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鏵,本名朱益華,女,現(xiàn)居深圳市,深圳作協(xié)會員。2004年開始發(fā)表小說,曾多次獲獎。作品散見于《當代》《清明》《啄木鳥》《飛天》《作品》《四川文學》《延河》《鴨綠江》《安徽文學》《北方文學》《青春》《廣州文藝》《春風》《芒種》《當代小說》《滇池》《鹿鳴》《短篇小說》等刊物,部分作品被《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小說精選》《短篇小說選刊》《作家天地》等雜志選載。
照例,老伴十點半鐘的時候就準備回去了。照例,背心已經濕透,原來的一色雪白,已被夏季里每日的汗水浸染泛黃。黃慧蘭說了他好幾趟,可他總是固執(zhí)的,恁大的年紀,圖的也就是個舒適,泛黃的衣料表明了棉布的務實,多少汗水是吸納到那些經經緯緯里去了,總比巴在自己身上永遠悶在外表的光鮮下強!濕沓沓的毛巾扔在肩膊上,取了倚在門角邊的那輛二八自行車,渾著聲音對著店面說一聲:“走了??!”人就慢騰騰地遠去了。賣蓮蓬的,賣五香豆的,賣麻花的,早上巷道里占著路的小商販,挨個兒地點著頭打了一圈的招呼,出了巷子口,那輛自行車才離弦箭一般地駛上大道。
早晨的忙碌稍微告一段落。黃慧蘭張張臉,望望巷子的東面,又望望巷子的西面,沒有熟悉的總來買豆?jié){的那些面孔,便靜下來,靠著置放豆?jié){豆腐佬豆腐干的那張條桌,歪著腦袋在錢匣里數錢。每日里數錢的時候是最快活的時光,黃慧蘭的臉上身上都帶著毫不掩飾的志得意滿,一張張的鈔票經了她的手,便和她怎么都有點感情來,到一個鐘點清一下,到一個鐘點又清一下,該有一百了吧?該有兩百了吧?數出的錢數總和她腦子里算計的差不了多少。把錢清理好,一角的紙幣硬幣都放在一個塑料袋里,攢到十塊就封好袋口;一摞摞五角一塊的硬幣,十元一碼十元一碼地用透明膠粘好;五元十元的紙鈔,十張一把地折好——這是黃慧蘭喜歡的面額,好數,也覺得錢大,透著不自禁的高興。有時候也會有一兩張五十或一百的鈔面,黃慧蘭不喜歡這種鈔面,五角一杯的豆?jié){,你得拿多少零鈔去換了它?而且呢,有一次真就碰著了假鈔!這真是讓人懊惱的!那天在太陽底下對著光使勁照了的,用手也使勁地摩梭了的,還叫鄰攤賣饅頭包子的甜妹辨了的,甜妹的眉頭那會兒也有點鎖,拿不定主意的樣子。那個小混賬在邊上看著就不耐煩了。也是的,也就五角錢的買賣,誰叫她黃慧蘭貪了那生意的呢?心里當時就有點七零八落的,還是找了那小混賬九十九元五角錢,每一張都是實打實的真鈔票!遞給他那杯豆?jié){——他喝著就沒噎著嗆著的?平日里總見他在這條巷子里轉的,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竟然他,真就算計到街里街坊上了?過兩天還煞有介事地再來買豆?jié){,黃慧蘭堵了他問個究竟,這小子,竟然臉不紅不白的,還反說她污了他的名聲!黃慧蘭當時氣得給他兩嘴巴的心都有了,不是老伴在旁使勁勸著,不是甜妹在旁使勁攔著……呸!每回想到這兒,黃慧蘭自己的心就有點噎著了,那可是一百塊錢?。〉觅u兩百杯豆?jié){才能勻過來的,老伴兒得流多少汗?每天凌晨四點鐘就巴巴地起來了,騎上半個鐘點的自行車,泡黃豆,磨豆?jié){,再泡漿水,然后才出滾燙奇香的豆?jié){和豆腐佬來,再一個個地裝杯封杯……想想真是肉痛的!前年夏天女兒帶著外孫回來,晚上乘涼的時候就把這事對女兒提了,當時是琢磨了一下的,到底還是給女兒竹桶倒豆子一樣地全說了:假幣后來用在了買睡衣的店里,也是個小姑娘,臉是冷冷的,好像誰欠了她八百吊錢一樣,口音帶著很重的鄉(xiāng)下腔,卻真頗不耐煩的,現(xiàn)在的鄉(xiāng)下女孩子,哪有一點怯氣!還價的時候還是底氣實足的,用那張幣的時候心卻還是有些發(fā)虛的,等她找了零錢,就飛一般地奪門而出了。完了,就指了女兒身上穿的那件——黃慧蘭每回在女兒來家的時候給備的家常衣衫。女兒的臉就拉得有點長,半天沒吭氣,吱扭著身子,好像有多少蟲子咬著她似的,渾身那副不自在樣兒??!黃慧蘭就大笑起來,說,看你!你媽什么人???這輩子不說多大的福分,到底也過得不差,有兒有女的,有父有母的,能干這種缺德的事來?這不逗你開心唄!那錢倒真是想花在那小店里了,你不見那賣衣衫小姑娘的德性!那錢后來便給你弟弟看了,你弟當場就撕了個粉碎,看我眼淚快出來了,就手掏了張一百的給我。女兒就有些窘,反不知說什么話了,囁嚅了半天,終于說,媽,以后那種大鈔,您就不要收了,一百塊的遞過來,您就權給他一杯豆?jié){得了。也就五角錢,何必饒上那許多賠的呢?誰厚著面皮真好意思白喝您一杯豆?jié){?。磕驳昧嗣?,也得了買賣——這么大氣,誰不愿在您那兒多買上幾杯呢?這樣算一下,也劃得來!黃慧蘭咬著牙齒狠狠地說,我這回可學乖了,我可知道怎么辨認真鈔假鈔了,誰也別再想把我當個傻子糊弄!說得輕巧,五角錢一杯的豆?jié){,沒零錢找他,怕假鈔票的,我憑什么白送人一杯喝???女兒便不再言語了。想來女兒和兒子到底是不同的,和兒子說起那事,兒子看著當媽的那個委屈勁,一向少言寡語的兒子,反倒斬釘截鐵地說:媽,你要賺錢賺得那么辛苦,你就不用每個月再給童童錢了。你兒媳婦那里我會說的,都不做生意了,還每個月給什么生活費的?你們倆盡著社保,自己花銷就行了。女兒呢?唉,怎么說呢,到底自小的時候就有些生分了,和她爸離婚以后,多少年都沒怎么再互通往來。女兒小時候就看出來了遠嫁的跡象,和當年的她一樣,小小的手,捏著筷子,就比兒子離筷頭遠了許多,看著那個費勁樣啊,卻也能一粒一粒地揀起豆子花生送進嘴里吃個利索。后來就真應了老人說的古話,拿筷子的手,離筷頭遠的便離家遠,她不就是來到了這塊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女兒大學畢業(yè)就去了外地,然后分到了南方,然后便在那里嫁了人,生了孩子,一年才回來一次,回的時候多半是住在她奶奶家,這幾年,她奶奶走了,才跟黃慧蘭來往得密了些。不像兒子,一直在自己的膝下生長著,多少艱難,也是和兒子一起守著過來的。女兒在奶奶的庇護下,性子便有點倔,對黃慧蘭呢,倒比一般女兒對媽還客氣些。當媽的呢,也客客氣氣地待她,滿堂的人口都在的話,還有一點親昵,屋子里就剩母女倆的時候,周遭的氣息里卻滿溢著尷尬。這反倒不知說什么好了。女兒成人以后,在她奶奶的墓前磕著頭流著淚說過一句話:您這輩子最疼的人是我,我這輩子最愛的人是您!這話轉了幾道折也進了黃慧蘭的耳朵,黃慧蘭的心便一直有點沉沉郁郁的。倒不是想爭女兒的一點心,老話可是說的,女兒是媽的小棉襖,這棉襖也有不暖心貼肺的,可是當媽的,總想用自己的體溫來護著這小棉襖的,她知道么?可惜女兒生的是個兒子,這輩子,怕也不明了女兒在媽手心里千方百計想要護著的滋味了。
“黃老板,又賺了多少了?。俊秉S慧蘭低著腦袋數著錢,被過來的一個人打斷了興致。這條街上的小販都沒人知道姓氏,也懶待打聽,賣蓮蓬的就叫蓮蓬,賣五香豆的就叫豆子,賣麻花的就叫麻花,只有黃慧蘭,過來過往的人都叫她黃老板的。好像是有那么幾回,有那么幾個大大咧咧的人,大聲大氣地喚她豆?jié){豆?jié){,她撇了頭,像沒聽見一樣,等來的人拍著她的肩膀,她才故作清醒的樣子,臉,卻是不折不扣地冷到對方的骨頭里去了。什么人呀?把我往什么上靠啊?她狠狠地哼了一口氣。這之后,熟的人喚了她一聲黃老板,聽的人便記在心里了,一來二去的,整條巷子也傳開了她的聲名,熟的不熟的全這樣喚她了,她知足而滿意地應承了。她咿咿呀呀地支吾了一通,接過來人遞上的錢,給她一包封好的無糖豆?jié){。無糖豆?jié){是專為一些人訂做的,像租住在前面社區(qū)里的那一撥女孩子,好像是做些模特還是別的什么職業(yè),全是瘦瘦高高的,風一吹就要倒的模樣,精神頭倒都是好的,又要營養(yǎng)又怕增肥,什么甜東西都得禁嘴。黃慧蘭問她們,一個月賺那么多錢,何必不飽著肚子???她們就吱吱地笑,好像是,沒出名前也是很低的薪水,也得緊著腰身過日子的意思。再笑笑地回一句,不是吃不吃得起的問題,而是保持身條的問題。每個女孩子的臉上都發(fā)著光,對前景充滿了幻想。黃慧蘭也嘖嘖的,以為這一行每日里攢金收銀的,真算下來,還不如她一個月賣豆?jié){賺得多呢!又因為她們?yōu)榱俗约耗浅錆M希望的一點理想,卻不能隨心所欲地胡來著吃,心里就有點疼她們。還有呢,就像這一個,身體上有些病,糖尿病,那是一丁點糖都不能沾的了。兩年前還是一個挺挺拔拔的女人,對面外貿宿舍里挺有風景的一個女人,眉眼處有點明星的氣質,四十多歲的人了,講起話來還慢騰騰地裊裊婷婷。那時候黃慧蘭喜歡看她,從頭到腳地欣賞她,她的發(fā)式,她的衣著,她的鞋,她走過去讓人回味無窮的背影。黃慧蘭便嘆著氣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好像耽誤了可惜了的時光。而現(xiàn)在,她就有點自暴自棄地站在黃慧蘭的面前,曾經多么鮮活豐韻的一個人兒,如今也枯枝敗葉一般了。黃慧蘭看到她便想起自己的親家來。媳婦不算好伺弄的,媳婦的媽卻是個好人家,從童童一丁點小就帶起來了,巴巴兒的,任勞任怨,卻也是得了這不好醫(yī)的病,幾年了,也久病成醫(yī),平常都不往醫(yī)院跑的,自個兒往自個兒的胳膊上打胰島素。看著那枯瘦的胳膊上注滿的針眼,黃慧蘭的心便有些酸酸的,其實兒子兒媳哪缺她每個月的那幾百塊錢,黃慧蘭只是心里覺得這樣舒坦一些罷了,自己的孫子人家巴心巴肝地帶大,好歹也能在心里過意得去,留個心平腦靜了。也想過把童童接手自己帶帶,讓親家也能好好歇息幾年,可這幾年慌慌張張地過去,做這豆?jié){生意像上了癮一樣,反倒停不下來了,偏是兒媳婦語里也陰不陰陽不陽的,黃慧蘭也看著多少老同事受著累帶大了孫子卻也得不了好眼的,便也硬了心思,不再提接童童過來的話了。黃慧蘭在每年拜祖祭神的日子,除了給遠方的爹媽,除了給遠方的女兒一家,自己的親人,真的是很誠心地祈求上天也能保佑一下自己的那個親家。黃慧蘭訕笑著對著那女人,我看你今兒個臉色比往日要好很多呢!女人笑一笑,抬起手來撫了一下自己消瘦的面頰,拿過豆?jié){,緩緩地邁著貓步走了。黃慧蘭又開始低著腦袋數鈔票,想一想,又放下了,看著那女人的背影,嘆了一口氣。旁邊的甜妹笑著說,錢是賺不完的,太婆!黃慧蘭笑起來,對著甜妹,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蟲??!
甜妹是個好女人。當初這家豆?jié){連鎖店,是老伴的三個同學一起合開的,那時大家剛沒了事,退了休,兒女也剛結婚的結婚,立業(yè)的立業(yè),幾個賦閑在家的人就動了一點心思,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就搭了伙,做了這筆小買賣。那段時間豆?jié){連鎖店挺紅火,報上,電視上,廣告里,全都大張旗鼓地演說豆?jié){的好處,簡直可與靈芝燕窩媲美了,價錢卻又是如此的低廉,給代理店的政策也好,他們就精挑細選地,一起加入了豆師傅豆?jié){連鎖店。連機器帶門臉的租金還有初期運作費,平攤下來各家掏了一萬二千元。做了三個月,離本回來還差得遠著呢,就都紅了臉,幾十年的同學交情眼看著在一點小利上就斷了,大家都覺得這把年紀了,也別干得太絕,全都有了盤出去的心思,虧就虧點吧,只要不讓人家笑話。然而黃慧蘭動了腦筋,她算了幾天的賬,明白是條生財的道,那會兒兒子才剛結了婚,雖然自己貸款買了房,沒和她在一處過,可以后的事怕也不會少,但她卻不想給兒子帶孫子在兒媳婦那張生鐵一般的臉面下過下半輩子,也不想自己和老伴拿著少得可憐的勞保在余生中拮據著過下去,她總想在外孫孫子每逢年節(jié)來她這兒大聲大氣地喚她姥姥奶奶時,能大手大腳地掏出錢來給他們,總想能該吃的吃該喝的喝,總想能和老伴坐著飛機去各地從容地旅游,總想能給遠方的父母每年寄點錢,也圓她女兒不在身邊無法盡的孝心。她硬是打了欠條給那兩家,自個兒盤下了這家豆?jié){店。當時的門面有點大了,一個小豆?jié){店,弄得干凈倒是干凈,就有點像咖啡屋小糕點店了,里面還置了三套桌椅,甚至還立了個柜式空調,一杯五角錢的豆?jié){,在里面喝的人,竟然韻出了咖啡店的浪漫架勢!黃慧蘭忙搬了鋪面,就在鄰近租了個門臉,里間也大,機器冰柜什么的都放得下,三家合租的一個不錯的店鋪,晚上是一家做宵夜用的,早上就是黃慧蘭和甜妹的了。甜妹是鄰縣鄉(xiāng)下的,來省城也有十年了,丈夫是同村的,一起做饅頭包子生意。也是天不亮就起床的勤快主兒,要和面發(fā)面,趕第一撥早點的生意。也虧了她,凌晨泡黃豆的差事,一直就托付與她了,要不,老伴哪能四點鐘起來?泡第一趟黃豆,得再早三個小時的呢!甜妹家賣饅頭包子,黃慧蘭賣豆?jié){,一干一稀的,倒是早點的最佳搭配,兩家這樣相攜著走了五年,生意倒是你離不開我,我離不開你了。只有甜妹叫她太婆,雖然黃慧蘭開頭總咯硬著這個稱呼,但現(xiàn)在,倒覺得一絲親昵,五年下來,天天日日地在一處,多少有了些小小的感情。黃慧蘭是喜歡甜妹的,過日子總得有個夢想,甜妹的夢想就在她每天兢兢業(yè)業(yè)的買賣里,很早就起床發(fā)面和面,老伴兒四點半到的時候,她已經調了各式的餡料準備包上了,帶著夜露晨星的身影在小巷里忙騰騰的,多少熬了夜打完麻將的主兒都看見她的勤快,守著她第一籠新鮮的饅頭包子的出鍋,早早地裹了肚腹。打進城里,也有好多年了,開始是在自家租住的地方做,得了就放進裹了厚棉被的長方泡沫筐里,丈夫挾在自行車的后座上,扯了嗓子沿街叫賣。慢慢地孩子也來了,先是女兒,再是兒子,慢慢地長成了人,便全弄到附近的重點小學里,贊助費交得也心疼,但也值了,這輩子再怎么苦,也是為著這兩個孩子,不想指望他們回去再種那幾畝地了。慢慢地生意就有了起色,慢慢地就租下了這固定的門臉。三家分攤的時候甜妹出得最少,黃慧蘭和那家做宵夜的也沒什么意見,城里人總還是讓著一點鄉(xiāng)下人的,心里面雖有點居高臨下的意思,其實也帶著點幫襯的主意,到底討生活大家也都不易。甜妹說,太婆,我要是你,下午的時候我也要賣豆?jié){,一天的生意不能只做半天啊,怪浪費的。黃慧蘭搖搖頭,我們和你們年輕人不一樣,到底年歲大了,也沒什么大的野心,如果能掙錢,少賺一點倒也沒關心,總得有個地方混時間的,不想往辛苦里做,到了我們這把年紀,你就會知道,身體也得悠著點了。那倒是實話,豆?jié){也是季節(jié)性的,甚至看天吃飯,冬季里只能做個保本,雨天里便是虧的買賣。不過這地方倒也真是適合賣豆?jié){的,夏季酷長,雨季也短,想來每年總有七八個月都在數著掙到的錢的日子里快活地過。黃慧蘭不貪心,能賺也能活得瀟灑,便也知足了。甜妹閑的時候和黃慧蘭拉呱起來,倒讓黃慧蘭抽了一口涼氣,那兩口子竟然在城里也買了門面,十多萬的花銷,竟是實足實的一出手!黃慧蘭問,怎不就在自己的門面上做生意呢?甜妹笑笑的,那地兒做饅頭包子,沒得糟蹋了好地段的租金,再說,這地方住宅區(qū)大,人多,也做熟了,孩子就近上著學,不想再折騰了。黃慧蘭心底里給她算了一通賬,把自己做豆?jié){的心越發(fā)鼓起來了。
又賣了幾杯豆?jié){。豆腐佬已經賣完了,豆?jié){也差不離了,黃慧蘭往里看看墻上的掛鐘,眼見著快十一點半了,黃慧蘭的嘴上抹著一層笑,昨天拿出的豆子正正好,一共打出了一千杯豆?jié){一百杯豆腐佬,總店送過來的十斤五香豆干也已經賣完了,旁邊豆制品店的老板酸酸地說,黃老板,每天都要等到你的豆干賣完了才輪到我??!黃慧蘭干干地笑一下,哪里,你別的也賣得快??!是啊,她的烤麩面筋水豆腐也賣得相當不錯啊,黃慧蘭又加一句,你拾遺補缺嘛!豆制品店的女老板抬頭問一聲,什么?你說什么?黃慧蘭就不做聲了,想著自己打小的文化總能在生活中用上,而且還用得相當應景和地道,就有點沾沾自喜了。她心里還有點小小的哼氣,誰讓你做得沒有我們干凈!你不知現(xiàn)在的顧客有多挑剔,每一片豆干都在鼻子下嗅了又嗅,好像非要嗅出什么味道來才善罷甘休似的。豆?jié){呢,也是這多年下來積攢的名聲,才有了前前后后往來人的照應。前段時間,有一個看著就尖酸刻薄的女人,遞了錢,吸一口豆?jié){,眉頭就有點皺上來,大聲大氣地問,你里面是不是放了糖精的?黃慧蘭當時臉就垮了,聲調高上去,虎了臉對著她,你會說話不會?怎么就放了糖精的?你舌頭辨不出味道,你就上醫(yī)院去看看,你少在我這兒胡扯八道的。甜妹在一旁就愣住了,旁邊賣油條賣小菜賣五香豆的也有點呆住了,平??粗S老板也是個笑笑臉的菩薩,今兒個怎么就氣焰這樣漲起來了?女人愣了一下,眼睛瞪得白是白黑是黑的,再也想不到一個做小生意的,也會有這樣的囂張。老伴出來了,粗著喉嚨說黃慧蘭,有話你好好講嘛,你就跟她說我們哪里會放糖精的不就結了?一轱轆的廢話!女人得了臺階,就地下了,細著嗓門說,我也就只是問一問,好歹你就表明了,你也知道,現(xiàn)在這世上,什么東西不摻了假的?誰敢吃啊!黃慧蘭仍舊氣鼓鼓的,人家摻假你去找人家說去,不許你在這里污了我的名聲。女人哼了一聲,也不知黃慧蘭到底什么路數的,倒在自己的這片地盤打拼了五六年,便忍了氣,就此遠去。甜妹在旁笑笑地勸,太婆,你也忒認真了,她講她的,你做你的,何必那么厲害的?黃慧蘭道,我憑什么讓她瞎糟賤我的東西?不給她認個死理,她以后倒由著性子胡說了!老伴笑起來,搖搖頭,不再說一句。
有這種囂張,也是因為買賣做得明亮!大豆的價格一直鼓著氣往上漲,隔季就是個新價碼,黃慧蘭的心,疼得扭成了曲里拐彎的疙瘩,多少也有過想法。黃慧蘭對老伴說,我們往里面加點水吧?老伴問,你是不是想發(fā)大財???黃慧蘭說,總覺得什么都漲了價,我們不漲,倒有點委屈。老伴說,想漲價就漲唄,人家能接受我們就那樣賣吧。黃慧蘭搖搖頭,漲一角錢,街坊鄰舍的不得罵死?老伴就粗了喉嚨,你以為摻水人家就不罵死你?吃的東西,一下子就能感覺出來了,你看看甜妹,人家十八萬的門面,不是做水貨攢得下來的!黃慧蘭就不再言語了。這幾年,眼看著原來那些紅紅火火的豆?jié){連鎖店都開不下去了,關了門面打退堂鼓,想來也是因為做得不地道的原因吧?人的嘴可不是白吃那么多年的糧食長成的,稍微有一點不對頭,一下子就能抿出來!可別壞了自己的買賣也敗了自己的聲名,腰桿子得硬才能在這條街上站這許多年。這條街上,打菜市場往這邊數過來,賣豬肉的不吃豬肉,賣魚的不沾魚肉,賣豆制品的不碰自己的豆腐和千張,就連那些占著道每天小著心張望城管的看著挺老實巴交的菜農,自己的小飯桌上也都遠躲著打了多少農藥卻顯得碧油油水淋淋的小菜呢!黃慧蘭就不!黃慧蘭一早晨趕到店里,第一件事,便是在早起人最多趕早上班上學的那些巷子里熙來攘往的人群中,拿出一杯冰豆?jié){,明張著在所有人面前,咕嘟咕嘟地喝了個精光。自己做的東西自己都不敢弄到嘴里,敢情讓人家怎么想?其實倒也不全是為做廣告用的,本來么,豆?jié){也確是個好東西,營養(yǎng)價值真挺高的,含什么鈣啊維生素B啊植物蛋白啊磷脂啊,啊呀,說也說不清的。還有呢,又能防老年癡呆,又能防哮喘,還能預防貧血的,當初開豆?jié){店時,一幫連鎖店的老板還專門上過營養(yǎng)課的講座哩,《為您服務》里的王小騫,幾次三番地跟全國人民也說過豆?jié){的好多好處呢。知道豆?jié){有那么些優(yōu)點,還又那樣便宜,黃慧蘭做起豆?jié){店的買賣時,每天也覺著了一種小小的驕傲!其實呢,上天給的東西,哪樣都是有優(yōu)點的,你不能對不起人的嘴!好好的吃的東西,為了一點自己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小利,活生生地糟賤了它們,那可真是要不得的!
往家里打了一個電話,老伴已經到家了。仍舊嗡聲嗡氣的話音,這么多年,都成糟老頭子了,骨子里總還是有一股子氣!老伴已經開始熱昨晚剩下的飯菜,今天新買了排骨,豬肉現(xiàn)在漲得厲害,排骨更瘋漲了開去,可再厲害也不能不吃豬??!排骨用老抽料酒腌著,晚晌黃慧蘭回來的時候就可以吃風糟排骨,這是老伴的拿手菜,一嘴子溢香!還買了兩條鯽魚,用蘿卜絲燉湯喝,再就一個絲瓜,用蒜頭炒了,又甜又糯,全等著黃慧蘭晚晌來家的時候大快朵頤。黃慧蘭拿著話筒,喉嚨里就咽下一口唾沫。老伴也是新近才給發(fā)的工錢,好像是,自己家里怎么錢就分得這樣明清呢?其實不是這個理,盤下這個店,用的是家里的積蓄,但是每日里做買賣的錢一到黃慧蘭的手上,再想拿出來,怕也比登天還難。黃慧蘭有自己的理論,男人手里是不能有閑錢的,有了閑錢,就充了大方,慢慢地也就干不了什么正經事,她也是吃過這種虧漸漸明白過來的。老伴做活的時候便帶了情緒,好像是,攢的錢全進了你的腰包,你兒子的你女兒的你父母的,偏我也是有兒子有親戚的。那一次女兒出公差去了俄羅斯,把黃慧蘭接到南方城里去照顧外孫的起居,十幾天回來后,黃慧蘭查了賬,幾下里一比較,就知道老伴每天都私拿了五十多塊錢,問到臉面上,老伴倒也不否認,嘻皮笑臉的,還挺得意。黃慧蘭那時就想了許多,他也真是有兒子有親戚有朋友的人,表面上還做著生意,手頭上就不能不寬裕,一個月七八百的社保,平常買菜都是用他的,哪里夠他花銷在別處的?就正兒八經地談了起來,一個月再另給他一千元開支,隨他花去。老伴也是老了,小孩子一樣的,真就好哄的,聽這個茬高興得做起事來也得了勁。老伴身體還好,頓頓卻是少不了酒的,煙也吸得厲害。做豆?jié){生意后就沒過過正常人的日子,每天的鬧鐘都是凌晨四點準時叫他,大都回來吃了午飯才補一場覺,有時家里來了人,鬧騰騰的,窩在躺椅上也能直打呼嚕。黃慧蘭心里真是心疼他的,煙酒戒不了,就緊著好的買。兒女在這方面做得大氣,兒子不消說,煙酒隔三岔五地往家里送,媳婦對這個倒是真大方的,想來也是不用自己掏錢,就落得做下個人情。女兒呢,只要回來,從南方帶過來的也多是補品補酒什么的,那一次出了趟公差去俄羅斯,還專程帶了當地的伏特加和俄羅斯自產煙回來,要知道海關對個人帶這種東西還是有限量的呢!黃慧蘭當時真的覺得很高興,比給她自己帶什么還高興百倍!女兒至少是表面上認了這個爹了,雖然嘴里一直是叫著叔叔的,到底也給足了媽媽的面子。離婚的時候女兒還小,那會兒黃慧蘭是巴心巴肺地想獨攬這一對兒女的,她爸哪里肯答應?三年的吵鬧,早已弄得彼此頭破血流人仰馬翻,一見面便是分外眼紅不共戴天的仇敵,對方所提的什么要求全都對著勁地干。到底是法院判下來的,才有了這樣的結局??墒桥畠荷硪堰h心也已遠,黃慧蘭再嫁的時候她便視后父做賊子,教訓弟弟的時候便用了認賊作父的典故,語氣里就含著輕蔑和仇恨。曾經黃慧蘭很想和女兒傾心談一次自己的故事,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F(xiàn)在的年輕人,便是自己的女兒,又哪里能明了自己的心事?當初離婚不像現(xiàn)在這樣普遍,那時候那是多招搖的一樁事!能過得下去的話還不將就著熬下來?可是到底和她爸爸走到這一步棋上。離罷了婚覺得挺丟臉的,有點活不下去的意思,在廠辦七層樓的頂層上,也有一躍而下一了百了的沖動。后來退一步,想調回老家。從大城市往小城市調,果真容易得多,那邊廂父母流著淚托爺爺告奶奶也幫她找了個接收單位,兒子的轉學問題也千難萬難地快要辦妥了。取調函的那一剎那,辦事人員隨口說一句,那你可就真的很難見上你女兒了!黃慧蘭的心抽得緊緊的,女兒已經好久沒再謀面了,到底卻還在一個城市住著,心里總有個實處,可真要回了故鄉(xiāng),這輩子再見她可就真難了,那會兒,心就真是空落落的了!調函不辦了,便留了下來。受的窩囊女兒是不知道的。她弟弟跟在做媽的身邊,拖油瓶被人叫了個爛的;和小朋友發(fā)生了齟齬,那些可惡的家長是真能說盡喪了天良的話的;住在宿舍里,是不敢隨便和人爭吵的,一轱轆的臟話等著她。那會子,怎么就能那樣欺侮人的?她一個異鄉(xiāng)人,拖著一個孩子,背了一個離婚的名,便像一個罪人一樣。那時候她恨她孩子的父親,把一切所受的侮辱全遷怒于他。她是那么想好好地過日子的,偏就是逢著這樣的下場!她的思想里充滿了幻覺,幾次都覺得自己提了刀,把他的腦袋血淋淋地割下。前兩年倒見過一次他,在一家超市里,兒子在一旁陪著他。兒子倒驚了一下,沒想到竟有這樣的巧合,抬頭對她叫了聲媽,扭頭又對他喚了聲爸。這樣的場面倒是好笑的,幾十年的仇怨也被兒女這樣的稱呼弄得有點尷尬,好像真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到底總是和他有扯不斷的聯(lián)系。她倒正經起來,細細地看他,身體已經發(fā)福了,頭發(fā)也泛白謝頂,身子倒還是挺的,眼神卻是濁的,并不看她。她淡淡地打了聲招呼,你也還好?他點點頭,兒子便拖了推車,拉著他一起離去。回過神來的時候她真覺得好笑,這輩子,以為再相見會是金戈鐵馬,卻竟是這樣溫情脈脈的。離婚兩年她便再結了婚。那時她的心已經灰了,可怎么說速度也是快的。倒好像先錯的真是她,應了前夫還有所有人對她的指責和臆想一樣。其實當時沒什么人真關心她,有人撮合介紹的,也都是些不堪的糟老頭子了。她想,再怎么樣,就是沒了身價,也不能將就著下一次婚姻。他呢,是早就認識的,年輕的時候是鍛造車間的一個工人,打鐵倒是一副好架勢,可從來沒怎么來往過。那會兒她的心有多高?一個打鐵的工人哪入得了她的眼?有一次在食堂里,大伙兒分蕃茄,紅彤彤的,熟得快要崩破了皮的蕃茄,個頭都是一樣的大小,為了省事,就不論斤分了,一人拿一小鋁盆,每人分二十個。有意的吧,她的鋁盆里的蕃茄就比別人看著多了一兩個,那會兒她還感謝分蕃茄的師傅來著呢,離婚所受的委屈日子里,一點小小的示好就讓她覺得了溫暖。鋁盆小了,蕃茄就有點盛不下,小心地護在胸前,慢騰騰地走,被來人當胸撞了,一下子便滿地飛濺,像開了鮮紅的花,大朵大朵地滾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她蹲下來,揀一個,放盆里,再揀一個,再放盆里,鋁盆一飽蕃茄就掉下來,稀里嘩啦地又淌在地上。她那時候多傻啊,看的人就在邊上笑,笑她的貪心,笑她的愚蠢,也笑她的出洋相。她聽見邊上人的笑聲,好像是,大家都不拿蕃茄了,就那樣看著她。一個離婚的女人,一個拖著油瓶的女人,一個原來多少有點傲氣的女人,就這樣低著腦袋,一個一個地揀著蕃茄,多可笑的景致??!她那會兒是憋著一股氣吧?否則為什么那么決絕地干這樁事呢?她低著頭蹲下身子仍舊不屈不撓地揀著撒到地上的蕃茄,她知道別人在看著她,她知道別人全都在笑著她,她的眼淚都快下來了。他就是那時候過來的,把一個空的鋁盆遞給她,幫她揀剩下的蕃茄,幫她把兩個鋁盆里的蕃茄平衡好,雙手遞給她。周圍是起哄的笑聲。她全記得的,有點取笑的,有點狎昵的,有點惡毒的,她全記得?;氐睫k公室里她查到他的名字,她看到了他妻子兩年前去世的記錄,她記下了他在宿舍里的確切住址。那天晚上她敲開了他的門,他的家是虛掩的,一地的狼藉,一屋劣質香煙的味道嗆住了她,她對著驚得有點呆住的他說,你要覺得可以的話,咱倆成家吧!這是她生命里的一個傳奇,沒人知道他們結婚的契機和起因,這是一個至死她也不想告訴任何人的秘密。有一剎那,她想過要告訴她的女兒,但最終忍下來了。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愛情(這到底算不算愛情呢?黃慧蘭有時就笑一下),她不會讓別人與她分享,便是女兒有再大的誤解她也不想解釋給誰聽!
已經十二點二十了,還剩下十七杯豆?jié){,給甜妹囑托了一下。平常剩的總是她幫著帶賣,五年來,一天也沒耽誤過。有一次想跟她說算一下工錢的,總是起早幫他們泡豆子,又擱晚幫他們賣豆?jié){的。甜妹就惱了臉子,這種小事,太婆,你也太把我當外人了!黃慧蘭倒不好意思再言語了。手機這時響起來,北方的父親打過來的,馬上就要收玉米了,他要跟雇的鄉(xiāng)下保姆去農村了。母親去年底走了以后,黃慧蘭就雇了個保姆在家給父親做飯收拾,保姆是個三十多歲的農村女人,農忙的時候,也把父親隨身帶著接到自己家里,像待自家老人一樣。黃慧蘭的弟弟一家全在國外,就父親一人留在老家,八十多歲的人了,精神倒還是矍鑠的,聲音里透著爽朗。父親是黃慧蘭心頭的一樁大事,母親走了以后,也接父親來過這里。北方的老人,偏在這種地界兒怎么也待不慣的,打小牌都不通言語,父親覺得憋屈難受得慌,黃慧蘭只好由著老人,自個兒開心地過吧。錢收進包里,零的要拿到街頭的小超市里換了,他們每天總要許多的零錢,黃慧蘭和他們混得很熟了,整的就存到正街上的銀行里去,也和那幫小儲蓄員相熟了。條桌推到店堂里,稱豆干的電子秤鎖到柜子里。黃慧蘭擦一把汗,隨便在街頭吃一頓飯,就能趕場打下午一點鐘的麻將。這種日子原來女兒很不屑,好像語氣里帶著點埋怨,畢竟自己的媽也是中專生過來的。后來就改了心思,似乎也覺著到了老年,打打小牌,不說怡情養(yǎng)性的,卻也總不至于悶在屋里患了老年癡呆癥。這病現(xiàn)在城里多著呢,看著那些曾經昂然面世現(xiàn)在卻連大小便也不能自理的可憐的老人,茍且活著連一點尊嚴也沒有了。黃慧蘭打得也不大,到傍晚六點便散了場子,輸贏最多也就二十來塊錢的樣子?;厝ズ蟊愫屠习槌粤孙?,兩個人相守著看中央一臺,新聞聯(lián)播,天氣預報,還有反腐倡廉的電視劇——兒女總笑話他們,貪官污吏都像電視里演的那樣總被掄倒了,國家可就幸運多了。他們不理會兒女的譏笑,年歲大了,看見光明的總有些好處,哪一天死了的時候也能帶著開朗去埋藏!
黃慧蘭到里間換下浸得汗?jié)B滲的衣裳,做活的時候是棉布棉綢那些吸汗舒適的衣服,出外應酬就得是體面的衣裝,她一點也不想將就自己,一點也不想把自己弄得窩窩囊囊。甜妹如往常一樣地和她寒暄,太婆,走了?黃慧蘭看看天,火辣辣的太陽高懸在頭上。啊,都立秋了,瞧這天熱的。甜妹笑起來,太婆,秋老虎啊,明天氣溫高得很喲,你的豆?jié){,有得賣的!黃慧蘭高興地揚揚手,昂著頭,挺著胸,從小巷里雄赳赳氣昂昂地走過。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