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海一樣起伏的草,一片綠色的汪洋,雪白的羊群是翻卷的浪花。
——那是一個夢,一個風(fēng)吹草低的夢,一個草原的夢。
夢醒時分,望見了天邊火似的云霞,霞光下錯落起伏的黑影是陰山山脈。前方。一條寬闊的大道筆直地通向天邊。路的盡頭,金星伴月緩緩而出。舉目四望,蒼茫夜沉,暮色四合。
草的天堂,似乎就在遠方。
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
畫圖省識春風(fēng)面,環(huán)佩空歸夜月魂。
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
在去往昭君陵路上,這首詩在我腦海中出現(xiàn)過無數(shù)次。我現(xiàn)在,就在她的面前——青冢,依大青山,傍黃河水,青草延綿,四季常駐。時間,在這里悄悄隱退。
東漢,一個戰(zhàn)火連綿的時代。
她,一個生長在巴山楚水地區(qū)的山中女子,因為歷史的戲弄,來到了人們的視線之中。一千九百多年來,她的故事引起多少人的憐惜和共鳴,甚至連杜甫都說,昭君是帶著怨恨離去的。
怨?怨?jié)h元帝么?怨他有眼無珠么?還是怨那個叫做毛延壽的畫師惡意作祟?但我更愿相信,昭君心中裝的是黎民百姓。
我不知道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力量使昭君最終鼓起勇氣踏上北去的路。人們都說生長于大江大河邊上的人有一種“大江氣質(zhì)”,或許就是這在昭君腦海中奔騰的長江吧,那滾滾不息的東逝江水給了她前進的力量。她聽到了百姓誠摯的祈求,她看到了親人殷切的期望,她從未感到肩上的責(zé)任是如此重大。
就這樣,昭君別長安、出潼關(guān)、渡黃河、過雁門,去了草原,永別了生她養(yǎng)她的家鄉(xiāng)。從此,她的生命便深深扎根于塞北的這片土地。
但我也分明看到了月光下昭君被淚水模糊面龐,她懷抱琵琶,依依不舍。“高山峨峨,河水泱泱。父兮母兮,道里悠長。烏呼哀哉,憂心惻傷?!泵磕昕床灰姳榈赜筒嘶ㄊ㈤_,看見的僅僅是黃沙蕩蕩、成群牛羊,她對故鄉(xiāng)的思戀只能化作一個個音符鑲嵌在聲貫古今的琵琶曲中,紛飛在胡地漫天的大風(fēng)雪中。
然而,昭君亦是幸福的。
因為出塞,她離開了瑟瑟深宮,離開了那一個可能囚禁她一生的地方。當(dāng)馬蹄踏出長安城的一剎那,昭君靈魂中不羈的一面便展開了寬大的雙翼,將它放飛在藍天碧草中。
“單于喜,封王昭君‘寧胡閼氏’……”
她用她的溫柔恬靜安撫了曾暴躁一時的草原,她用她博愛的胸懷撫平民眾飽經(jīng)戰(zhàn)亂后的傷口。她傳播漢習(xí),教那里的人民耕田、織布,中原的文明滋潤了塞北廣闊的土地。她騎馬,射箭,衣胡服,接受匈俗,儼然一位“親民閼氏”,昭君亦是學(xué)會了她在漢宮中不可能掌握的本領(lǐng)。
白云悠悠,天穹之下,草原在昭君的溫柔中一天天恢復(fù)往日的生機。
一身歸朔漠,數(shù)代靖兵戎;
若以功名論,幾與衛(wèi)霍同。
110年,漢匈和平,人們記住她的名字,王嬙,王昭君——響徹千古。
站在青冢的昭君像前,我的目光與她相遇,頓時感受到一股穿越時空、直射人心的力量。它,是一個交匯點,古代與現(xiàn)代,戰(zhàn)爭與和平,短暫與永恒,美麗與蠻荒。我想,怕是杜甫們多情了吧,他們憐惜只身出塞的少女,他們看到了遠嫁他鄉(xiāng)的不易,然而,他們卻忘記了昭君內(nèi)心深處那份最執(zhí)著、堅定的選擇。也許昭君的生命是短暫的,但她亙古不變的微笑永恒在這里,她將美麗與和平播灑在了人們的心田。
永垂不朽,是多少王侯將相所追求卻沒有得到的東西,就這樣輕輕落在了昭君散發(fā)著淡淡清香的玉簪上。
離去草原的時間還有一天,我決定利用這一天的時間,到這座從未謀面的城市走走。
這兒的房屋整齊卻略顯陳舊,街道寬闊卻略微冷清。幾乎與其他北方城市無異。心中不免有點失望。
天色漸漸暗下來,一排排路燈被點亮。這時候,黃昏開始顯出它獨特的魅力。
走在橘黃的路燈下,身邊的人們說笑走過。抬起頭。凝視那一列列小磚房,油煙味不斷飄出,心中莫明升起一種溫柔的親切感——鍋鏟的聲音此時竟是如此的悅耳。這也是一種收獲吧:收獲一份溫馨,一種淳樸的無憂無慮。
我笑了。為這短暫的快樂。漸涼的風(fēng)拂過耳邊,深吸一口帶著煤味兒空氣,雙手插進口袋,我大步向前走去。
越過綿亙?nèi)獾拇笄嗌?,一望無際的草原終于到了。
從地平線的遠處.六十匹馬組成的馬隊飛馳而來,旌旗飄揚,蒙古族姑娘捧上了潔白的哈達和醇厚的美酒,好客的蒙古人以最隆重的禮節(jié)迎接遠方的客人。
我舉目四望,想找到心中幻想了無數(shù)次的碧藍透明的天空、成群的牛羊和那展開寬大的雙翼、無聲滑過天空的雄鷹,還有那藍天下悠揚的歌聲。
可是……草?周圍的小草原不如想象的茂密柔軟,稀稀朗朗,貼著地皮,一小群不怎么干凈的牛羊費力地啃食著,有的地方還露出皸裂的土地。
這,是曾經(jīng)的草的天堂么?
無數(shù)沉重的腳步在回答著我。原來草原已經(jīng)多日無雨。草的長勢不如往年。
遠處漸漸亮了起來,天空似乎在放晴。太陽出來了!有人歡呼。
就在陽光瀉下的一瞬間,一道明晃晃的光滑過——那是一片湖么?
我興奮地沖過去。
那一汪淺淺的湖水好像是從天上跌落人間的一泓甘泉。一條小溪千回百曲伸向遠方,周圍一地茂盛。青草隨著風(fēng)輕輕摩挲著我的腳踝,碎碎的野花開遍了一望無際的原野,幽幽的芳香彌漫在空氣中,每踏下一步,都會驚起兩三只伏在草尖上休息的小蟲,他們“吱吱”地噪著,飛來飛去,岸邊幾只水鳥正在覓食,遠處的馬兒悠閑的甩打著尾巴……
反差!僅僅幾百米的距離。竟有如此的天壤之別。
一時間,月牙泉的影像從眼前升起。沙山隱泉,草原淺湖,兩組畫面交織在一起,恍如夢境。
我似乎找到了成吉思汗踏過的痕跡,聽到了那一次次虔誠的祈禱,看到了那一場場無情的搏殺,他率領(lǐng)著鐵一樣的軍隊,橫掃萬城。所向披靡,讓中國在亞洲的版圖上圈畫下空前絕后的面積。斗轉(zhuǎn)星移,歲月跨過,那馬蹄過處留下的綠色將血腥和屠殺一寸寸地掩埋。將刀光火影一點點地消散,蛻變成淡淡的草香。
那首吟唱了千年的歌謠仿佛從遠古悠悠飄來“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
“隆隆隆”——引擎的聲音?!我循聲望去,一群游客駕駛著摩托車在草原上縱情飛駛,車輪過處,騰起土黃的煙塵。留下那些小草的哭泣?!疤旎一?,土黃黃。風(fēng)吹沙起蔽日光……”適才營造出的夢境就這樣輕易地碎了。
馬頭琴在嗚咽,蒙古長調(diào)在訴說著哀傷。
夕陽將它殘存的余暉灑向整個天際,所有的云都鍍上了一層金邊。天邊的云絲被拉成琴弦,奏響著一曲宏闊的落日鳴歌。鋪在空中的云仿佛星光大道上的紅地毯,風(fēng)在上面款款走過。
太陽慢慢沉了下去。光芒全部回收。金星升起,微笑的她悄悄給尚未盡興的天空劃上了一個休止符。
我回頭凝望暮靄中漸漸遠去模糊的陰山山脈,懷著極其復(fù)雜的心情對它揮揮手,再見,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