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火兩重天

1

手機響起的時候，我漫不經(jīng)心接聽。一個陌生的女聲對我說，我是阿香啊，你快抽空來看看我，我不好了。

我不知道阿香是誰，在我認得的人中，沒有叫做阿香的。我說，你打錯電話了，我不認識你。阿香說，我認識你啊，你怎么會不認識我？我沒好氣地說，我怎么會認識你呢？你是阿香我就不認識。我掛電話了喲。阿香急忙說，別，別，你不就是那個劉一色嗎？我認識你!我嚇了一跳，看來這個阿香真的認識我，她懂我的愛好。我叫劉一，愛好攝影，被人稱為劉一攝；因為攝與色同音，別人都認為我愛的是色而不是攝，劉一攝就成了劉一色了。

我說，你竟然知道我的大名？你到底是哪個啊？阿香在電話那頭咯咯笑出聲來，你真是貴人多忘事，五一七天長假我們就做了三天夫妻，你怎么就忘了我了？我的腦袋轟地一聲響，像平地一記炸雷。我什么都想起來了，這個婊子，她竟然找上門來!我瞧了瞧辦公室里的其他人，幸好他們都沒在意，我趕忙揣著手機往外走，直走到無人的地方我才壓低聲音說，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勒索我？阿香竟然哭了起來，語無倫次地說，我沒有啊……我只想要你來看看我。我弄不清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肯定不能和她來硬的。不然，她鬧上門來可就麻煩大啦，先穩(wěn)住她!我說，好吧，我去。你在哪？阿香說了一個地點，我答應下了班就去看她。

2

什么都想起來后，我陷入了巨大的恐懼之中。我想象那個阿香見到我后，獅子口大開，要一萬、兩萬……十萬……天吶，我哪里有這些錢??？她一定不肯善罷甘休，把事情捅出去，會弄得我身敗名裂……我?guī)缀踅^望了，這種事情太多了，很多有錢人都這么被勒索的?？晌也皇怯绣X人啊!

我給賈梵高打電話，他和果小夏都是五一活動的參與者，現(xiàn)在看來還是引誘我誤入歧途的慫恿者、教唆者，他們不能見死不救。我對賈梵高說，那個阿香找上門來了!賈梵高兀自懵懵懂懂問，哪個阿香？我惱怒說，還有哪個阿香，就是那個妓女阿香啊!賈梵高哦了一聲，明白過來。她說一個人來找你，還是帶了小孩一起來??？賈梵高假惺惺地問，我竟然聽不出他的調侃，傻乎乎回答，她剛才打電話給我。她當然是一個人來，她帶小孩來干什么？賈梵高哈哈大笑，我以為她帶著孩子來認爹了呢。沒孩子一起來就好，怕什么？我笑不出，哭喪地說，阿香可是妓女啊，她一鬧就紙包不住火，我這不是惹火燒身嗎？賈梵高想了一下說，那個阿香叫做聞香吧？她看上去不是個壞人。

暈倒。這年頭只有像賈梵高這樣的人才沒把妓女看成壞人，而我可以不把妓女看成壞人，可她勒索我就不是好人了。

阿香有個很好聽的名字：聞香。這是我后來才知道的。聞香識女人，好像是一部電影片子的名字。聽到這個名字，總讓人想起空靈飄逸的女人。事實上，聞香長得很單薄，看上去像個弱女子，風吹就要倒的那種。

阿香給我做“冰火兩重天”，新奇、刺激得讓我窒息。好不容易我喘過氣來，阿香，你不用這樣弄了吧？太讓我過意不去。阿香不停地摩挲，其“敬業(yè)”精神可以稱得上一流。不行啊，這是成套的，不能少一個步驟。阿香有點累了，嬌喘吁吁但仍不停歇。成套的？我迷糊起來，被阿香的溫存弄得像一堆爛泥。

是啊，我們玩的這個叫做《與狼共舞》。阿香告訴我。哦，與狼共舞？這個《與狼共舞》的游戲一定是男人們想出來的，只有男人才有如許的狼性。

阿香無疑是屈從于狼性下的一個弱女子，當時我想。我實際上也是一個狼，一個色狼。沒錯，劉一色。呵呵。

五一長假的時候，我、賈梵高、果小夏三人相約去游山玩水，美其名曰“采風”。之所以叫上果小夏，是因為他在愛心協(xié)會工作。我和賈梵高都是閑人，愛心協(xié)會是個有名無實的單位，養(yǎng)閑人的，果小夏是閑人無疑，我們就把他捎上了。

確切說，是果小夏捎上我和賈梵高。果小夏開來一部車，說是新買的私家車。我對汽車不敏感，不知道是什么牌子。但果小夏那部車連購車費、入戶費加起來不過三萬多，是典型的臭屁蟲樣子，我們就把它稱作臭屁蟲。

果小夏說，不要小看了我，愛心協(xié)會很快就要升格定級了，我就不是閑人了，有職有權，還怕這輛臭屁蟲換不成寶馬？我和賈梵高拍案稱奇，愛心協(xié)會不就是個群眾團體嗎？也要搖身一變成為官府衙門了？果小夏就是當差的，吆三喝四，呼風喚雨，到時吃香的喝辣的要什么有什么，鳥槍換炮真的不是夢。

我們坐著那輛臭屁蟲出發(fā)了。

3

禍根是在林麗縣種下的。我們在大龍湖吃了大蝦，而且是反常的大蝦，大如鯉魚。果小夏連呼遇到了吉兆，可我心里直打鼓，認為是兇兆，沒想到后來果然應在我身上。后來，我們還到十里洋渡乘船游了小桂林，接著到獨孤村游覽了古代墓葬群。我和賈梵高大顯身手，一個拍照一個寫生，像要把林麗縣的湖光山色盡收囊中。果小夏吟詩高歌，興致勃勃，扮出一副文人騷客的模樣。如果我們僅僅滿足于大自然的美輪美奐也就罷了，但我們偏偏不滿足，還要享受更多的美色，這就惹下了禍端。事情發(fā)生在晚上。林麗縣不愧為風景秀麗的游覽勝地，夜晚也透露出與眾不同的別樣風情，空氣里有粉脂飄香，夜色中有艷光閃動，朦朦朧朧的街燈散發(fā)著曖昧的信息。我們住在林麗大酒店，吃了帶著騷味的烤羊肉，喝了加了羊腎、牛鞭的燒酒，就有點把持不住。晚上也要樂一樂，不樂白不樂。我們都想通了，都是閑人一個，成就不了大氣候，倒不如趁著大好時光縱情享樂。

去桑拿吧!我和賈梵高很快達成共識，但果小夏猶猶豫豫。我們問他為什么，他說，我不像你們，你們一輩子注定是閑人了，我還是要升格定級的，說不定還要當上愛心協(xié)會的會長，不是等閑人物。切，我們都笑了說，你急什么？八字還沒一撇呢，先和我們泡妞洗澡去!

我們來到金時代廣場，這里有很多美容院桑拿館，或遠或近簇擁著廣場中央的立柱形雕塑噴泉，噴泉水花四濺，騰空而起，在彩色的夜空里宛如絢麗的禮花。我們都興奮了，迫不及待地進了娛樂場所，很多美女都迎面而來，花團錦簇，蔚為壯觀。賈梵高和果小夏都高大帥氣，美女們見了都爭著拉扯他倆。而我其貌不揚，缺陷又被他倆的映襯放大了，美女們對我視而不見。很快，賈梵高和果小夏各有所屬，我卻被凄凄惶惶地留下。

正在我義憤填膺的時候，一個女子裊裊婷婷地走來，她說，你跟我來吧……

4

賈梵高說，阿香看上去不是壞人，她一定是有事了，才找你。我的心這才安定了些。

我按照阿香說的地址找上門去。北緯28度，聽起來像某個坐標，其實是一棟商住樓。來到樓下，我才知道阿香是叫我到她的住所去。

樓下的物業(yè)保安一聽說我找阿香，就露出一臉壞笑，嗨，送上門來了？真是酒香不怕巷子深?？磥戆⑾愕拿麣獯?，保安知道她住幾門幾樓。我惱怒責問他，你胡說什么？她可不是賣酒的。保安別過臉去，嘀咕一聲，她不賣酒，她賣春，也是春酒。我不敢和他理論，趕緊落荒而逃。

阿香的房門沒關，我一推就進去了。看到她蜷縮在床上，好像氣息奄奄，和五一長假接待我的時候判若兩人。我一顆心落地了，她看上去不像要敲詐我。

我徑直走到她床頭說，你睡覺怎么連門也不關？不怕歹徒進來嗎？阿香閉著眼睛像說夢話，歹徒來這干嗎？我什么也沒有了。我環(huán)顧四周，果然四壁空空，好像剛剛遭到過洗劫。我預感阿香遭遇了變故。阿香說，我病了，東西都賣了去看病，可仍然看不出個結果來。我一驚，別是艾滋病什么的啊，不然……幸好阿香接著說，可能是血液方面的問題，醫(yī)生說也許是白血病，要做骨髓穿刺才能確診，可我已經(jīng)沒有錢了。我不解地問，你干這個營生不是來錢很快的嗎？怎么窮得連病都看不起？阿香探起身來，拉我坐在她身邊告訴我，她原來有兩萬多塊錢積蓄的，不久前被一個男人騙去了。那個男人是她在林麗大酒店認識的，是個風度翩翩的中年男子，口口聲聲說要娶了她。阿香感動得涕淚交零，心想這回遇到救星了，一定得上岸從良了。阿香動了癡情，把什么都給了他。男子說要借錢去做生意，她就傾其所有把兩萬塊錢都給了他。男子得了錢就玩失蹤，人間蒸發(fā)了。阿香氣得嘔血，沒想到從良的夢那么快就破滅了，一肚子冤屈無處說，就氣出病來了。

我聽了怒不可遏，恨不得揪住那個男人打一頓，但那男人遠在天邊，我打無可打，一腔憤懣即刻轉化成了柔情。我說，阿香，你別發(fā)愁，我會幫助你的，先去檢查清楚再說，費用由我包了!我豪氣沖天，以為事情不過是小菜一碟，沒想到后來發(fā)生的事根本不在我能承受的范圍之內。

阿香感動地說，我就知道你是個好人。要不是我成了這個樣子，我就嫁給你了。

阿香大概是說，若不是她做了妓女，她就嫁給我?？裳巯虏徽勥@個，當務之急是治病救人。我說，別說這些啦，快收拾東西吧，去大醫(yī)院看病!阿香抽抽嗒嗒地說，我欠你的，我病好后加倍還你。我給你寫借條。

5

賈梵高說得沒錯，阿香是個好人，她根本就沒想到要敲詐我。我為自己原先的想法愧疚，小人之心啊!

阿香的好處絲絲縷縷地縈繞在我心頭。

那夜，她口含冰鎮(zhèn)的花瓣灑在我身上。我說，阿香，不弄這些了吧？麻煩。

阿香說，是成套的，叫與狼共舞。我說，誰是狼?。渴悄氵€是我？阿香說，都是狼，人比狼還狼。不過，你應該不狼，慈眉善眼的，哪能是狼??？我納悶，阿香說這些干什么？她是不是在暗示我的身材缺陷？阿香，你們這些小姐都以貌取人，不愿意接待長相平平的？我郁悶。阿香回答，現(xiàn)在生意太好了，小姐們接客也要挑帥哥。我說，那你為什么要接我？阿香說，我看到你，不知為什么心里就生生的疼，你長這個樣子，一定沒碰過女人吧？我一定讓你好好嘗嘗女人的滋味。說著，阿香全身的肌肉一張一弛裹著我，讓我仿佛變成一個融化的冰激凌。

那個晚上很消魂，弄得我欲生欲死。我嗚嗚咽咽說，阿香啊，看來我這輩子就這一次幸福了，過把癮就死也值啊!阿香卻說，你要喜歡，我這兩天晚上都到你住的賓館去。我以為阿香不過是說說而已，沒想到她真的來了。賈梵高和果小夏大眼瞪小眼，沒想到你小子還有這個艷福。他們嚷嚷著，連忙收拾鋪蓋給我倆騰房間。有了兩人世界，我和阿香做了兩天魚水夫妻?？鞓纷圆槐卣f，還彼此留下了聯(lián)絡方式。但過后我就把阿香忘了，我想她也把我忘了。誰還當真??？雖然阿香對我熱情似火，但那不過是野火一把，早就成了過眼煙云。

直到阿香打電話找我，我才知道她沒有忘記我，并且是在最困難的時候找到我。而我也終于想起來了，她叫聞香，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

6

阿香的檢查結果出來了：白血病。阿香的反應還算平靜，我卻不啻當頭挨了一棒，原因很簡單，我能負擔阿香的檢查費用，卻不能負擔她的治療費用。一個白血病治療下來，包括骨髓移植什么的在內，少說要二三十萬元，這對我這個小職員來說無異于天文數(shù)字。何況，阿香還是個妓女，一旦別人發(fā)現(xiàn)我和她扯不清，我將陷入流言蜚語中，人言可畏啊!阿香看到我呆呆傻傻的樣子，大概看出了端倪，她說，劉一色，我倆不過是萍水相逢，你能這樣待我，我很知足了。我現(xiàn)在得了不治之癥，遲早都是個死。你就不必管我了，讓我自生自滅吧。我尷尬，支支吾吾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還是想盡力幫助你的。阿香凄然說，我還是個妓女呢，你再幫我，不是把你也拖下水了嗎？我心亂如麻，但阿香重病在身，不能再刺激她。我說，我一個小人物，沒什么好怕的。你容我想想辦法。

實際上，我沒辦法可想，只能去找賈梵高商量。我說，梵高，阿香得了絕癥，我們管不管??？我把賈字省略了，直呼他梵高，有討好他的意思。現(xiàn)在需要他的支持。賈梵高聽了很受用，他一直自比梵高，畫了很多畫，卻一文不值。如今我稱他為梵高，多少有點安慰。但他笑歸笑，卻不領情。他說，是你管不管的問題，不是我們管不管的問題。他把我和他分得清清楚楚。我說，好，那你說我管不管？賈梵高裝模作樣點點頭，當然得管。怎能見死不救？何況，你還管了一半，救人救到底嘛。我說，道理是這樣，可怎么管？賈梵高胸有成竹說，這種病要治好，得花大錢，你我都沒有這個實力。得向社會求助。我搖搖頭說，阿香是個妓女，你想想，社會肯救助一個妓女嗎？賈梵高被我問住了，搔頭不語。良久，他幡然醒悟似地說，找果小夏去，他有辦法!我懵懵然，他能有什么辦法？賈梵高點撥我，他在愛心協(xié)會工作，想想看，愛心協(xié)會專管扶弱助困的，這不正好找到門了嗎？

對啊，找果小夏去!事情有著落了，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7

救人如救火，事不宜遲。我和賈梵高即刻去找果小夏，我們把他約到茶莊里喝茶。雖說都是同學，用不著客套，但有求于他，不得不擔待點。

果小夏說，我現(xiàn)在忙了，愛心協(xié)會已經(jīng)升格為正廳級單位，下一步還要給每個人定職責，我大小也要撈個處長當當。以后不能陪你們閑逛了，這頓茶錢，算我的吧。果小夏神采飛揚，與過去判若兩人。我們都相信，他時來運轉了。

好機會，阿香有救了!我心想，就乘著果小夏興致高漲的時候把阿香患病求助的事前前后后說了。沒想到果小夏立刻沉默下來，他一臉嚴肅地教訓我們，你們看看，惹禍上身了吧？我說你們啊，成天游手好閑，玩山水不夠，還要玩女人。這種女人能碰嗎？碰了就甩不掉。你們的腦子長來干什么的？當屁股用??？你們都老大不小了，一點沒有進取心，得過且過，被時代邊緣化了，成了多余的人啊，懂不懂？同學里就數(shù)你倆最沒出息了!

果小夏一番話說得我和賈梵高羞愧不已，低著頭不敢做聲?？墒?，賈梵高不服氣，低聲辯駁道，那晚上你不也和我倆一起去洗桑拿玩小姐了嗎？果小夏一聽就跳了起來，我有你們那么短視嗎？真?zhèn)€是鼠目寸光??！我是在愛心協(xié)會工作的，能不知道自己的價值嗎？我會為了玩女人敗壞自己的大好前程嗎？哼，我機靈著哩，這不，愛心協(xié)會升格了，我至少也是個處長，犯得著和你們去那些場合玩小姐嗎？告訴你們吧，那天晚上我什么都沒碰，老老實實坐在門口抽煙等你們。

我一想也對，我們從包房里出來的時候看到果小夏坐著喝茶，好像沒沾葷腥。我說，你沒進去耍子？他呵呵一笑說，我潔身自好!高人啊，我現(xiàn)在佩服得五體投地，果小夏不僅胸懷大志，而且有先見之明，在我和賈梵高縱情聲色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圖謀當處長了!他的雄才大略絕非我等鼠輩所能及!

話雖如此，我仍沒有忘記救助阿香的使命。我囁嚅著說，我倆是遠不及你。不過，你要是能幫上阿香一把，才能證明那個愛心協(xié)會的確是有實力的。果小夏嘆氣，語氣和緩了些。那個阿香是個什么人??？一個妓女，下三爛!愛心協(xié)會救助妓女，傳出去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唉，不過看在老同學的臉上，我還是試試幫她一把吧。愛心協(xié)會是有善款，但也不能亂用。得經(jīng)過會長的批準。我?guī)銈內ヒ姇L吧，不過千萬不能告訴他阿香是妓女喲!

我們以茶代酒，感謝果小夏。他即將當處長，而我們仍是庸庸碌碌的閑人，差距拉大，卑微之心就有了。那一頓茶錢自然不敢要他破費了，我搶著埋單還來不及哩。

8

阿香病勢越來越重，每天發(fā)燒、嘔吐，身上起皰疹、紅斑，原來如花似玉的一個人，現(xiàn)在形容枯槁，只剩下一把骨頭了。我們看著著急，這也是一條人命啊!可阿香自己身無分文了，我和賈梵高捐助的那點錢只夠維持她的伙食，要想治病簡直不可能。阿香憂憤交加，連死的心也有了。我們安慰她說，找到愛心協(xié)會了，還有一個同學在那里當大官，估計幫一把不成問題。阿香聽了才寬心些，暫時打消了赴死的念頭。

希望都寄托在愛心協(xié)會上了。但希望往往愛捉弄人，轉瞬間它就變成了失望。果小夏領著我和賈梵高去見馮會長，就是愛心協(xié)會的會長，叫馮二水。見了面，我一見如故，因為馮二水也其貌不揚，并且是個腳有殘疾的人，走路一拐一拐的。聽果小夏說，他原是第四中學的校長，因為愛心協(xié)會升格定級后，必須要找一個“官”來當頭，馮二水腿部殘疾，有代表性，就把他調來了。馮二水由校長變成廳官，一步登天，身價也大大不同，好不容易才抽出時間接見我們。

馮會長的辦公室很簡陋，顯然還沒有隨著主人一起升格。馮會長坐在破藤椅上，招呼我們坐木沙發(fā)。他抱歉說，委屈你們了，這陋室真是有點煞風景。不過下次你們來一定大變樣!馮會長很有信心地說。我們相信他，他看上去很有魄力。果小夏小聲告訴我們，愛心協(xié)會已經(jīng)買地皮建大樓了。我心頭暗喜，這愛心協(xié)會實力雄厚，阿香有希望了!

馮會長聽了我們的介紹，露出為難的神色，雙手一攤說，現(xiàn)在有病沒錢治的現(xiàn)象太多了，如果都來要錢，愛心協(xié)會的家底掏空都不夠，所以我們已經(jīng)有了規(guī)定，因病要錢的都不給，沒辦法啊!只能請你們原諒了。一盆冷水澆下來，我從頭涼到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賈梵高心有不甘說，那總應該有特例，不能說有病的都不捐錢啊!馮會長點頭說，你說得對，也有特例，有病也有捐的。但一定得有賣點，什么是賣點呢？就是說能給愛心協(xié)會帶來社會影響的，提高知名度的。比如說，不久前我們就救助了一個捐腎給母親的女大學生，為什么呢？社會影響大啊，這種事情人人覺得新鮮，愛心協(xié)會的知名度一下子就飆升了。這錢花得值啊!賈梵高若有所悟說，這么說只要我們找到阿香有賣點的地方愛心協(xié)會就可以捐助？馮會長干脆地說，對，只要你們找到她身上的賣點，我就捐錢!賈梵高想來想去卻想不出阿香有什么賣點，太難了，她能有什么賣點？我靈機一動，阿香不是個妓女嗎？也許這正是她的賣點。

我如實對馮會長說了，期望能絕處逢生。但馮會長說這哪是賣點啊，這是污點。愛心協(xié)會如果去捐助妓女，就該改名叫惡心協(xié)會了。說著又疑惑地看看我們，你們莫不是她的顧客吧？馮會長懷疑我們是嫖客，弄得果小夏也緊張起來了。他趕緊拉我們出去說，算了，你們另想辦法吧，愛心協(xié)會不管這個事。

果小夏埋怨我，你說這些干什么?。颗缓眠€會破壞馮會長對我的好印象。他懊惱得直跺腳，后悔帶我們來了。

9

愛心協(xié)會沒戲了。我們不敢告訴阿香，生恐她想不開。她每天昏沉沉躺在床上，不知外面世界。我們對她說，還在努力，已經(jīng)有幾個人有捐款的意向。實際上一個也沒有，她的日常開銷完全是我和賈梵高支付。

我們想，總不能讓阿香等死啊，她那么年輕，還應該活下去?？晌覀儧]有辦法，我們是兩個閑人，當不得官，做不得生意，哪來的錢？如果我們不認識阿香也就算了，那樣即使她死了我們也看不到。但現(xiàn)在她和我們有了瓜葛，如果她死了，而且死在我們面前，這樣我們良心受不了。殺人殺到死，救人救到底。這個道理我們懂。

賈梵高閑著時就拼命地畫畫，他說把那些畫賣出去，得多少算多少，好歹也給阿香買點藥治療。賈梵高到底不是梵高，他雖然在每一幅畫上署名的時候把賈姓略去不表，但也沒人相信這是梵高的畫，因此他的畫總賣不出好價錢。薄利多銷，每賣出一幅畫，賈梵高總是笑得合不攏嘴。我說，梵高啊，你不是說是精品嗎？怎么賤賣你也樂？賈梵高說，我這是在救人啊，為善最樂嘛!

我雖然叫劉一色，可攝影作品賣不來錢，我只得利用空余時間去賣玫瑰花，因為沒有鋪面，只得擺在路邊賣。人家問我你好端端的賣玫瑰花干什么？我說是義賣，賣了錢去救一個人。人家又問，你要救助誰?。空f出來，我們一起盡力。但我卻不敢說出來。阿香是妓女，說出來人家接受不了。因此我的花也賣得不多，每天只得幾個小錢而已。

阿香作了一些常規(guī)治療，病情有了緩解，能起來活動了。她知道我們?yōu)榱私o她治病不遺余力，感動得不得了，抽抽嗒嗒對我們說，早知道世界上還有你們這些好人，我就是窮死也不做妓女啊!我再也不干那些事了，我要自食其力!

阿香不聽我們勸阻，硬撐起來去找了一份工作，在賓館洗衣店給人燙衣服。

阿香真的要重新做人了，可是，還來得及嗎？

10

阿香的病情有了緩解，但醫(yī)生說如果要治愈，還是得骨髓移植的，否則，緩解只是暫時的，她來日不多了。我們心急如焚，張羅給她換骨髓的事。但湊不出錢來，離換骨髓所需的錢還遠著哩。

我們都灰心了，除非出現(xiàn)奇跡，不然，阿香就死定了。

偏偏這個時候，阿香又出意外了。派出所給我打電話來說，阿香跳樓了，正送去醫(yī)院急救，要我快過來看她。

我大吃一驚，阿香為什么要死?。课覀冋谂樗I款治病，她卻只想著要一了百了，真是太不應該了。我急忙趕到醫(yī)院去，派出所的張民警正在等我，一見我張民警就說，你這個朋友真是好樣的，是個烈女啊，如果在古時候，是要給立牌坊的。我聽了一頭霧水，腦子急轉彎了好一會也想不出阿香怎么變成了烈女。民警告訴我，阿香在賓館上班，臨時被叫到包廂幫忙，有一個客人看上了阿香，故意摸摸碰碰，阿香都忍而不發(fā)。那客人喝得酩酊大醉后，就一把抱住阿香要尋歡作樂，阿香堅決不從，他發(fā)了狠又撕又咬，像要把阿香生吞活剝。阿香被逼無奈，只得掙扎而起，一步躍到窗口跳下去。那是八樓啊!張民警驚嘆著說，她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寧可摔死，不愿受辱。難得、少有……張民警臉上露出無限敬仰的神色。我連忙問，那她到底摔死了沒有？我關心的是阿香的安危。張民警遺憾地搖搖頭，可惜了，被一張雨棚擋了一下。不然，真的可以申報烈士了。我說，阿香現(xiàn)在在哪里？張民警帶我走進病房說，她剛剛做了手術出來，只是股骨骨折，沒有生命危險。

阿香躺在病床上，看到我就哭起來，悲情十足地說，我寧死也不再做那種事了，我答應過你們要重新做人的。我心里五味雜陳，想說你這又是何必？但我沒敢這樣說，怕會傷了她的心，只能一個勁地安慰她。

張民警站在旁邊說，劉一色，你這個女朋友真是好樣的，你一定要好好對待她。我吶吶地說，她不是我的女朋友，是干妹妹。民警干脆地說，干妹妹就好，沒有血緣關系。我尷尬得說不出話。

張民警又說，劉一色，你跟我來，去辨認犯罪嫌疑人。我們已經(jīng)把他抓起來了，要向他提出索賠。我想到阿香的治療費沒著落，得去討要賠償。就說，去吧，去見那個混小子。

在拘留所里，我看到了果小夏。我們彼此都大吃一驚。我說，你怎么在這里？果小夏說，你是來領我出去的嗎？張民警在旁邊說，你的案子還沒了，不能出去。我驚疑不定地問，難道就是你欺侮阿香？張民警說，正是他，想嫖娼還要置人于死地!我唏噓再三說，果小夏啊，你不是潔身自好不嫖娼的嗎？果小夏悄聲說，我升了處長，一時高興，喝得爛醉，就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我一直都是清清白白的，你要幫我證明啊!我告訴他說，真是鬼使神差，你碰到的這個人就是阿香!果小夏愣了一下才想起來，好像撈到了救命稻草說，是她正好!快叫她認我做男朋友，這樣我就沒事了。

但事情的發(fā)展完全不在我們掌控之中。阿香一時間成了知名人物，先是婦聯(lián)來慰問，譴責殺人兇手；接著社會各界紛紛來看望，學習阿香堅貞不屈的精神；再接著就驚動了領導，批示要全力救助阿香，嚴懲兇手果小夏。大家發(fā)現(xiàn)阿香身患白血病后，都說無論如何要捐助她，不就是二十三萬嗎？不難。領導帶頭捐款，群眾緊隨其后，一時間捐款獻愛心的人絡繹不絕，排隊到了醫(yī)院大門口。很快就湊夠了幾十萬。接著骨髓配對成功，阿香順利做了骨髓移植手術，術后恢復良好。這一切都是一連串發(fā)生的，就像電影一樣?？吹梦覀冄刍潄y，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因為案子廣受關注，果小夏自然難逃懲罰。不僅處長當不成了，還被送去勞動教養(yǎng)。他被送去農(nóng)場勞動前，我和賈梵高去探望他，想好好安慰他一下，不就兩年嗎？兩年后還可以東山再起。沒想到他樂呵呵的，一點不悲觀。他說，你們兩個搞贊助，賣畫、賣花什么的，可阿香治病的錢你們搞到了嗎？我略施小計，這不？阿香得救了!我們愕然，將信將疑。難道真的是果小夏在演“苦肉計”？

看到我們一臉迷茫的樣子，果小夏得意地說，這才是獻愛心啊!你們不在愛心協(xié)會，懂個屁！

他說的是不是真的？天知道。

責任編輯 張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