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jié)束或者開始

大廳里突然有些騷動，我一看，開始檢票了。隨著人流進站，檢票那位女同志的面孔是陌生的，包括她身上的鐵路制服。還有這候車大廳里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陌生的，這種陌生是曾經(jīng)熟悉后的陌生。差不多有二十年了吧，還有什么東西經(jīng)過這么長的時間還能不發(fā)生變化呢？可是，仍有一些東西似乎還是老樣子，你看那墨綠色的列車車身，車上的那些座椅，還有車廂里的那種格局，都和二十年前沒有什么兩樣。列車員的聲音，站臺上，工作人員的口哨和手里的小旗，以及手勢，都是那么眼熟，讓你立刻產(chǎn)生回到從前的幻覺。

上車的人并不多，可是他們還是慌里慌張地奔跑著，然后在車門口擠成一團，并且嘴里喊叫著，好像發(fā)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情。我慢慢地踱著步子，像從前我在小站工作時那樣在心里譏笑他們。我在站臺上像一個閑散的人在大街上溜達，一直走到?jīng)]有人的車門前。其實是有人的，只是沒有成群結(jié)隊的擁擠的乘客而已，那個人就是列車員，她恭敬又安靜地站在車門前，還禮貌地對我微笑了一下。我一愣，發(fā)現(xiàn)她像我多年前認識的一個女孩，也是一名列車員，也穿著深藍色的鐵路制服。像電影蒙太奇手法，讓那個遙遠的臉龐一下子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有了亦真亦幻的感覺。這才頓悟，我之所以要一路走到這節(jié)車廂來，并不是因為這里沒有顧客的嘈雜和擁擠，而是因為她在這里迎接我，仿佛用一根無形的繩子，把我一直拉到了她的面前。而我注定了要與她相遇，與一段往事相遇。

我在車廂最前頭一個座位坐下。

車廂最前面那個單元有兩個座位，一個雙人座，一個三人座，雙人座是列車員的專用席位，就像公交車上售票員的座位，一般人是不能坐的。今天是劉美娟當班，我也正好休息，這種巧合不多，我們都倒班，能趕上她上班我休息這樣的時機不多。劉美娟的臉盤圓乎乎的，愛笑，她一笑，腮邊就會出現(xiàn)酒窩。也許她發(fā)現(xiàn)了自己笑的樣子很美，所以她才愛笑吧。在我的眼里，列車員一年到頭都穿著單調(diào)的制服，猛一看，她們?nèi)家粋€模樣，就像井下工人，一到井下，你就認不出他們誰是張三誰是李四了，更看不出他們的長相。列車員給我們的印象都是差不多的，她們冬天都是一身深藍色制服，夏天則是白色的短袖衫。那么從哪里能看出她們美麗的容貌？只能憑借臉蛋和身材。劉美娟的臉蛋是出眾的，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她的身材修長，豐腴而不肥胖，苗條又不瘦弱，用現(xiàn)在的話說，是典型的“魔鬼身材”。那種身體美是單調(diào)的鐵路制服掩飾不住的。列檢的伙計都和我的看法差不多，他們見了列車員屁都不敢放一個，可是卻經(jīng)常在背后開列車員的玩笑，誰漂亮，誰就最無辜，被玩笑最多的也就是長得最漂亮的。所以，我沒有見到劉美娟之前知道她被大伙喚作劉美人兒了，但她長得到底有多美，我是模糊不清的。那是一個雨天的清晨，我們照常送清晨六點鐘那趟旅客列車。那是三九天，還下著細雨，我被凍得渾身上下沒有一點熱氣了。我站在車下，燈光中的雨絲清晰可辨，讓人看著就想打寒戰(zhàn)。突然，我看見有個列車員在鏡子前梳頭，仔細一看，發(fā)現(xiàn)她是個不折不扣的大美人兒，我簡直看呆了。有人碰了我一下，扭臉一看，是老曲。他沒有說話，而是往車上望去?！芭?，原來你在偷看劉美人兒?！钡浆F(xiàn)在我才知道她就是劉美人兒劉美娟。她的美原來是這樣動人?！皠e看了，”老曲對我說，“當心看到眼里拔不出來?！闭f著，他提起燈往劉美娟的臉上照去，只見一團燈光射了過去。劉美娟感到了不適，很快發(fā)現(xiàn)光源來自車下，便轉(zhuǎn)過臉來，用手擋著，想看看是誰在捉弄她。我正不知所措，老曲卻笑著跑了。我也立馬躬下腰躲了起來。

列車長鳴一聲，駛出了小站。我回頭看了一下空蕩蕩的車站，只有幾個送客的人正在慢慢離去，車站一下子變得沉寂了。列車龐大的身影被夜色吞沒，我的心像是被掏空了，被列車帶走了，生平第一次有了這種感覺。我和工友們像被打敗的士兵三三兩兩地回到自己的房間。天還沒有亮，大伙進屋就熄了燈，脫了衣服，重新鉆進被窩，不一會兒就有人打起了呼嚕。而我卻睡不著了，劉美娟的臉蛋總是在我眼前晃動。寒風在窗外刮著，能聽見風的聲音。一彎殘月掛在深色的天空，有些刺眼，加上樹枝在風中哆嗦著，看著都讓人覺得冷。不知誰家的公雞接二連三地打著鳴，透著一種家的溫馨。隔壁老曲的房間里，時不時傳來一些響動，有拾炭碴的老娘們正在敲他的門，他在屋里嗡聲嗡氣地罵著粗話。我裹了裹被子，閉著眼睛想心事。長這么大，我還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女人梳頭的樣子居然那么迷人。老曲以前說過不少劉美娟的壞話，現(xiàn)在想想，覺得他太過分了。

1978年，剛過了陽歷年，高中畢業(yè)后在家閑逛了一年的我終于接到了工作通知書，去一個叫劉集的車站報到。我是沾了同學李雪蓮的光，她父親是個官，有個熟人在鐵路，就托那人把女兒分到了鐵路部門，并且讓她再點兩個同學，她就點了我和另外一位男同學的名字。她在鐵路機關(guān)，另一個男同學去開火車了，我最慘，被分到了列檢，成天拿著小錘在火車底下鉆來爬去的。不過，這已經(jīng)不錯了，我的大部分同學去了煤礦，在井下挖煤，后來有兩個還死在了井下，這是后話。我剛到列檢就出名了，通過李雪蓮的介紹，單位的頭知道我是個高中生，能寫會畫，就讓我出墻報，寫總結(jié)，我成了列檢的秀才。不久，我入了團，還當上了團支部的宣傳委員。鐵路團委和工會有時還借我去幫忙，一時間，我在小站成了一個拋頭露面的人物。其實，在列檢也不錯，干一天，休兩天，還發(fā)了幾身制服，深藍色的，帶著銅扣子，胸前別著路徽，有一種工人階級的優(yōu)越感。

話又說回來，我的大部分時間畢竟在從事著繁重的體力勞動，我穿著臟兮兮的工作服，腰里掛著扳手和鉗子，手里拎著小錘子，總之，不體面，還特別累。尤其是夏天，烈日蒸人，走在路基上面，石子時常會燙得你直咧嘴。我頭上頂著濕淋淋的白毛巾，像敵后武工隊員，那毛巾一會兒就被烈日烤干巴了。冬天，半夜三更起來接車，北風呼嘯，我縮著腦袋，抖著身子，靠在電線桿子上，用惺忪的睡眼望著遠方。那時覺得日子過得太苦了，不知什么時候才能熬到頭。有一次，列車在前面一個站撞死了一個老頭，列車到達時，我和班長看前面幾節(jié)車廂。檢車時，得認真仔細地查看每個部件有無松動和裂縫，從敲打聲中辨別異樣的聲響。那天，我在檢車時看到了掛在一些部件上的白乎乎的肉塊和一些血跡，當時就惡心得要命，回到房間，怎么也吃不下飯。一次，我在團委幫忙，看到李雪蓮坐在財務科寬敞明亮的辦公室里，真羨慕她。我想請老同學幫我找找人，把我這個人才調(diào)到機關(guān)來。因為我一直進不了機關(guān)，總是在幫了幾個月的忙之后再回到列檢，一次一次地跌回到失落里。可是我沒有開口，我開不了口。上學時，我曾喜歡過班里的某個女生，但我不會主動向她表白，只會在心里暗暗使勁，把成績搞上去，借此引起女生的注意。我只會這種笨法子。我知道自己其貌不揚，身高只有一米六五，家庭條件也不行，父母都是工人。從上高中的時候我就明白了一個道理：我沒有任何優(yōu)勢，只有干出成績，才能吸引異性，才有愛的資格。打個不恰當?shù)谋确?，就像蟋蟀那樣，只有拼命地叫，用壓倒一切的雄渾嘹亮的聲音征服異性，把它們吸引到身邊，除此之外，沒有更好的辦法。當然，我還是喜歡去機關(guān)幫忙，雖然調(diào)不過去，但在機關(guān)呆一天就可以免受一天罪。還有，剛來列檢時師傅就說過，列檢以前出過一次事故，有個工友因為漏檢坐牢了。那是一趟拉煤的貨車，在途中翻了個兒，有幾節(jié)車廂報廢了，經(jīng)濟損失慘重。那還算萬幸，如果是旅客列車脫軌或翻車，死了人，可能得拉去槍斃。去機關(guān)幫忙，能躲過受累，少接一趟車就少一分危險，我可不想年紀輕輕的就坐牢——我那時就是這樣想的。

列車啟動了。我看著窗外，人群中，有幾個檢車員晃晃悠悠地遠去了，多像我當年的伙計。他們都很年輕，我一個也不認得，我離開小站太久了，有十八年了。列車員關(guān)上車門，走進車廂。旅客并不多，而我卻坐在了她的位子上，她不會攆我吧？她畢竟不是劉美娟。我正擔心著，她沒有說話，就坐在了過道另側(cè)的空座位上。我偷偷地看她，真像當年的劉美娟，簡直是那個美人兒的翻版。劉美娟今年也四十來歲了，應該有這么大的女兒了吧。

列車員手里擺弄著一把鑰匙，那是特制的鑰匙，是開列車車門的。這把鑰匙很新，閃著銀光。當年，我多想有一把這樣的鑰匙啊，可惜只有班長有。有時干完活客車還沒有開，班長就像打開自家房門似的打開車廂另一側(cè)的門，上車避避烈日或者躲躲風雨。有天早晨，送客車回來，我剛進屋，還沒帶死門，就聽老曲在屋里扯起他那特有的大嗓門兒罵起來了：“哪個不吃糧食的這么缺德，我日你祖宗！”大家忙不迭地圍攏過來，一問，原來火車鑰匙丟了。這種鑰匙每個班只有一把，昨天老曲從班長那里剛借走，今天一早就丟了?！澳憧纯矗R走時就放在這里，忘拿了。一眨眼的工夫！”他拍拍床沿，“讓我逮著，非把他的狗爪子剁了不可！”他狠狠地說。我急忙解釋：“再好好找找，我從你屋里最后一個出去的，我咋沒看見鑰匙？”“我不是說你，”他用胳膊碰碰我，這是他的習慣動作，“我不是說咱內(nèi)部的人，門沒關(guān)死，就怕路過的人順手……”他做了一個抓起東西放入口袋的動作。接著，當著大伙的面，老曲把被褥掀起來了，把席子也卷了起來，連鑰匙的影子也沒有。大伙陸續(xù)散開，班長還哼了一聲，很不滿的樣子。老曲在門口跺著腳又罵了一陣子，說道：“氣死我啦！我不吃啦！”他往床上一睡，用被子把頭一蒙，再也不吱聲了，像死了一樣。吃早飯時，班長對我說：“這家伙是在演戲，不信，你看著吧?！蔽液艹泽@，剛才他真的很氣憤啊，恨不得把偷鑰匙的人生吞活剝了。再說，他罵的話不堪入耳，難道……一周后，我果然在老曲腰間掛著的一串鑰匙中發(fā)現(xiàn)了一把開車門的鑰匙，亮晶晶的。鑰匙都是一樣的，沒有什么記號，我就說，你這把鑰匙真不錯。老曲說，問別人要的。

那天早晨送走客車，我睡不著，就來到老曲的房間。他屋里有個大爐子，總是燒得通紅，屋子里熱烘烘的。有時送完客車如果不睡回籠覺，我和大伙都愛聚在他的房間里，聽他胡侃。他的故事多，葷素拼盤，一直侃到天亮。

“你看上那個美人兒啦？”老曲使勁捅了幾下爐子，又添了一些塊煤。他三言兩語就扯到了劉美娟，這正是我感興趣的話題，但我一時不知該說是還是不是。

“哪天你曲師傅幫你牽個線，你得請我吃大鯉魚?！?/p>

老曲在我眼里是屬于那種不太正經(jīng)又沒有能力的人，他的話我是不敢信的。好事也能讓他辦砸，所以那天我未置可否。

后來，我經(jīng)常算計劉美娟哪天上班，我哪天歇班。趕巧了，我就會坐車去市里。列車到了終點站，我下了車，便去新華書店。中間有一個多小時的空閑，我買幾本書就返回，正好。我每次都坐在劉美娟那節(jié)車廂，當時我認識她，她不認識我，我只能選擇離她不遠的地方坐下，像個盯梢的。對我來說，只要能聽到她的聲音，就心滿意足了。我坐下后，就把剛買的書拿出來，做認真閱讀狀，耳朵卻在仔細捕捉劉美娟的聲音，生怕遺漏一句話。我覺得我就是個了不起的私家偵探。有時劉美娟要掃地，有時要倒水，這個時候，她會經(jīng)過我的座位，我不抬頭看她，不是不想，是不敢，好像在做一件不光彩的事情那樣心虛。我想，這樣做的效果一定非常好，她把我當成酷愛讀書的好青年了。我老婆有時就說，你看書的樣子很動人。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快五十的人了，頭發(fā)開始脫落，身體也發(fā)胖了，看書的樣子居然還動人。那么當年，我二十歲的時候，在列車上讀書的樣子一定錯不了。當然，一共十幾節(jié)車廂，我每次都坐在劉美娟的車廂里，每次都認真地讀書，肯定引起了她的猜疑。我可顧不了這么多了，重要的是認識她，走近她。

不久，我就不想再坐車去市里了，偶爾去一次，我也不想坐在劉美娟的車廂里，我覺得坐在那里如坐針氈，是活受罪。大伙都知道，每趟車都有乘警跟車，除了查票，還要處理突發(fā)事件。不知是誰規(guī)定的，乘警和列車員是一個班。馬俊和劉美娟一個班，我每次都要和馬俊相遇。從不遠處傳來的聲音，有劉美娟甜美的聲音，也有姓馬的那粗俗的嗓音，想聽的和不想聽的兩種聲音一起往我的耳朵里灌，真讓人受不了。馬俊身材高大，那身警服又增添了他的英武氣質(zhì)，可是，從他嘴里說出的話，怎么聽都不像一個乘警該說的。聽了他的話，你不能不認為，他哪里是乘警，簡直就是個流氓。他在大庭廣眾之下竟然滿口臟話，不知那些乘客是如何消受的，不知劉美娟為什么還能咯咯地笑出聲來。也許他們彼此太熟悉了吧，還是劉美娟喜歡那個男人？她的笑聲是那種脆生生的聲音，尖銳得像刀子，我的心被它劃破了，像是在流血，生疼。

我愛上了劉美娟。可是，令我煩不勝煩的是眼前總是橫著一個男人的身影，那是馬俊高大的身軀，像一大團陰影緊緊地籠罩著我，讓我無法擺脫，又將劉美娟遮得嚴嚴實實。畢竟，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多，而我和劉美娟還不認識，對她的情況一點兒也不清楚，就這樣糊里糊涂地愛上了她，人家還蒙在鼓里呢，多少有些荒唐。再說，我沒有發(fā)現(xiàn)她對我有任何意思，就勸告自己從今往后不要瞎想了，好好工作吧，爭取調(diào)進機關(guān)。我甚至還想到，如果能去機關(guān)科室工作，李雪蓮說不定能看上我。她畢竟是我的同學，對我了解，也比較欣賞，更容易相處。我們真的成為一家人的話，結(jié)婚那天，全班同學和班主任都來為我們慶賀，那該多么幸福啊。

沒有劉美娟的日子，我的生活還得繼續(xù)。那時的工資只有三十二塊錢，省吃儉用買來的書不能只在車上擺擺樣子就算了，平時忙里偷閑就讀那些書。白天，沒有活的時候大伙都睡得昏天黑地，可是我不睡，一頭扎進會議室里讀書。有時也去小河邊，坐在草地上，捧一本書，讀得很專注。累了，看看夕陽，看看撒滿粼粼波光的河面，看看牧羊女孩還有荷鋤的老農(nóng)。有時干脆躺在草地上，閉著眼睛想劉美娟。入夜，室內(nèi)鼾聲此起彼伏，我還在寫日記，把對劉美娟的思念寫進日記本里。還寫所謂的小說，夢想成為大作家，只有那樣，才能引起劉美娟的注意。我經(jīng)常往郵局跑，可是，收到的總是鉛印退稿信。有一天晚上來了一趟大列，有六十多節(jié)車皮，有人請假了，我們?nèi)龑窜?，每人看二十多?jié)。白天沒有休息，人有點累，看車時覺得頭暈眼花，一頭撞到車底一個角鐵上，疼得我差點昏過去。我如果昏倒在道心，讓火車軋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想想真后怕。胃口不好，晚飯吃不下，讀書到半夜，肚子又餓了。吃著冰涼的剩飯，眼淚“啪噠啪噠”砸在碗里。我想象著劉美娟知道了這一切，她心疼得不得了，就有了一種快感，就想讓自己再痛苦一些。

那天中午，我在出墻報。墻報有一面墻那么大，由幾個部分組成，一幅宣傳畫，兩邊是對聯(lián)，紅紙白字，是美術(shù)字，中間是內(nèi)容，全部用毛筆抄在紙上。每次出墻報，都會吸引許多人圍觀，他們有車站和工務段的職工，也有過路的。我站在凳子上畫呀寫呀，一會兒下來，站在遠處，瞇起眼睛看看效果，一會兒再站到凳子上。身邊的人都在夸獎，我并不在乎這些人的贊美，我想的是劉美娟，我知道她這天交接班，肯定會經(jīng)過這里，我希望她快點兒來。宣傳畫畫好了，對聯(lián)也寫好了，我開始用正楷一筆一畫抄內(nèi)容，我有些著急，列車晚點了，劉美娟她們還沒有過來。我停下手里的活，進屋倒水，慢慢地喝起來。正在這時候，客車進站了，我立刻拿起筆寫起來。不多時，我聽見有人說“劉美人兒來啦”。我的心里一抖，手隨即停了下來，只是停了一下，幸好沒有寫錯字。大伙嘰嘰喳喳不知在說什么，我一句也沒有聽進去，一邊寫著，一邊捕捉身后的動靜。我聽到一陣腳步聲，還有女孩的說笑聲。我生怕劉美娟從背后認不出我來，所以我匆匆地回了一下頭，其實只是側(cè)了一下臉，我相信劉美娟肯定不會看錯人，還相信劉美娟和其他列車員都在看我，不，都在欣賞我。這里的主角是我，這些作品是我一個人的杰作。那時候，我幸福得快要昏過去了。

生活就像天氣一樣，有時晴空萬里，有時陰雨連綿，有時電閃雷鳴。我沒有想到，一個機會，迅速拉近了我和劉美娟的距離。這年五月，團委開展文明禮貌月活動，組織團員上車服務，我也參加了。說來也巧，那天我正好在劉美娟負責的車廂里。就這樣，我和她正式認識了。一路上，我像列車員一樣掃地，拖地，為旅客倒水，忙得滿頭大汗。我問劉美娟要了鑰匙，到站了，我大聲地報站名，開門，關(guān)門，還扶老者上車。正好鐵道報的一名攝影記者抓拍了我扶一位老人上車的鏡頭，照片后來刊登了沒有我不知道，反正我很開心，因為我終于認識了劉美娟，我終于向她跨近了一大步。我那天的表現(xiàn)棒極了，借著一個正當?shù)睦碛桑铱梢栽谒媲氨M情地表演，效果自然不錯。也就從那天起，我在心里開始叫她娟，早就把進機關(guān)、和李雪蓮結(jié)婚的事兒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我再也不需要遮遮掩掩，我可以大模大樣地坐在她的席位上，像熟人一樣和她攀談了。

這些年，我經(jīng)常出差，無數(shù)次地走進車站，來到站臺上或走進車廂，一到這種環(huán)境里，往事就會像放電影一樣在大腦里浮現(xiàn)，坐在列車里回憶往事成為不可救藥的習慣。與鐵路和火車有關(guān)的事物，都會引發(fā)我的回憶。一天夜里，從夢中醒來，夢中的情形我記得非常清楚。我還在列檢，車站值班室的老秦扯著大嗓門叫著：“開過來了——開過來了——”他是在告訴我們，列車從前方站已經(jīng)開出。掛在屋檐下的電鈴突然發(fā)出刺耳的響聲，接著是班長的喊叫，我們房間的門被他踹得咚咚響。燈亮了，大伙都揉著眼睛爬起來，找各自的工具。我突然想起，我的電池正在充電。趕緊找充電房的鑰匙，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問誰誰都不知道鑰匙在哪里。我急得直蹦，沒有電池，燈就不能用，沒有燈，怎么檢車？這時，人都走光了，我隱隱約約聽見了火車的汽笛聲，就在這個時候，我醒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身邊睡著我的老婆。哦，我已經(jīng)離開那個小站，再也不用穿著骯臟的工作服在車下鉆來鉆去了。可是，慶幸的同時，我又覺得有些難受，因為劉美娟在我心里已經(jīng)變得模糊了，像一個幻影。睡在我身邊的這個女人不是劉美娟，這是我當初怎么也沒有想到的。生活就像一場夢啊，當年我對劉美娟的單相思就是一場夢，醒來后才發(fā)現(xiàn)，什么都不存在了。夢中的感覺多么讓人著迷啊。這時，耳邊響起了一陣火車汽笛聲，它從遠處傳來，直達我的枕邊。它還像當年那樣，悠揚、渾厚、低沉。無論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時候，只要聽到這聲音，我的心里總會怦然一動，別有一番滋味涌上心頭。

列車員叫了一聲，報了一個站名。我向窗外望去，眼前出現(xiàn)了一些白色的柵欄，急速掠過，還有一些人影，車速慢了下來，我看到了站牌，是張莊站。張莊兩個字有些模糊，白底黑字，一塊長方形的牌子，兩根柱子支撐著，上面寫著站名，是漢字，下面是拼音，略小。所有小站都是這樣的站牌。我看見一位列檢的師傅在車下忙碌，他用錘子敲打著，發(fā)出啪啪的聲響，一路敲打著走遠了。不多時，車開的時候，他從車廂經(jīng)過，還和列車員打了一聲招呼。我看到他腰間挎著的工具還是那幾樣。當初，我們列檢也有人在列車上值班，像乘警一樣，每個班一個人，一般是有經(jīng)驗的老師傅，中途下來檢查一下。當年我很想跟車，活輕松，又可以經(jīng)常和劉美娟見面，可惜這樣的好事輪不到我。

乘警和列車長來查票了。當年我上車不用買票，那時鐵路工人很吃香，有句順口溜這樣說鐵路工人：大皮鞋，呱呱叫，上火車，不要票?，F(xiàn)在我早就不是鐵路工人了。我看了一眼那個乘警，他的服裝和馬俊的差不多，身材也差不多。乘警一般是大高個，面孔要有幾分嚴厲，好像不這樣就不能對犯罪分子起到威懾作用似的。列車長和乘警兩個人一人管一邊，我坐的位子正好是乘警查票，我把票掏出來，遞給他。他看了一下，還給我。接著去查別的乘客。那是一張年輕英俊的面孔，他讓我想起了馬俊。

我下班坐車去市里，坐在劉美娟的車廂里，每次都要遇到姓馬的。他和我一樣，十幾個車廂，他只認準了這一節(jié)車廂。開始我以為是巧合，后來才知道這是必然的，不可更改的。

那次，我和劉美娟聊得很投機。一到站，她去開車門，等車開了，她鎖上門回來，我們接著聊，沒有人干擾。劉美娟坐在我的對面，離我比較近，一開始，我有些不適應這種距離，有些緊張，不自然，后來就慢慢地好了。她自己一個座，我是三人座，為了避免他人的介入，我故意往外坐，盡量把位子填滿，可是，瘦小的我當然填不滿三人座?？梢钥吹贸鰜恚瑒⒚谰暌膊幌Ｍ腥藖泶驍_，有個老農(nóng)想坐在我身邊，被她哄到里面去了。她說：“往里走，里面有座位?！崩限r(nóng)就往里走了。一般人看我們在聊，都會識趣地走開?？墒?，剛過了三個站，馬俊不合時宜地冒了出來。一看他來，我就想走，可是劉美娟對我說：“你坐你的，上哪去？”馬俊二話不說，一屁股就坐在我的身邊。他塊頭大，一坐下，就把座位填滿了，我不得不往里靠。說實話，他雖然讓我煩，但是我煩他并不是因為他長相不好，相反，他長得很英俊，人如其名。我煩他，是因為他總纏著劉美娟。他的身板、他的氣質(zhì)不能不讓任何一個男人嫉妒，不能不讓任何女人喜歡，正因為如此，一見到他，我便坐立不安。首先，他在體形上對我構(gòu)成了威脅，幾乎讓我的自尊心消失殆盡。雖然看不見我和他在體形上的反差，但我能感覺出來，論塊頭，我是他的二分之一，他能劈我倆。他時不時地還要往里擠我，不知是故意還是無意。此外，他還在語言上對我進行打擊，讓我陷入了困境。他像打開的話匣子滔滔不絕，我根本插不上話。我又不屑參與交談，他的話粗俗不堪，讓我臉熱。沒有他在場，我還能和劉美娟交流，他一來攪和，我什么也不想說了。如果不是劉美娟不讓我走，我早就離開這個鬼地方了。我坐在這里，真是受盡了折磨，是生理上和心理上的雙重折磨。

“你往外坐坐，看把人家擠哪去了！”劉美娟的話讓我一驚，因為我的尷尬被她看出，我又不能不感激她的關(guān)心。馬俊往外移了一下身子，我知道他是擺擺樣子，我的處境根本沒有明顯的改觀。他有些炫耀地說：“唉，誰讓我是個大塊頭呢？”劉美娟笑道：“傻大個兒。”接著，她問馬俊，“你沒聽人家說嘛，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說的就是你這樣的?！蔽矣脽o言的笑來支持劉美娟，對馬俊進行還擊。馬俊不以為然：“唉，是的，大塊頭有什么好，他們都說我將來找不到對象?！薄盀槭裁?？”劉美娟問。“還用問嗎？哪個女人愿意被人家壓個半死?！眲⒚谰旯笮Γ鋈话l(fā)覺失態(tài)，又捂住了嘴笑。周圍的乘客也被她逗笑了，可是我卻笑不出來。為了表示我的不滿，對馬俊的不滿，對劉美娟的不滿，對所有人的不滿，我真想馬上拂袖而去?？墒?，人卻像被釘在座位上，動彈不得。不，這個時候我不是舍不得離開，而是我的倔脾氣上來了，我要和姓馬的較量一番，看看誰能把誰趕走，看看誰能堅持到最后。我還要看看，他的馬嘴里還能吐出什么象牙。我相信最后的勝利一定屬于我。反正我沒有事情，他馬俊總得去查票吧，總得去撒尿吧?？墒俏义e了，那天沒有查票，姓馬的也沒有上廁所，一直到車到終點站他才帶著心滿意足的表情離去?？粗x開的身影，我非常沮喪。

日子一天天過去，列車員一個接一個嫁人了。那些沒有嫁人的也名花有主，和男友成雙成對地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劉美娟卻沒有動靜。一想到她和姓馬的在一起，我就痛苦萬分。特別是在聽說了馬俊的父親是鐵路的一位處長之后。我很久沒有看見劉美娟了。有一天下雨，看好客車，列檢的伙計們?nèi)宪嚩阌辏挥形覜]有上去，我讓雨把我淋成一只落湯雞。老曲在劉美娟那節(jié)車廂，他打開窗戶叫我上車，我就是不上去，他以為他是劉美娟啊。有一次坐車去市里，我故意不坐劉美娟那節(jié)車廂。中途我忍不住了，裝模作樣地經(jīng)過她的車廂，卻看見她和馬俊坐在一起。他們沒有像往常那樣談笑風生，我猜想劉美娟煩他，但我仍然不開心。

我們列檢的宿舍是一排平房，門前是一條馬路，不遠處就是鐵道，有十米遠吧。每天列車從門前經(jīng)過，大地被震得直抖。有時調(diào)車，我們都蹲在門前看他們干活，機頭來來往往地在門前倒騰，我的那位男同學就坐在機頭里向我招手。沒事的時候，大伙也蹲在門前。特別是中午，列車員交接班的時候，她們成群結(jié)隊地打門前走過，眾人的眼光都粘在了那些女人身上。別看他們都是粗人，倒也能分出美和丑，列車員里有幾個又老又丑的，他們就這樣說她們：“看后面能急死你，看前面能氣死你?！崩锨鷮ξ艺f，女人最好看的地方就是奶子，比奶子更好看的地方是腚。他說他能看出那些女人誰是黃花閨女誰被男人睡過了。我覺得他是吹牛，問他從哪里可以看出來，他說看腚。干過的，肉松，整個腚往下垂。黃花閨女不是，她們的腚夾得緊，肉結(jié)實。有一天，他指著人群里的劉美娟小聲對我說：“看見了嗎？她，你喜歡的那個劉美人兒，她被人干過了。你就死了心吧。”我的頭一蒙，反駁他：“你盡瞎扯?！薄澳銊e不相信，你曲師傅不會看走眼的?！薄八€沒有結(jié)婚?！蔽覐娬{(diào)說，以為拿出了充足的證據(jù)。老曲說：“沒結(jié)婚就不能干了？現(xiàn)在結(jié)婚的還有幾個是黃花大閨女的？”我惱了，但又不能發(fā)火，起身回屋里去了。進了屋，我把門用勁一摔，讓門發(fā)出“砰”的一聲巨響，那就是我憤怒的聲音。誰能把她干了？換句話說，她會喜歡上誰呢？馬?。坎豢赡?！在我的眼里，劉美娟是個正派姑娘，她不會和別人干那種丑事。退一萬步說，要干也不會找姓馬的。我躺在床上，想起老曲的話，想哭?？墒?，我還是笑了，老曲的話是放屁，我干嘛當真呢？我笑了，放聲大笑起來，竟止不住了。老曲聽見我的笑聲，推門進來，看我笑，他也笑。他不明白我為什么笑，所以，他笑的樣子有些被動，又有些憨態(tài)。我笑得更厲害了，直到肚子笑疼了才不得不打住。

一個壞消息和無情的秋風一起，很快刮遍了小站的每個角落。劉集站本來就不大，有什么不好的事，都會在最短的時間里讓所有人知道，引起人們的興趣。不久，我們都聽說了劉美娟懷孕的消息。起初我不相信，后來，鐵路團委書記親口對我說，這是真的，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好長時間沒有上班了。把劉美娟肚子弄大的人到底是誰，只有她本人知道，可她就是不說。未婚先孕在當時是很嚴重的事件，更何況她不向組織坦白自己的問題，團委已經(jīng)對她做了嚴厲的處分，鐵路相關(guān)部門也把她調(diào)離了列車乘務組。聽人說，她對此依然若無其事，每天為即將出世的孩子織著線衣和帽子。她的手很巧，織的那些東西真漂亮。后來，不知是劉美娟被開除了還是她自己失蹤了，總之，她一下子從人們的眼前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消失得無比絕情。

從此，我的生活暗無天日，看不到陽光。誰也不知道我內(nèi)心的痛苦有多深，孤獨的我不知道是如何熬過那段黑暗的日子的。有時晚上接車，我還會癡癡地望著劉美娟原來住過的那間宿舍的窗口，那是一扇不大的方形窗戶，燈光是溫暖的桔黃色。我曾多次凝望過它，幻想過有朝一日會走進那個房間，和劉美娟在一起談情說愛，如今，這一切都成了泡影。有時，我還會坐火車去市里，無一例外地坐在當初劉美娟坐過的座位上。物是人非，我想尋覓她的痕跡，明知是徒勞，卻希望奇跡出現(xiàn)。新來的列車員坐在我的對面，我們聊天，每到一站，她都要報站名，那是耳熟能詳?shù)牡孛伤舐暫俺鰜??？墒牵谶@似曾相識的一幕中，任何一位身穿鐵路制服的列車員無論如何都變不成劉美娟。劉美娟是世界上最好的姑娘，無人能比。我最后一次見到她是為了寫一篇稿子。她們乘務組做了一件好事。有個小男孩，因為成績不好遭到父親的責罵，一氣之下，離家出走。他坐在劉美娟那節(jié)車廂，劉美娟發(fā)現(xiàn)他的神情有些異常，就詢問他，這才知道他家在市郊一個村莊里。當晚，劉美娟把小男孩安置在鐵路公寓，為他買來飯菜，讓他洗了澡。第二天，她帶他上車，到市里，和另外幾個列車員把男孩送到了家里。那個男孩的父母非常感激，送來了一面錦旗。那次，鐵路團委讓我采訪劉美娟，她當班那天，我就坐車跟她跑了個來回，當晚就把稿子寫好了。后來，這篇通訊發(fā)在了都市晨報上。哪知道，沒過多久，劉美娟就出了那件事……

她去了哪里？生活得怎么樣？這成了我心頭解不開的謎團。

我是十八年前那個冬天經(jīng)過成人高考上了大學的。四年后，我去了一家新單位，告別了生活和工作了十二年的劉集車站。毫無疑問，讓我下定決心離開小站的原因就是劉美娟的失蹤。那個打擊對剛剛步入社會的我來說實在太大了，我?guī)缀跻货瓴徽?。大三那年放寒假期間我去過小站，見到了曲師傅，除了頭發(fā)花白，他還是老樣子。那次，我請他在附近一家小酒館吃飯，我們一邊喝酒，一邊說著往事，說得最多的就是劉美娟。曲師傅并沒有向我提供新的情況，他說的還是當年在小站時我就知道的那些陳年舊事。劉美娟肚子里的孩子是馬俊的，馬俊終于把她搞到了手，玩膩了，就把她甩了，不過是老掉牙的始亂終棄的故事。姓馬的想讓劉美娟去流產(chǎn)，劉美娟不愿意，堅持把孩子生下來了，她自己帶著。出事半年不到，處長父親就托人把他調(diào)到市里一家事業(yè)單位去了。劉美娟的沉默便宜了姓馬的，讓那家伙連寒毛也沒掉一根。她默默地承受了所有羞辱和不幸，到底為了什么？這些年來，我一直沒有忘記過馬俊，這個人比劉美娟還要頑強地出現(xiàn)在我的記憶里，我在心里已經(jīng)把他殺死過無數(shù)次了，讓他受到了應有的懲罰。我覺得已經(jīng)為劉美娟報了仇，只有這樣，才能安慰我那顆破碎的心。曲師傅還沒忘記當年他對劉美娟的判斷。他問我：“還記得吧，我說她被人干過，你還說我瞎扯?！蔽覔е鷰煾档牟弊樱粫汗笮?，一會兒又嗚嗚地哭，臉上都是淚水。那天，我們都喝多了……

列車到達終點站了。旅程結(jié)束了，回憶也中斷了。

我最后望了那個列車員一眼，和劉美娟長得太像了，我在心里感嘆。我相信，她對我而言也是一個謎團，如果想解開，也許并不困難，而我卻有一種力不從心的感覺，這可能是我一路上沒有和她說一句話的原因。

列車員禮貌地對我說：“慢走。”我沖她笑笑，說：“謝謝，再見！”便匯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四月的陽光曬在身上，很溫暖。

責任編輯 張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