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接觸這些女孩子時,張漢武就不喜歡其中一個叫陸荔的。她像一個不和諧的音符,時時從一片寧靜中蹦跳出來,嗓門尖尖的,簡直是噪音,就這樣咋咋呼呼的,真讓人受不了??此菢幼樱瑤е笕Χh(huán),穿著緊身夾克,染著一頭黃發(fā),張揚著一股野性。
剛安營扎寨時,圍上鐵絲網(wǎng),把一條兇狠的、又黑又胖的藏獒拴在一旁守護著。汽車又運來枕木、帳篷、吃的喝的用的,要在這里過日子了。大家都分配了活,一群亂糟糟的螞蟻似的,忙忙碌碌地在收拾這個將要生存的地方。盡管她們涉世未深,眼里多少帶著驚恐,但慢慢就會習(xí)慣的。
瞧,她的尖嗓門又響了起來:媽的,倒霉!這些勞改犯把我們當成紅蜘蛛(女犯)了!
大家順著她的目光望去,一片空曠,滿是卵石、砂僵,其中有一條灰白的小道,不知是多長時間踏出來的,有一群人正在上邊緩緩移動,身上穿著的橙黃色的馬甲格外扎眼,上邊還有字和編號。旁邊有押送的武警,端著自動步槍。
遲滯、迷惘的目光在向這里張望,有些眼睛發(fā)亮,竟有了些淫猥的樣子。其中有個小伙子臉很白皙很帥氣,他竟然朝這邊友善地笑笑,招招手。
令人吃驚的是這個陸荔毫無顧忌地也揚起手來,擺了個優(yōu)美的扇面,回應(yīng)他。
張漢武實在忍不住了,斥責(zé)道:你理他干什么!
犯人也是人?。∷┖┬χ?,一副叫人不舒服的幼稚天真、清純無邪的模樣。
就是這個陸荔,在隨后的控水渠中,她又出足了風(fēng)頭,著實作秀了一把。
一、二、三,一人三米。張漢武用步子量好,不偏不倚。而他自已是五米。戈壁灘的土質(zhì)是除了卵石就是砂僵,用的是原始的鎬頭。不一會,就響起哭聲,很矯情的哭聲。陸荔干脆坐在鎬把上不動,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你一問她,她慢悠悠地說:你讓女孩子干這個?
張漢武嘆口氣,這些姑奶奶,說話跟她們也不能粗口。他盡力勸說:你們不是勞改犯,也不是農(nóng)民,你們是鐵路工務(wù)段的工人。我們是來建農(nóng)場,種樹,要給柴達木盆地披一件綠衣裳。闖業(yè)艱難,報紙上不是說,百萬富翁當初也睡垃圾筒嘛!
下午,情況就變了。來了一群幫忙的小男孩,大概是附近工區(qū)的。他們汗流浹背,很賣力氣,顯然,正愁沒機會獻殷勤呢。張漢武巡視一圈,大為惱火,他朝她們吼叫一聲,讓這些男孩快走。
那個替陸荔賣命的流里流氣的家伙,一副饞涎欲滴的神態(tài),胸前還掛著個玉石墜子,像是佛教的標志,一蕩一蕩的,竟直沖張漢武而來。怎么,要打架嗎?張漢武倒吸一口冷氣。只見那家伙伸出兩掌:看看,多少泡,你讓女孩子干得動嗎?我真想挖個坑將你埋了!
張漢武也火了,不治治這些蠻家伙,無法無天了。他跑過去,到鐵絲網(wǎng)的盡頭,去解藏獒的鏈子,那有野性又兇猛的家伙,被訓(xùn)練出來了,專咬男人,當然除了他以外。
可是女孩子們嘻嘻哈哈地把藏獒圍住了。又是陸荔的尖嗓門:大黑,你不能咬這些見義勇為者,我們還要給他們發(fā)獎金呢!
這樣真是沒法管了。張漢武背著手,氣哼哼地出了林場,順著戈壁灘那條灰白的小道,大步流星地直奔段上去告狀。誰有高招誰來管這些新新人類吧,我是不干了!
段領(lǐng)導(dǎo)聽了他的匯報,看著滿頭是汗的他,笑笑,遞給他一支芙蓉王:老張,那些小伙子也是段上的職工,讓他們幫忙就幫唄。這些和尚成天見不到女人,情緒不穩(wěn),有的請了假跑到城里站在街道邊呆呆地看女人。見了我就纏著問什么時候分來點姑娘?,F(xiàn)在見了她們,正是身上著火,急著想要表現(xiàn)表現(xiàn)呢。
這樣下去,沒法管理啊,我是害怕出事?。e樹沒栽成,哪個姑娘卻懷了孩子。
領(lǐng)導(dǎo)笑笑,把話岔開,說段上撥一點錢,雇一些民工刨樹坑。再動員一些機關(guān)干部下去幫忙,要不有些人會說我們對這些女孩子不人道了。
張漢武把煙的過濾嘴掐掉。他抽煙就這習(xí)慣,覺得有嘴的煙不辣,不過癮。
站大腳的民工被雇來了,拿著鎬頭刨樹坑。這些能下苦吃這碗飯的人,只刨了一兩個坑,就提出要增加工錢。
陸荔是最瞧不起錢錢錢的人,所以沒等張漢武發(fā)話,她就嚷:不干就走,我們自己刨!
民工們丟下鎬頭撤了。女孩子們又撿起來重新刨。
滿手血泡??!有的女孩伸開雙手叫苦。大家躺在地上,不顧卵石、砂僵硌著,一片長嘆驚叫:都高科技時代了,我們還在這掄大鎬呢!
都怪陸荔,加點錢就加點錢唄!
看那片云像、像、像……
陸荔沒聽見她們說啥,蠻有興致地說:我給你們講個故事。
有人插了一句:哄學(xué)前班去吧!
陸荔卻只管講:從前有個公主,叫豌豆公主,墊了一百條被子,下邊放一粒豌豆,她還是覺得硌得慌……
大家感到了身下拳大、碗大的石頭,都笑得喘不過氣來。
讓安徒生再寫個種樹公主吧!愛看書、文文靜靜的楊萌說。
星期天,段里的干部,加上義務(wù)幫忙的小伙子們都來幫著刨樹坑,推土機也開來了,推出一片平地蓋溫室、住房。
當戈壁灘的又一個春天來臨時,種下的楊樹苗爆開了第一片葉芽,涂了油一樣亮晶晶的,又像雛鳥的黃嘴牙子,微微張開,要唱歌呢。溫室里的菜也長起來了,隔著玻璃望,一片新綠茸茸的,很是養(yǎng)眼……這種地方種出的綠色,彌足珍貴??!
張漢武還是工長,發(fā)牢騷也好,罵娘也好,還得干,還得掙這份工資。蓋起的房子里有他一個辦公室,地上照例是一地掐掉的過濾嘴煙把……唉,這些女孩子,真應(yīng)該送到海灣戰(zhàn)爭的前線去,見見槍炮,見見流血,就老實了。
老張是一副關(guān)心國家大事的派頭,從那個年代走過來的人嘛!不像現(xiàn)在年輕的自我一代,自私得只知道自己,不關(guān)心政治。每天早晨排隊點名,他都要讀報,而后又講形勢,最后才講要干的活。讀報時,如果說哪里哪里揪查出一個貪官,他會借題發(fā)揮,破口大罵,像反貪英雄。然后又解釋,說老百姓打點小麻將是不犯法的。
說張工長層次高嘛?可也不見得,下了班,他常常不走,到處尋找野菜,什么灰灰菜、辣辣根呀都一股腦塞進蛇皮袋子里。他并不是和大城市里的人一樣要換換口味,他和女孩子們這樣解釋,說自己的老婆下崗了,在家里養(yǎng)豬維持生活。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讓女孩子心里沉甸甸的不好受??墒羌毿牡臈蠲劝l(fā)現(xiàn)了喜劇性的一幕,有一次她看見沒捆扎好的蛇皮袋從自行車上掉下來,散落的灰灰菜里竟然滾出幾根碧綠的黃瓜……
那頂著金黃小花、沾著晶瑩露珠的小黃瓜,甜甜的、脆脆的,用心血和汗水滋養(yǎng)成的,沒有任何色素和催發(fā)劑,原汁原味,端到桌子上,絕對是綠色食品。女孩子們誰也沒嘗過一口呢!大家覺得不公平。
其后,有人發(fā)現(xiàn)溫室頂上的一塊玻璃有一個大洞,還沒有換。于是,幾個人這般那般,商量定了。
傍晚,和往常一樣,工長張漢武用自行車馱著一袋野菜興致勃勃地回家了。于是身材小巧玲瓏的林芳被繩子捆著,像探險者似的從那個玻璃破口吊下去……有人開玩笑,說讓陸荔下,她那大耳環(huán)就卡住了,上不去,下不來。
于是,女孩子們都嘗到了自己的勞動果實。
林芳瞪著眼睛,帶著那種探險者意猶未盡的刺激感站在那里,好像隨時要再來一次似的。
第二天中午勞動回來,她們的眼光不約而同地望望溫室上的那塊玻璃破口,竟不約而同地哇的叫出聲來。上帝啊,誰在那塊破玻璃邊上涂上了一層厚厚的黃油?
這黃油只有段上管維修的小工廠里有,難道工長一上午就跑到二里路遠的段上去找黃油,他不怕累???真夠狠的。
果然,張漢武臉像這片戈壁灘似的黑沉沉的。報復(fù)很快來到了。
例行的早晨點名,今天格外漫長。工長講了這個講那個,就是不解散。太陽在一點點向高空移動,戈壁灘上的太陽很毒,白燦燦的,仿佛有火在頭頂上灸烤著,汗滴開始滲出來,腿在一點點發(fā)酸、發(fā)顫……
張漢武當過兵,腿腳好。他特別有站功,站幾個小時能紋絲不動。可這些女孩子就不同了,有的真像白雪公主一樣嬌嫩,不耐熱。有的腿已經(jīng)站得酸麻,微微打起顫來……咚的一聲,大家吃了一驚,回頭一看,身體較弱的楊萌暈倒了。
快,抬進房里休息!張漢武命令道。仍然不宣布解散,又把手中的報紙展開來念。太陽好像定定地懸在頭頂凝固不移動了,醍醐灌頂般烤得人眼前發(fā)黑。張漢武念著念著,也覺出一道道目光像槍口一樣對準他,噴射著火焰……
咚的又一聲,大家不約而同地驚叫起來,又一個女孩暈倒了。
張漢武正想看清是誰時,不滿聲爆發(fā)了:要等到都摔倒嗎?
又是你,就你話多!張漢武也怒火中燒,上去一把把陸荔從隊列中拽出來。他懷疑膽大妄為的黃瓜事件她肯定是主謀,這是個產(chǎn)生壞影響的人。于是陸荔也不示弱,兩人撕扯成一團,尖叫聲、哭聲連成一片,立即騷亂起來。事情的結(jié)局是兩人都順著戈壁灘上的灰白小路跑到段上去告狀。在領(lǐng)導(dǎo)面前,陸荔顧不得什么,將胳膊一擼到肩上,潔白、圓潤的膀子上有兩個葡萄珠一樣黑紫的手印,這不是時髦的文身,是暴力的象征。
張漢武辯解,我根本就沒用力,是她在做秀。他講偷黃瓜的事,講她在女孩子中主導(dǎo)一種不和諧的氛圍。
陸荔講工長也暗中偷黃瓜,并進行一系列不人道的管理。
后來,當然是張漢武挨了訓(xùn):老張,你那擺弄鋼鐵的手不知輕重,能這樣對女孩子嗎?
張漢武漲紅臉:換個人來干吧!
其結(jié)果是換不了,他當過農(nóng)民又當過兵,領(lǐng)導(dǎo)上覺得還是他比較合適。說真的,辭職是假,他還是真想干這個女兒國的老板,從心情上,他倒真是懷念田園生活。至于這些女孩子難伺候有什么要緊,慢慢來他不信有鎖不上的門。
張漢武在考慮對策。他在琢磨著楊萌。這個女孩的心性是內(nèi)秀,長著一雙清澈、聰明的大眼睛,對他,從來不頂。他對她表示了好感,給她派了幾次輕活,又讓她臨時管考勤。
有一次大家去給樹澆水時,他把楊萌叫到辦公室,透露了想讓她干記工員的想法,觀察著她的反應(yīng)。
這對女孩子來說當然是好事,可以不受風(fēng)吹雨淋日曬,想穿什么就穿什么,還有轉(zhuǎn)干的希望呢。楊萌同意,但使她不快的是工長的眼睛盯著她,眼光有些過于親熱。
接下來的幾天,工長去開會,工作就由楊萌負責(zé)。
楊萌管得松松散散,大家有了寬松的環(huán)境說笑。這天下午,本應(yīng)該出工的,從宿舍里卻傳來聲嘶力竭的叫喊,聽那聲音,仿佛是到了世界末日。幾個女孩子抱在一起大放悲聲的原因是她們的臉上出了問題,只聽有一個女孩喊:我們變恐龍了!
由于戈壁灘上日照長,紫外光瀑布似地盡情傾瀉,往往只有一天,就能把保養(yǎng)得嬌嫩的皮膚曬黑。女孩們往往如臨大敵。出工前涂上防曬霜,夏天也要戴上大口罩,圍上頭巾,只露出一雙撲閃撲閃的大眼睛??杀M管這般防范,還是發(fā)現(xiàn)臉上有沒遮嚴的地方,被太陽偷吻了,變成了一道黑一道白的花貓臉??蘖恕⒑傲?、叫了,都不解決問題。還是涂些幾百元一瓶的春天系列增白劑,為了美,她們舍得投入的。
正悲戚戚的,突然外邊有人喊:快來,本小姐承受不了了!原來是回家辦事的林芳返回了,提著幾個西瓜。
于是什么都忘了,大家聚在一起吃西瓜。吃著吃著,陸荔說好像在一本雜志上看到說西瓜美容很好,大家將信將疑。但一想現(xiàn)在是高科技時代,許多事情看著想著不可能,其實都可能。陸荔首先帶頭往臉上抹瓜瓤,大家也跟著涂,涂著涂著,大家又都覺得不是那回事,互相望著,滿臉紅色瓜汁淋淋漓漓,還掛著幾顆瓜子,不禁都哈哈大笑起來,聲音幾乎把她們親手蓋的磚房房頂揭了。剛吃完,陸荔又化精致的妝,還深有體會地自語:女人不涂口紅不精神。
楊萌說:你們這些瘋瘋,該瘋夠了吧?
突然外邊有人喊,聲音很凄厲:快,駱駝吃樹苗了!
大家一聽知道非同小可,一窩蜂似地擁出來,眼前的情景讓她們驚呆了……林地苗圃里,幾個龐然大物像進了伊甸園一樣快活,東奔西突,有幾棵樹已經(jīng)折斷,露出白白的茬口,令人心疼。女孩們尖叫著,擲石塊,揚沙土,都無效,眼看著這些高蹈派肆無忌憚地踐踏著……楊萌過去曾在日記本上寫過詩,禮贊過這些沙漠之舟,題目就叫:我愛你啊,金色的駱駝。這回她覺得這是一群外星來的黑客,簡直該殺。她用石塊投擊著,罵著:恐龍,豬,把你們做成肉干!
正在這當口,張漢武趕回來了,一看,當兵的脾氣犯了,跑到廚房,掂出一把尖刀來,沖過去,對準一個高大的類似于頭駝的忘乎所以的家伙的豐碩的屁股一刀捅去。噗的一聲,那家伙悲鳴一聲,高高直立起來,像起重機一樣,接著一溜煙竄走了,別的同類也跟著跑了……
張漢武把楊萌叫到辦公室,拍桌瞪眼罵了一遍:管得嚴點,你們投訴我這不人道,那不人情。我不在幾天,人情是給夠了,可再有幾天,整個林場都完了。你們也回家吧,沒人管更好,隨你們的意了!
第二天,點名的時間又長了,女孩們都站得腰酸腿疼,被太陽曬得眼前一陣陣發(fā)黑,幾欲暈倒。聽工長罵夠了,然后宣布:扣楊萌這幾天的工資,而后又說要加強晚上值班,除了他以外,還要留兩個女孩守夜。
以前是工長自己值夜班,加上藏獒大黑?,F(xiàn)在增加兩名女孩,他也是避嫌疑。不少熟識的人開玩笑:老張,管那么多女孩子,下邊得把住門,別鬧出緋聞來。他立即表白,我和她們談話,從來都是兩人以上,沒有單獨的。這話傳到女孩子耳朵里,有些人撇嘴。楊萌立即有點臉紅,她想起工長單獨與她談過一次話。
好在值夜時楊萌和陸荔搭伴。而陸荔老是擺弄手機,不停地接發(fā)信息,嘴里還嘆息,念叨:香煙愛上火柴,注定要受到傷害。接著她晚上就不斷往外跑。楊萌叫她別走,說害怕。陸荔說:有工長和大黑,你怕啥?
楊萌自己呆在房間里,老是覺得窗外有輕輕的腳步聲,窗簾縫隙里好像有一雙亮亮的眼睛在窺探,她心跳得不行。第二天,她觀察到工長穿的是布鞋,走路也是輕輕的。如果是別的男人,藏獒大黑肯定會狂叫的。
有消息說,陸荔找的男朋友,就是那天被押著走過戈壁灘和她打招呼的那個白凈秀氣的囚犯。現(xiàn)在已釋放。
陸荔辯解,說自己沒和他確定拖拍,只是他要在戈壁小鎮(zhèn)上開個飯館,她認識一些人,給他幫幫忙而已。這事讓張漢武有些鄙視,在點名時少不了指桑罵槐一番。這讓陸荔和他結(jié)怨更深。
可是沒幾天,陸荔突然失蹤了。原先只是說請一天假到鎮(zhèn)上買點女孩子的東西,誰知幾天不見,手機也關(guān)了,像蒸發(fā)了一樣。
張漢武立即在點名會上當著女孩子們宣布:給陸荔劃曠工,報請段上,予以除名。
誰知幾天后的晚上,陸荔回來了。工長家里也來了幾個不速之客。領(lǐng)頭的是陸荔的那個白凈的囚犯朋友,他叫馬君強。張漢武瞪起眼睛:你們要干什么?
馬君強說:陸荔是為朋友兩肋插刀的人。她不在乎我蹲了監(jiān)獄。別看我這樣,但我們是清清白白的朋友。她曠工幾天你扣她工資就是,要給她除名,砸她的飯碗,做得太絕。我可是在監(jiān)獄改造好的人了,你別讓我再進去!
她根本沒把我這個工長放在眼里。
是啊,像有些女孩一樣,給你送煙送錢,你就關(guān)照,干的是輕活,想回家就回家,呆多少天都行,你都不管。
這些話肯定是陸荔告訴他的。張漢武環(huán)顧這幾個人,口袋里鼓鼓囊囊,像是刀子。明顯是來威脅的。馬君強一指他的鼻子:你別逼我再犯錯誤。
他們剛走出門,就聽見啪啦一聲,外邊的一扇玻璃被砸碎了。張漢武氣得拿起菜刀沖出門去,但想想又回來了。
不過他再也沒提開除陸荔的事。
柴達木盆地是高原大陸性氣候,日照長,無霜期短,晝夜溫差大。剛到八月,樹葉便開始泛黃。等到九月,飄落的葉子踩上去會發(fā)出干干的脆響,劃根火柴就能點著。天已經(jīng)變冷,圍繞著盆地的阿爾金山和昆侖山、祁連山逶迤綿延的余脈頂部,已披上薄薄的一層白雪。張漢武帶著女孩們趕在入冬前給樹澆最后一遍水,沙石土壤是不好儲存水分的。他望望干活的女孩子們,里邊沒有陸荔,她又編著理由請假了。她最近和馬君強不怎么來往了,她聲稱和他只是朋友?,F(xiàn)在她和那個曾經(jīng)幫她挖水渠的戴著玉石墜子的長發(fā)家伙打得火熱,下了班就一塊去上網(wǎng)吧,很晚還在棚子里吃羊肉串?;彀?,早晚沒結(jié)婚就生出孩子來。不光是她,別的女孩也都紛紛不甘落后,都紅杏出墻,真是滿園春色關(guān)不住,林場的大鐵門已經(jīng)關(guān)不嚴了。張漢武給段領(lǐng)導(dǎo)訴苦說要不是我管得嚴,林場成妓院了。
還有一件讓張漢武大發(fā)雷霆的事是藏獒大黑死了。它被女孩子們用鐵鏈子拴在墻角,竟然是活活餓死的。它是女孩子們的忠誠保鏢,見了陌生男人就咬,晚上放開鏈子,她們可以放心睡覺,它在院子里巡視,任何圖謀不軌的人不敢翻墻過來的。有些心懷叵測的人在肉里摻了藥丟進院來,它警惕性很高,嗅一嗅就走開了。女孩子們交了男友后,為了方便,就把它拴起來。它望見那些陌生男人一個個色迷迷、心懷鬼胎地走進來,當然怒火中燒,咆哮如雷,如果沒有鏈子,它會把他們撕成碎片。這些男孩子總是東張西望,相當畏懼它。平時女孩子們倒些剩飯給它,現(xiàn)在幾乎把它忘了。它饑一頓、飽一頓,最后平躺著,沒有了氣息。
女孩子們都內(nèi)疚極了,抱著它毛蓬蓬的大腦袋痛哭不止。林芳更是悲痛,想起自己的男朋友來時,晚上瞞著工長,讓他住在隔壁房間。他開玩笑似地說,晚上我過來!
林芳笑笑:你沒那本事。
戈壁灘的夜,像冰窖,又黑又冷。小伙子真的悄悄起身,盡可能沒一點聲響地打開門,往外一望,頓時頭發(fā)根里滲出冷汗,趕忙縮回去。第二天,她問他:見識了吧?又嘆口氣:早晨我一出門,它蜷臥在我門口,身旁有一層薄薄的雪呢。
林芳提議:它是我們的守護神,我們把它埋到樹林里吧。
女孩子們還按本地風(fēng)俗習(xí)慣,找來青稞酒灑在地上隆重祭奠。楊萌還寫了一篇祭文:
大黑,純正藏獒種,勇猛忠誠,是女兒國的保護神。被女孩子戲稱為帥哥和情種,是我們的朋友。
寫完她嘆口氣:人有時真不如動物。
陸荔撲哧一笑,又連連點頭。
陸荔現(xiàn)在的男朋友是線路工,就是那個掛玉石墜子的家伙。她和他的關(guān)系像遇到熱氣的溫度計里的水銀,直直地往上躥,一直達到愛情的巔峰。他一來,她就對同屋的楊萌請求:給點方便吧!楊萌只好出去。她馬上關(guān)上門,嘩啦一聲,窗簾也拉上了。令楊萌咋舌,半天緩不過勁來。
大家講,大概陸荔是這些女孩中最先結(jié)婚的,是第一個走向紅地毯的人。段上不是承諾嗎?嫁給線路工對穩(wěn)定人心有功,獎一套家具。果然,他們要談婚論嫁了。陸荔織著毛衣帶著溫馨美好的感覺對他說:咱們準備結(jié)婚吧?那個掛玉石墜子的男人叼著煙說:急啥?
后來他很少露面了,陸荔幾次急著找他,他都躲著。后來別的女孩看見他和另一個女孩在他的單身宿舍進進出出的,儼然一對情人似的。陸荔有一天終于將這對男女堵在屋里。那女孩臉也不紅,旁若無人地穿好衣服先走了,看都沒看陸荔一眼。男人也想趕緊走,陸荔攔住他:你不能走,要走就從我身上跨過去!她割了腕,看著鮮血噴冒出來,就躺到了地上,橫在他前邊。而他真的就從她身上跨了過去,走了……
被搶救過來的陸荔對楊萌說:戈壁灘上女人少,看著他們找對象難,同情他,誰知他輕易得到了就不珍惜。唉,不一定西部落后的地方人就多老實。
楊萌望著陸荔的大圈耳環(huán),心里突然升起一種強烈的憐憫又悲哀的感覺,她覺得博大、廣袤的戈壁灘不是粗獷的,而是細膩的,是女性的,她的胸懷包容著萬物啊!
張漢武蔑視地哼了一聲:被人玩了,又給踹了。
陸荔下了決心,辦了勞務(wù)輸出手續(xù),要去南方打工。她摘下大圈耳環(huán),只穿著T恤衫、牛仔褲走了,臨走前給這些朝夕相處的女孩們發(fā)了一條手機信息,是網(wǎng)上下載的一首詩:
我知道我生活在世界的一個小小角落
我知道黑和白之間還有灰色
我知道生活中有甜蜜還有苦澀
女孩們都覺得胸有些堵。張漢武不屑地說:到那種地方,掙不上錢就得當雞。他立即感到,女孩子們都抬起頭來看他,眼光像刀片般鋒利。他趕緊走了。
誰知沒幾天,突然發(fā)生的一件事,使女孩子們對他的不滿情緒像一朵小火苗引燃了一片熊熊大火。她們決定要投訴他。
那是一個下午,有個女孩子從林地里跑回來取工具,聽見工長屋里有低語聲和掙扎的撕扯聲,接著嘭的一聲從屋里跌出一個女孩,一屁股坐在地上,她哭叫著搖頭大喊:不要,我死也不要!大家吃了一驚——女孩是楊萌。先前冷言冷語說她是馬屁精的幾個女孩也不吭聲了。
晚上,大家追問楊萌,她什么也不說。后來只說了一句:他喝多了!最后,大家推舉林芳寫一封舉報信,列舉工長張漢武的種種劣跡,準備寄給段領(lǐng)導(dǎo)。
張漢武仿佛一下老了十歲,他蹲在林場門口很久了,地上丟滿了掐去過濾嘴的煙頭。一夜之間,他的保持平衡的天平就傾斜坍塌。倒不是女孩子們告他,那封信還沒寄出,就發(fā)生了一件大事。段上決定停辦虧本的林場,將溫室承包給種菜的農(nóng)民。女孩子們被分配到公司和機關(guān)去,他這個小小的烏紗帽自然也給摘了。眼前一片亂糟糟、塵土飛揚的景象。推土機轟鳴著,在推出新的一塊平地——要建新的溫室——有一片樹也要被砍掉,看著灑了心血的、長成碗口粗的樹發(fā)著哀鳴的脆響、死了一樣被推倒時,他死死閉住了眼。突然,他跳了起來,直向推土機沖去:不能動樹啊!他喊著,踉踉蹌蹌地一下子絆倒了,頭重重地磕在推土機的鋼斗上,隨即血流滿面地暈了過去。大家趕忙把他送往醫(yī)院。
圍觀的、心情沉重的女孩子們也都緊緊閉上了眼睛。有個女孩暗暗掏出那封舉報信,把它撕碎撒在地上,很快就被翻卷的塵土蓋住了……
責(zé)任編輯 張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