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雪花曼妙地從天空降落,緩緩的,似乎帶著某種遲疑,漸漸彌漫了整個天空。大雪中的城市一下具備了一種情調(diào),車行緩慢,人的腳步也加了小心,城市緊張的節(jié)奏松弛下來了。我站在家門口的小花園里,好像就是在等這場雪。多好、多優(yōu)美的一種緩慢姿態(tài)啊。
我是一個對緩慢有感覺的人,我發(fā)現(xiàn)我喜歡的許多事物,都有緩慢的元素。
我喜歡森林。喜歡那種由天長地久緩慢形成的沉郁蒼茫,那種由萬物匯集的浩大幽深。小時候我還沒見過森林,剛認識森林兩個漢字時,就喜歡了。這個詞里有那么多樹,這個由許多樹變成的詞器宇不凡,本身已經(jīng)有讓想象力飛騰的景象了。
記得很多年前第一次邁進小興安嶺的原始林時,感動讓我喪失了表述能力。怎么樣?帶我來的林區(qū)朋友急切詢問,期待著我對他家鄉(xiāng)的贊美。我卻不知該怎么回答。說什么呢?都不合適。興奮與難過,激動與安靜,我的心和眼前的一切在對話。那種從來沒有聞過的森林的氣息,一絲絲沁入了我的心胸。那些百年老樹。在悠長日月中積淀出的蒼勁之美和難以形容的氣韻;樹和花草復合的清香;此起彼伏的鳥鳴、樹葉在風中的聲響——萬物的聲音和形狀經(jīng)過了漫長歲月浸淫,那種緩慢形成的博大氣象,確實有一種厚重的能量,把我罩住了。作為一個城市長大的孩子,我覺得自己是太奢侈了,居然一下子就站進了原始森林中。幸福啊。我剛這樣想,竟覺得又有些心酸、惆悵,甚至是難過。我一言未發(fā)卻眼眶潮濕,總之我把那個領(lǐng)我去原始森林的人也弄得百感交集。他瞅著我直嘆氣:嗨,咋整!看你們這些寫詩的!
在東北的隆冬,天降大雪的日子,最愿意看著雪一片一片緩緩地飄落。在那樣的時刻,心會慢慢空起來。向窗外望去,我想,不會寫詩的人,心也容易被觸動:
那些被白雪覆蓋的房子,那些銀裝素裹的街道,那些入夜后一盞一盞亮起,好像帶著溫度給自己取暖的街燈,那些高高豎起衣領(lǐng),踏著雪匆匆向家門走去的人影,那些窗子上滿是霜花在風雪中緩慢行駛的車輛
這一切,在寒冷和潔白中,都真實到特別不真實,就給人生出幻覺來,覺得是活在一場默片時期的電影之中,覺得一步一步,正在走向童話——
有一年,雪特別大。一片一片的,真如漫天的鵝毛在飛。我的朋友穿著一件厚厚的呢子大衣,敲開了我家的門。她穿的那種大衣哈爾濱人通常叫老毛子大衣,純正的俄羅斯貨,厚厚的,穿在身上死沉,卻特別能抵擋風雪。她一進門,滿面白霜,帶來外面冬天的清冽,那種雪和寒冷的味道。
她懷抱兩瓶響水米酒。這種當年黑龍江自產(chǎn)的米酒,現(xiàn)在市場上已經(jīng)見不到了。
我起身去廚房炒了一盤素什錦。因為我們?nèi)铱谖肚宓?,喜歡素食,常被人譏笑說伙食和兔子差不多。我的朋友那時還是肉食者,(現(xiàn)在她已成為居士,常住江南某寺院,吃全素了,)但她就是愿意吃我炒的蔬菜。她來我家,每次都是要吃素炒蔬菜。我找出兩個好看的陶杯,我們倆就一人一杯,自斟自飲,像真正善飲之人那樣悠悠地喝了起來。
兩個女人,一瓶米酒。我們看著窗外的雪,吃五顏六色的蔬菜,喝清香的米酒,人變得空曠松軟。一點一點地喝,臉也就一點一點地紅潤起來。我的朋友是畫家,她就說畫畫的事,我就說寫詩的事。她也不聽我的,我也不聽她的。忽然,她說,真好,我也說,真好。
后來,我的朋友如夢方醒地問:你不是不能喝酒嗎?是啊,我確乎是不能喝酒的,可我自己也糊涂了。我沒拿那酒當酒,覺得那酒像是飲料,不知它有隱藏在最后的力量。那酒分明是進入我的身體,可又好像是在身體之外,正用一雙無形之手領(lǐng)著我飄然渺然。那酒是用響水大米做的。響水是黑龍江的地名,因為有嘩嘩響的泉水,那個地方出的大米就成了有名的響水大米。我就胡說:我雖然不能喝酒但是能吃大米,這是液體的大米。話還沒說完,我就覺得自己把自己給拽遠了。
我開始感到有點發(fā)飄,并且真切地看到盛菜的盤子在向上鼓。當時我不知道那就是酒的后勁,是幻覺,就忍不住就用手去摁那盤子。結(jié)果自然是把手按到了菜里。我讓大米變的酒灌醉了,不會喝酒的我,居然在那個大雪飄飛的下午進入了醺然之境。
我看著眼前這個人,想起我們的友情。從十五六歲下鄉(xiāng)開始,在廣袤的田野上,自然地相識。兩個心懷浪漫的小姑娘,從彼此的好感,到推心置腹,最后到彼此精神默契,成為一世的友人。這是什么樣的機緣啊!友情也是一種緩慢進行的事情,在這進行的過程中,悟性和悵惘逐漸增長,而青春和歲月悄然而逝。我之所以是個珍惜友情的人,是因為我確實在乎和朋友一起度過的那些蹉跎歲月。
同樣緩慢進行的,應(yīng)該還有愛情。
愛是人間一件最美麗重要的事情。盡管我欣賞一見鐘情,可遺憾的是在我的生活中,沒有出現(xiàn)過這種浪漫。喜歡和厭惡都是慢慢來臨的。在我有限的情感經(jīng)歷中,從未被閃電擊中般的那樣愛上異性。不過作為被動一方,我還真是遇到過突兀的表白。
連我自己都奇怪,在本該詩情畫意的情境下,原本是應(yīng)當令人心動的話,因為過于唐突,因為來自不應(yīng)該的人,當時竟如中了冷槍。我沒有一點激動,甚至有些懊喪。那是個彌漫著青草味異鄉(xiāng)的黃昏,我正望著夕陽出神,一個人抽冷子站在了我身邊。暴雨突至般的傾吐不僅草率,而且還那樣不敢正大光明。帶鬼祟之氣的抒情,讓我第一刻的感覺就是厭煩。這樣的人,斷然不會和我有緣分。
愛如同大雪,即便也許是突然來臨,也應(yīng)是一種優(yōu)美的飄然而至。和愛相關(guān)的事情怎么可能缺失美呢?愛情緩慢地進行在我的生命里。屬于我的這個男人,他來找我的時候,已經(jīng)四月的天氣忽然就一片一片下起雪來——那真是奇異的記憶。我站在圖書館前那片丁香樹前,發(fā)現(xiàn)這個認識已經(jīng)幾年眼窩深深的人,聲音原來這么好聽。他有些偏激、執(zhí)拗,甚至常常像個孩子,可是,我們之間的一點一滴,已經(jīng)和生命融為一體。這個從前的小伙子,曾在一張白紙上,寫下過一句話——他說他的心猶如一潭水。水深千尺,不照亂云。我一直記著這句話。隨著時間,這張字條上的字跡已經(jīng)成為記憶中的浮雕,那在西行列車上匆忙遞過這張紙片的動作,在我的命運中形成了永久的定格。
我的寫作和思考也是緩慢進行的。我從沒有羨慕過那些高產(chǎn)的寫手,我甚至常常覺得特別高產(chǎn)本身就有些可疑。很多碎片在我腦海里匯集,最后有一個完美的形成。這是一個先聚集而后提煉的過程。在我,就沒法加速起來。我看到很多人一天能寫那么多,我佩服,我也擔心,會不會有一種細致的快樂會從這個流程中散失?我不行。寫著寫著,我就想停下來,我瞎想著,也挑揀著,我覺得這是寫作的另外一種形式,是一種繼續(xù)在頭腦里的書寫。
到歐洲旅行,我發(fā)現(xiàn)那里的事物倒甚合我心。比如,那種屬于歐洲的從容不迫。一個游客,如果不是太遲鈍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古老的歐洲有一種無處不在的沉著和安詳。歲月的腳步雍容緩慢地從那里經(jīng)過,沒有漏下一些精致的細節(jié)。斑駁的舊城墻、古老的鐘樓、悠久的教堂、規(guī)模大小不一的博物館,無不流露著歲月的印痕。那里的人不像我們這么一日千里,他們好像沒那么多著急的事情,更愿意體味和欣賞生命與創(chuàng)造的過程,并不以炫耀速度為榮耀。
在歐洲許多地方,主人們不經(jīng)意間就會告訴你,眼前這座教堂或那座老橋是幾百年前的建筑,她或他住的房子是祖父親手蓋的,那把銀勺子是曾祖母留下的。言語之間,就有了滄桑。你就能夠感受到,時間在這里真就成了一條蜿蜒的河流,千回百轉(zhuǎn),蒼茫奔騰間,已有氣象萬千。
人生既然如夢,這個夢就不要做得太急。我知道永遠都會有性急之人,渴望更多的業(yè)績和創(chuàng)造。人各有志,在我,還是愿意把本來和別人比就已經(jīng)算慢的生活節(jié)奏再變慢一些。我不年輕了,我愿意緩慢體味命運所給我的一切。如果能自如地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在屬于我的生命里程里信步而行,從容地看著目光所及處人世的風景,我覺得就是上天的眷顧了。
今年,我鬢發(fā)間已經(jīng)開始生長白發(fā)了。我知道,這一點點長出的白發(fā),便是人間的法則。歲月面前,誰也無能為力。
大雪飄落,悠然旋轉(zhuǎn),從上而下。這看似緩慢的過程,已是一朵雪花的一生。我知道自己也在那雪花之中,是只有雪花能看見的另一片雪花。
作為名字叫做人的這片雪花,如果能在緩慢的飛舞之中,釋放生命獨有的那種優(yōu)美和從容,在我看來,已是最好。
散文責任編輯 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