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徘徊

從傘建去工廠報到那天起，他發(fā)覺人們對他有種敬而遠之的異樣，他敏感地覺出人們背后的嘁嘁喳喳的議論都與他有關。每次只要他的出現(xiàn)，那些人的議論聲便會嘎然而止，收住正在起興的話題，走回各自的辦公桌。

傘建看到這些可笑的表現(xiàn)，總會莫名其妙地暗罵這些人都他媽的老娘們似的。

傘建在同齡人中，可算是天之驕子的幸運兒了。高考入名牌大學的機械學院，是學院的高材生，很受學院領導的賞識，在學生中也是令人矚目的人物，成為許多女生崇拜的白馬王子。本來畢業(yè)時，他參加考研究生勢在必得，而考試的前幾天，突然闌尾炎發(fā)作，住進醫(yī)院手術，耽誤了考試。他才會分配來到這個千人的大廠，不知為什么破例沒有在基層的車間見習，剛到一年破格提拔為技術科長，而把原技術科長調(diào)整去了車間任職，這對于傘建來說，簡直是飛黃騰達，這是他始料不及的。

他認為這樣也是近乎情理的，誰讓如今學歷吃香來著。那個干了一輩子做技術工作卻無學歷的技術科的副科長都無此造化。他知道這里面主要的還是廠長對他的信任。平時廠長總對他噓寒問暖，挺親熱的，難怪人們在他背后齜牙瞪眼，傘建也來個不卑不亢。

傘建挺討厭廠長的夫人，廠長夫人一來到工廠，廠長往往找個什么借口喚傘建到他的辦公室，廠長夫人便從一邊窺測傘建，那雙眼睛在傘建身上滴溜溜地亂轉，搞得傘建心里直發(fā)慌。

廠長給夫人介紹傘建時，夫人眉開眼笑地拍著傘建，頗顯憐惜地說：“這么小點個的年紀，就遠離家，在外工作多不容易呀，也缺少個體貼人?！彼裏崆榈匮垈憬ㄈニ易隹?，還說廠里的許多年輕人都愿去她家。

傘建感到無緣無故地去廠長的家，總有拍馬屁之嫌，實在是太唐突。但嘴上卻免不了應承著，心里卻有說不出的厭煩。

同屋的同事們聽他說起這件事，便會半開玩笑地戲謔他，“看來廠長夫人相中你這個乘龍快婿了，還不去廠長家去拜見岳父岳母大人?！薄澳怯趾伪啬兀F(xiàn)在都是80年代了，應該是老丈人拜女婿，才是現(xiàn)代的人際觀念需要?！闭f著大家便都跟著笑開了，笑出一種譏嘲味。

傘建心里不是滋味，五味俱全，人家只是在開玩笑，跟人家無法計較，他也只能訕訕地陪笑，不置可否。

一天。廠長去外市簽合同，只有傘建陪同。簽完合同，乘坐轎車回來時，已是傍晚時分。廠長順便邀請傘建到他家吃晚飯。傘建本欲推辭，而廠長說食堂也關門了，還得找飯店去吃，還不如到家去順便吃點現(xiàn)成的。

傘建見廠長那么盛情，不好駁了廠長的面子，無奈，便乘車來到廠長的家。

廠長的夫人一見傘建便滿心歡喜，又是讓茶又是讓煙，搞得傘建手足無措，很不自在。

夫人見傘建拘謹，熱情地說：“廠長又不是外人，隨便一點嗎，有事沒事的，常來玩。這孩子還這么靦腆。”隨后她又朝里間屋喊道：“小麗，來客人了，還不快出來?！?/p>

隨著不耐煩的應答，從里間懶洋洋地走出了個姑娘。傘建不由自主地偷覷了她一眼，她忒俊俏，一張?zhí)O果似地娃娃臉，忽閃著一雙毛茸茸眼睛顧盼流連，挺直的鼻，略帶紅暈白皙的面頰，高傲上翹的小嘴顯出個性，身著適體的新式的女時裝而呈現(xiàn)出的豐腴的曲線，更顯出裊裊娜娜楚楚動人。

小麗不屑一顧地瞥了傘建一眼，嘴里嘟噥著什么，徑自坐到沙發(fā)上，翻覽著沙發(fā)上的報紙。

廠長夫人臉上發(fā)窘，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這孩子讓我們嬌寵慣了，一點也不懂事?！?/p>

廠長一旁介紹道：“這就是我們廠的技術科長，機械學院畢業(yè)的傘建?！?/p>

小麗卻連頭都沒有抬。

“這是傘省長的兒子。”廠長故意提高了聲調(diào)說。

小麗那面哼了一聲出來，還用白眼珠瞟了傘建一眼，現(xiàn)出鄙夷。

傘建懵頭懵腦，想不起自己什么時候有了省長兒子這一造化。想必是搞錯了，便認真地糾正道：“我不是……”

廠長卻認為這是有意搪塞，半嗔半怒地說：“別裝相了。我們早就知道你有來頭。我聽說傘省長對子女要求嚴格，怕給基層單位添麻煩?！?/p>

廠長夫人用哄孩子的溫和語調(diào)，說：“這孩子，都到家了，還假假掰掰的，你是傘省長的兒子我不會傳的，今后怎么重用提拔你，我那老頭子心中有數(shù)，放心好了，免得人家說閑話，咱們誰也別提這件事。”

傘建恍恍然，如行云駕霧般，理不出個子丑卯酉來，張口閉口幾經(jīng)翕合，卻不知如何解釋。

晚餐極其豐盛，似乎是早已準備的。廠長夫人傍在傘建身邊，不住地給傘建夾菜，殷勤之極。廠長也是一再勸酒，頗顯熨貼熱情。小麗默不做聲，神情黯淡，一面咀嚼，一面靜靜地乜斜著幾個人，現(xiàn)出輕蔑來。

廠長夫人說小麗在醫(yī)院當護士，夸小麗如何好，從態(tài)度上，傘建猜測出他們的意圖所在決不單單是一頓晚餐。

傘建不勝酒量，幾杯酒下肚，看人也不聚焦，暈暈乎乎的，神魂顛倒。傘建怕在人家面前出丑態(tài)，晃悠悠地站起來向廠長一家人告辭。

廠長夫人也不挽留，對小麗說：“小傘看來是喝多了點，你送他一程，陪他回去?！?/p>

小麗不情愿地嘟噥了句不耐煩的話，傘建也沒聽清，他看出她的不滿，木訥訥地推辭說：“別送了，我沒喝多少，我自己能走?！睆S長和夫人執(zhí)意不肯。傘建只得和小麗走出家門。

路兩旁照明燈有氣無力地發(fā)出暗淡昏濁的光，襯托得天地間一片虛無的朦朧，習習的晚風不甘寂寞，夾帶著一絲絲寒意侵襲著他們。

兩人并肩默默地踽踽而行，除了兩人鼻息聲和腳步制造出來單調(diào)的跫跫聲響之外，整個世界依舊是那么闃靜。隨風飄來姑娘特有芳香，絲絲縷縷，傘建依稀可以嗅到，一陣難以抑止的悸動，令他產(chǎn)生說點什么的想法，但卻欲言而止，他清楚此時無聲勝有聲之妙。

“哎?！毙←愂紫却蚱茖庫o，“我想告訴你，這只是我父母的意思，是他們設圈套讓你來吃飯的，目的是讓我們搞對象。說實話，我看不起你們這些官宦子弟，但我又拗不過父母。”

小麗睥睨一切的態(tài)度，挫傷了傘建的自尊心。他用陰冷的腔調(diào)說：“那又是何苦的呢，不愿意你可以不來送嗎，我們現(xiàn)在就可以各奔前程嘛。明天，我向廠長有個交待不就可以了。何況，我又不是你看不起的官宦子弟?！?/p>

小麗格格地笑了，忒甜。她戲謔道：“你有那么個當省長的父親，還不算是官宦子弟，用得著向我父親有個交待嗎?！?/p>

傘建再次陷入窘態(tài)，大惑不解，他對小麗問詢道：“你們怎么都說我是什么省長的兒子呢，我哪有那個造化呀，我的父親都去世好幾年了。簡直莫名其妙。”

小麗見傘建非常認真，停住笑，盯視著傘建，“你真不是傘省長的兒子？”

“扯談。我干嘛在撒這個謊呢？”

“好多人都那么說，爸爸還找人去核實過，還會有錯？”

“那也肯定是誤會了?！?/p>

“我爸說你是省市兩級領導特別關照的人物，如今沒有來頭的人，誰會輕易這么賣力氣幫忙，或許你家有錢買通當官的了。我爸還說他通過老戰(zhàn)友在省里工作，他都證實了你的身世?！?/p>

傘建不知道，在畢業(yè)大會上，機械學院的校長與來參加校慶籌備會的校友，傘建所在廠的頂頭領導、省機電廳長談起他這個得意門生，因生急病而錯過考研究生的機會，并為之推薦。那位廳長聽后既惋惜又賞識，便介紹校長將傘建分配到他管轄的用人單位。就這樣傘建分到了機械廠，廳長還特別打電話給該市的主管領導，主管領導又用廳長的口吻找廠長，特別關照要破格重用傘建。這樣一來，人們都猜忌傘建是有來頭的，現(xiàn)在人誰都相信“無利不起早”這句話，正如古人云之：“假作真來真亦假”。

有個干部做科員也有個七八年的光景，他嫉妒傘建時間不長便當上了科長，就編造說傘建是省里一個大領導的孩子，這樣正好滿足了那些饒舌人的心里需要。廠長聽到了這個傳聞查閱了檔案，傘建只有在省城的家庭住址，其實傘建的父親早已去世了。而廠長卻無法直截了當?shù)靥絾杺憬?，便通過一個在省政府工作的老戰(zhàn)友打聽，偏巧副省長姓傘，傘姓又是百家姓中難以找到的最小的家族。

那位廠長的戰(zhàn)友不過是省政府的一般的干部，根本接觸不上領導，但又怕說不知道丟了面子，心想反正沒有什么原則問題，都姓傘，就說是副省長的兒子。從此這頂省長兒子的桂冠便莫名其妙地加冕在傘建的頭上。當然免不了人們作為競相傳播的爆熱門的新聞。

傘建感慨，憤懣，“呵，難怪人們像看怪物似地盯著我?！?/p>

“我爸趁機讓我跟你搞對象，說巴結上你，大家都能借上光?！?/p>

“這不是拿你做交易了吧？”傘建頗為不平。

“可憐天下‘父母心’嘛?！毙←惪酀匦πΓ瑧n悒酸楚溢于言表。

“我一定要向廠長解釋清楚?！?/p>

“你也真是太憨厚誠實的了。如今巧取豪奪，投機鉆營還找不到門路。沒門沒窗的入黨提干，男的靠花錢，女的靠發(fā)賤。你不用這些便水到渠成了，你何不借這機會混他個一官半職的呢?！毙←愑猛诳嗟目谖浅靶Φ馈?/p>

“小麗，你和我一樣都是年輕人，別擺出與你年齡不符的玩世不恭的架勢。我要告訴你，我這一生就不想夾尾巴做人！”傘建說。

“我父母那套我膩煩透了，我成了父母賴以高攀的商品了?！?/p>

“你干嘛不抗爭？”

“抗爭？！”小麗陰郁著臉，“說得輕巧，誰能架住軟磨硬泡，管你同意不同意，就像你，把你領到家來，硬要送送你，還要讓我與你談談，你還有轍。我都有點麻木不仁了，反正就那么回事，人生就是游戲?！?/p>

“你親娘老子真夠嗆，拿女兒權當換取地位的資本，他們早晚要在這上面受挫折的?！眰憬ǚ薹薏黄健?/p>

傘建的話提示了小麗，小麗突發(fā)奇想，嘿嘿嬉笑著，說：“我說你能不能在咱們這場游戲中幫個忙，好好捉弄我的貪心的父母?！?/p>

傘建疑惑。

小麗說出假戲假唱的辦法。

傘建猶豫著。

小麗嗔怪地、幾近乞求地說：“你就答應幫這個忙吧。你不必再看別人的白眼，我們應該教育那些人和我的父母，讓他們接受這次教訓，這是用其人之道，還制其之身?！?/p>

傘建沉吟有頃，想想也不無道理，深深頷首表示同意。小麗向傘建奉獻了一掬迷人的甜笑。傘建的臉一熱，覺出燒，便怦然心動了。

“明天見?！毙←惿斐霭尊w細的酥手。

傘建遲疑一下，然后伸出寬大的手掌，握住小麗柔荑、渾圓的蔥指，感喟道：“我送你一程，好嗎？”

“你不是喝醉了嗎？唔，你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哇。”小麗詼諧地說，恢復了小姑娘的天真。

傘建被小麗的貧嘴逗樂了。

小麗道聲再見，轉身歡快地跑了，輕盈、嬌健。

傘建望著小麗遠去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才收斂追尋的目光，一種從未有過的幸福感油然而生。

如果說人是最復雜有思想的動物，而有時又是最簡單的。傘建和小麗就這樣天天幽會，剛開始兩人也只是無足輕重的關系，慢慢小麗被傘建的誠實、真摯的情感所打動，傘建用他那坦蕩溫暖了小麗冷卻的心。小麗總認為人生中沒有溫馨的夢，而今卻實實在在的呈現(xiàn)給他一個她理想中近于完美的男子漢，她陶醉在這突如其來的愛河中。

自然而然兩人成了易乎尋常的朋友，終于在一個月白風輕的夜晚，小麗依偎在傘建的胸前，繾綣纏綿的呢喃之后，深情而又濃重地望著傘建，發(fā)出一聲令人心醉地呼喚：“我愛你！”將嬌柔的雙臂攬住傘建，嫩嫩滑潤的唇大膽地滋潤著傘建，濃重地吸吮著甜蜜……

月光真美，卻也識趣地躲入云端，透過云隙窺視著人間最美好的一幕。

東窗事發(fā)。

雖然傘建和小麗兩人掩飾得很好，很長時間小麗的父母對傘建客客氣氣，待若上賓，把他當成與傘省長聯(lián)絡的未來的階梯，但假的畢竟是假的。

廠長去市委開會，會議間歇，市委書記走到他們這些企業(yè)領導中間。閑聊時，市委書記無意中詢問廠長的女兒的終身大事。廠長樂不可支地說出女兒的這門親事。

書記聽后，驚愕了許久才說：“你肯定搞錯了，傘省長本不姓傘，參加工作時正是文化大革命，因為他的家庭成份是資本家，他的太爺爺又是在舊中國時非常有名的歷史人物，在文化大革命期間屬于批倒批臭的人物，一涉及那個姓就會讓人聯(lián)想到他的親緣關系上，他怕受牽連，才改名更姓，選中了百家姓中最為少見的傘姓，所以他的孩子不可能再姓傘?！笔形瘯浭莻闶￠L的老部下，交往其甚密，有著不容置疑的說服力。

廠長仍有些不解，狐疑地問：“傘建可是省里領導關照的?！毖酝庵?，傘建確實有來頭。

書記煩躁地一揮手，不滿地說：“你們這些人啊，拿雞毛當令箭，都快成你的姑爺了，你卻還不知道了他的情況?！?/p>

廠長心中窩囊，又不敢在書記面前表現(xiàn)出來，忙找了一個其他的話題掩蓋著失態(tài)，最后找了一個借口脫身回家。

他進家后，顧不得撣去一路的風塵，厲聲叫出小麗，嚷著傘建是個騙子，要小麗馬上中止他們之間的關系。

小麗一見父親怒氣沖沖，心里早就明白了，待父親氣咻咻述說了經(jīng)過。小麗不以為然地說：“其實我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世。傘建并沒有任何錯，他根本不清楚你們搞的什么鬼，他不是一直在否認自己不是什么傘省長的兒子嗎，而你們相信嗎？后來傘建知道了真相后，要向你們說明，是我不讓他對你們說的，這種欺騙是我給他出的主意?！?/p>

廠長大發(fā)雷霆，責罵女兒合伙騙他，說要整治傘建，要撤他的職。

小麗一撇嘴，近乎于嘲笑般地揶揄道：“爸爸，全廠上下人人皆知你貪圖傘建的父親的便宜，才將我介紹給了傘建，如果你要報復的話，一但張揚出去，豈不讓人笑掉大牙。”繼而笑波吟吟地說：“何況我還懷了傘建的孩子?！?/p>

廠長頓時目瞪口呆，半晌，才暴跳如雷地大罵，罵傘建是流氓，罵小麗不要臉，一時罵得昏天暗日。而小麗在一旁漠然地注視著父親，一語不發(fā)。

待廠長沮喪地坐在沙發(fā)上時，小麗才走過來，不無嬌嗲地對她父親說：“爸，你不必生氣，傘建和我都沒任何責任，我現(xiàn)在已是傘建的人了，你不如順情做好人，成全了我們兩人的婚事，現(xiàn)在又沒人知道事情的真相。如果我們兩人吹了，一定會成為熱門新聞。你還是認了這門親，今后他就是你的女婿，女婿哪有不與老丈人一條心的，不然，不是讓外人恥笑嗎？”

廠長沉吟半晌，才無可奈何地說：“只好如此了?！遍g或，又頗顯愧疚地說：“小麗，其實爸爸也是為你好。”

小麗端望父親好久，喟嘆一聲：“爸爸，你也真可憐?！?/p>

不久，傘建和小麗喜結良緣。

半年后，小麗生下一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