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滿夕陽的黃昏

當金黃色的夕暉葉子一樣撒滿黃昏，撫過羊牯滿臉臘黃的皺紋，斜落在手搖補鞋機頂端的時候，羊牯習慣地停下手中的活計，撣一撣粗布圍裙上的殘屑，站起來自語道：“該回家了嗬?！?/p>

這時候走，回家，以過往的腳程，趕到家時正是該到家的時辰。他年年如此，日日如斯。

“補鞋，羊牯師傅?！币粋€來補鞋的人這樣喊他。羊牯補鞋的攤位像巖石一般生了根，扎在那個巴掌大的地方，從不移動，也從沒有人想去占用它。大家知道羊牯補鞋兢兢業(yè)業(yè)，風雨無阻，只要是鞋子破了，無論晴雨，只管去找他就是，他準幫你修補得熨熨帖帖。來補鞋的人大多是老顧客，都叫得出羊牯的名字。

羊牯只管自顧自收拾補鞋工具。走出好大一截，他才不忙拋下話來：“明天吧！”

來補鞋的人低低咕噥了一句什么，站在原地望著漸遠的羊牯，踮住腳尖期待明日會再是羊牯補鞋的日子，因此便也無了怨意，拿著鞋離去了。

羊牯兩眼空蒙，他挑著補鞋機，一個人在這寥落無人的村道上匆匆往家趕，竹木扁擔一閃一閃，悠悠的。走著走著，他不油然哼起了一支民歌：

牛來了

馬來了

哥兄姐妹也來了

咚咚鏘......

那歌里寫滿了百業(yè)的繁榮，家族的興旺祥和。唱到鼎盛處，羊牯黯然皺緊眉毛低下頭，望見夕照里拉下的自身長長的影，心地驀然一寬，原來這世界除了母親除了自我，還有一個不論陰晴時刻都追隨著我的影呀。

一下子，他便感到有一種深深的知足，魚一樣在透明的心海里暢游。

他嘴邊不覺浮出小孩子一樣甜甜的笑。他笑那幾十年一晃即過的磋跎歲月，不知不覺就消融得無影無蹤了；他笑自己已五十多歲的那份蒼老，但一見到母親，這蒼老便永遠變成孩童的天真了。母親孕育了他，牽著他的手艱難地走遍了所有屬于他的日子。而今，母親行將入木，力不能及，他又反過來拉住母親樹根樣的手，一起打發(fā)所剩不多的這些時光，因果輪回。這是命。

“哎，挨晚的生意，折價，大折價?。　?/p>

羊牯聽見喊聲，抬頭發(fā)現(xiàn)路邊綠色的芭蕉樹下不知何時增設(shè)了一個肉攤。大暑天，屠戶顯然是愁怕賣剩的肉失鮮變質(zhì)，只要看見有人過身，就不失時機大聲吆喝，招徠顧客。

羊牯駐足渾然掏出一天的收入丟向砧板，取一片串好的瘦肉懸掛扁擔的一端，也不計較折價的多少，他就走了，急巴巴的。

他惦念家里，可憐的娘正枯躺床上靜候他回家，靜候他撐起瓢勺鍋碗“交響曲”。娘風濕癱瘓，生活不能自理，倒床便是二三十年，現(xiàn)在風燭殘年，說不定哪天就會悄悄地棄他而去。他常怵怵地害怕，怕母親走了，留下他一個人，留下滿世界的孤獨和凄涼。他時常在深夜跪?qū)咸?，?zhàn)戰(zhàn)兢兢地祈禱：“上蒼保佑，母子平安?！?/p>

他不需要太多的錢，太多的物。他最大的愿望便是母親身體健康。他為母親而活著！他的一切屬于母親！

每天早晨，侍候娘用了早飯，他必須挑著補鞋機去小鎮(zhèn)找那個夕陽最先照到的空地，那里沒有山?jīng)]有樹木沒有房屋，沒有任何可以攔擋延緩夕陽的東西。那是小鎮(zhèn)街頭的出口。然后，他落腳那一方巴掌大的土地，認認真真補鞋，心里安適地期盼著那個夕陽降臨補鞋機頂端的時刻的到來。這時，他便可以收攤了。他便可以見到年邁的娘了。

他一邊補鞋，一邊揣測夕陽如何悄悄地來，如何悄悄地去，像人的一生。漸漸地，心底那幅木刻一樣的圖畫便常在羊牯沉甸甸的眼底映出來。

凄迷的黃昏，絢麗的晚霞移映到羊牯家房頂。破碎的瓦洞里因而漏下許多殘陽。低矮陰暗的小土磚房，剎時被映照得格外明亮。余奶試圖努力睜開日益黯淡的眼睛，但強烈的光線如刀子似的，刺耀得她分辨不出周圍的物什?？諝庵杏幸环N沉重壓彎了人的思想。和慣常一樣，余奶煩躁地口不由心地叫喊起來：“羊牯，剁腦殼的，還沒回呀?！?/p>

沒有人應她。屋里靜靜的，只有一只蜜蜂采蜜歸來在床邊“嗡嗡”地飛去飛來。孤單和寂寞煩得使人發(fā)愁。

羊牯越一道籬笆柵欄，過一片四季青菜畦，剛走到門口，恰巧聽見余奶的聲音，他心里一緊，趕忙放下補鞋機，三步并兩步跨進門檻，口里一邊揚聲答道：“娘，剁腦殼的羊牯回了呢?！?/p>

“回了，哦，回了，好！好?。?！……崽，娘擔心見不到你了哩?！庇嗄逃袣鉄o力，但仍掩飾不住心頭的高興。她顫巍巍地伸出雙手，她想撫摸一下羊牯敦厚的身軀，心里才踏實。

羊牯靠近娘，讓娘干枯的手輕輕地摩挲他的肩膀，他的背上厚實的肌肉。余奶見到羊牯，慈祥的目光就忙定定地罩住他，希望看出他今天是否枉受了委屈，或者哪里不舒服，哪里不中意?？墒牵冀K沒發(fā)現(xiàn)羊牯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待她估準羊牯這遭這日子又打發(fā)得挺平淡，眼里就不禁涌出幸福的淚水，說：“崽，你餓了吧?！?/p>

于是，羊牯騰身淘了米生火做飯。

于是，一縷炊煙穿過生滿苔衣的瓦洞，執(zhí)拗地冉冉升起，顫顫地支撐著慢慢降落的黃昏。羊牯望住炊煙，愣愣出神。

不一會，醇濃濃的飯香就打鍋沿邊飄出來，飄滿滿屋。

羊牯坐在床沿上，一面喂余奶吃飯，一面說著寬慰的話：“娘，您的生命就像天上那不落的太陽，怎么會見不到我呢？”

有時，余奶被飯菜嗆著了，他就讓娘上半身斜倚在他肩頭，給她輕輕地捶背。

飯吃到一半，余奶咂吧著嘴推開碗，說：“崽呀，娘肚皮都快撐破了，娘心滿意足了啊。”

“娘，霸蠻吃吧，吃得飯生命才能旺盛呢。”

羊牯一個勁勸娘，實在不行了方才作罷。接著，像往日一樣，他背上娘去屋外的村莊里逛一圈，看日落的黃昏。

這時，殘陽被西山掩去半邊，淡淡的，病蔫蔫的。漸隱漸沒。原野，熱風輕息，山麻雀啾啾低語找尋歸巢的窩。地頭見到的都是昔日同事稼穡的熟人，他們大多熱情問探：“余奶，近段身子骨好些嗎？”

余奶就咧開豁牙的嘴高興地答：“好些了咧，難為您的掛念啊?！?/p>

村莊依舊，人事依舊。余奶馱在羊牯背上，恍惚置身襁褓的搖籃里，一顛一簸。她倦了，睡去了，很快沉入了夢鄉(xiāng)。

夢中，余奶依稀記得當初自己二十多歲守寡，含辛茹苦拉扯羊牯成人，滿心指望羊牯能娶個好媳婦，過上幸福的日子。為此，兩娘崽省吃儉用努力攢了一點積蓄。

可是，在這節(jié)骨眼上，余奶卻勞累過度患類風濕癱倒了。一下子，所有的積蓄都扔到藥罐里了，連響都沒一個。羊牯生得標志偉岸有輪有廓沒話說，但余奶一夜之間變成了累贅，姑娘們都望而止步了。

從此，余奶平添一塊心病，整日心憂憂的，情緒低沉。

見此情景，羊牯心里局促不安。只見他一跺腳，反過來柔聲安慰母親：“我還嫌娶了堂客冷了娘呢?！?/p>

有一天早晨，羊牯吃了早飯?zhí)糁a鞋機依舊去小鎮(zhèn)補鞋。他出門剛走上村道，一只烏鴉就從山林里竄出來攆上他，在他頭頂盤旋，“呱呱”地叫喚。

羊牯很煩悶，在路上隨手撿了顆石子朝烏鴉狠狠砸去：“去你他媽的，晦氣！”

烏鴉不屑一顧地一掠翅膀飛走了。

然而，這一攪，倒讓羊牯突然想起補鞋機上的線忘在家里了，需回去取。羊牯自認倒霉，怏怏返回家。

“砰！”接近家門口，羊牯隱約聽到了一種巨大的異樣的聲響。他心里一格登，急忙沖進屋，發(fā)現(xiàn)母親在床邊屋梁上吊著的鐵鉤上自縊了，用的就是那些補鞋用的尼龍線。她將線搓成一根繩子套上鉤再伸進頭去，手猛力往床面一撐，便滾下床套住了脖子。

余奶臉色蒼白，腳手軟綿綿地耷拉著。羊牯麻利地卸掉繩子，把余奶抱置床上。過了好一會，余奶才悠悠醒轉(zhuǎn)過來。她兩目無神，喃喃著：“崽啊，是娘太自私了呀，不該拖累你呀，崽?！?/p>

“娘，爹去世時，我兜在您的肚里還沒出生，那時，憑您的美麗、賢慧、善良，肯定會有不少好心人給您再提，您為什么要死守這個疙瘩？”羊牯想起自己是背爺崽，生下來就沒見過父親，心中酸楚。

余奶嚶嚶啜泣，眼淚宛如流淌的小溪；羊牯也哭，眼淚就像奔瀉的江河?？拗咙S昏，夕陽西墜，羊牯握刀割斷屋梁上吊著的鉤，朝屋后小溪一扔，說：“娘，今后莫再這樣，兒是娘的全部，娘是兒的全部，我們娘崽之間，不需要任何多余，只要這樣，我們就足夠了?！?/p>

這天，余奶失了口味，羊牯寡了心思，兩人都沒言及晚飯?？袋S昏就要撒下來了，羊牯照常背了娘去村外散心。

村人見他倆都兩眼紅腫，關(guān)切地問：“你們這是怎么了？”

羊牯兩娘崽像有默契似的同聲回答：“我們很好啊?！?/p>

似乎這世界上就單有他們母子兩人。似乎他們剛從久遠的荒漠中旅行歸來，沒有太多時間來不及做詳細的說明。

有熱心的村人憐憫他們，以為他們是缺錢用，手里捏著一疊鈔票，說：“興許有用?！?/p>

羊牯搖搖頭，回答：\"謝謝您，不用……\"

……

這些遠去的往昔山泉似的在羊牯眼前緩緩地流。日子久了，羊牯覺得有些累，想小憩一下，輕松一下。他攢起精神想快一點走到家。只要有娘在，家再破敗，也是安身的好地方呀。

“呱、呱?！毖蜿粲致牭搅藶貘f那催眠的動聽的歌。就在前方，他看見落日如期鋪灑在屋頂，屋頂沐浴著一片血紅，流連難去。烏鴉從屋脊掠過，筑巢的一片落葉自口中掉下在空中飄揚，晚霞里猶如一面舒展的旗幟。

羊牯疲憊地走進籬笆守護著的家園。他發(fā)現(xiàn)母親已安詳?shù)刈吡?，她臉上溢滿甜甜的微笑。她等不及再招呼他一聲：

“羊牯，剁腦殼的，還沒回來呀?！彼妥吡恕?/p>

羊牯悵悵地站在屋中央，呆了好一陣后，他把那片瘦肉放到娘的枕邊，點亮油燈。

如豆的燈光融進夕陽里，飄搖照著這溫暖永恒的家園，黑暗和凄涼都悄悄地躲到墻旮旯去了。羊牯小心翼翼地生怕驚醒了娘，躺在娘身邊，像孩提時吮奶一樣，充滿了安靜和快樂。他嘴里發(fā)出喃喃的囈語：

“娘，剁腦殼的羊牯來了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