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有大亮,就有兩個人跑來向我報案。這兩個人幾乎是同一時間踏進派出所,同一時間把我的門板敲響的。他們告訴我說,王所長,殺人啦!就是這喊聲把整個苦李灣都驚醒了。
我來到這個鳥都不拉屎的苦李灣已經(jīng)兩年多了,平日里東家喝油茶西家殺雞喝酒的日子過得賽過活神仙。這屁眼大的苦李灣就像一潭沉寂千年的死水,平日里連個偷雞摸狗的賊都難得見到,這個80戶不到的村子能惹出什么事來。可是現(xiàn)在,居然有人殺起人來了。
我把這兩個人拉到二樓辦公室,然后又跑到三樓去把副所長兼書記員小張叫醒。我們四個人一坐定,每個人面前都擺了一杯熱氣騰騰的茶水,那兩個前來報案的人依舊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渾身哆嗦。我就勸他們喝一大口熱茶再說,可他們又迫不及待想把案子告訴我們,所以他們急得完全亂了手腳,好像是他們殺了人一樣。
其中一個小老頭我認識,年初他家的小土狗死了,吃狗肉的時候叫我去喝過一回酒。他家就在山梁子上,單獨的一戶人家,平時也不怎么跟村里人來往。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應該就是王天書。另一個人我也認識,他是縣運輸公司的司機小卡。他不是苦李灣人,但是長年累月跑這條線,多半時間都在村里面,因此也就算半個苦李灣人了。
他們兩個人每人都咕嘟咕嘟灌了半玻璃杯水,就要爭先恐后地向我報告情況。他們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告訴我們說,殺人啦,殺人啦!然后就沒有了下文。小張就連忙招呼他們說,你們別急,你們派一個代表說就是了,不要兩個人搶著說。
王天書顯然不同意,嘴里不停地咕嘟著什么,我們誰也沒聽清。
那你們誰先說,等案子破了開表彰大會的時候,我把你們的名字并排著寫,廣播里的表揚也并排著念,誰也不吃虧。你們快別急,一個一個說,別誤了事。
那好吧,那我就先說吧。王天書開始向我們講述這樣一個殺人故事。
我們苦李灣的李葵殺人了。我親眼看見他殺死了他的親弟弟李桂。
他剛說到這,坐在一旁的小卡就實在坐不住了,他打斷王天書的話說,我也親眼看見有人用刀子殺死了人……
他的話是被我打斷的,我覺得這個故事由王天書來說似乎更好,他就是村子里的人,他對苦李灣比較了解。所以我就對小卡說,你等下再說,等王天書把話講完你再跟我說。
這個李葵我不怎么熟悉,但他在村里素有“小李逵”之稱這一點還是相當清楚的。我對他弟弟李桂就有一定的了解了,他有座很氣派的房子和一個漂亮的妻子,他的妻子是那種賢惠卻又不失風情的農(nóng)村婦女,誰見了誰都想把她當做自己的妻子。我認識李桂就是因為他的妻子。有一年春天,他家里丟失了一塊手表,結(jié)果案子就是我破的。那時候我剛到苦李灣不久,對這個地方特別討厭,每天都想著法子離開它,可是那天下午,李桂的妻子急匆匆跑到派出所來報案,我的心就徹底定下來了,我覺得我應該趁著自己年紀尚輕,多在苦李灣這塊土地上接受磨煉。我依舊記得那個下午的情景,甚至許多不必要的細節(jié)我都沒舍得忘記。你看,我說到哪去了,還是言歸正傳吧。
王天書,你快說。一旁的小張催促道。
你們都知道,李葵跟李桂是親兄弟,但你們未必知道這兄弟倆從小就是孤兒吧。哥哥李葵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長到十七八歲連半個字都不認識,他只知道刨地,犁田,種天麻。但是這個哥哥也不容易,一個人賺錢不僅要養(yǎng)活自己和弟弟,還要拿出錢來供弟弟上學。弟弟李桂從小愛學習,只是家里窮,父母又死得早,只得靠哥哥種地換幾個血汗錢上學。上到初中畢業(yè)的時候,他也就回家來了。哥哥問他,你怎么不上了?你好好的怎么不上學了?
弟弟李桂就跟哥哥說,哥,你在家里實在太辛苦了,我還是不上了。我想好了,等我們有錢了,就開個養(yǎng)雞場。
哥哥見弟弟無心念書也就沒有勉強,這樣一來兄弟倆就搞起了家庭副業(yè)。第一年,他們兄弟倆種了八畝天麻,賺了將近五千多。第二年,他們又搞起了蘑菇種養(yǎng),一年下來賺了萬把塊。第三年,他們就在村頭上搞起了養(yǎng)雞場,一搞就是好多年,而且規(guī)模一年比一年大,兜里的錢也一年比一年多。眼看著這兄弟倆出息了,可弟弟李桂的媳婦卻壞了這樣的好事。
養(yǎng)雞場搞到第四年的時候,雞場里多出了一個人,一個女人,一個如花似玉美若天仙的女人。這個女人的到來讓這兩個平時吃喝在一口鍋里,睡在一張席子上的兄弟中間多了一道檻,這道檻越來越高,后來高到把他們倆都隔開了,誰也越不過去。
一天,弟弟李桂找到哥哥李葵說,哥,我快要結(jié)婚了。你看,咱們的雞場……
哥哥一聽就明白了弟弟的意思。二話沒說,搬著行李走出了兄弟倆搭建起來的簡易茅草屋。兩天之后他在東山上搭起了一個更大的草屋。從此,一個養(yǎng)雞場就分成了兩個。弟弟李葵的女人從此睡到了哥哥以往睡過的地方。
這兄弟倆各自養(yǎng)各自的雞,日子自然也各過各的,彼此相安無事。空閑的時候,兄弟倆也常常坐在一塊抽半會煙,聊聊養(yǎng)雞的心得體會。但是在哥哥李葵眼里,李桂這個女人就是一顆釘子,她把他們哥倆的情誼給釘破了。
第二年春天,弟弟李桂在村子里蓋起了兩層洋樓,不久就把女人娶進了家門,名正言順地過起了安穩(wěn)日子??墒歉绺缋羁琅f住在山上,白天養(yǎng)雞,晚上也是養(yǎng)雞,像個占山為王的野人一樣,越來越不愿意跟村里人來往。
本來這樣也沒什么,也不會導致什么殺人案。可就在這個時候,哥哥李葵的五千多只準備出籠的雞在一夜之間全死光了。而隔壁雞場弟弟李桂的雞卻依舊下蛋的下蛋,打鳴的打鳴,一切風平浪靜。于是,哥哥李葵就知道,那一定是弟弟搞的鬼,他是見自己的雞比他的雞養(yǎng)得好,心里過不去,所以就放了農(nóng)藥把雞全都毒死了。這個李葵平時沒人招惹他倒像個和善老實人,可一旦有人惹到他頭上,就是親生父親都要挨他的刀子。這不,李桂就這樣被他砍死了。
那時候,我剛好從西山上回來,到村里的時候已經(jīng)很晚了,我也沒戴手表,所以具體幾點我也模糊不清,反正整個村子都睡著了,連狗都已經(jīng)迷迷糊糊懶得叫了。正路過李桂家,發(fā)現(xiàn)他睡房里隱隱透著燈光,而且好像有什么聲音。我想這個大半夜的了,夫妻倆也不可能還那么瘋狂,莫非是遭賊了?于是,我就走近他家的窗子去看個究竟。這一看,可把我嚇了個半死,你們猜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李葵手里舉著一把斧頭往弟弟李桂頭上劈,李桂起初還死死地掙扎幾下,可后來就什么動靜都沒了,只是軟軟地攤在那里,像死豬上了案板。他的頭啊胸脯啊全都血肉模糊了,紅彤彤的一片,我猜現(xiàn)在被剁成了碎片也難說。我就急匆匆地跑到這里來了,我跑得太快了,跑到半路我就實在跑不動了,我不是老了,我是實在被嚇壞了。
等王天書說到這翠的時候,已經(jīng)大汗淋漓氣喘吁吁了。他就像做了一場噩夢一樣直打哆嗦。我們就又給他倒了一杯開水。
那李桂的妻子呢?他的妻子難道也被殺了嗎?我連忙追問他。
他的妻子昨天回了娘家,娘家那邊李桂的丈母娘七十大壽,本來是兩口子一同回去祝壽的,可雞場的活兒放不下,大雞小雞公雞母雞都需要有個人照顧,李桂就沒有去??烧l知道會惹來殺身之禍呢?
我這才松了一口氣。于是,我立刻給縣局掛了個電話,向局領(lǐng)導匯報了相關(guān)情況。
我們就轉(zhuǎn)過身去問小卡,要是你沒有什么補充的話我們就立即趕往事故現(xiàn)場了。你還有什么話要說嗎?
小卡說,有,有,有。我的情況跟他不同。
于是,我們只好坐下來聽小卡講恐怖故事。這個年輕人的膽子顯然比較小,一個恐怖故事把他嚇得半死,于是他就只好把故事的高潮跟我們講了。
我照例在凌晨三點準時發(fā)車,你們也知道,這個苦李灣距離縣城有多遠,我每天要跑個來回實在是不容易。桂北山區(qū)這一帶的情況你們也清楚,在路上遇到個把山賊也是常事??墒且郧岸贾皇切屝◆[的,乘客也識趣,不敢把小命搭在幾個小錢上,碰到這種情況也自認倒霉??墒沁@一次,事情卻鬧大了,歹徒居然砍死了一個人。
當時,我們正開車出到村口,這個時候有個四十歲模樣的男子上車來了,他手里提了兩大籠子雞。我們誰都沒在意,以為這只是個進城賣雞的小販子,頂多也就個偷雞賊。可是車子一過天頂隘,這個家伙就把明晃晃的刀子掏出來了,他先是用那鋒利的刀子抵住我的脖子叫我把車停下來。我見四周都漆黑一片,連個人家都沒有。心想,今晚算是死了,只好把車停在路邊。一停下車,他就往車廂里一個挨一個收起了“保護費”,前排幾個都把錢包掏了,雖然心里有些怨言,可誰都不敢掛在嘴上。但是一個三十出頭的婦女卻不同意了,她緊緊護住了自己的錢袋子,死都不肯把錢交出來。她先是低聲哀求歹徒,說是連夜趕回來借錢進城去給醫(yī)院里的孩子繳手續(xù)費,孩子正躺在病床上呢,少一分錢醫(yī)生都不肯動手術(shù)。她說得很慘,可是歹徒哪里聽她的。這個時候,她就開始哀求車廂里的人,她說,孩子正躺在醫(yī)院里呢,都躺了好幾天了,沒有錢醫(yī)生再怎么都不肯為孩子開刀,孩子今年才五歲,胸口上長了個瘤。車廂里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大家都無動于衷。她就咬牙切齒地罵行兇的歹徒,歹徒急了,眼看就要把刀子往她身上捅。就在這個檔兒,一個英雄出現(xiàn)了,他沖上來就抓住了歹徒的刀子,跟歹徒扭打在一起,結(jié)果他挨了歹徒的刀子,軟軟地攤在地上,起初他還能掙扎幾下,可是那歹徒一刀又一刀地往他胸口捅,捅得連內(nèi)臟都出來了,血流了一地。車廂里三十幾號人,愣是沒有一個人肯沖上去跟歹徒搏斗。如果我們一窩蜂沖上去,那人可能就不會死了??墒俏覀兌际鞘裁慈税?我們連狗都不如,狗都會叫,我們連屁都不敢放一個。
我們把他送到醫(yī)院的時候,他早就已經(jīng)斷氣了。
小卡這個故事講到這的時候也算完了,這可把我們?nèi)齻€嚇傻了。這個屁眼大的苦李灣一夜之間就發(fā)生了兩起殺人案件,這個死寂的村子一下子把整個世界都搞亂了。于是,我又抓起電話向縣局里匯報了情況。
我們四個人就開始在燈光下研究起案件來。毫無疑問,這兩起殺人案的兇手就是同一個人。我們一致認為,這個該死的李葵先是殺害了自己的弟弟,然后連夜?jié)撎?,可是他身上沒有錢,于是又在車上持刀進行搶劫,結(jié)果把見義勇為的乘客給殺害了。殺人之后,他就跑了。這個天打雷劈的李葵應該槍斃兩次。
于是,這兩起殺人案在我們的眼里就愈來愈明朗起來。我們馬上采取了行動,先是向局里通報案情進展。周邊幾個派出所的警員都將全力協(xié)助我們偵破這起重大殺人案。他們迅速封鎖了各個通道,地毯式的搜查正在全面迅速鋪開,局里的干警正在火速趕往小小的苦李灣,這個該死的李葵就是長了兩對翅膀也難逃法網(wǎng)了。
我們準備馬上奔赴事故第一現(xiàn)場。這個時候的苦李灣已經(jīng)在晨霧中醒來了,村子里漸漸有了雞啊鴨啊豬啊牛啊男人啊女人小孩的聲氣,在這些新鮮活躍的氣息中,苦李灣的人們依舊像往常一樣日出而作。女人們在家里把灶火燒燃,喂雞喂豬招呼小孩,忙完這些就“咚咚”地打起了早油茶。男人們扛起犁耙,把牛鞭子往空中一甩,趕著牛就下地去了。這個時候,我們的前腳也跨出了派出所的門檻。
可是幾個記者卻把我們擋在了門口,我們只好又重新回到屋子里去。這三個人有兩個是縣市報紙的記者,另一個肩上扛了攝像機的是電視臺的。他們說連夜從城里趕來采訪我們以及整個案件的進展。我從他們腳上的露水可以看出他們確實是連夜趕來的。我開始納悶,怎么這些記者來得比公安局的警察還快?他們又是怎樣得到這些風聲的?這個屁眼大的苦李灣他們也能找到。于是我覺得這些記者應該做警察更合適。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接受記者采訪,心想著再過一天甚至不到一天,我就能在縣市級的早報晚報生活都市報上找到自己了,能在縣電視臺市電視臺的新聞節(jié)目中看到自己了。我的興奮是無法言說的。看來小張王天書小卡他們的心情也跟我一樣,我甚至看到了王天書秋天般的笑容。
采訪結(jié)束后,記者們要求跟我們前往現(xiàn)場拍照,可是我們沒有同意,他們只好在派出所里里外外拍了幾張相片。
局領(lǐng)導的吉普車開進派出所大門的時候,記者們的車子剛出村口。一大幫人在辦公室里研究了一通,于是我們的隊伍立即開往作案第一現(xiàn)場——被害人李桂家中。我們的大部隊終于引來了村民們的眼睛,他們有的剛從地里回來,有的手里端了個大飯碗嘴里還“喳吧喳吧”吃著早飯,有的像是剛從床上爬起來,頂著一個鳥窩穿著紅褲衩,他們一律站在馬路邊上張望。我們這個隊伍就像一支剛打完勝仗從戰(zhàn)場上凱旋的威武之師,也像一場盛大的閱兵儀式,我仿佛看見所有的人在向我們行莊嚴的注目禮,向我們高呼口號。
養(yǎng)雞專業(yè)戶李桂的家就在村子中央,他家的洋樓在一大群土樓木樓當中相當引人注目。到了門口,警察們立刻用標帶圍住了整個園子,在這個區(qū)域范圍內(nèi),除了公安人員,任何人都不得人內(nèi)。很快,李桂的家就被全村的父老鄉(xiāng)親們圍住了,李桂家的院子就像砌了許多圍墻。
太陽越升越高了,人們的議論也越來越熱鬧起來。
“這個李葵真不是個東西,居然把自己的弟弟都砍死了?!?/p>
“我早看出李葵不是個好東西了,你們沒看見自從李桂娶了女人以后,這個李葵就再沒下過山來?!?/p>
“這個李葵就像個野人一樣了,從小就不合群,可狠著呢。昨天上東山放牛我還看見他,那樣子簡直不像人了。幸虧他沒把我砍死?!?/p>
“這個背時的李桂,昨天我還看見他跟老婆從城里扛一大箱子水果回來呢,說是給丈母娘祝壽,今天就死了?!?/p>
李桂家的大門是鎖著的。這讓我們覺得奇怪。于是我們就把正在人群中充當解說的王天書叫到了跟前,這個王天書見我們叫他,臉上馬上露出了驕傲的神色。我們問他說,李桂家的門怎么是鎖著的啊?
你們?nèi)ズ箝T看看吧!興許李葵是從后門溜走的。
后門是反鎖的!我們只好把他們家的大門砸開了,進門去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蛛絲馬跡。在王天書的帶領(lǐng)下,我們直奔李桂的臥室,臥室的門也是鎖著的。當我們把門砸開的時候,屋子里整齊有序,根本找不到半點殺人打斗的跡象。所有的人都傻了,紛紛把目光聚集到我身上。
正納悶的時候,屋子外面的人們哄鬧起來。我們以為他們發(fā)現(xiàn)了李桂的尸體,于是趕快沖到院子里去。只見院子里的人群讓出了一條道,道路的中央,李桂正向我們走來。我們都看傻了。一會兒人群中就有人喊:“見鬼啦,見鬼啦!李桂的死魂回來了?!痹谶@喊聲中,人群“呼啦”一聲全散了,失魂落魄的人們向著四面八方涌去。我們幾個人也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動彈不得。
后來我們才敢確認李桂沒有死。上了年紀的王天書患有嚴重的精神病,晚上老是做噩夢。他向我們報的案只是他做的一個噩夢。李桂平靜下來之后告訴我們說,我哥哥根本沒有殺我,倒是我的雞少了十來只,也不知道是誰偷了。一大早我就去問我哥哥,可是我哥哥不在。我就懷疑是我哥哥偷了我的雞,他一定是偷了我的雞就連夜上城去了。
這時候小卡就鬧開了,他說,昨天晚上我開車出村到村口的時候,上來一個挑著擔子的男人,可能就是你哥哥,他挑了滿滿一大擔雞。
那雞是不是麻花的,剛開叫的?
是的,就是麻花雞,當時天快亮了,那些雞在車上叫了兩遍。
那個男人是不是留著大胡子,卷發(fā),四十出頭?
是的,那個男人長得就像李逵。
我們大呼不好,在司機小卡的帶領(lǐng)下立刻到了長途客車上。車子就停在村口上,一上車就看見地板上有一大灘血,這灘血把整個地板都染紅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了黑褐色。在司機座背后的角落里,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擔雞籠,雞籠里滿滿地塞了一窩雞。
這是你丟的雞嗎?
是,是,就是,連這擔雞籠都是我的,你看,這扁擔上寫有我的名字。我們湊過去仔細一看,果然那扁擔上用大紅漆歪歪扭扭地寫著“李桂專用”幾個字。這時候,李桂就在一旁罵開了,這個該死的狗娘養(yǎng)的李葵,居然背地里偷我的雞!當年算我瞎了狗眼,白白跟你合伙養(yǎng)了那么多年的雞,早知道是這樣,你就是我爺爺我也不跟你合伙。
他罵完了,就轉(zhuǎn)過頭來對我們說,你們快去抓李葵吧,千萬別讓他給跑了,他跑了說不定還會殺更多的人呢。幸虧昨晚我溜去丈母娘家喝酒了,不然那個死的人就是我了。你們抓住他就把他槍斃了,我再也不想見到他了。
正在車上采集血液樣本的時候,鄰鄉(xiāng)派出所的萬所長打來了電話,他們說,在鋦子嶺一帶發(fā)現(xiàn)了犯罪嫌疑人,一經(jīng)搜查,從他身上搜出了帶血的匕首。然后雙方一核對,抓住的正是作案兇手李葵。
從車上下來,我們終于松了一口氣。緊接著就去了醫(yī)院。我們現(xiàn)在去看這個見義勇為的英雄,我們要在第一時間把他的身份調(diào)查清楚,接下去就是安撫遇難者家屬了。等這些工作都完成之后,這個案子也就算結(jié)束了。
這個平躺在醫(yī)院太平間里的遇難者已經(jīng)面目全非了。法醫(yī)正在為他清洗面部,那些逐漸變成黑褐色的污血緊緊貼在他痛苦扭曲的臉上,他的肚子被捅開了一個大口。我想他在與李葵這個歹徒搏斗的過程中一定經(jīng)受了巨大的痛苦,李葵先是把他的胸膛捅開,然后又向他臉上刺了好幾刀。這個可惡的李葵,真是個畜生!
可是,當法醫(yī)把那張臉上的污血清洗干凈的時候,一張我們似曾相識的嘴臉出現(xiàn)在了我們的眼皮底下,那張臉竟然是李葵的!
逝去的英雄居然是李葵,是我們口口聲聲罵做畜生的李葵,是偷了弟弟的雞去賣而又劫持了客車殺死了人的李葵,這個罪大惡極的李葵!他怎么躺在這張光榮的靈床上?
下午的時候,我們把殺人兇手押到縣公安局里去??嗬顬车娜藗兩降谝淮慰吹綒⑷朔?,當我們把兇手押出村的時候,他們起初誰都不敢亂動,他們只是靜靜地觀望。后來他們的膽子漸漸大了,他們開始紛紛向眼前這個罪人吐唾沫,扔小石子,他們嘴里喊著“該死的畜生李葵!斷子絕孫的李葵……”
他們沒有一個人知道這不是李葵,他們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們痛恨著的李葵此刻已經(jīng)永遠閉上了眼睛。我看到眼前這些的時候,我居然哭了。我哭著對人們說,鄉(xiāng)親們,你們睜開眼睛看看,這不是李葵啊,李葵已經(jīng)死了。李葵是英雄啊,鄉(xiāng)親們啊。
警車開到了村口,我們把兇手押上了車。乳白色的車子在苦李灣人們的目送下漸漸開出了山口,我突然覺得他們神色各異的臉上寫滿了茫然。
第二天早上,我在報紙上看到了這樣一條新聞。這條新聞位居報紙頭版頭條,文字中間配有我們苦李灣派出所的幾幅照片,巨幅標題“殺人狂李葵落入法網(wǎng)”讓人觸目驚心。
3月31日凌晨,我縣苦李灣發(fā)生兩起兇殺案件。目前,犯罪嫌疑人李葵已經(jīng)被刑事拘留。據(jù)警方介紹,犯罪嫌疑人李葵為苦李灣村民,與弟弟李桂關(guān)系長期不合,兄弟倆矛盾很深,李葵早已懷恨在心。前不久,李葵養(yǎng)的2000多只雞全部死亡,他懷疑是弟弟李桂下了毒手。李葵趁弟弟李桂的妻子回娘家探親,深夜?jié)撊肜罟鸺遥酶^砍死了李桂。正當李葵作案之時,恰巧被出門晚歸的村民王天書發(fā)現(xiàn)。殺死李桂后,李葵想連夜逃出苦李灣,無奈手頭沒幾個錢,于是走投無路的他持刀搶劫了長途汽車。在搶劫過程中,遭到了乘客陸某的反抗,殺人不眨眼的李葵舉起刀子就要向陸某身上捅,正在這個時候,車上的一名見義勇為的乘客撲了上來,用自己的胸膛擋住了鋒利的刀子,隨后身受重傷的他又與歹徒展開了英勇的搏斗,無奈自己赤手空拳無法敵對兇狠的歹徒,因此連遭歹徒李葵數(shù)刀,殺人后,李葵倉皇出逃。而無名英雄也死于送往醫(yī)院的途中。目前,警方正在全力調(diào)查這位見義勇為的無名英雄……
我想,這一定是李葵第一次上報,他的名字第一次被印成了鉛字,第一次受到那么多人的關(guān)注。這個一字不識的李葵,當我們在他墳前為他燒上這張報紙的時候,他是否能認出自己的名字來?這個成年累月在苦李灣養(yǎng)雞的農(nóng)民,這個進城獻血的枯瘦如稻草的懷里還揣了獻血證的中年男人,這個從小就失去了愛和關(guān)懷的孤單的孩子,這個不明不白死去卻又登上報紙頭版頭條的李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