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城如今沉默在開封城地下十幾米深處,戰(zhàn)國時期的大梁城,魏惠王的大梁城。
兩千三百多年前的那個春天,嫠還多么雄心勃勃春風(fēng)得意。他踱著方步從大梁城高大厚實的城墻上緩緩走過時,風(fēng)吹草動,蟲鳴鳥叫,墻上每一塊磚每一處垛,都似一雙雙欽慕的眼睛,它們齊刷刷望向他,望向魏國的最高首領(lǐng)。嫠,這是他的名,卻已經(jīng)許多年沒有人敢迎面直呼了,于是他的名,他的“嫠”,便似一棵寂寞枯草,早已遺失在時光的亂墳荒灘之中。惟有他,他自己還那么不棄不舍,常常在腹中一遍遍低聲輕喚。嫠,公子婪。每喚一次,花團錦簇的青春歲月就云一樣從眼前飄過蕩過。
那一年是公元前361年,時間有點久遠了。那一年婪年且六十,白發(fā)漸起,體魄卻還壯碩硬朗,恰如巖石,或者一棵粗枝大葉的巨樹,站立都呼呼生風(fēng)。
已經(jīng)春暖透花開盡,華麗璀璨的陽光碎毒觸鋪展在上方,將天空鍍出一層緞澤。這樣柔美的時節(jié)里,曾經(jīng)的婪已經(jīng)在幾年前從父親手里接過大權(quán)成為魏惠王了,就是他,他腳猛一跺,便將自己的都城從安邑遷到大梁。多好的地方,稻香魚肥,黃河潺潺。富庶的中原大地一直讓他魂牽夢縈,他老牛般俯下身子汗水涔涔地翻土掘地,剎那間又長劍出鞘血光四濺。吭吃吭吃左突右擋之后,終于如愿以償,終于站到大梁城的墻頭。極目四望,凜凜的風(fēng)裹著濕漉漉的潮氣迎面而來,將他的寬衣長袍和美須烏發(fā)撩起,他深呼深吸幾口,心曠神怡。這是他的疆土他的城廓。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一個有珠寶情結(jié)的人。與齊威王在郊外會獵時,那句“齊亦有寶乎”并不是憑空問出口的,而以自己擁有十幾顆徑寸夜明珠而自喜自榮,確實也是滿腔豪情的真實表露。他太率性了,或者還過于感性。感性如同泡滿的汁液,水汪汪地豐潤了生命,卻是從政者的大忌。嚴酷的宦海仕途總是苛求每個到來者擰干水分,干成孤石老藤,才能刀槍不入左右逢源。他深諳此理,那一刻,卻全然不管,夜明珠金燦燦的光芒已經(jīng)把他的心照得方寸全失。當(dāng)然,玩物喪志的境界他也遠未抵達,如果一定拿江山與珠寶相比,沒辦法,無論他多么不樂意,也只能選擇前者,這是命。
說到底這并不是一個好時代,盡管智者輩出,能人遍地,人類的聰慧之花卻陰森森地彌散出最詭異兇險的氣味,每一個謀略竟都是為了彼此格斗傾軋而生而榮。很倦怠,很驚心,但也不能說一點博弈的樂趣都沒有。是的是的,周邊秦、燕、趙、齊、楚、韓數(shù)國團團擺開,都張著血盆大口隨時要撲咬過來,虛與委蛇或兵刃相見,一招一式都立見高低。棋逢對手,智愚其實不過分毫之差,正因此才格外令人心醉神迷樂而忘返啊。且將此當(dāng)成一場游戲吧,且將那些強國猛將當(dāng)成人生的玩伴吧。寂寥是一生,風(fēng)起云涌、酣暢淋漓也是一生。陷于其中,男兒唯有拾身迎上,大手攬?zhí)煜嘛L(fēng)云,雙眼望潮漲潮落。
就是以這樣的心境,他將自己扔出去了,扔給這個烽煙四起、你死我活的年代。
伴著黃河之水嘩啦啦的喧鬧聲,他開始重筑大梁城了。這座一馬平川之上的城,他要讓它在自己的手中堅若鐵桶。城墻多高多厚、城內(nèi)多寬多長,這些問題真的將他所有的激情都點燃了,他為此嘔心瀝血輾轉(zhuǎn)反側(cè)。那段時間,左右的人都看到了,他的臉紅光四溢,他的眼閃閃發(fā)亮,他的嗓音清脆高揚,他的步履鏗鏘作響。本來只有稀世珍寶才能如此刺激他,如此烘烤他,如此令他欲罷不能?;蛟S在他,他已經(jīng)鐵下心,要將大梁城當(dāng)成一生最美不勝收的珠寶來妥帖善待?
建宮殿,造苑囿,日復(fù)一日的精雕細鑿之后,他的大梁城終于冉冉升起了,城墻周長三十多里,人口三四十萬,物產(chǎn)豐沛,街市縱橫。原本平庸、寂寞、毫無姿色的大梁城便名聲陡然大噪了,一時與秦都成陽、楚都郢城、齊都臨淄、趙都邯鄲齊名鼎立,立于戰(zhàn)國紛爭的多事之秋。站在城頭眺望蒼茫大地,他心緒浮動。多么想張開雙臂高聲長嘯,對天喊出兵強馬壯的渴望。表面上看,有兵有馬是為了國泰民安,扯一面冠冕堂皇的旗子罩上臉,從來都不是一件太難的事。但私底下,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他的野心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毛茸茸地長出綠芽,并隨著滔滔河水一起洶涌奔騰。
既然弱肉強食是條不可逾越的真理,那么要想不被吞食,只能先下嘴吞別人。稱霸中原,萬眾臣服,甚至所有對手都老老實實匍匐在地,這是何等暢快令人受用啊。為此,他還得出發(fā),向著深不可測的遠方出發(fā),他還得屯兵蓄糧挖溝開渠。
他開挖的最大一條溝是鴻溝,由北面的黃河通往西面的圃田澤,再往東往南曲折輾轉(zhuǎn)著通達淮河。水流所及,舟船穿枳,萬物蔥蘢,莊稼與國運一起興盛勃發(fā)。改天換地并不是一件輕易得手的事,就是過了兩千多年,人們?nèi)猿3T诖笞匀幻媲笆譄o策。可是他在那樣荒蕪的年月里卻做到了,做得很不錯,美輪美奐的想象力與創(chuàng)造力都嘩啦啦地匯聚在溝渠之中,向他的土地、他的百姓心中涌去。他很自豪。
其實危機已經(jīng)暗中潛藏了,像蛇一樣,躲在暗處,賊亮著眼,吐著猩紅的信子。但那時,滿目綠肥紅碩鶯飛草長,連空氣都充溢著美酒的芬芳,他就是打破頭也不會相信,自己費盡心力開鑿出來的鴻溝,最后竟然成了毀滅他的大梁城、他的魏國的罪惡幫兇。
王賁來了,王賁即使不來,也會有陳賁或者趙賁來。
秦將王賁帶著十萬大軍氣勢洶洶地撲來時,是一百多年后了。那時大梁城已經(jīng)巍峨聳立了一百三十多年,婪也已作古近百年。迭起的兵患戰(zhàn)亂將堂堂的魏國剝?nèi)ヒ粚訉悠?,茍延殘喘猶如一只病羊,而贏政的秦,那時正氣勢如虹,橫掃數(shù)國如卷席。統(tǒng)一大業(yè)在胸的贏政,呼風(fēng)喚雨,無堅不摧。
一路狂飆的王賁,到了大梁城卻打了個盹。那么高那么厚的城墻讓最猛的勇士和最利的長矛束手無策,之前,即使是田忌、魏冉、白起這樣名聲赫赫的大將都曾被擋得無用武之地,最終無一不望城興嘆悻悻而走。王賁也走嗎?沒有,他不走。俯看鴻溝中汩汩流淌的河水,王賁突發(fā)奇想:引水灌城。
兵不能摧將不能毀的大梁城,被滔天之水團團包圍,圍了整整三個月,然后墻終于頹倒,國緊隨而亡。水?dāng)y來的泥沙鋪天蓋地將大梁城吞噬淹沒了,華美的大梁城,婪苦心締造的大梁城。公元前225年那個殘酷的季節(jié),摟的魂魄隨著城也一起沉淪了,他的慟哭永無止境。
之后,沒頂?shù)拇罅撼巧厦嬖俳ㄐ鲁牵偕涎莩?。歲月無盡,故事萬千,漢來了,宋去了,明清又匆匆。唯一類似的是已羥熟門熟道的河水一次又一次不請自到,總在猛然間將城一口吞下。
城摞城,這是開封城奇特的景象。開封的底下三至十二米深處,一層層地摞著大梁以及唐汴州、宋東京、金汴京、明開封……
罄大約因此可以不那么寂寞了,水土不時為他帶來另一座城,另一些完好的街衢路橋,它們與大梁城一起參差在泥土里,相鄰相伴,互致問候。
從開封城走過時,我不禁將腳步放輕,再輕。兩千多年前的大梁,嫠的大梁城,它正在腳底下靜靜地沉默著。我低聲輕問,一遍遍問:你在地下還好嗎? 但愿仍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