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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8-01-01 00:00:00
    飛天 2008年3期

    田虛,男,1953年生。16歲插隊,18歲當(dāng)工人,1978年考入杭州大學(xué)中文系新聞專業(yè),畢業(yè)后在省報任記者、編輯。2002年起離崗自由撰稿。浙江省作協(xié)會員。

    先后在《作品》、《鐘山》、《大家》等報刊和網(wǎng)絡(luò)發(fā)表作品,出版有詩體小說《虎池之夜》、長篇小說《翡翠谷的迷霧》、童話《阿當(dāng)?shù)墓适隆返取?/p>

    這個故事,很不想寫。但是,不得不寫。

    ——作者

    平縣侵華日軍暴行陳列館。

    一把銹蝕嚴(yán)重,黃黑色的日本指揮刀——細(xì)長而弧,我們常從電影上見到的那種——橫陳在玻璃櫥內(nèi)。

    低頭辨認(rèn)。那刀片上的黑色,據(jù)說是血。刃,卷鈍缺損,有一段,成典型的鋸齒形。

    說明文字告知:這刀,曾經(jīng)一氣砍20個中國人的脖頸、腦袋。內(nèi)中有一,奇跡般活下來。

    我去采訪他。

    原本,我們走進(jìn)陳列館,應(yīng)該看到他——他是講解員。因為上了年紀(jì),最近離崗還鄉(xiāng)。

    從館長那里,問得地址。

    坐農(nóng)用小客車——那種看與普通中巴無異,使柴油機(jī),被限制在鄉(xiāng)間公路跑的車子。

    他住得不遠(yuǎn),只花兩塊錢,就到。

    陸村村口。

    當(dāng)年,日本佬,就是在這兒殺人。

    我到現(xiàn)場去看,寫起來,會翔實、立體一些。

    黃土公路翹起,攀上一個陡坡。路邊立一棵高大的銀杏樹。

    這耆宿,究竟高齡幾何?誰也說不清。有云五百年,有道一千載……反正此樹壽長,林業(yè)局還沒來釘上“古樹名木”牌,你說它一萬歲,也無妨。

    樹干像巍峨的墻,整株樹,旋扭著,朝藍(lán)宇展開去——好似剛挨過龍卷風(fēng),或者,此樹有靈性,追逐時尚,在作迪斯科的扭腰出胯。柯葉極其繁茂,可以隱藏一支“三五支隊”。萬萬片葉兒,輕輕地抖顫,翻轉(zhuǎn)出五顏六色來——在清和的陽光、徐風(fēng)下——清鮮涼爽的樹氣,朝四面八方播撒。

    老人的住宅,就在大樹下。

    樹陰罩著,黃土墻,舊木窗欞如監(jiān)獄的柵欄,瓦片凌亂拱起。瓦楞草,在其上歡快地?fù)u頭擺尾。此檔房居條件,在此地——個私經(jīng)濟(jì)算是發(fā)達(dá)的地塊——已屬“文物古跡”。

    我們坐到門前。

    老人傴著背,搬出一張發(fā)黑的小方桌。我趕快跟進(jìn),拎出一把小竹椅,一張小木凳。

    擺上茶杯(褐垢醒目),倒水。再操兩把“芭蕉扇”。

    兩個人進(jìn)入正題。

    四月初。燥熱。

    剛吃罷“清明馃”。

    全富家的鵝,在池塘里洗了三遍澡。 陸村人,穿起短袖或無袖的褂,女人不能露這許多肉。

    蠶豆花,在地壟上開得鬧猛,黑、紫、白相間的瓣,像成群的小蝶,翩翩振翼。綴著紫紅葩的豌豆蔓,像羞怯的少女,纖巧婀娜,纏綿在竹枝上。

    地氣——含紫云英和青草氣息的——濕熱,濃烈。

    西邊天上,火紅一片——傍晚——云團(tuán)和空氣一并凝固。

    銀青光光的兩鬢和額上,綴滿黃豆大汗珠。

    人人張著嘴——像村莊里的狗子——悶得透不過氣來。

    老輩人說,這光景,是要出妖孽的。

    銀十八歲,長得周正,還有點秀氣。他剛從村子對過——橫穿一大片稻畈和溪灘——的大青山下來,到家里取米、油、鹽。他在看山。米袋剛剛張開,聽得“又硬又臭,像茅坑里的石頭”——陸村人這么形容——的話語,遙遙的傳來。

    他渾身一痙,湊到門縫前,往來音的方位覷——一扇陽光,正劈在他的“鍋鏟頭”上——他看見,兩個穿白襯衫、黃馬褲的日本佬,搖搖晃晃地,從銀杏樹那頭的公路上,踅來。兩粒賊亮的光頭,像一對小“日頭”。其中之一,肩上扛著把無鞘的長刀,雪亮眩目。

    他嚇得,氣憋住,肛往上提。

    老人說:“我實在是應(yīng)該逃咯,從后門,咯(這)辰光,是走得脫的?!?/p>

    他太息。

    他的發(fā),大部白,亂糟糟。臉面敷著強(qiáng)暉,使他看起來像銅雕。額上的皺紋,如并列的蚯蚓。

    一抹隆起的肉疤,像赤鏈蛇,環(huán)繞他的半邊脖頸——有點可怕——由耳后至前面的鎖子骨。

    他能活下來,委實是個奇跡。

    兩個日本佬,一名久保田浩,一叫相川司郎。

    空氣中漾晃著青麥的芬芳,那穗,已經(jīng)充盈。更濃重的,是草的氣息——這片山坡下的綠坪,有一個籃球場大——野卉長得豐厚,紫、白、黃,及紅的小花朵,像星星散綴其間。

    一個放羊的“小鬼”,看見真正的鬼子來,慌不迭驅(qū)羊。

    那只焦黃胡子的牡山羊,戀嫩草,不肯挪步。小鬼把鞭子揮得“噼啪”響,羊兒“咩、咩、咩”地躲閃。

    大鬼說:“小,小,小孩!不,不要走!皇皇皇、皇軍,給你的糖吃!”

    久保和相川,面帶微笑,想引魚兒上鉤。

    小鬼慌亂中,摔了個嘴啃草。

    兩個日本佬,“哈哈”大笑,把酒氣和大蒜臭,噴向空中。

    銀杏樹那邊,一直到大青山腳下,除了青麥,還有大片的油菜花,黃燦燦如顏料塊,間有黛色的低壟,和長著亂柴草的墳頭,給這黃的大畫面,添些變化。

    近旁的茶蓬,抽出嫩綠的新芽。

    ……

    鄉(xiāng)間田野的美景,日本佬的醉眼,似乎也分辨出來。芬芳,進(jìn)了他們的鼻腔,喚起他們對家鄉(xiāng)風(fēng)光的情愫,于是,他們合唱一首,拉網(wǎng)小調(diào)之類的歌曲。

    沒有應(yīng)征之前,他們同為S町的農(nóng)民,有時候打點魚??倸w是“土八路的干活”。與中國同行一樣,天不亮起床,星眨眼回家,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與土坷垃、臭大糞,親密接觸。勞碌一年,肚子難得幾頓飽,穿不上一件新衣。現(xiàn)在,眼睛一眨,烏鴉變鳳凰,成了“太君”!可以在幾萬萬中國同類面前,耀武揚(yáng)威,恣意妄為,別提有多爽氣啦!

    支那,真是大大的大啊!

    坐了那么多天的火車——從滿洲里南下——總也不到點,要是在本土,早就該駛到大海里去了。地闊,憑我掠;人多,任我凌;吃香的,品珍饈,滿嘴流油;“花姑娘”,是大大的有啊!……這“圣戰(zhàn)”,真是妙不可言!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可惜這兩個家伙,不是詩人,要不然,憑著此刻,或是進(jìn)入中國之后的整個心境,是一定要作一首《圣戰(zhàn)萬歲歌》的。

    “咯、咯、咯……”

    “咕、咕、咕……”

    “砰——砰——”

    ……

    從西面,縣城方向傳來的槍炮聲,在相川和久保聽來,不啻是美妙的音樂。

    那是大日本皇軍M聯(lián)隊,在碾壓平縣保安團(tuán)的抵抗。這小小的保安團(tuán),有幾桿破槍?竟敢與皇軍作對,真是天大的笑話!他們成什么氣候?上海、南京都是幾十、上百萬支那兵(還是蔣委員長的王牌軍呢),拼了老命作戰(zhàn),支那老百姓跟著起哄,出錢出力無數(shù),都被粉碎了。這保安團(tuán),還不是坦克車下面的細(xì)石粒!啊哈,想著幾個小時后,又將新增一片“皇道樂土”,兩個日本佬心里,不勝快活。

    到凌橋——與陸村隔田相望,不會超過兩里地的炮樓——駐守幾月,他們都粗了一圈。

    靠在相川肩上的指揮刀,乃酒井甲子雄大佐所贈。

    酒井在凌橋養(yǎng)傷,相川服侍他,勝過伺候爹娘——親老爹老娘,他還不耐煩呢——只差大佐屙屎,他沒有把肛周舔凈。久保,還有栗林小隊長一干人,都嫉妒得眼出血——得到大佐的如斯寵信。

    酒井走后,久保酸酸地說,這刀,雖是身份高貴,賣相一等,但不一定中用。實戰(zhàn)起來,說不定,還不如廚房里的菜刀呢。

    相川大為惱火。一直說,要找個機(jī)會試刀。

    今晚,兩人都無須值崗。栗林小隊長,由程翻譯陪著,去尋“花姑娘”。晚飯吃得早,喝了許多酒,“酒酣胸膽尚開張”,沖著陸村,走走停停地來。

    拿甚么試刀呢?

    兩個日本佬,站在村中心的十字路口。川口拄了刀,雙手按把——像酒井甲子雄大佐在戰(zhàn)場上擺pose——他甚為得意。

    鵝卵石甬道。一條細(xì)水渠,貼著人家的墻根流,彎彎曲曲,淙淙潺潺,煞是活潑,泛起許多銀色的水泡。一株櫻桃樹,從大卵石壘的院墻里,探出半個身子,葉叢里,舉著簇簇青果。相川揮刀,便有連枝帶葉的一大片,“嘩”然落地。

    呵,多快呀!相川贊美寶刀。

    久保不以為然地撇厚唇,這算什么!你還不如拿著,去切豆腐!

    相川裝作沒聽見,說,殺、殺、殺,殺狗!

    不,不,不,久保說,攆狗費(fèi)力。

    一條淡黃的“酸狗”(我的朋友“鴨兒”,這么稱呼不兇猛的土狗),凝視他們久矣。這時候,四足一挺,狂吠起來,因為溺色過度,明顯中氣不足,聲音嘶啞。不過,這倒起了吹沖鋒號的作用,從看得見和看不見的門洞角落里,狗們競相呼應(yīng),蔚為壯聽。許多的阿犬,都攏過來看“東洋鏡”。巷閭間,灌滿了類似剖竹管的咆哮。小孩哭。男人或女人的腦袋,黑的和花白的,在這里那里,探出一下,又縮沒。

    久保把肚子撐得太圓,飽嗝不斷,“肚中之氣”,持續(xù)從兩腿間突圍,作軍號嘹亮。

    斯人,原本就如一個碩大的球,這會讓人感覺,稍不留神,就會崩破,腸、腑橫流。

    后來,兩個人商定:還是斬人首。

    支,支,支,支那人,比,比狗不如!久保說。

    完、完、完,完全對!相川應(yīng)和,是、是、是,是一個劣等民族!應(yīng)該死啦死啦的有!

    哈哈哈!……他們大笑起來??植赖睦顺保阆蛩拿娣瓭L開去。

    他,他,他們沒狗跑得快,久保說,可,可,可能,根本不會跑。

    他、他、他,他們,看見皇軍,就、就、就生軟骨病,相川說,跑不動。

    哈哈哈……兩個家伙又笑。好像他們的圓肚子里,裝的盡是笑聲。也難怪,這“皇道樂土”上的日子,過得真是愜意!進(jìn)入中國之后,他們感覺,幾乎天天在過節(jié)。他們的牙齒縫里,滿塞著肉渣和大蒜纖維。

    久保說,他,他,他,他們,被捉住,只會磕頭,“山三(先生)饒命!山三饒命!”武士道精神的沒有。

    “啊咔……”久保被自己的大笑,嗆了一下。

    兩人一起吼:“死啦死啦!”

    一棵木樨樹上的麻雀,被震得飛了起來,像一捧黑石子撒向天空。

    他們往村子的縱深走。

    本來,他們可以去找維持會長,抓20個“中國兵”。因為黃湯灌得忒多,腦筋不能正常運(yùn)轉(zhuǎn),忘記了“大大的朋友”,自己勞動去擂門。

    陸村不算小,不消一刻工夫,就推出了19個青壯年。

    本來,他們是要逮20個的——相川說,這刀,一氣砍幾十個人的腦袋,小菜一碟。久保說,不,不,不可能!用不了10根脖頸,這刀準(zhǔn)廢。他心懷妒意,總是掃相川的興。相川慷慨地加倍點數(shù)。不蒸包子蒸(爭)口氣,一定要讓這頭肥豬閉嘴!——因為腦子的不靈便,他們漏抓一個。

    為什么只捉男性青壯年呢?

    這里面,有個講究:“花姑娘”,要留著享用;老頭老太婆?站都站不直,劈起來不順手;“淆嗨”(小孩),是挑在槍刺上的消遣……這種聲譽(yù)交關(guān)的檢測,必得有上等的材料。而且,青壯年,是“中國兵”的來源,清除掉一些,于皇軍、“皇道樂土”的安全,是大大的有益。

    所以,我們說,“酒糊涂”,并不是全不清醒的,要緊的那一根、幾根弦,還是繃著的。這也是,司法部門對那些醉了酒,強(qiáng)奸、殺人作惡的主兒,照樣重判不誤的依據(jù)之一吧?

    相川是年二十有三。

    在S町老家,媳婦一直沒著落。想勾搭個女人,“露水”一下,也麻煩——丑的,他嫌;周正的,人家嫌他:窮,“沒出息”,一個普通農(nóng)民。盡管他上過幾天學(xué)。

    那些在“南京之戰(zhàn)”中,大開殺戒,出盡風(fēng)頭的袍澤,叫他羨慕得,夜里睡不著。

    你看你看,一手持刀,一手揪著支那人被砍下的腦袋,留影,多威風(fēng)!

    那真叫大和民族的英雄!

    還有的,讓“慰安”過了的支那女人,一絲不掛,哭嘰嘰地立在旁邊,自己大模大樣地坐著,合照——炫耀大日本皇軍,對支那人的全線“征服”,和“桃花運(yùn)”!

    尤其是那兩位——“百人斬”競賽武士,《東京日日新聞》(現(xiàn)稱《每日新聞》)、《大阪日日新聞》等許多媒體,連篇累牘地報道:“百人斬,大接戰(zhàn),勇壯向井、野田兩少尉”,“百人斬,超紀(jì)錄,向井106——野田105,兩少尉延長戰(zhàn)”……兩人摁著軍刀,神氣活現(xiàn)地上新聞?wù)?。他們成了日本家喻戶曉,受萬眾崇拜的“英雄”!引無數(shù)妙齡姑娘,競相爭寵,雪片似的求愛信,要把他們淹沒。真是饞死人!

    如此一掂量,相川忖,今番應(yīng)該殺100個,才、才、才對,不,106!不,107!不!不、不、不,110……150!要大大的,超兩少尉的“世界紀(jì)錄”!

    1947年12月4日,南京審判戰(zhàn)犯軍事法庭判決:被告向井敏明、野田毅系南京大屠殺之共犯,被告等連續(xù)屠殺俘虜及非戰(zhàn)斗人員,系違反海牙陸戰(zhàn)規(guī)則,及戰(zhàn)時俘虜待遇公約,應(yīng)構(gòu)成戰(zhàn)爭罪,及違反人道罪。其以屠戮平民,以為武功,并以殺人作競賽娛樂,可謂窮兇極惡,蠻悍無與倫比,實為人類蟊賊、文明公敵,非予盡法嚴(yán)懲,將何以肅綱紀(jì)而維正義。1948年1月28日,向井、野田被押往中華門外雨花臺刑場執(zhí)行槍決。

    相川其時,自然不會想到,兩位讓他羨慕、崇敬之至的“英雄”,日后會落到這步田地。

    相川的臆斷——兩少尉創(chuàng)造“世界紀(jì)錄”——應(yīng)該是靠譜的。

    由此上溯而至遠(yuǎn)古,好像還沒有,哪一國的軍隊,入侵他邦,一名軍人,在街衢上,眾目睽睽下,短時間內(nèi)(1937年11月30日至12月11日),連續(xù)手刃百余名不抵抗人眾,包括老弱婦幼。

    了不起啊,“英勇”啊,眼睛不眨,心平如鏡!

    當(dāng)然,“進(jìn)入”一個城市,堂而皇之地,公開持續(xù)屠殺30萬人眾——放下武器的士兵,和平民百姓,強(qiáng)暴、殘害所有能夠到手的婦女(包括不足十歲的幼童,和七八十歲的老人),更是一項“震古爍今”,空前——但愿能夠絕后——的“世界紀(jì)錄”!

    以至于,當(dāng)時日本的鐵哥們——第三帝國的駐華使節(jié),都受不了啦!向納粹政府、希特勒報告:“這不是個人的而是整個陸軍即日軍本身的殘暴和犯罪行為”,日軍是“獸類集團(tuán)”,“為自己豎立了恥辱的紀(jì)念碑”;希望“元首”,不要與之結(jié)盟?!舾赡旰蟮倪h(yuǎn)東國際軍事法庭,在判決書中,對此敘材料有引用。

    這德國的外交官,表現(xiàn)出人的良知,其對日本佬的認(rèn)知,精到準(zhǔn)確。

    不過,我受“獸類”——廣大的動物界(包括豺狼虎豹)的委托,對把日本人,等同于它們,提出異議。

    “獸類”殘害人,和其他動物,是因為肚餓,或自衛(wèi)。

    早年,我寫過一篇詩體小說《虎池之夜》(《鐘山》1985年5期),主人公是老虎,為此,我翻閱了不少有關(guān)動物的書籍。

    那老虎吃人,一般是從后面追上,撲倒人,咬斷頸椎,受害者往往只經(jīng)歷幾分鐘,甚至幾秒鐘的恐懼、痛苦,便失去知覺。

    “大日本皇軍”殺人、蹂躪人,許多的情況下,則是為了取樂。

    用槍刺,從幼童的肛門戳進(jìn)去,舉起來,孩子在那里慘號,武士們圍著哈哈大笑。抓住孕婦,剖開肚子,取出嬰兒,為的是兩個“解放者”,要驗證性別——他們下了賭。幾十名“皇軍”,輪奸一個婦女。把槍通條和木棒,插入婦女的陰戶,割去乳房。捉住中國軍人——因為頑強(qiáng)抵抗過——戳瞎眼睛,割爛舌頭,削耳朵,斬手、腳……相對于這些殘暴,那被“兩少尉”們,一刀劈死,一槍斃命的俘虜和平民,還算是幸運(yùn)的?!傲济瘛焙桶塑姽俦趦?nèi)的俘虜,被日人殺了煮肉嘗鮮,也非鮮見,哪怕是身旁堆著,充足的給養(yǎng)。

    這些,都是“獸類”們,所不會做和做不到的。

    因而,自從有了“大日本皇軍”的赫赫“武功”之后,兇殘的比照坐標(biāo),再以“獸類”充之,未免有失公允,而應(yīng)該加冕日本人——或者說,是二戰(zhàn)期間的日本侵略軍。不過,這里得指明:這“皇軍”,與任何一個國家的軍隊一樣,主要“來自老百姓”,由幾乎所有有男性的日本家庭育送;時隔六十多年之后,日本為數(shù)眾多的政客和民眾,仍在把這些天良喪盡的主兒,當(dāng)“英雄”、神明膜拜,而且,近些年愈演愈烈。說那時的日本人(或曰日本侵略軍),“禽獸不如”,量刑準(zhǔn)確;“如野獸”,則太輕描了。

    人道,應(yīng)該分“天使道”和“惡魔道”。你總不能說,日本佬,不是人吧?他們(或曰日本侵略軍),行的是惡魔道。行惡魔道的人,要比野獸兇殘千百倍。

    那、那、那,那些屎蒼蠅的記者,應(yīng)該鉆出來啊!相川還真回頭,往來路上看了,一雙紅眼睛,撲朔迷離。

    他想起,隨大部隊南下的日子,記者們,總是蒼蠅逐臭似,附在旁邊,還有狗屁作家。有一次,他的屁股,被榮幸地攝入電影——那是他在練刺殺,靶子是,一名已被戰(zhàn)友戳成篩子,倒下去咽氣的“國軍”俘虜。

    派駐到這個小地方,就再沒有上鏡的機(jī)會啦,真令人喪氣!

    他差不多,要向久保開口:再去捉一批來,由他一人劈。轉(zhuǎn)念想,不成,這刀子,到底有多大能耐,心中還無數(shù)。

    酒井大佐佩著,自然是神氣已極。在戰(zhàn)場上,揮過來指過去,“牙格里!牙格里”地吼,風(fēng)光無限。有沒有劈過人,還是個未知數(shù)。若是使將起來,沒斬上幾個,就崩,豈不丟煞人也!罷罷罷,還是先把這20個拿下再說。以后機(jī)會有的是。支那人真多,殺也殺不完!

    南京殺得尸體堆山疊海,血流成河,長江成赤水;部隊攻占一個地方,大多要燒殺劫掠奸,“慰安”、“犒賞”官兵一番;有時候,路過一個村子,并無“敵人”可擊,也要去“放松”一下:殺男人、老弱,奸女人,搶財物,末了,一把火把房子燒了。

    久保幾天不見血,就手癢、心癢難忍。

    有一次,他倆遇著一個掉隊的“中國兵”,傷病纏身,又饑又累,“黃胖格來呆” (面黃浮腫)—— 這是“鄉(xiāng)下媽”(我的老保姆)之原話,她親眼看到,這個場景——“中國兵”走路也困難,他跪下來,磕頭,“三山(先生)饒命!三山饒命!”

    久?!翱┛毙χ?,像下蛋的老母雞,把刺刀從槍上卸下,戳“中國兵”的肩,后者用手去護(hù),再扎另一側(cè)的肩,“中國兵”兩手抱住雙肩,久保往他臉上捅,那半邊臉皮,翻了下來,“中國兵”大嚎,在地上滾,久保蹲下來,很有耐心地,在他的手臂,背,胸,腿,小腹,三角區(qū)上……一刀一刀,“像戳蘿卜”——“鄉(xiāng)下媽”這么說。

    ……

    這么著緊殺慢戕,并不見支那人少下一些去,如同日本海的水,大旱十年,也不淺一根頭發(fā)絲。

    多少年之后,年邁的相川,躺在鄉(xiāng)間別墅前的搖椅上——沐浴著清鮮的陽光,腳下芳草萋萋——覽報,讀到中日又在為“南京大屠殺”,大打口水仗,覺得非常好笑,比起大日本皇軍,在整個支那的“赫赫武功”——不包括在戰(zhàn)場上的斃戮——那只不過是個零頭數(shù)!

    相川昂然,唱起一首軍歌。

    因為酒精作用,臉通紅,差不多“艷若桃李”。相川的皮膚,比較白。

    歌詞的大意,無非是:天皇陛下光照大東亞,我輩武士,鐵血男兒,異國沙場逞英豪……

    久保跟著嚎。

    他倆,一色五音不全,喉嚨粗嘎(久保加倍),自我感覺挺好。于是,可憐的陸村人,那下午,除了心膽俱裂之外,還得聽老母豬哼。

    相川和久保,一在前,一殿后,把“人犯”押過銀杏樹,到草坪上站定。

    那些哭爹叫娘的妻兒老少,被止在村口。

    久保返過去,作霹靂吼:“八,八格!八格!”并伴之以張牙舞爪,哭聲壓下去。

    久保爬到大石頭上,要對“人犯”訓(xùn)話,過把長官癮。

    久保做夢都想當(dāng)官。

    有了烏紗,就不必再回老家,撥泥坷垃,做“人下人”。無須對村子里有錢、有地位的人(包括教書先生),哈腰;不用對大津家(村里首屈一指財主)的三小姐,作低眉順眼的諂媚。他在夢里,把她睡了好幾遍;要建屋,要比大津家的大、高、神氣!自然,娶女人是頭等大事,重中之重——久保的荷爾蒙,是N倍于他人的。剛來那陣,六十多歲的老太,十幾歲的孩子,都逃不過他的欲爪。到后來,便有些挑肥揀瘦了。駐防凌橋,玩出新花樣——去村子里溜達(dá),撒尿當(dāng)街,然后喝住婦女,逼其用嘴,為他那勞什子“清潔”,然后(“鄉(xiāng)下媽”看見好幾回)。大津家的三小姐,只有跪在他“久保將軍”的面前,求婚,他才會“恩準(zhǔn)”。呔,要三小姐干嘛?支那女人,比她漂亮,有的是!

    腦髓騰云駕霧,沒有忘記“軍務(wù)”,突然,久保的金魚眼彈出——他發(fā)現(xiàn)——后面的那排“人犯”,缺只角。

    以為是沒對齊,“八,八格!”他蹦下石頭,跑過去。

    “八,八,八格牙魯!”把許多飽含大蒜臭、肉酸餿的唾沫星子,噴向“俘虜”,飽以老拳肥豬腿,把他們拉來扯去,想對齊。

    相川看得發(fā)笑——他比久保,少灌一點黃湯——把一個手指搖著,“你、你、你,你糊里糊涂的有!這里的,少、少個?。ㄈ耍?!”當(dāng)著許多支那人的面,他要賣弄“漢語通”。

    久保的臉,紅——不過,我們不太看得清,因為他皮膚黧黑泛黃——抓撓凸出來的“槽頭肉”(后頸),少一個,不成!再去逮么,又嫌煩……久保的手心,已如千萬只螞蟻在攢動,奇癢難熬。那些蟲子,以及體內(nèi)的所有細(xì)胞,都在催促:“久保閣下,快動手吧!還等什么呢,殺人多爽意呀!”

    “嚓!”一個葫蘆頭滾下,“嗤!”一個“皮球”飛出……如操場上學(xué)生的耍子,這種美妙的圖像,已經(jīng)在他腦瓜里,劇烈地演繹——如果此刻,放腦電圖,一定是無數(shù)根線條,金蛇狂舞。

    相川側(cè)身瞅見,銀杏樹下面,立著一座茅草屋,便把手指去……

    “真是命啊——”老人說。

    他的臉上,泛著笑,仿佛是在講述別人的故事。時間,能沖淡一切,包括銘心刻骨的痛苦,與恐懼。

    “日本佬當(dāng)時,怎么就漏點了呢?怎么又在開斬前,突然清醒了一下?那邊村口,擠著百十號人,怎么偏偏,白臉鬼子的眼睛打彎,要朝這里瞄呢?還有,我為什么就要那天下山呢?明明山上的東西,還可以捱幾日。再退一步說,上午來,不就屁事也沒有!就算這時候來了,不在路上與全富磨嘴皮子,早到家,早幾分鐘返轉(zhuǎn)去……你說,是命不是命?”

    我點頭。

    頭頂老銀杏的萬千樹葉,“沙沙沙”作響,仿佛也在應(yīng)和。

    相川指揮久保去捉。

    “牙格里!”

    他覺得,自己成酒井甲子雄大佐——看來,這官威,是人人愛享——把雪亮的指揮刀,橫斷了西面射過來的暉光,朝茅草屋指去。

    久保老大不情愿,可又不得不去,誰叫他手中無刀!相川握“尚方寶劍”,這雜種就高了去;總得留下一個人,管住這些“人犯”,沒有武器,自然欠妥。久保歪歪斜斜地,跑過草地——酒精還在作用,頭重腳輕;他的“殿(臀)部”很大,像要下蛋的肥鴨——跑了一程,又回頭,囑相川勿先動手,一人砍十個,莫占便宜。

    銀被解過來。

    久保不住地,踹他后腰,因為個矬,且臃腫,腿偏要抬得老高,好幾次,肥球失去平衡。不思悔改,終于仰八叉,猶似癩蛤蟆,翻起身頗有些難度——這使他惱之至——有損大日本皇軍的軍威!

    相川在那頭,張嘴笑,牙齒白亮。

    那些支那人,面不笑心一定笑!

    他加倍地折騰銀,在未到達(dá)目的地之前,銀已經(jīng)鼻破淌血,衣衫襤褸了。銀的腰,至今逢著陰雨天,便要疼——就是這位“友好鄰邦”的曾經(jīng)同行,慷慨贈予的永久紀(jì)念。

    相川吆五喝六,把20人四排五列,前后左右對齊,“跪、跪、跪,跪下!”他作著向下按的手勢。

    他讓“人犯”,手在后腰反接,如捆縛狀。

    于是,綠的豐草地上,栽20根黃、白、黑雜色的木樁。每“樁”,都要拖出去一條灰黑的長影——斜著——與另一“樁”的根部,相銜接,或是癱在草地上。相川高踞大石頭上——這使久保又妒又恨——俯視,像將軍們常做的那樣,便看到,橫、豎、斜,不同“材質(zhì)”的,幾何線條之悅目組合。

    這使他大為開心。

    他放“日式漢語”:

    “……你、你、你們的,‘中國兵’的有!對皇、皇、皇軍,大大的不忠!良心大、大、大,大大大的壞!死啦死啦的有!”

    每一個字,都是漲紅脖子,喊出來,為示氣壯如牛,也給久保瞧瞧,他相川,英雄一個!久??偸琼曀?。

    久保幾次,想把他扯下來,取而代之,都被他甩掉。還用刀來撩。

    銀們聽出日本佬的意思,是要搜查“中國兵”——以前,日人如此這般不止一次——心里便有些放松。

    齊齊地叩首:

    “三山(先生)!我們的,老百姓,老百姓……”

    “太君,我們良民大大的!”

    ……

    20張嘴巴,同時張翕,雖然不太整齊,但那聲勢,足以使老銀杏和茶蓬上的麻雀(其中夾幾只老鴰)的“嘰嘰喳喳”,和“呱啊呱啊”,被淹蓋下去。

    久保跳腳大吼:“八格!”

    草叢里的許多螞蚱,驚彈起來。

    彎伏在那里的人,倏地挺直,噤聲,仍作標(biāo)準(zhǔn)木樁。

    “八,八格!”久保仰對銀杏樹——那些麻雀,“啾啾喳喳”發(fā)表自己觀感的聲音,在安靜中,凸顯出來。雀們當(dāng)然沒有睬他,沒有槍的皇軍,當(dāng)不了它們的“太君”。黑老鴰還不失時機(jī)地,堅決摻和了幾句,“呱!呱!呱!”

    久保無奈,只好轉(zhuǎn)身,來對付“人犯”。

    相川把唾沫星子,噴過一堆,跳下石塊——他倒是蠻輕捷——提了長刀,繞著“木樁”逡巡,黃的翻毛皮鞋,“咕吱吱,咕吱吱”響。

    在財水面前立定,把刀尖指過去:“你的,中、中、中國兵!”

    財水彈了起來,又萎下去,分辯:“三(先)生,窩(我)……窩,不是……”口唇打抖,整個人都痙攣起來。

    “他是‘中國兵’么?”我問。

    “哪里?。 崩先诵Φ脟姵鰺焷?,把眼睛瞇了,從唇間拔出劣質(zhì)紙煙,說,“整個兒鄉(xiāng)巴佬一個,自小到今,離開陸村不會超過十里地!”

    財水的脖子,粗壯,有道道豎楞,像杭州植物園里,日本柳杉接根的干。他與久保一樣,絡(luò)腮胡。不同處,久保刮得青光光,他一臉茬拉,頭發(fā)亂糟糟,像鳥巢。他比久保高出許多。

    相川表面上氣勢洶洶,內(nèi)里卻有些荏——面對面,手刃活人,還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那次屁股亮相電影幕布,“英勇”地猛戳“靶子”,是已經(jīng)閉了氣的。這有點像,我在“史無前例”初期,跟著勇敢分子出陣,用皮帶(綴大鐵扣的)揍老師,逼他們品屎……還有點下不了手。武士道精神,絕不可無!久保還在旁邊瞪著,相川鼓起勁來。

    他不知道如何下手,又不愿向久保討教——久保殺人無算,屠藝純熟——閉起眼睛,一刀下去,腦子里恍惚空白,寒光飄忽,不知刀落何處,他的手顫抖一下,猛睜眼,但見一片粉紅的物什,飛將出去。那是財水的耳朵。

    角度欠橫,刀卡在鎖子骨方位。

    財水大嚎。

    相川的白臉發(fā)灰,左右搖動,拽刀。

    財水加倍嚎。

    老人們說,財水中氣足,村子里宰最重的豬,也沒他響,十里八里都聽到。

    銀杏上的麻雀,“轟”的涌起,像一團(tuán)烏云——老鴰穿插其中——懸在草坪上方。

    草叢里的螞蟻,蚱蜢,金龜子……競相逃竄,那血,已如夏日雷陣雨,潑將下來。

    久保哈哈大笑,“喲,喲西!”豎起大拇指。

    相川回過神來,漲紅臉,皮鞋蹬住財水的胸,使勁拔刀。財水雙手拽住,“嗤”的一聲,指頭紛紛開裂。相川朝后沖,差點摔倒。血漿,噴他一身。

    像只被宰得不利索的雞,財水搖搖晃晃站起,眼睛里射出森人的光,面色發(fā)青,仿佛來自陰曹地府,他左右看七零八落的手指,血淋淋,舞動起來,“唔啊,唔啊……”被血漿糊住的嘴,張翕著,不知是呻吟,還是要說什么。

    “噗托!”一面墻似倒下,壓扁許多青草,和尚未逃開的螻蛄、天?!?/p>

    大家以為他,已到閻羅大王處報了到。

    安靜。

    聽得見蜻蜓振翼。有許多的紅蜻蜓,細(xì)蜻蜓和老虎蜻蜓,在空中盤旋。

    許多生物——螞蟻,牛虻,蝴蝶,蠓,樹上的麻雀、老鴰,以及后來飛至的幾只黃鶯兒,相川、久保,銀、全富、小貴們……都注視著那攤?cè)狻?/p>

    財水的頭,微微昂動——像蛇一般——后來,兩小腿收直,似國際金獎雜技節(jié)目中的軟身功,大腿,胯,腰,胸……依次地懸空,眼見得,那朝一側(cè)歪斜、發(fā)須如鳥巢的葫蘆頭,就要離地,“噗托!”又平癱下去,紫紅色的血,由好幾處方位,從皮囊上發(fā)射出來,似乎永不枯竭。后來,那財水,也就漂浮在紅的湖中了。

    相川看得驚悚,半天回不過神來。

    “你們?yōu)槭裁床粍邮帜??”我問?/p>

    “……”

    顯然,他已經(jīng)習(xí)慣這個提問。一雙干黃的眼,從煙霧后面朝我看。

    “與日本佬拼呀!”我說。

    老人把頭低下,白多黑少的發(fā),閃銀光,他說:“我們以為,他們只殺‘中國兵’。”

    那就是說,他們指望著,自己能與“中國兵” 撇開干系。他們希望,財水只是一次誤殺——有什么人“誣告”,報私仇。

    你,你不行,我,我來!

    久保來取相川手中的刀,相川不讓,那鮮紅的長刀,便在兩顆光頭之上,晃來閃去,不少血珠,降落到他們的顱、臉面和肩上。

    兩個日本佬最終明確協(xié)議:一人砍倆,交替進(jìn)行。

    雖然,處子秀走砸,但相川是純正、聰明和意志堅定的大和人,屠人的天賦在。萬事開頭難——他邁出澀滯的第一步——心緒平靜下來,很快,找出癥結(jié)所在。

    砍第二個葫蘆頭,他把刀放水平了,旋腰發(fā)力,這一下過去,善根的腦袋,飄然落地。頸上的創(chuàng)面,平整如同熨過(血未涌出的時候)。

    善根的葫蘆頭,飛出去好遠(yuǎn)。

    其人之首,如一粒精致的兒童足球,小而圓。因那草地傾斜,“球”也就如有遽風(fēng)助著,旋之不息,徑直的朝北——銀杏樹方向——飆去,穿過“木樁”林,越超呼倫貝爾大草原——對于一粒小小的腦袋,過這片草坪,應(yīng)該有如斯感覺——到公路上,戛然止住,距老銀杏三尺遠(yuǎn)。

    相川與久保,看得發(fā)呆。

    那分明是,一個獨(dú)立的活物——動力充足,能辨方向,拐彎自如。在面朝正西的凌橋方向行進(jìn)之前,它還旋過來,對兩個日本佬,左右上下擺動,擠眉弄眼,櫻桃小口咧開,眼睛瞇成彎月形,溢出笑。

    在它旋進(jìn)的線路上,草坪被碾出一道槽,灑省略號樣絡(luò)繹不絕的血斑。

    “省略號”,在黃砂土公路上,一直不停地書——不知道他心里,還有多少話藏著——遠(yuǎn)了,看上去,是一條紫黑的虛線?!皟和闱颉钡暮竺?,拖著一屢淡的黃塵,如小辮。

    它在公路上稍息的時候,相川急,糟、糟、糟,要、要、要是皇軍的車隊經(jīng)過,是要嚇一跳的,以為地雷大、大大的!

    “球”行將下坡的時候,左右擺動幾下,然后,猛地往前一沖,連滾帶跳,飆馳而去,下了坡,又上坡,蜿蜒起伏,一會兒,就不見蹤影。

    之后的某日,我與朋友騎車遠(yuǎn)游,經(jīng)過此地。

    下坡,有一種空飛的感覺,完全失去控制,如坐過山車,把我唬出一身冷汗。不知道,是不是善根的魂,在挾持我。

    “足球”,有沒有旋到平縣城關(guān),抑或更遠(yuǎn)的地方,不曉得。

    反正,這葫蘆頭,是遁了。草坪東南側(cè),靠山,“陸村遇難同胞之冢”內(nèi),臥的是他的無頭軀。

    從善根頸腔里噴出來的紅液,有幾丈高——相川和久保,被淋了一頭一身,有瞬間,他們的五官消失。

    相川的殺性,被呼喚出來,常言道“殺紅了眼”,殺出味道來。更何況,他是來自一個見血就興奮的民族(至少,這個民族相當(dāng)一部分的“精英”,是如此)。

    他還要劈,他摸著門道了——如我們剛學(xué)會騎自行車,跳舞,開汽車,或是別一種技巧,特別“嘈”(心癢)——必得要鞏固這種感覺。

    久保不允。

    兩人爭執(zhí),“茅坑里的石頭”,擲來擲去。

    第三個被飼刀的惠,磕頭,作揖:“山三(先生)裊(饒)命!山三饒命啊……”

    陸村人講不準(zhǔn)國語。

    惠涕泗交流。

    這個17歲的男孩,此前,一直把“開火”,當(dāng)作一件好玩的事。猶之我們小時候,喜歡戰(zhàn)爭片。村頭槍響,不顧父母攔阻,要跑出去看;“中國兵”與日本佬廝打,他要到坑道里去——槍子在頭頂“嗖嗖”地飛——撿彈殼。捂著兩耳,把小鋼炮響,當(dāng)正月里迎“陸爺爺”(陸村人的祖先),放的銃;日本矮子在公路上吆五喝六地行進(jìn),他要打開窗子,探出腦袋,“檢閱”……盡管每次,他心跳得緊?,F(xiàn)在,當(dāng)他明白,刀槍不是吃素的,日本矮子不是鬧著玩的,為時已晚。

    我們小時候,從電影里得來的印象,日本佬又傻又可笑,不堪一擊豆腐渣??梢员惶网B窩、放羊的小孩,牽著鼻子走,耍。惠那辰光,還無此類“英雄主義”、“革命樂觀主義”的電影,大人嚇唬孩童,總是要用,“再哭!日本佬來了,割你喉嚨”之類的話。他真不該,這么拿著日本矮子不當(dāng)事——后邊,我們還要寫到。

    “現(xiàn)在,你們總該明白——”我對老人說,“他們不是只殺‘中國兵’了!”

    “是啊?!崩先嘶卮?。

    “那你們,為什么還不撲上去,與他們拼?”

    老人吸一通煙,那白的筒紙,倏地短下去一截,說:“日本佬力氣蠻大的……”

    這話不假,“鄉(xiāng)下媽”說過,“吶(日)本佬,都是吃牛肉的,滾交(壯)!” 我想,她指的“牛肉”,是指軍隊里配給的罐頭。當(dāng)然,到了“支那”,駐扎下來,就吃得更好。杭州玉泉——著名景點——池子里的觀賞魚,都給他們撈盡,去大快朵頤?!巴砩匣貋眙~滿艙”,興高采烈抬著的時候,還拍照留念——我們都欣賞過。多了不起?。 案蚁挛逖笞谨M”——那多數(shù)是,幾十斤重,青、黃兩色的老魚,穿了腮嘴,掛在毛竹杠上?!班l(xiāng)下媽”說,“吶(日)本佬的別(鼻)頭,比狗還靈!”你在家里燒點好吃的,門關(guān)得緊緊的,他在外面就嗅到,闖進(jìn)來就要“咪西”。即便是家中無人,也常常闖進(jìn)來尋,得不到好吃的“咪西”,不甘心就這么形跡不留地去,爬上灶臺去,往湯罐、鍋子里“放漚(屎)”,也有“放” 在米堆里的。久保常常這么干。

    “可是,你們有20個人呢!10比1……”我說。

    沉默。

    老人說:“哪個來做出頭椽子呢?上去了,人家不跟上來,咋辦?”

    是啊……我給難住。

    時見報端載,某勇士街頭只身斗歹徒,圍觀者數(shù)百,無人上前施援手,英雄浴血倒地……

    近日讀到一則新聞,極是“精彩”,特摘錄于下,與諸君共賞——

    12次下跪求救竟遭拒

    ——農(nóng)民工劉明明命喪暴風(fēng)雪

    年僅24歲的遼寧省農(nóng)民工劉明明,在前不久發(fā)生的暴風(fēng)雪中遭遇車禍,造成多處骨折……

    高波等人立刻求救于當(dāng)?shù)氐?20和110。120或是回答“雪太大,車出不去”,或是推給110;110則回答“已告巡警”就不再接聽,或是又推給120。

    “我看見路邊有一處小紅房子亮著燈光,奔過去敲門。我跪在門外連連喊叫:‘開開門,救救命啊……’但屋里的打更老漢說:‘我是給別人看門的,不能給你開門?!?/p>

    又開車返回了白家興村加油站。加油站業(yè)主口氣很堅決:別人可以留,傷者不能進(jìn)屋。

    “一聽這話,我撲通一聲跪到地上,五菱和依維柯兩輛車的司機(jī)孫榮飛、李杰也都跪下再三懇求??墒牵瑯I(yè)主無論如何就是不讓傷者進(jìn)屋避寒?!?/p>

    一輛豐田霸道車(多有趣的車名——“霸道”!您會看到車上的人,一如車名——作者注)開過來,車?yán)镒鴥蓚€身穿警服的人,同意讓他們上車。

    但當(dāng)這輛車開出1公里多后,司機(jī)卻突然停下車說:“這兒有個診所,你們下車!我們要去接領(lǐng)導(dǎo)?!?/p>

    高波一聽傻了眼,抱著傷者的一條腿跪在車上哀求:“救人救到底,小診所肯定救不了他,把我們送到醫(yī)院去,哪怕拉到前面的收費(fèi)站再下車也行!”司機(jī)卻不耐煩地說:“怎么不知好歹?我們把你們拉出了這么遠(yuǎn),還不是好人?再不下車,我揍你們!”(多了不起的“人民衛(wèi)士” ??!——作者)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穿警服的人拉開車門,把傷者劉明明硬往車下拽。劉明明只能躺在雪地上(我想,他們可能是假警察吧?否則就解釋不清。——作者)。

    風(fēng)雪越來越大。這時,一輛警車開了過來。高波跪在馬路中央,對著警車不停揮舞雙手,嘴里拼命喊著:“救命!救命……”可是警車開到兩三米開外,卻猛地一打方向盤,繞著他開走了(上帝!這總不至于,又是一撥冒牌公安罷?——作者)。

    “一輛120出現(xiàn)在馬路上。我們不顧一切地跑過去攔住車,拉開車門后,雙雙跪在車門前求救。120司機(jī)冷冰冰地回答說:‘我車后邊有人?!保ㄟ@120的司機(jī),應(yīng)該算是半個“天使”吧?或者是“天使助手”?!髡咦ⅲ?/p>

    王大鵬急得哭著對120司機(jī)說,這不是120嗎?快救傷者吧!可120司機(jī)說,我不是本地的120!說罷,使勁一關(guān)車門,把車開走了。(原來“天使”救人,是有地域分工的!——作者)。

    眾人只好把劉明明送往胡家鎮(zhèn)康復(fù)診所。高波和王大鵬跪在門外的雪地上苦苦哀求了好幾分鐘,診所里的女人才勉強(qiáng)開了門。

    一見這個小診所根本沒有能力救病人,高波拔腿就往200米外的胡家收費(fèi)站跑,想盡快找車救人。沒找到車,急匆匆再跑回診所一看,劉明明又躺在了診所門外的雪地里。

    ……

    后來,總算遇見了好人,而且是心地非常好的人……但是,為時已晚。

    (據(jù)2007年3月22日《今日早報》,新華社稿)

    鄙人之所以,要不厭其詳?shù)?,把這則新聞轉(zhuǎn)述——事實上,讀者諸君知曉的可能性很大——它是可以載入吉尼斯“求救最遭拒世界紀(jì)錄”的!如果三刻“拍案驚奇”,也必定要收進(jìn)去,無須再怎么創(chuàng)作。這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傳奇,還是發(fā)生在“俺們那旮答都是活雷鋒”的土地上。設(shè)若,換個只有一半雷鋒,或是少數(shù)雷鋒,或只是大家在學(xué)雷鋒,并沒有人成為雷鋒的地方呢?那豈非要,下跪12次的N倍,還如打水漂!真叫人不敢想象。只好嘆口氣喚:“翠花,上酸菜?!?/p>

    看著別人在流血(并且大限相逼),都不愿施舉手之勞救一把,遑論在要面臨,被放血的可能之時刻,挺身而出!

    六七十年過去,老人的擔(dān)心,還使我們?yōu)殡y!

    “若是無人跟上,那出頭的,是一定要死的,”老人緩緩地說,看著我被將住,面露些許意得之色,“還會被剁成肉醬?!?/p>

    年輕人,我吃過的飯,比你吃過的鹽多;我走過的路,比你走過的橋多。

    他繼續(xù)給我上課——

    “就算有人跟上,他大頭還是要死,要么吃一刀、幾刀之后,落下個終身殘廢……”考量,不可謂不周全、無道理。

    《別讓英雄流血又流淚!》——這樣的新聞標(biāo)題,我們見過不少。我在當(dāng)《讀者之友》(S報的版面)編輯的時候,就常收到這樣的來信,云,某見義勇為壯士,療傷無資,生活發(fā)生困難,累及一家老小——蹈火者,往往是家里的主勞力。甚至,有的單位、地方,不承認(rèn)其為見義而為——這會導(dǎo)致物質(zhì)支出,如醫(yī)藥費(fèi),“曠工”工資等等。真叫人憤懣填膺!事實上,還有許多見義勇為的英雄,在那里流血又淌淚!

    老人渾黃的眼珠,盯死了我,瞳深里放出質(zhì)詢來,“你敢么?”

    我捫心自問:“你能上么?你能上么?”

    答案,是游移的。

    我低下頭。

    惠,好好的在自家小院吃晚飯。

    院墻邊的香泡樹,抽著新茶般的嫩芽。蜜蜂,在留種的蘿卜秧白花上,“嚶嚶嗡嗡”。一窩小雞,在人腳和桌腿間啄空降物,啾啾有聲。它們的母親——一只黃褐色毛羽蓬松、邋里邋遢的“賴孵雞”,在旁邊,不安地瞅。

    小方桌上,擺著一砂鍋咸肉燉筍,炒萵苣,青殼螺絲(綴紅辣椒),霉干菜。

    母親拉他的后襟,來不及——他夾了幾筷菜,沖出門去——他聽得院外,雞飛狗跳,咿里哇啦,煞是熱鬧。

    久保劈面撞著他。

    那碗,被撩出去一丈多遠(yuǎn),“叭!”在鵝卵石上粉碎,米粒和筍、肉,撒了一地。幾只出洞的老鼠和正在閑遛的麻鴨,大為開心,還有一些雞子,也沖過來。鴨子嚼咽倉皇,脖頸上塊物頂撐出來。

    空氣中,彌漫著血腥味……

    冰涼的感覺,滲透骨髓。

    血色的晚霞,橫陳的紅尸,讓人感覺,整個世界都在開屠……

    銀,惡心,剛咽下去的“清明馃”,要奔出喉嚨。

    所有立著的“木樁”,都在搗蒜:“三山(先生)饒命!三山饒命啊……”最終,變成一部大合唱。

    “噗托!”成仰面暈翻。

    成的個頭很大,臉面浮腫樣,皮色蠟黃,癱在那里,活像一具浮尸——舒緩起伏的草坪,恰似西子湖碧波,舉托著他。

    “八,八格!”

    久保跳著腳嚎。那模樣,很像要拔著自己的頭發(fā),離開地球——當(dāng)然,他無發(fā)可拔。

    “不,不許喊!喊的,統(tǒng)統(tǒng)的,統(tǒng)統(tǒng)的,死啦死啦!”他手舞足蹈,手中的長刀,在空中翻轉(zhuǎn),閃射出血光來。

    “木樁”靜。

    類似月球上的死氣,罩住這地方。

    雀、老鴰們,好像昏死過去,不鳴一聲。

    久保橫刀,繞著惠轉(zhuǎn)圈,像時針戀著軸。

    惠仰望著他,秀氣的小臉,跟那臃腫的臀,左旋,右旋,再左旋……

    那明澈的眼里,已無淚水??謶?,使腺體停止分泌。

    “你,你的,中國兵!”

    久保抓住他的發(fā),往后拉,那張全無血色的瓜子臉,橫擱了,脖頸部位大幅凸顯。

    惠“咿嗚”有聲,頸上的核桃滑移,不知想說什么。他蒼白得,讓我們看上去,不像一個真實的人,而是紙、瓷之類的無機(jī)物。他的魂,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跑開。有時候,魂附體了,那灰色的唇,微而艱難地張翕——銀聽不見聲音——一只爬上少年細(xì)髭叢里的螞蟻,知道他在呼喚“姆——媽,姆——媽……”

    他“姆媽”,阻在村口的人堆里,幾次三番要撲過來。

    “惠!惠!”撕心裂肺急叫皇天。

    老銀杏不住地顫栗。

    “娘(讓)我去替他死??!娘我去替他死啊……”

    她被人死死地?fù)踝。髞肀患茏摺?/p>

    有人蒙她的嘴巴,厲聲道:“毋吵!等歇連累了頭勾(大家)!”

    久保切斷少年的細(xì)頸。

    在寒光閃閃的長刀,行將觸肉之時——銀看見——兩行涕,從惠的鼻竅淌下。那刀,是從前面進(jìn)去的,風(fēng)快——久保手勁足,且如“庖丁解牛”,進(jìn)刀有“間”——只那么短的一截助力,腦袋與身子,便爽快分家。恰似當(dāng)年,在S町老家,快鐮揮高粱頭。

    久保原本,是要莽砍——讓相川的刀,早點崩掉,省得他到處炫耀——臨末,忍不住要展示一下,他手刃的高超技巧。

    相川看了,暗生嘆服。

    年輕的軀體倒下,驚瞠著雙眼的瓜子臉,懸在久保手底,一如許多日本“武士”,在南京的留影。那些“虱子”(記者)——久保向來看不起,隨軍的文職人員,大約是早年飽受虱子騷擾,他贈他們這個雅號——都見鬼去了!他恨恨地想起他們。

    久保拽著美秀腦袋的發(fā),掄轉(zhuǎn)兩個大圓——朝“木樁”上方松手,亂發(fā)環(huán)面的葫蘆頭,高高升上去,好久,才往下落。久保以為,它也會旋轉(zhuǎn)起來——如善根的“兒童足球”——可是,惠之顱“噗”地栽到草地上,生了根似,再不動分毫。這差不多讓人生疑:那草地,是他的肩膀?它是從花卉叢中長出來的?抑或,他只是在玩,土埋活人的游戲。秀目斜睨著久保,哀哀地笑。

    久保大怒。支,支那人,支,支那狗,竟敢直眼瞪皇軍,應(yīng)該低首下心!

    他奔過去,撩起水桶短腿,朝葫蘆頭踹。那白的面上,便有了黑、紅(血)的鞋紋?;莸哪X袋,傾斜了兩次,依舊抓地不動。久保用刀劈,“嘣嘣”地響,好似斬到鋼貨上。腦殼上,現(xiàn)出一道白豁——那是骨和膜——少頃,清紅的液,從象牙白中,汩汩流出。須臾,成簾狀,自額上垂下,羔羊般哀的雙眼,隱在“簾”后。久保欲補(bǔ)刀,被相川止住,他心疼自己的寶貝,生怕被豁損。

    村口,有一條狗,憤怒地吠起來:“汪!汪!汪!”

    盡管,它的氣不那么壯——估計飲食欠豐——群犬跟進(jìn)。

    空氣,被震碎,天穹裂縫。山坳里,起回聲。晚霞搖曳起來,似錦的水波。那浮沉在空間的血腥、麥菽氣、花草香……一并的活躍。

    銀覺得,心頭松快一些。

    兩個日本佬,朝東望去,發(fā)現(xiàn)村口白墻上,原先那些關(guān)著——避西曬太陽——的窗子,全敞開,方框里填滿黃、黑、白的臉,烏的發(fā)。屋與屋之間的空檔,則被緊密如劈柴捆的臂、腿、光身子、葫蘆頭、黑藍(lán)白衣衫塞擠。

    相川有點怯,他的酒醒了不少。

    久保哂他膽小,說支,支那人,都是插標(biāo)賣首,不用擔(dān)心。你不劈,就都由我來包。

    相川用“謹(jǐn)慎不是膽小”的“常言道”,來為自己開脫。要當(dāng)心他們,擁過來,我們一桿槍都沒有呢!

    久保蠻不在乎地說,他,他們只會看熱鬧,決,決不敢過來!

    革命黨殺頭,大家去圍賞——魯迅寫小說《藥》——華老栓去取人血饅頭。久保聽沒聽說過這篇小說?看,是做不到的,他“大老粗”,文盲。不過,他大抵對于,讓魯迅憤而棄醫(yī)從文的那種場面——日本人殺“俄奸”(中國人),眾多同胞百姓漠然聚視,做“示眾材料和看客”——是再熟悉不過。再說,這些“木樁”里,沒有“革命黨”,和真正的“中國兵”,同伙施救的可能,等于零。

    那噴射出去的血漿,在夕輝中,化作一粒粒珠璣,晶瑩五彩。

    幾只黑老鴰,“呱呱”地喚著,降落到人群和橫尸的旁邊,在色彩斑斕的花草叢中,歪頭凝視一陣,又飛起。

    “?。“?!”

    銀聽得是喜鵲叫。

    這鳥兒,餓急了,就要來村中叼小雞。

    俯沖下來的,是一匹巨大的黑鷹,糙硬的羽翼,幾乎把所有的人,刮了一遭。有一刻工夫,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久?!班弧钡慕辛艘宦暎瑥椘鹄细摺y以為,他又想拔著自己的頭,離開地球——眾人望去,那顆青光光的碩腦上,新生幾條血痕,像犁溝一樣齊整。

    久保不愧是正宗日產(chǎn)武士,一蹦再跳,用手中的刀,去戳空中的鷹。

    自然是徒勞。

    陸村人,后來談起這事,大為興奮。說大鳥,是托塔李天王派下來,幫陸村人的。

    自助者,天助之——有個叫本杰明·富蘭克林的美國人,贊賞這個道理,他把此話收進(jìn)《窮理查年鑒》。可惜,陸村人沒有讀過這本破書。

    老人許久不說話。

    煙,一支接一支抽。

    我想,等采訪結(jié)束,到村頭的小店,給他買一條紅牡丹之類好點的煙。

    陽光淡薄似液,山川,樹木,田禾……沐浴其中,寧靜發(fā)亮。

    公路那邊,青黃相雜的稻田,已有人在開鐮。幾塊新翻耘的水田,鏡子樣反射著眩目的光。走近去,你可以看見,那里已插了細(xì)的綠秧。

    老人的額頭,起皺,一如水田里風(fēng)催的漣漪。

    我嘟囔著:“你們20個人?。〔畈欢鄡蓚€班,一個人抱一只胳膊、一條腿……”

    久??刺焐f,不早了,得加緊劈。

    他把秉和坤,扯到一起,讓他們背靠背,首相枕,跪姿不變。

    拉開馬步,雙手握刀,鋒斜指,揚(yáng)起,“呣——”像便秘豬公屙屎。

    寒光過處,風(fēng)刮疾,若以溫布爾頓網(wǎng)球賽測速器測之,保證超出兩百公里,勝過大威廉姆斯的球速。

    老人說,只聽得風(fēng)聲,還未明白是咋回事,“那兩顆葫蘆頭,已在草地上蹦了。”

    蹊蹺!

    像是頸下安彈簧,或是草叢中,隱藏什么拋彈裝置,它們不停地顛蹦,異?;顫?。彼此還眉目傳情,逗樂。

    秉與坤,好友也。

    兩人亦是競爭對手——PK農(nóng)活。

    秉的皮膚棕黑,典型莊稼人膚色。

    坤白——這真正是莫名其妙——整日在大太陽下,就是黑不了。晚上呢,還老在月光下游蕩,追娘們,“摸奶奶”。據(jù)說,被月亮“曬”黑,歷久不褪。坤的眼睛發(fā)紅,水汪汪,可能害砂眼。姑娘們特別喜歡他——鄉(xiāng)下人黑多白少,后者成尤物。

    兩人都很壯實,十七歲剛過,人高馬大,“性感”得很。鄉(xiāng)下人沒有緊身褲,夏天PK葷話,講到刺激處,那勞什子頂起褲襠,陣勢嚇人。住在村東墳頭窠的阿菊嬸,對他們垂涎已久,這不是秘密。阿菊嬸像匹母馬,四個孩子,三個男子下的種,還饑饞難忍。秉和坤,學(xué)著過來人的口吻,說她的那個“太寬”,沒勁。

    他們常扳膀子,那胳膊上隆起的肌肉,像頭壯兔,竄迸得兇。他們同屬村里的強(qiáng)勞力,雖然年齡,還差一點。秉到大青山斫柴,一擔(dān),一袋煙工夫;坤便要比他先一步挑到家。坤插秧比秉快、齊整;秉割稻,便要發(fā)瘋,把坤拉下一截——他們兩家的田畝毗鄰。秉耕田,使喚家中的那頭騷牯牛,要讓其順從得像發(fā)情的阿菊嬸;坤用犁,扶出墨線彈過一樣的直……

    村里白了山羊胡子,抽銅煙槍的人說:陸村最出色的莊稼人,就要非他們莫屬。

    兩顆“葫蘆頭”,額頭對撞一下,“砰!”碰鼻子,抵下巴……懸離于花草之上。

    久保要去彈壓,被相川拉住。

    輪到小貴伯。

    小貴,在陸村,人見人怕,閻羅王沒他兇煞。

    小貴其實三十出頭,因是輩分排在“伯”之列,故被大家叫老。

    小貴身高一米八五以上——這在南方,是極高的“條兒”。峣峣者易折,他無此虞。他生得極其驃悍,棕黑色的肌膚,胸、腹、胳膊、腿肚子上的肌肉塊,飽滿而結(jié)實,如生鐵疙瘩,遍布肢體的筋絡(luò),粗凸分明、流暢,如鋼筋埋置。用時下追星的姑娘、“少奶”的話來說,是“酷斃”,站在那兒,是一尊鑄鐵雕像;放下前肢,是景陽崗上的吊睛白額大蟲。

    他被飼刀的時候,銀實在有點高興。

    小貴,實在是一個極“枉”(霸道)的人。銀的菜地,與他的相毗。小貴每修理一次排水溝,那中線便朝銀的地塊推移,幾年過去,差不多有半分地,被他蠶食。銀敢怒而不敢言。有幾次,他吞吞吐吐地,欲把這個意思送出去,都被小貴威嚇的目光,以及有可能爆發(fā)戰(zhàn)爭的肢體語言,擋回來。小貴動不動,就要掄起那明晃晃的五齒鐵耙,作玩命狀,比八戒兄舞九齒釘耙,要駭人N倍。為了一“甲”(扎)稻草的歸屬,他會睚眥俱裂,作張飛當(dāng)年長坂坡吼。至于他到銀的地上來,挖幾棵芋艿,摘幾個瓜……你不能吭一聲,那是“看得起你”。

    銀希望小貴能撲上去……

    “小貴上,我也上?!崩先苏f。

    他從嘴里移開紙煙,臉上浮出一些笑。

    我很高興,以為,這下有了希望。

    “我滴滴殼殼(的的確確)作了這種打算,”老人說,“小貴跪在那里,也有日本佬高呢?!?/p>

    小貴的鷹眼——他的瞳仁,是黃的,像白種人,很犀利——被淚水蒙糊,放出金燦燦的光來,因為陽光的直射。

    銀還從未見過,小貴唏噓——他總是讓別人涕泗橫流——此乃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遭。

    “山三(先生)!我勾(家)里,有八十老母……”小貴哀求。

    那顆從來高昂的頭,萎軟。

    銀想,小貴也有怕的時候?

    有老母,是實話,可小貴是出名的惡子。他娘,年輕就守寡,含辛茹苦,把他弟兄幾個拉扯大,再把他的孩子帶大,給他(和媳婦)操持家務(wù),做牛做馬。小貴前年造起新屋,就把老娘趕出門,讓她住到老房子邊搖搖欲墜的柴草房里,寧可前者空關(guān)。一年摜給她幾十斤谷,就什么也不管了。老母已老,如今癱在床上,屎尿失禁,他從不進(jìn)去看一眼。他的那幾個兄弟,也不是好東西,因為母親“偏”著小貴(在他家干活),早年就訂了“君子協(xié)定”:母親歸小貴養(yǎng)老。如今母親這種境況,他們也不來過問。小貴還禁止鄉(xiāng)鄰去探望,他巴不得“老東西”早點挺尸。要不是,包括銀在內(nèi)的村人,時不時去周濟(jì)一些,料理一下……她早就去見閻羅了。他還動手打她——在她還能走動的時候——與他的婆娘一樣。

    小貴的頭發(fā),天生螺絲卷,小臉,生得很精致,極有骨感、男子氣,像歐洲人。

    久保眉開眼笑,看小貴作揖。

    他押解他的時候,有點自慚形穢,稍許膽寒,生怕這個高大魁偉如富士山的支那人,突然返轉(zhuǎn)身來!——他若把他提起,雙腳馬上得懸空——現(xiàn)在,推金山,倒玉柱,富士山,不,泰,泰山仆他腳下,他儼然感覺,整,整個支那,都跪在他腳下。吾,吾皇萬歲!他真想這么喊。大,大,大和民族,了不起,驕傲!看見魁梧的英美軍人繳械,日本佬都有這種感覺。個頭小,不僅省布料、糧食——其實,日本佬“胃口危險(非常)好!”(“鄉(xiāng)下媽”語)——且動作靈活,躲避子彈的優(yōu)勢,大大的!進(jìn)而推斷,這“濃縮的精華”,是要征服世界了。

    小貴的手,乖乖的,標(biāo)準(zhǔn)反接在后,傴著身子。而平時,小貴的腰板,總是筆挺,250斤的豬欄(糞),挑長路,也不能使它稍彎。

    久保聽不清,小貴在咕噥什么,但有一點,是明確的:他是他的階下囚!原本,他們腳碰腳——都是鄉(xiāng)巴佬,“鋤禾日當(dāng)午,汗滴禾下土”,與臭大糞為伍——現(xiàn)在,他卻可以任意主宰他的命運(yùn)。這“大東亞圣戰(zhàn)”,讓俺久保烏鴉變鳳凰,真是“喲西(好)”。

    “我不相信這場戰(zhàn)爭只應(yīng)歸罪于政治家、資本家這些大人物。啊,小人物也一樣應(yīng)該怪罪,要不然,世界上的人民會早就起來造反了!在人們心中,有一種破壞的欲望,有一種殺人的欲望,要狂怒,要?dú)垰??!保ā兑粋€少女的日記》278頁,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在這一點上,安妮·弗蘭克,這個十四五歲的德國猶太少女,要高明出許多年高德劭的政治家、善良人。她寫這段文字的時候,是1944年5月3日。與相川、久?!霸嚨丁蓖瑫r代?,F(xiàn)在,六十多年過去,許多人還不明白這個道理。

    再補(bǔ)充一點,戰(zhàn)爭,還可以給一些——有時候,差不多是整個國家的——“小人物”,帶來豐厚的物質(zhì)回報,身心滿足,和無上的“榮光”。鄉(xiāng)下媽說,1945年,“吶(日)本佬”投降,凌橋炮樓里的鬼子,一個個都淚流滿面,一步三回頭地不肯走。真的好戀你——支那!他們?nèi)巳硕荚龇柿耍@樣的好日子——雞鴨魚肉吃不完,頤指氣使,恣意(包括殘、殺人)取樂,奴仆(支那人)成群,“花姑娘”隨意享用……到哪里去找!回到本土,指揮你娘去!還得翻土坷垃、攪臭大糞,了不起,是拿扳手,裝齒輪……當(dāng)誰的“太君”!

    話扯回來。吾,吾皇萬歲!——此刻久保,禁不住又要?dú)g呼。自我感覺,如同時下充氣的人形廣告,頂天立地膨脹。

    在S町老家,久保沒錢,沒有土地,也沒房屋——棲在一座破祠堂里,像我們的阿Q兄——全部生活,都在兩只手上,是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無產(chǎn)階級”。他給各戶財主家?guī)凸?,業(yè)余輔人屠豬——這勾當(dāng),在陸村稱作“殺豬豆腐”?!皻⒇i豆腐”久保,自命不凡,村里卻沒有一個人,看得起他。他最為榮光的時刻,是殺了豬,得到一副下水,拎著,在窮人家的破板屋之間,大搖大擺地走。這使得兩旁的拖鼻涕小孩和他們的父母,羨慕得大吞口水。可是,大津家的三小姐撞見,卻要捂著鼻子,跑開。那個臭×!那些可惡的鄉(xiāng)巴佬(包括財主大津)!——久?,F(xiàn)在已經(jīng)蹬脫他們,榮升到國家的最高階層(“大日本皇軍武士”)——“再鬧!再鬧,就把你嫁給爛污久保!”他們用這樣的話,來嚇唬不聽話的幼女。“爛污”!鄙夷久保大人甚矣?;熨~的鄉(xiāng)巴佬!我久保有什么,與你們過不去!不就是,有時候餓極,到鄰家地里拔幾棵蔥、挖幾個蘿卜嗎?不就是,把一個女瘋子,拉到祠堂里,過了一夜嗎?……久保對自己,既往不咎。同村的人說,“爛污久?!边€猥褻過幼女;把大津家一個平安王朝時期(約千年前)的古董,偷出去賣(為此,他嘗了一頓皮開肉綻);據(jù)傳,村頭某年的一次殺人越貨,久保涉嫌……此類事情太多,我們也“既往不咎”了。不過,現(xiàn)在的久保,是高不可攀的——在那些讓他受傷的王八蛋鄉(xiāng)親面前——他不惟職業(yè)崇高,而且是大,大,大的英雄!他殺了無數(shù)的支那人,不,支那狗!武功大,大大的!每宰一條“支那狗”,他的榮耀,就增加一份?!熬?,太陽旗,永不落,“吾皇盛世兮,千秋萬代;砂礫成巖兮,遍生青苔”……他的血管奮張,氣力倍增,美國超人不能及——

    刀飛頭翔,小貴那顆英武的腦袋,先是筆直地往上升,然后折個直角,與地面水平飛行,向銀杏樹的頂端射去,“噼里啪啦”打斷許多柯葉,繼續(xù)攀高……

    年前,有位準(zhǔn)備愛國主義教材的中學(xué)老師,很認(rèn)真地,進(jìn)行實地勘查、測量,得出如下數(shù)據(jù):小貴的斷頭處——銀杏,直線距離183.3米,升空作彎折,實際飛程加20.5米;“導(dǎo)彈”大部分飛行高度,約563米,摧折銀杏樹冠后,又飛行1232.4米——他得出的結(jié)論是,小貴氣憤已極,代表了我們民族的自尊,這有點像岳飛的“怒發(fā)沖冠”,或者如“打虎上山”時的“氣沖霄漢”……

    “哐”的一聲巨響,在那遙遙的大青山腳下,溪灘邊稻田里,沖起一股泥煙,形同原子彈爆炸升起的蘑菇云。從這里——銀跪著的地方——望過去,那煙塵,要高過大青山。

    小貴葫蘆頭濺落處——如同隕石降下,更勢如巨彈爆開——形成一口不小的水塘。

    如今,塘由小貴的孫子承包,放養(yǎng)“螺絲青”、“鰱胖頭”、“包頭魚”、“美國紅魚”、“中華陸村生態(tài)鱉”之類的,效益好得很。

    小貴真了不起!銀想,一顆小小的“葫蘆頭”,有恁大力道,作出嘎(這么)煊赫的聲勢來!

    小貴的嘴,在行將離開身子的時候,猛然張開——那牙齒相當(dāng)整齊、漂亮、雪白,若是被北方相馬的人瞅著,準(zhǔn)會說“中”!——“舌(肏)倷(你)姆(媽)??!”小貴吼。

    小貴的喊聲,響徹云霄,像晴天里起霹靂——他原本就力拔山兮氣蓋世,稍受培練,就可作項羽第二——村子里,被控在家中的“小西(死)尸”(孩子),都捂起耳朵,老銀杏,草地旁的桑、茶枝葉,被驚得簌簌發(fā)顫,草兒也在那里,痙攣扭曲。

    看樣子,他明白了,可是來不及了。

    “那就快逃罷!”

    我想,拼,既是不可能,惹不起,總還躲得起。日本佬又沒有槍。

    “不來事?!?/p>

    老人否定,頭像裝在軸承上,悠然地?fù)u。

    他瞇起眼,躲開淡紫色的煙霧,把煙放到膝下去,“日本佬逃(跑)起來,很快的?!?/p>

    “再快,你們十幾個人,四面八方的逃,他有什么辦法?”我說。

    “總有兩個要被捉住的,”老人說,“那捉住的,就要倒霉——日本佬會把他的肉,一片片的割下來,或是剝皮,或是挖去他的眼烏珠,割掉雞巴……”

    我嘆口氣——一切都考慮得恁周全——我還能說什么。

    久保忽然覺得,這一刀一刀的橫劈,重復(fù),太單調(diào)!

    他的“殺豬豆腐”腦瓜里,出一個“劈甘蔗”的主意。

    劈甘蔗的游戲,我們小時候,都玩過:把甘蔗梢頭斬去,豎直,用鉤刀(或水果刀)平壓住頂端,然后,突然的刀豎起,由上而下,直劈——手不能扶蔗——那刀走多長,相應(yīng)的部分,便歸其所贏。有高手,一次搞定,甘蔗勻分兩爿。

    相川起先不同意,擔(dān)心刀不勝任。你想想,切開腦瓜,已是十二分的吃緊——要砍碎那么多堅硬的骨構(gòu)——還要鎖子骨,胸椎、脊柱……一路的行下去,就算走偏,避過胸椎和脊柱,那許多肋骨呢?還有一個碩大堅實的骨盆……不行,不行!

    久保撇嘴,還,還吹牛是寶刀呢,連這點鋼貨都沒有,怎,怎么上戰(zhàn)場!

    相川一咬牙,認(rèn)。

    選擇全富,因為他看上去,豎得直,穩(wěn)。其他的人,都搖晃彎曲,因為恐懼和疲憊。

    全富剛合巹。新娘子是個寡婦,紅臉膛,血?dú)馔靡豢淳椭?,是那種“勁道十足”的女人。銀常從后窗的木板縫里,窺他們尋歡。不知道是故意炫耀自己“來三”(來事),還是沒料到,銀家那扇永遠(yuǎn)合著的窗后,有眼,他們大敞著自家月洞窗,顛鳳倒鸞。銀的屋子,與全富家的山墻,隔著一個菜園——里面疏落地長著,幾株香椿和芭蕉。

    寡婦的“奶奶”真大——透過芭蕉葉的空檔,銀看見——像兩只沒有完全裝結(jié)實的大口袋,快夠著腹,粗大的頭子,如同血染。銀起初有點惡心,但忍不住要看,越瞅越著迷。若是回到這泥房子,第一樁事,便是扒到窗縫上去,覷免費(fèi)春宮戲。兩個人推來搡去,總沒完。那婆娘吃吃地笑,仰起脖子,腦袋后耷拉,烏發(fā)如瀑,全富如餓狗般從上往下啃……銀下面脹得生痛——女人的血盆大口咧開,那唇、齦、舌,一如血染——銀憋不住了,可是腳,卻像被強(qiáng)力膠粘住,挪不動——女人直聲叫,金蛇狂舞,獅虎撕搏,褐白胴體糾結(jié),翻江倒海——銀終于江堤決口,跟著癱軟。

    男人女人,哪怕是上五六十歲的老頭,在田間勞作,或是晚飯后蹲在祠堂石門檻、曬谷場上,總要海侃那對超級大“奶奶”,寡婦殺豬叫,時間“危險長”的“打老虎”……阿菊嬸聽得雙眼發(fā)烊,“孵”在那里,不會動。

    “咯(這)兩泡蟲,體格真是好!”年紀(jì)大些的人,這么說。

    全富的肌肉,很結(jié)實,褐近黑,灼灼亮耀鐵色。

    跪著的他,腰板筆挺,像西湖邊岳廟里的秦檜鑄像。不過,他與奸佞,渾頭渾腦不搭界。他,良民大大的。日本人叫他抬頭,他起頷;日本人拍他后背,他挺胸凸肚;日本人踢他一腳,他把身子繃得更直,真是“劈甘蔗”的好材料。

    久保雙手握刀,高高舉起,“呣!”一聲喊。銀聽得“咔喳”響,全富的腦袋、上半身對開。

    瞬間,那血和腦漿尚未流出,腦組織機(jī)構(gòu)清晰:白腦髓,紅血絲(管),弧形的竅位輪廓……后來,血如泉涌,腦漿濡溢,一切模糊。

    久保的刀,在下行過程中,遇到麻煩——我們沒覺察到,那速度,迅雷不及掩耳,“嘎”,像牙崩,那是在鎖骨部位——說時遲,那時快——又放斷幾根肋骨,靠久保的蠻力——在骨盆的方位,停住。久保把刀抽出,一手扶著已分裂錯位的全富,打算再補(bǔ)刀。

    相川急忙奪過,在全富衣褲上,拭去血跡,貼近雙眼,檢視起來,看傷了哪里。

    空氣中,多了一股,在茅廁能嗅到的氣息——那是從全富開了膛的體內(nèi),散發(fā)出來——未消化的蕃薯絲、米粒、青菜梗、霉干菜……和著其他汁液、醬紅色的血,一并淌出來。

    兩個日本佬,皺鼻子,吐口水。

    暈過去的成,真是好福氣,再沒醒來過。一直那么安詳?shù)靥芍?,口角存著白沫,臉色浮黃,表情嚴(yán)肅。

    一隊螞蟻,一只螻蛄,和不知名的小黑蟲,欺他沒有還手之力,放肆地,把那臃腫的軀體,當(dāng)成大青山攀登,那個粗大的鼻尖,是峰頂。直到充作前鋒的某蟻,探索到他的鼻竅,被急促的息流拂動,慌不擇路的逃避,螞蟻的大部隊,才折返下“山”。那只螻蛄,是從另一個方向,向“摩天嶺”進(jìn)軍,它鉆進(jìn)一個褲洞,翻上圓滾、沒有汗毛的光溜小腿,在長長的腿巔漫步——進(jìn)入大腿根那片茂盛的須林,許久不露面。

    久保蹲下去,在成的脖頸上,剁了一刀,葫蘆頭便跳開身子。

    日本佬在銀的衣裾上,拭刀。那悸人的感覺,如蛇游,銀抽搐起來。日本佬朝他“咯咯”笑。

    這件血衣,至今還保存在陳列館里,銀成千上萬次地,向受教育者講述,“蛇”在身上游走的感覺。

    久保和相川,細(xì)究刃上的缺。因為天光黯淡,他們的鼻子,差不多觸到刀。

    老人吐一口煙,說,咯(這)辰光,依著那個白臉鬼子的想頭,就停手——他心疼那刀。

    “他們在話啥西(什么),我聽出來。”老人說。日本佬把這一帶,建成“皇道樂土”,已經(jīng)有兩年,“茅坑里的石頭”(日本話),他能夠猜個八九不離十。

    “你在想,屠殺可能會停止?”

    “對。”老人回答。因為臉上涌起笑,嘴邊頰上的道道孤皺,擠成疊。他為自己當(dāng)年的最終結(jié)果,而自得。

    “事情,總希(是)要變的……”他的嘴,有點漏風(fēng),兩粒門牙,早已“光榮下崗”。

    我明白,他和他的鄉(xiāng)親,有聽天由命的“平和”心態(tài),或是在,苦等天降奇跡,譬如說,突然村頭槍響,“中國兵”打來;日本佬肚子痛——因為晚餐填得太多,屠宰又吃了風(fēng)——失去繼續(xù)劈殺的興致;下起陣雨,電閃雷鳴,日本佬抱頭鼠竄……總之,意外的發(fā)生,隨時可能。

    我們的主人公,確乎是捱到了奇跡發(fā)生。

    因為刀的鈍挫,砍頭已經(jīng)不能風(fēng)吹帽。每個挨刀的“木樁”,都經(jīng)歷財水的掙扎——如未被殺凈的雞鴨,暴走旋轉(zhuǎn)——久保和相川,不得不追加刀數(shù),前胸后背的亂戳。有幾個被扎成篩子。血之泉,在那些橫臥的軀體上,競相涌流。

    日本佬氣喘吁吁,大汗淋漓,他們索性甩掉,被染得通紅的襯衫,光了上身操作。

    管來跑得風(fēng)快——挨一刀之后。

    他在縣中讀書的時候,百米跑是全校第一名。刀只嵌進(jìn)脖子的一半——他歪了一下頭。

    “呀??!”

    這凄厲的喊聲,其尖其亢,其音波傳遞之遠(yuǎn),鉆透力之強(qiáng),在陸村,空前絕后。據(jù)說,當(dāng)時,整個村子的生物,都受影響。包括幾重院墻之內(nèi),門窗緊閉的樓底,搖籃中的毛毛頭——他們停止哭泣,或咧嘴笑。穿門的螞蟻——長蛇似的運(yùn)送米粒、雜什的隊伍——停滯。牛啊羊?。òū荒莻€小鬼,趕回家的焦黃胡子老山羊,和它的孩子們),在村子里游蕩的狗、豬、鵝,蹲在土墻上,“風(fēng)吹毛動貓不動”,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貓,閑散溜達(dá)的雞鴨們,都豎起耳朵,歪了腦袋,表情木滯。村東,離行刑地兩里之遙,木蓮庵里小尼姑,也聽到,擊打木魚的小槌,懸在半空,落不下……

    打那以后,只要有突兀的響音發(fā)出,陸村的男女老少,波及牲畜、家禽們,都會毛骨悚然,失魂落魄,大家面面相覷,“是不是管來在達(dá)(喊)?”“吶(日)本佬來了?”這撕心裂肺的“達(dá)”,使老銀杏,顫栗不止,三日方息。樹葉全落光。那枝子,過好久,才慢慢出芽,直到日本佬投降,凌橋炮樓里的鬼子撤出,方榮華如初。若是“章光101”,早六十幾年問世,葉片可能會出得快些。銀杏樹,從此還落下一項怪?。捍蠓灿屑飧咧舭l(fā)出,它便要栗栗,如同打擺子,葉片兒跟著失去水分,燥干如錫箔,“嘁里咔嚓”翻動,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月黑風(fēng)高夜,尤森人,不知底細(xì)的人路過,要嚇癱。

    老人告誡我,今后,若駕車經(jīng)過此地,千萬不要突然摁喇叭。

    我說,我有數(shù),你說的那種尖聲炸音大喇叭,是氣喇叭,大貨車、大客車才有,“小包車”無。

    不是氣喇叭,也不能突兀的摁!老人加強(qiáng)警告。

    說著,朝樹兩邊,各去100米的方位,指示——那兩個地方,公路邊,各立著一塊赫然如同噀血的標(biāo)志牌:喇叭圖案下,很粗的紅斜杠。這還不算,超常規(guī)的,在圖案之上,加了兩個大大的紅色黑體字:“禁鳴!”

    我說,我盡量不按。特殊情況,輕輕按,喔,停車罷,慢速通過。反正,在城里也是不準(zhǔn)摁喇叭的。

    我想聲音刺耳,不僅會驚傷老銀杏,還會騷擾草坪上“遇難同胞之?!崩锏耐龌辍毡救说浆F(xiàn)在,都在極力洗罪,他們安息不下來——若是輕舞飛揚(yáng)起來,穿村入戶,陸村和周邊地方的百姓,晚上就不得安寧。

    好在,這條公路,已基本廢棄,大多數(shù)車子,不往這里駛。想逃過境費(fèi)的例外。北面,稻畈的當(dāng)中,那條摩登神氣的高速公路上,已有白亮在游動,光柱還不長,邊緣也模糊——天才半黑。

    老人碩大的酒糟鼻,時而現(xiàn)紅,時隱,手中的煙在明滅。

    暮靄的氣息,如同柴灶飯的香甜,裹挾我們。

    我的采訪,該結(jié)束了。

    銀覺得,是一股黑的風(fēng)在旋。

    他不敢抬頭,更不會跟著管來,旋脖子。

    過幾秒鐘,便有疾風(fēng)拂面——管來是繞著“木樁”堆跑的 ——著“力士”鞋的雙足,羚羊般矯捷。

    那雙棕色的“力士”鞋,曾經(jīng)很讓銀生妒。那時候,能穿“力士”鞋的人,很少,尤其在鄉(xiāng)下。

    這“洋”鞋和它的承載,曾經(jīng)吸引了多少小姑娘和“老娘們”(已婚女人)的芳心。管來帥,容長臉,白膚,頰邊有少許“青春美麗疙瘩豆”留下的皮損,下巴前突,只要戴上一頂巴拿馬大草帽,就是“西洋鬼子”。缺欠是,身材不高,大約只有一米六七的樣子。

    久保在后面追,提著瀝血的刀。

    管來的葫蘆頭,朝一側(cè)傾斜——因為脖頸挨了刀——這大約使他失去平衡身體和辨別方向的機(jī)能,只會一圈又一圈轉(zhuǎn)。

    銀看得急煞。

    若是管來能照直跑,彈一根墨線,脫離開人群,那久保,是無論如何也追他不上的。相川也一樣。

    “啊呀呀!”我扼腕太息。

    若是管來,未挨刀前就跑,他自己脫逃,不成問題,興許還能把日本佬引開,別的人可作鳥獸散。

    可是,管來為什么不如是呢?我把這種惋惜,表達(dá)出來。

    老人笑笑,不語。

    也許,只有俟某一天,到那個世界去,問管來自己,才知道。

    血,水槍也似,朝“木樁”們飆射。

    銀的臉上,落了不少。咸腥味,他舐到。

    久保氣壞,追不上管來。

    相川笑死。

    他擋住管來,久保惱羞成怒——決意要把管來,剁成肉醬——那一刀下去,管來的身子一歪,大腿斷,像嫁接果木時,削斜樁,斷面非常平整——久保用了超級狠力——在最初一瞬,我們看到紅肉、黃脂、白骨、粉髓,接著是紅液噴發(fā)。

    砍斷這條腿,刀的中段,已經(jīng)沒有不缺處。

    腿墜落的時候,很沉重地拍打了地坪,“砰!”大家都被震動。銀杏樹也顫巍巍地?fù)u晃。

    稀奇事發(fā)生:管來單腿跳——像戲中的武生功夫——蹦得很高,有節(jié)奏,移運(yùn)非常之疾。一眨眼工夫,便臨到草坪西面,再過去是茶地。起先,有“嘭!嘭!嘭”之聲入耳,后來,什么也聽不著,像瞅無聲電影。黯淡的天光中,一根淺黑的樁(背著光),一上一下顛動,仿佛是有雙看不見的巨手,在使舂米杵。

    “杵”躍上茶地——那是要比草坪,高出半個身子——有一刻,杵似乎栽在那里生根,久保急步上前,杵又往前顛。在茶蓬間,慢慢的短下去——那是下坡——很快便被埋沒?;蛘哒f,融化在天光暮靄之中。

    相川把悵然有失的久保,拉回。

    他腳往前走,頭反向瞅,眼睛直勾,魂魄離身——不可思議,把它扯到遙遠(yuǎn)的地方去。

    后來,陸村人把那里的茶蓬,篦頭發(fā)似的搜幾遍,沒尋著人影。又輻射方圓幾十里的范圍,以及管來各處的親戚、朋友家,都去搜尋過,皆空返?!瓣懘逵鲭y同胞之冢”里,列的只是他的一截腿。

    西邊的太陽,完全沉下去,溺在廣袤的稻菽之海,那里幾株大樹的輪廓,如模糊的剪紙。

    淡黃,而略存金亮的天際,不那么真實,像虛浮幻景。老人的臉面、白土布襯衫,都蒙上了一層橘黃……

    于是,我們究竟“嘮”了多少,“嘮”過沒有,都成了問號。

    甘馨的田園氣息,沁入心脾,有點醉人。

    銀杏樹閃亮,樹干的一面,燦黃,葉片兒,像是要消融在淡金紅的光波里。

    鉛黑,渲染了大部天際。看得見,些許紅艷,凝血也似——像雞血石里的赤脈——在西面的云堆中。

    成群的歸鴉,從太陽沉沒的方位,飛襲過來,烏黑的脊和翼展上,鍍了金的廓。它們貼著茶蓬低掠,像是戰(zhàn)斗機(jī),眼見要輪著它們掃射的當(dāng)兒,又高攀——讓無聲的氣流,把它們托浮起來——隊形混亂,歪歪扭扭,失去了銳氣和力量。

    薄紗般的夜幕,從大青山那邊,掣扯過來,覆蓋了溪灘、塘路、麥菽、茭白田、菜地……到銀杏樹下,徘徊不前。銀感覺那是一副裹尸布——這是他現(xiàn)在的說法——那時候,“白喜事”用素縞。

    久保和相川,預(yù)備收工。

    草坪上,橫七豎八地臥著,18具尸體(有倆缺顱)和一條腿(管來遺下)。吸足了血漿的草地,在同樣染成赤紅的翻毛皮鞋下,“咕吱咕吱”響。沒有來得及逃走的蚱蜢、螳螂、金龜子、螞蟻,許多的爬蟲,還有些被紅雨淋撲下來的蝴蝶、老虎蜻蜓,振顫著粘乎乎的翅子,在稠液里掙扎。確切地說,此刻看上去,血是黑的——天光已經(jīng)消失殆盡——像溶化的柏油。

    銀,最后一個,由相川執(zhí)刀。

    “你知道自己會死里逃生么?”我問。

    “哪里算得嘎(這么)準(zhǔn)……”老人謙虛。

    薄暗中,看見瑟瑟閃亮的銀發(fā),和明滅煙頭,有時候猛紅。

    老人說:“你一定得有耐心,事情總會起變化?!鄙夙暎a(bǔ)充說,“生死由命,人算不如天算?!?/p>

    他是“耐”住了。

    銀一直乖乖地豎著。

    寒戰(zhàn),一陣陣向他襲來,好幾次,他要化作加熱的“噙糖”(飴糖),癱軟下去。

    后來,他有點漠然了——劈砍時間過長,尖號慘叫,“咔嚓!”“噼啪!”血腥味……接收神經(jīng),開始麻痹——耳不聰,目不明,鼻不靈了。眼前只有,悠悠蚊樣黑絮飛過,和金星頻閃。

    他的“鍋鏟頭”,低著,尖下巴觸著胸。因為光線黯淡,我們看不清,他唇上茂密勃發(fā)的細(xì)茸。他眼的余光,浮到對面山體上去。

    沉默的山巒,此刻,一味的龐而黑,高深莫測狀。

    他只能睨著,它的下半,有的地方,顏色濃,有的淡。有幾個方位,如國畫的皴中狠勾幾筆,那是樹,或者凸出的巖。

    他的魂,已經(jīng)出竅,像割下已久的菜——農(nóng)人總是稱,剛收摘下來的果蔬,是“魂靈兒都沒有蝕出(飛出)”——魂輕靈飄忽,磷火一般隨意游蕩,有點不受控制。

    月亮該升起來了罷?在那個,像女人側(cè)臥腰際線的凹里。也許,是被厚云蒙住。他可能再也看不見了?!班耄 薄纳碜右化d——他的身首,就會分家。不,沒那么爽快,刀已經(jīng)鈍損得,只能當(dāng)鋸條使??墒牵@時候,他忽略了這一點。他看見靈鷲山——雖然他不知道,它叫此名——佛陀踞山頂,結(jié)跏趺坐,重頤安詳。周遭下面,佛(諸如彌勒佛等)、菩薩云集,猶如凌橋的市集。唐僧、孫悟空、豬八戒、沙和尚,牽馬挑擔(dān),跋涉漫漫西域。佛陀說,四大皆空,不生不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隨侍他左右的,應(yīng)該是阿難和迦葉?其實,銀一個也不認(rèn)得,這些“三山(先生)”。他想尋,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送子觀世音菩薩——她的慈容,是熟悉——祈求桂枝(被他在稻草垛旁,“拄”過一次),能結(jié)下一個屬于他的果來,可是沒有找見,他失望極。

    公路西北,遙遙的黑曠里,燈火星點,依稀可辨——凌橋的房廓,下半截埋在屋脊之海的炮樓。

    日本佬也是要死的,銀想。要下地獄!——佛一定會這樣處置他們——用碩大無朋的磨,碾,池塘樣的大油鍋,炸,牛頭馬面使霹靂火秦明的狼牙棒,剮下他們的肉來,如我們刨蘿卜絲,抽筋剝皮。他仿佛看到,肥壯的日本佬,倒懸在那里,一絲不掛,雞巴倒垂——像他們虐待“反日”的中國人,渾頭渾腦與“反”、“抗”不搭界的“良民”那樣。有一次,日本佬抓到一個美國飛行員,在凌橋鎮(zhèn)上示眾,活剝他的皮,銀看見,皮已經(jīng)褪到腳下,那對藍(lán)眼珠,還在?!毡纠械碾u巴,肚皮,被天狗,一口一口地嚙撕……如此一想,心緒也就平和一些。眼睛閉上。

    相川疲憊不堪,肚子里的肉、魚、大蒜、米飯、老酒,以及精氣神,都消耗盡。對他來說,這許多戰(zhàn)友過把癮就能死的樂事——血腥屠戮——還不是一件輕松的事。至少,不似久保那樣,心中“如如不動”,砍人只當(dāng)宰雞鴨,不費(fèi)吹灰之力。他本來,就是一名超級“殺豬豆腐”。相川的臂,乃至整個身子,都有些顫,幾次欲起刀,又垂下,找不到前面劈殺順當(dāng)時的感覺。

    相川的白肉,在黝暗中晃來晃去,讓已經(jīng)收工,用死者的布片,在揩抹肥軀上血、汗的久保,想起“花姑娘”,他精神煥發(fā)——這個騷牯牛樣的日本佬——他催他快動手,完事后好去“放炮”。

    這一刀,一定要漂亮!相川想,有一個好的收結(jié),“歸去鳳池夸”。不管怎么說,20個人的腦袋,砍下了,這刀。

    他運(yùn)一口氣,把刀擎過頭……

    “你拔腿就跑!”我說。

    依我的思維,其余的人,全去了,斬盡殺絕已成定局;那刀已懸在頭上,落下只在須臾……奇跡的發(fā)生,應(yīng)無可能。即便是村頭槍響,雷暴,相川肚子疼……也阻止不了,鋼刃與肉頸的親密接觸。除非相川美尼爾氏癥發(fā)作,但是旁邊還有久?!赐蝗坏卣?,火山爆發(fā)!一發(fā)炮彈,落在眼皮底下……這種思維,有些荒唐。

    對面,那個模糊人影的上端,仍在搖。

    一道白光,斜掠銀的脖頸。

    銀倒下。

    相川感覺,像斬在軟木上。

    銀昏死過去,身首沒有分家。事實上,只切進(jìn)了很淺的一層,硌在胛骨上。刀,已如老人的殘牙。

    久保哈哈大笑,譏訕這刀,銀樣蠟槍頭,中看不中用。

    他說了許多挖苦話。

    相川甚為懊惱——“尚方寶刀”出丑,大為丟臉,并且,這將成為,久保這頭臭豬經(jīng)久不息的話題。再者,若撞見酒井甲子雄大佐,怎么交待?——酒精的作用,消失殆盡,他的頭腦,一下子清醒起來——他憤怒異常,把刀一擲,撲過去,與久保行“武士道”……

    西邊天上,泛魚鱗云,一束橘黃色的亮光,穿透重壓,扇樣展開。

    那古銅色——現(xiàn)在黑黝——的頰邊,敷著最后一層余暉。

    晚風(fēng)送來,一陣陣?yán)鹊膯柩省咚俟飞?,已是雪光亮如白晝…?/p>

    呼天搶地的哭號。陸村人涌過來。

    久保和相川,已行進(jìn)在歸凌橋的公路上??谒滩恍?。

    有人把銀攬在懷里,用布條扎住脖頸。

    隨后趕到的土郎中,往刀創(chuàng)上撒了藥粉——在他被抬進(jìn)泥屋之后。

    半夜。

    一支中國軍隊,穿插過此地。

    軍醫(yī)給銀,重新清創(chuàng),縫了幾十針……

    暮靄,草木,和泥土的氣息,濃重起來,帶著熱烘。

    我感到燥熱。

    我怎么嗅到了腐尸味?——那年,到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jì)念館參觀,大日頭的正午,我有如斯鼻觸——我甚至聞到了,新鮮的血腥味!見鬼。

    10:1,10:1,10:1……腦子里,揮之不去。

    是不是,我累了?一個人乏憊的時候,思緒容易粘乎乎,用杭州話來說,是“腦細(xì)(髓)搭牢”。

    老人不作聲,如泥塑。

    我無語,似秋蟬。

    亙古的山風(fēng),吹起一支幽怨的曲。老銀杏的萬片葉兒,“沙啦啦,沙啦啦”伴奏?!坝鲭y同胞之?!鼻暗拈_闊地上,草梢,近旁茶蓬、山坡上樹的柯枝,隨之輕輕顫搖……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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