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步升,生于1963年,甘肅合水人。修過歷史、哲學(xué)和文學(xué)專業(yè),后畢業(yè)于北師大研究生院,主修文藝學(xué)。著有小說、散文和學(xué)術(shù)論著約四百萬言,獲中國人口文化獎、敦煌文藝獎、黃河文學(xué)獎、草原文學(xué)獎、甘肅德藝雙馨文藝家獎等十多項。中國作協(xié)會員。百多篇作品入選各種權(quán)威選本、選刊,及年度最佳作品,七篇作品進入中學(xué)語文閱讀教材和高考模擬題。現(xiàn)供職于甘肅省社科院。
多年以后,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忽然懂得了:講述一個事件比制造一個事件要困難得多。
中國古典小說在鋪排情節(jié)前,往往先要介紹該故事的本事。那么,當下要講述的故事本事是怎樣的呢?且聽我道來:
毛蛋的手生得有意思,小兒圓,每一個指關(guān)節(jié)處,都有一個圓潤的小窩兒,如臉上的酒窩。一天,許多人在村頭曬太陽。滿囤說,嫂子,你的手真好看。有人起哄說,滿囤,你嫂子的手不光好看,抓在手心里,才叫個好哩。滿囤說不敢抓。大家一起激他,他大了膽子,上前輕輕拉了一下毛蛋的手。有人笑問:好不好?滿囤說:真的好。其實,好不好,好在哪里,他還沒有來得及感覺。事情自始至終都是在歡快中進行的??墒?,半年以后,毛蛋的丈夫秋禾從南方趕回來,先把毛蛋痛揍一頓,又去和滿囤鬧事。滿囤不服,便動起家伙了。秋禾砍了滿囤五鐮刀,滿囤斫了秋禾一鐵锨。滿囤在送往醫(yī)院的路上死了,秋禾剛進醫(yī)院大門也咽氣了。
全部事件就是這樣的。
警察來調(diào)查,三個當事人,兩個死了,就剩下毛蛋一人。對于事實真相,毛蛋最有發(fā)言權(quán)了。乍然失去丈夫,自己又突然成了一樁重大血案的主角,悲傷、害怕,多日來,她快要被擊垮了。她迫切需要向人傾訴內(nèi)心的痛苦和委屈。警察問一,她答三,把事件的本末毫無保留做了陳述。她說,滿囤拉了我的手,可那是開玩笑的,那么多人呢。滿囤媳婦也在場的,滿囤和秋禾是從小一塊長大的好朋友,和親兄弟一樣親,我和滿囤媳婦也是好朋友。滿囤在拉我手之前,從來沒有拉過我的手,私下里連話都很少說的,在人多的場合才開玩笑的,拉了手后,再也沒拉過,和以前一樣,私下很少見面,碰上了,和對待別人一樣,只是打個招呼。這些,滿囤媳婦都是知道的。警察問,既然這樣,為什么會你死我活的?毛蛋說,你們問我,我問誰去?誰能告訴我,槍斃了我,我也不覺得冤枉。
警察在毛蛋這里沒有得到有價值的信息,又去找滿囤媳婦。滿囤媳婦陳述的與毛蛋幾乎完全一樣,只是個別措詞有些差異。警察返回來又找毛蛋,讓她冷靜一點,回想秋禾回家以后的情況。毛蛋說,那個豬頭,好好的,不知道為什么事的,一回家就打我。警察說,打你前,再做過什么事沒有,說過什么話沒有?毛蛋舉頭一想,臉突地紅了,她囁嚅道,他做完那事后,就追問我和滿囤的事,我說我們沒什么事呀,他說全村人都知道,我還在騙他,他就開始打我,逼我交待,我實在交待不出來什么,他說起我們拉手的事兒,我才想起那個玩笑,就原原本本對他說了。他又追問拉手以后做了什么,我說什么都沒做,他說他都知道的,就往死里打,我死不認。我想,說到底還是我做得不對,不該讓別的男人拉手,挨打活該,誰料他抓起一把鐮刀要找滿囤拼命,我嚇壞了,顧不得身上疼痛,跟屁股就追,緊追慢追還是出了這么大的事兒。
毛蛋在一旁稀溜稀溜哭,幾個警察頭抵在一塊嘀咕了一會兒,一個女警從坤包里掏出來一張有香水味的濕巾,毛蛋接過來擦了眼淚。女警溫言問道,你好好想想,你丈夫回家后,提起哪個人的名字沒有?毛蛋想想說,就提起過滿囤嘛,滿嘴都是滿囤滿囤的。女警的聲音更溫柔了,說你不要著急,再想想,除了滿囤,還提起過誰?毛蛋就使勁想,她突然一拍大腿說,哦,對了,他還提起過念子。女警問念子是誰?毛蛋說,就是村西頭梁老二家那個老二嘛,他求我家秋禾到南方幫他找個事做,我家秋禾就幫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能不幫嗎?我家秋禾又是個熱心腸人,自己是個下苦的,還不忘了幫別人。幾個警察聽出了門道,互相點點頭。女警說,你再好好想想,你家秋禾是怎樣提起念子的?毛蛋按女警的要求好好一想,她終于想起來了。她說我家秋禾見我不承認和滿囤有事,就說人家念子可是當面撞見了的,他說我?guī)土怂敲创蟮拿?,他不能對不起我。毛蛋一下子明白了前因后果,一邊號啕大哭,一邊咒罵念子??拗?,罵著,說著,警察也聽明白了,滿囤拉毛蛋的手時,念子并不在場,以后的幾個月間,念子也不在家,他一直在縣城一家餐館打工,直到兩個月前去南方投奔秋禾時,才回了一趟家。
女警對毛蛋好言撫慰,見她情緒安定后,表示一定要把事情查清楚,給死者,給死者家屬,給社會一個交待。接下來的事兒毛蛋就不知道了。人家警察的事兒,她不知道是正常的。過了幾天,還是那幾個警察又進村了,念子也在車里。念子的頭天生就小,坐在轎車里,顯得頭更小了。這一次,他們沒有找毛蛋,他們帶著念子直奔梁老二家。念子坐在車上,由開車的警察陪同。三個警察進了梁老二家。正是深秋季節(jié),屋里很冷,梁老二坐在屋檐下曬太陽。陽光打在他蒼老的臉上,新鮮的陽光也顯得蒼老。他聽見有人敲門,心想這是誰在成精作怪呢,門明明開著嘛,兩扇木門像兩片大張的嘴唇。村里人誰想去誰家,推開門就進去了,不敲門的,推不開,才敲,也不是用指頭敲,而是用拳頭擂。他的兩片干燥的嘴唇使勁一撇,心道:都是電視看的,學(xué)城里人的樣子,學(xué)嘛,好好學(xué),學(xué)會了敲門,就是城里人了?他睜開被陽光曬乏了的眼睛,懶懶地喊一聲:沒看見門是開的嗎,眼睛瞎了!他以為是村里的老伙伴找他諞干傳的,看見是警察,他陡然坐直了身子,不知該怎樣打招呼,嘴半天合不攏。他不知道警察為什么會找他,但他知道警察找誰,誰一定是有事兒了。倒是警察先開口了,一個警察笑笑地說:老梁,曬太陽哩?梁老二急忙說:曬哩,曬哩,你們也快曬曬吧,曬太陽可好哩。那個笑笑的警察忽然把臉繃緊了,梁老二的笑容剛綻開,忽然發(fā)現(xiàn)對方?jīng)]了笑容,又忙把自己的笑容收回去。警察說,我們來了解一些事兒,你必須實話實說。沒等梁老二應(yīng)承,那個警察就問,秋禾和滿囤的事兒你知道嗎?梁老二說,知道,知道,一個村的,那么大的事兒哪能不知道。警察說,你知道他們是因為什么嗎?梁老二說,聽說,聽說,毛蛋和滿囤不合適,秋禾找滿囤算賬,就出事了。警察說,你聽誰說毛蛋和滿囤不合適?梁老二搔搔頭皮說,具體誰說的我也說不上來,反正滿村的人都在說。警察說,那么,你了解毛蛋和滿囤的不合適在哪里?梁老二說,那兩個人沒什么不合適嘛,男人和男人是好朋友,女人和女人是好朋友,這么合適的朋友,誰知道一下子弄得驚天動地的。警察同志啊,我活了大半輩子了,還真鬧不明白這是咋回事呢,你們不找我,我還真想找你們呢,這事鬧不明白,我心里堵得慌啊。
問話的警察沒想到梁老二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他一時顯得有些手足無措,另一個警察向他點點頭,他退后幾步,點起一支煙,表情有些嚴肅。另一個警察點起一根煙,走到梁老二跟前,像梁老二那樣蹲下,順手給梁老二發(fā)了一根煙。梁老二顯然從沒有享受過來自警察的這種待遇,也沒有任何思想準備,雙手伸出去了,又急忙縮回來,在衣襟上使勁搓搓,接過煙,顫抖著雙手點燃了。那個新上陣的警察輕聲問,念子你認識嗎?梁老二忙說,認識,認識,那是我家二兒子。警察說,你家大兒子哪去了?梁老二的腦子還停駐在念子那里,忽然有人問起他的大兒子了,他的眼神兒像插了電的爐絲,猛地紅了,他嘴唇哆嗦著說:早死了。警察說,能給我說說怎么死的嗎?梁老二說,十二歲那年夏天,他下河耍水,淹死了。那么多的娃娃同時下去了,數(shù)他水性好,可淹死的偏偏是他。
傷心的往事一下子把梁老二打垮了。警察是善解人意的,好長時間,警察不再問話,梁老二的思緒便沉溺于傷心的往事里。
梁老二的臉上涌上一層澀重的表情,像暴雨來臨前天上的烏云,一會兒便如氈片般密不透風(fēng)。經(jīng)驗豐富的警察認得,那是內(nèi)心絕望的人才會有的表情。警察說,你還有幾個兒子?梁老二猛聽有人說話,他詫然醒轉(zhuǎn),卻不知道對方在說什么,警察又說了一遍,梁老二相當沮喪地說,我滿共只有兩個兒子嘛。警察說,念子是不是在南方打工?梁老二說,是的。他忽然一個激靈,說你們怎么知道的,念子怎么了,我家念子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警察笑笑地將他試圖站起來的身子輕輕按下去,說念子目前還沒有事,我們只是隨便問問。梁老二疑惑地把幾個警察都看了一遍,看見他們的臉色都很平和,尤其那個女警,一對好看的酒窩兒在一張清秀的臉盤上水波蕩漾,微微抿起的兩瓣嘴唇向著他,他看她一眼,便如被春天的陽光照射了一次。他的心思一下子飛到了遙遠的南方。他不清楚南方到底有多遠,可根據(jù)秋禾和念子的描述,那種遙遠已經(jīng)遠遠超過了他對遙遠的理解。他心想,天底下怎么會有這么好看的女子呢?他到電視上看見過好看女子,可那是電視,說的都是遙遠的人,遙遠的事情,他真沒想到,這么好看的女子會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而且,就坐在他家門前,朝他抿嘴呢。他的心底忽然生出一絲疼痛來,他暗想,可惜了啊,這么好看的女子竟然是警察,警察是要和壞人打交道的,是要抓壞人的,那多危險啊,這女子他爹不知道咋想的,這么好看的女子啥活不能干,讓她當警察,真舍得啊你。他忽然又想起念子還沒有媳婦,那狗日的自己本事不大,眼頭還不低,非要找一個好看的。媳婦是做飯生娃娃的,是看的?好你個狗日的!原來是自己沒見識嘛,怪不得兒子的,好看的女子看上一眼,真的讓人眼里心里都是快活的嘛。
梁老二一時神游天外,心里使勁地美了一回。警察居然沒有干擾他,倒是他回過神后,感到十分地過意不去,想起自己是看見了好看的女警察,才串出了這么一篇混賬文章來的,他覺得女警察一定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他想把臉藏到屋子里哪個她找不見的旮旯去。那個和他蹲在一起的警察幫他擺脫了當下的尷尬,他說,念子是怎樣到南方的?梁老二說,是秋禾幫忙帶去的,秋禾可是個仁義人哩。梁老二補充說,我知道秋禾殺了人,這是不正確的,不論誰殺人,都是不正確的。這個我知道??晌疫€是要說,秋禾是個仁義人,這和他殺人沒有關(guān)系,有的人沒有殺人,可他算不得仁義人,秋禾殺了人,可他算得上仁義人。梁老二覺得他說得還不夠全面,他還想把意思表達得再充分一些,話頭卻被警察截斷了。警察說,念子是什么時候去南方的?梁老二說,兩個月前。警察說,念子去南方前回過家嗎?梁老二說,回過。警察說,念子回家后,你給他說過什么話嗎?梁老二說,說過。警察說,你給他說什么了?梁老二說,說了很多話呢,時間長了,誰記得清啊,再說,老百姓說的話,都是吃吃喝喝的,哪有什么要緊話。警察說,你們說過有關(guān)毛蛋的話嗎?梁老二說,說過的,秋禾不在家,又給我們幫了那么大的忙,我讓念子給他說,讓他放心,毛蛋一個人帶孩子在家里,有什么事,我們都會幫忙的。
幾個警察又對望一眼。那個警察說,你再想想,你提起過滿囤沒有?梁老二說,我能想得起來的。這時候,梁老二身上初見警察時的那種緊張、拘束,已經(jīng)消失了,他想他應(yīng)該讓警察了解自己的實際情況,尤其讓那個好看的女警察,千萬不要把他當成普通的鄉(xiāng)下老農(nóng)民對待。他給警察顯派自己的能力時,卻是一副巴結(jié)的神情。這也是他的能力,警察如果與他友好,顯派的目的就達到了,如果翻臉了,只是開個玩笑,你能把我怎樣,總不至于因為一個沒意思的玩笑就銬我吧。他向女警察嘿嘿一笑說,我這人,唉,咋說哩,我這人。他留意女警察的神態(tài),他看見,她的嘴唇還那樣抿著,眼里卻不經(jīng)意地向他拋過一束明艷的光芒。那光直接掃到了他的心尖,他感到周身一暖,說話的欲望空前強烈。他心想,要是這個女警察與他說話,多好的,憑這個,他就可以給人顯派多少年的。負責(zé)與他說話的警察,以為他要透露什么重要信息,就說,大叔,你說嘛,什么話都可以說的,你說嘛。梁老二擠眉弄眼,調(diào)劑出一個莊重的臉色后說,我這人啊,別的本事沒有,記性可是天生的好,不到兩歲我媽就給我斷奶了,可我至今仍能清楚地記得媽媽奶頭的形狀和奶的味道。誰說過什么話,自己說過什么話,根根莖莖的事情,無論隔多少年,我都記得的。警察說,好記性啊,那么你記一記,你給念子說了什么?梁老二不怎么理會問話警察的反應(yīng),他把注意力擱在女警察那兒了。他沒看出女警察的臉色有什么明顯的變化,沒有惱怒,當然也沒有突然遭遇高人的驚喜,她臉上的酒窩還在水波蕩漾,她的嘴唇還在抿著,好像她天生就是這個樣子。梁老二心里多少有些失落,又一想,自己誰呀,人家誰呀,給你顯派的機會就等于給了你天大的臉了。受了禮遇的梁老二自感尊貴起來,他字斟句酌說,我給念子說,毛蛋在村里人緣挺好的,很隨和的,滿囤開玩笑拉她的手,她都不生氣的。警察說,老梁,你要如實回答問題,據(jù)我們了解,你并不是這樣說的。梁老二愣了一下,他特意看了一眼女警察,他忽然在她抿起的嘴唇上看見了輕蔑。他不禁憤憤起來:這不是說我在撒謊嘛,這不是說我記性差嘛,我是那樣的人嗎?這簡直是拿女人的月經(jīng)帶抽我的老臉嘛!他腰一拱,原地站起來,近乎質(zhì)問地說,我說什么了?警察說,你說毛蛋和滿囤不合適,你們村說男女間不合適,你當然知道是什么意思。梁老二這下真的愣了,愣了半天,委屈的淚水像兩根粉條掛在蒼老的臉上,蕩蕩悠悠的。他說,天地良心啊,我這么一大把年紀了,咋敢給人胡說呢,再說,秋禾還給我家?guī)瓦^大忙的,這是哪個瞎種在給老子編謊?激憤的梁老二突然呆住了,無神的兩眼都是空茫。
幾個警察也愣在那里,一時不知說什么好。他們找到念子后,念子還不知道村里發(fā)生的事情,他覺得警察跑這么遠的路問這些缺油少鹽的閑話,真是閑得沒事逮麻雀玩呢。不過,他還是樂意配合警察的,他不相信,天底下還有這么漂亮的女警察,穿上警服,讓人不敢正視,只能偷看。他在南方倒是見過不少漂亮姑娘的,哪一個都遠遠超過了自己先前設(shè)定的媳婦標準,遺憾的是,他連跟人家搭話的機會都沒有。他感到了發(fā)自肺腑的自卑,自己只是一個居無定所的打工仔,沒錢不說,頭為什么會生得那樣小,簡直是高粱稈上生了一顆小麥頭嘛。生活為什么對我這樣不慷慨,不肯讓我的錢多一點,頭都不能讓我生得大一點嗎?我的錢多了,也許會讓別人的錢變少了,這我理解,可每人只有一顆頭,我的頭再大,也礙不著別人的事吧。剛來南方時,他老試探往美女多的地方黏糊,過了不久,他悲哀地發(fā)現(xiàn),這不僅是徒勞的,還有可能惹禍上身的。凡是有點姿色的女人都是有主兒的,而這些主兒差不多都有錢有勢。賺錢是正經(jīng),沒有錢,連漂亮女人看都不要多看一眼,止不了心慌,倒惹心慌呢。剛兩個月,念子就獲得了如此重要的人生經(jīng)驗。
念子又偷看了女警察一眼,他心想,我這輩子可以窮死,但不會犯警察不允許犯的事兒,如果不小心犯了,就讓我落到這樣的女警察手里吧,讓這樣的女警察牽著從大街上走過,能把別人羨慕死,能把自己美死。他又偷看了女警察一眼,他想這下得立即回答警察的問題了,和警察說話,拖拖拉拉的,不好。正在此時,他心里猛地一驚,暗叫一聲不好,當即嚇出了一身冷汗。他的下身突然發(fā)生了強烈反應(yīng)。他不是害怕他會冒犯眼前這個女警察。他知道他沒有這個膽子。他害怕他生出的這個不良念頭會在體內(nèi)茁壯成長。他極力佝僂了身子,皺巴巴地說,我離開家時,我爹給我說滿囤拉過毛蛋的手,毛蛋笑笑地沒有拒絕。他強調(diào)說,長輩給晚輩說這些難以啟齒的事兒,向來都是說一分留九分的,他想他爹一定是讓他給秋禾透點口風(fēng),別只顧了掙錢,把家忘了。警察同志,你要知道,秋禾是幫了我的大忙的,我知道這事的嚴重性的,關(guān)系沒到那個份上,打死都不會說的,可我不能不講義氣啊。警察說,你都給秋禾說了些什么?念子說,我剛和秋禾見面,他就問我毛蛋好著嗎,我當時就想把實情說給他,又一想,怕他一下想不通,就忍住了,這種事得找一個好機會慢慢說。這一段日子里,秋禾的心情一直很差,為了多掙錢,他堅持打兩份工,每天至少得工作十六個小時以上,人累得變了形。他掙錢要給毛蛋蓋小洋樓,還想讓娃娃長大了上大學(xué)。我忍了將近兩個月,愣是沒個好機會。那一天,秋禾過生日,都離鄉(xiāng)背井的,我買了一個大蛋糕,兩瓶酒,一來給他生日添些喜氣,二來感謝他幫我。兩個人喝高興了,可我腦子仍然很清醒,我原不想把話說透,只是想提醒一下他。我說,秋禾哥,你真有福氣。秋禾說,兄弟挖苦我,有福氣還給人下苦?我說,我沒說這個,我說的是,你媳婦我嫂子的手生得真好看。秋禾憨憨地笑了,他說,手生得好看頂什么用?生到富人家里,好看的手才好看,生到我家里,還不是和別的女人一樣,屎一把尿一把的。我說,哥說的沒錯,不過,女人的手生得好看了,也惹麻煩呢。秋禾說,那能惹出什么麻煩?我說,好東西,你愛,誰不愛?秋禾聽出了話音,經(jīng)不住他的追問,我就把毛蛋和滿囤的事兒說了。警察說,你是怎么說的?念子說,我說,好我的哥哩,你真是個厚道人,嫂子和滿囤的關(guān)系都公開了啊,連人都不避了,當眾拉著手。咱鄉(xiāng)里人比不得城里人,誰見過兩口子在人面前拉過手?不是兩口子卻當眾拉手,說明人家什么臉都不要了嘛,豁出去了嘛。
案子真相大白了。
此案的后續(xù)情況是這樣的:梁老二想把自己燒死在屋里,火勢大起時,被人發(fā)現(xiàn)救了出來,只把頭上原本不多的毛發(fā)燒沒了。判了一年緩刑還在服刑期的念子下落不明。毛蛋、滿囤媳婦各自帶著孩子改嫁遠方。
還得做如下說明:我講的這個故事是不是像小說?我看像。但,這不是小說,這是許多年前發(fā)生于我老家一個村里的完全真實的事件。
這件事本來已經(jīng)塵埃落定,當事人親屬心靈的傷痛也已平復(fù),鄉(xiāng)鄰們照常繼續(xù)著有苦有樂的日子。有一段時間,我對各大網(wǎng)站的社會新聞產(chǎn)生了極大興趣,超過我理解能力的惡性案件在全國各地頻繁發(fā)生,讓我常常夜不能寐。我絞盡腦汁,企圖從各種標榜為深度報道的文字中,為制造事件的人尋找不得不制造這種事件的必要性。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每個事件都是完全可以避免的,而每個事件卻幾乎是按部就班地發(fā)生了。人到底怎么了,一個完全可以一笑置之的過節(jié),為什么會極其輕易地釀成命案?各路專家?guī)缀醣娍谝辉~說:案犯不懂法,純粹法盲。我一方面佩服這些專家擁有超強的法學(xué)水平,一方面又倍感困惑:人不可殺,殺人償命,這些自從人類有了法律和道德規(guī)范,無論受過學(xué)校教育沒有,每個人自懂事起,都會無師自通的法制觀念,還需要他人,或?qū)iT的機構(gòu)去普及?不可如此籠統(tǒng)啊,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只有放之四海時,也許是真理,因其放之四海而皆準,便不由分說,放之每一個具體的事件,就難以準了。有那么多法律界的人在犯法,有那么多執(zhí)法的人在犯法,難道說,他們也是不懂法的法盲?
我想從某一個具體事件深入進去,尋找其中單純用法律觀念難以回答的問題。于是,我想起了多年前發(fā)生在家鄉(xiāng)的這樁命案。之所以選擇這樁已經(jīng)被人淡忘的事件作為調(diào)查對象,在于家鄉(xiāng)的文化土壤,家鄉(xiāng)的民情風(fēng)俗,我是了解的,如果說世間沒有無緣無故的事情,那么,我便具備了找出這個事件的緣故的條件。我的家鄉(xiāng)至今還處在傳統(tǒng)的農(nóng)業(yè)文明狀態(tài)下,尊老愛幼,親和鄰里,仍然是人們信守的最重要的道德準則。在村里最老的人的記憶中,鄉(xiāng)鄰之間爭爭吵吵的事情,打打鬧鬧的事情,每一年都會發(fā)生幾件,但,從來沒有發(fā)生過殺人事件。也就是說,秋禾殺人事件,純粹是一樁在任何可能之外的獨立事件。
我千里迢迢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家鄉(xiāng)。當年,我對這樁案子的案情了若指掌,再者,這是發(fā)生在家鄉(xiāng)的從來沒有發(fā)生過的重大事件,再者,我中學(xué)同班同學(xué)參與了這個案件的偵破工作,這是他刑警學(xué)院畢業(yè)參加工作后的開山之戰(zhàn)。但,為了得到我期望的東西,事先,我仍然查閱了有關(guān)這個事件的全部案卷。當我深入村莊展開調(diào)查時,卻發(fā)現(xiàn),每個人所講述的都與案卷的記錄不完全一樣,每個人的講述彼此間都有相當大的分歧,每個人講述的都與案發(fā)時的講述有相當大的出入,哪怕是自始至終都是事件的目擊者,一個與一個講述的都不一樣。我特意找到梁老二,他還活著,幾乎和當年一樣老,時光讓先前年輕的人,不老的人,變得不再年輕,變老了,卻沒有把梁老二變得更老。我甚至懷疑,他當年超過他實際年齡很多的老,本身就是一個陰謀,而如今又沒有他實際年齡那樣老,是一個陰謀的延續(xù)。這么多年過去了,大概秋禾殺人事件已經(jīng)有相當長時間沒有被人提起了,聽我問這件事,很顯然,他的思緒還不能很快從當下回到過去。他兩眼望天,我順著他的視線望出去,天空是那種空茫的空,陽光明媚,但不算燦爛,萬里無云,卻一派混沌。我把目光收回來,想從他的目光的始發(fā)站判斷他究竟在望什么,我發(fā)現(xiàn),他的目光和天空是同一種空茫。他說,誰知道毛蛋和滿囤到底合適不合適,屁股下面的事情誰說得清楚。我說,不管別人怎樣說,我想聽您老人家判斷一下,毛蛋和滿囤到底合適不合適。梁老二突地來了精神,身子猛地一挺,斬釘截鐵地說,肯定不合適,要不秋禾咋會生了殺心呢?唉……梁老二長嘆一聲,把更加空茫的目光重新投向更加空茫的天空。我知道他是有要緊話說的,果然他說:可憐了我家念子。念子算是梁老二的獨子了,至今音信皆無。對于他說出這種話來,我是有思想準備的,我說大叔,我記得當年您給警察說的和現(xiàn)在說的不一樣。他沒有正面回答我的質(zhì)疑,只是喃喃地說:可憐了我家念子。
我根本沒有能力分辨誰說的離真相近一些,誰遠一些。我只能肯定,沒有一個人在撒謊,或有意在撒謊,如果一定有人在撒謊,或有意在撒謊,只能說明,事件本身超出了生活的常識。在我要失望離開時,鄰村發(fā)生了幾乎與這件事完全一樣的事件,事件的制造者和當年的秋禾一樣,偶爾聽到幾句別人的閑話,二話不說,抓起一把斧子,就把妻子和別人閑話中的妻子的相好給剁了,又順手把那人的妻子和兩個幼小的孩子剁了。而警察調(diào)查的結(jié)果顯示,受害人之間根本不存在產(chǎn)生曖昧關(guān)系的可能,更無任何曖昧的跡象。當警察訊問那個給當事人傳閑話的人,為什么要這樣做時,他很激動,很不平,說我只是跟他開個玩笑,我們朋友間經(jīng)常開這種玩笑,他也沒少開我的玩笑,可是,我老婆至今活得好好的,他們所說的我老婆的那些相好也活得好好的。把人家的玩笑當真,還是人不是人?這樣下去,今后誰還敢再說話?制造這樁殘忍事件的人,和秋禾一樣,都是公認的仁義人。警察在訊問兇手時,他翻來復(fù)去只有一句話:那天,我心情不好。
這都是別人說的,我從來不相信道聽途說的事情,我想接觸第一手資料。沒想到,專案組的組長竟是人們多年來傳得美名遠揚的當年那位女警察,她已經(jīng)是主管刑偵的市公安局副局長了。我說明了來意,她居然知道我,非常熱情地邀我就座,親手沖了一杯茶,雙手遞給我。我感到溫暖。接茶杯時,我的目光特意在她臉上多停留了一會兒。她在對面沙發(fā)上落座后,我又忍不住看了她幾眼。這很不禮貌,我從來不盯看女人的臉,哪怕是多么熱乎的朋友。她坦然一笑說,你是不是想證實一下我到底有沒有人們傳說的那樣漂亮?底兒被揭了,我老實承認:放羊撿酸棗兩不誤嘛。她爽朗大笑,我嘿嘿竊笑。她笑說,你看到霜打后的酸棗了吧?我說,霜打酸棗紅啊。她大笑,我大笑。說了一會兒話,她說,基本案情你都知道吧?我說知道。她唏噓再三,布滿皺紋的眼圈紅了。她習(xí)慣性地抬手攏攏稀疏的頭發(fā)說,你到我這兒能看到的,都是干巴巴的案卷,也許還沒有人們的傳聞那樣生動,那樣真實。我說:我有點明白了。她留我吃午飯,我知道這個行當?shù)娜硕济?,像她這種角色的人更忙,便推辭說:不敢打擾。她笑說,你大概是不愿和一個又老又丑的女人共進午餐吧?我不好再說什么了,便故作瀟灑說:那你就權(quán)當我是周潤發(fā)好了。
兩個人吃飯,沒有那么多客套,要了兩瓶干紅,說好各喝各的,控制上限,不再添酒。席間,她忽然問,你能猜到我變化為什么會這樣大嗎?我說,辦一個這樣的案子等于去了一趟地獄,鐵打的紅顏都會退色的。她的那瓶干紅已見底了,她想再要一瓶,我說事先說好的,不能變,她想讓我勻她一杯,我說事先說好的,不能變。那一陣,她的情緒極其低落,差不多像一個心身俱疲的棄婦。她手捧空酒杯,反復(fù)念叨說,如今的人是咋的了,做事咋會沒有底線呢。我說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我對案情沒有多大興趣,我只是想知道,如今的人都咋的了。我堅持不讓服務(wù)生添酒,也不肯把我的酒勻給她。她肯把內(nèi)心的痛苦與我分享,還不惜在我的面前損毀她的莊嚴,這讓我感動。大概在她的概念中,我是一個與她無關(guān)的人。也因此,我有責(zé)任不讓與她有關(guān)的人窺探到她的悲傷和頹廢。她搖晃著空杯說,我經(jīng)辦了那么多案子,真是辦一個案子等于下了一趟地獄。案子破不了,我痛苦,破了,更痛苦,有些案子的發(fā)案原因,連我自己都不相信這是真的,可它就是這樣的,我得尊重事實。我是警察,沒有辦法,只能就事論事,你倒是說說看呀。我說,我要是知道,就不會大老遠跑來了。
回到辦公室的女局長,立即警徽閃耀,她派了一位參與這起案件偵破工作的女刑警,駕車帶我去案發(fā)村莊實地調(diào)查。她很想借助我的眼睛,得到一些法律之外的信息。女警察剛從警校畢業(yè),對工作充滿熱情。她手握方向盤,不斷偏過臉和我說話。可是,我不敢正視她的臉,我害怕這張青春靚麗的臉,一眨眼會變成女局長那張飽經(jīng)憂患的臉。到村莊只訪問了幾個人,我便決定終止行動。我得承認,我離開村莊的情景,與落荒而逃沒有任何區(qū)別。我的逃離不僅僅是害怕誰忽然心情不好,聽到一個關(guān)于我與別人的玩笑,掄起斧子把我剁了,主要是因為,我終于明白了:我生活在一個人們的生活水準普遍提高,而人們的心情普遍不好的時代,更讓人為難的是,為什么心情不好,并沒有什么可以站得住腳的理由,但,又經(jīng)常被作為行施某種行為的直接理由。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