭聲，又一次回憶起姐姐對自己的苦心和關愛。想著想著，我又突然想起那位女士臨走前說的，她有心臟病。對，有一段時間了，我應該到大門口去等等她。想到這，我下了車，走向了我曾經在這里渡過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的看守所。我曾發(fā)過誓，永遠不會再走近此一步。但今天為了那位受到傷害的女士，我走近了看守所大門。我等了一會兒，那位女士終于走了出來。一看到我在門口等她，她比下車時更加明顯蒼白的臉上又掛上了淚花。她走近我，心情十分復雜地拍拍我肩頭，又忍不住沙啞地哭出聲來。我扶著她走到出租車前，幫她打開門，扶她上車后，輕輕關上車門。我手把方向盤，靜靜地駕駛著汽車，向市區(qū)駛去。今天的經歷使我更堅定這樣的決心：一切從頭開始，要好好地開好這輛出租車，能盡快地多賺一點錢，等錢賺得差不多了，就為姐姐尋找一個可靠的歸宿。從今以后，決不讓姐姐再為我擔心，決不讓姐姐再為我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