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50年代至90年代,株洲賀家土江邊有一個居民村。它處于城市邊緣,是由碼頭工、搬運工自建住房形成的自然村。
50年代中期,株洲工業(yè)建設如火如荼,全國各地勞動力紛至沓來,株洲迅速成為一座移民城市,大工廠的興建帶來工廠城的興起,工廠城的發(fā)展帶來組團式的城市格局。各組團之間既相互聯(lián)系又帶著自身的歷史烙印,不同的生活習性、文化乃至方言以城市為紐帶而匯聚、融合。賀家土江邊這個居民村只不過是各大組團邊緣的一個小單元。
國民黨統(tǒng)治時期,有識之士曾在株洲做過工業(yè)夢,諸如“東方魯爾區(qū)”、“汽車城”、“永利化工城”,不一而足。因有“永利化工”夢,奔龍山上建起了一個“永利水塔”,賀家土江邊有了一個“永利碼頭”。但時政腐敗,好夢難圓。巧的是,新中國誕生后,永利碼頭還是在株洲的建設中派上了大用場。其時,株洲與外界不通公路,主要靠鐵路和水路。株洲城市發(fā)展,應當是先有鐵路和水路,后有工廠,再有城市。一條湘江橫貫株洲,通洞庭、入長江、達東海,不僅是工業(yè)和城市人口必需的充足的水源,而且是交通運輸?shù)锰飒毢竦狞S金通道。永利碼頭在株洲的工業(yè)化、城市化建設中成為一個舉足輕重的貨物集散地,吸引了第一批勞動力。他們中有從石膏礦轉(zhuǎn)行而來的湘鄉(xiāng)人、雙峰人,有放木排、駕船為生而上岸的湘潭人,有攸縣等地進城謀生的農(nóng)民。當時株洲發(fā)展極快,許多單位既無能力、又來不及建那么多宿舍來安頓迅速增長的人口。碼頭工們便自己動手,竹篾編墻糊上泥巴,剝下杉樹皮或砍來冬茅草作房頂,挨著碼頭兩端,沿湘江東岸,一字形建起了極其簡陋的居室。這就是最初的永利村——一個移民城市中的移民村。
永利村無論男人女人,都以碼頭為業(yè)。
永利村的歲月,是汗水浸泡的歲月。株洲建設需要的機器、設備、原材料,建房用的河砂、磚瓦,生活用的古巴糖、大米、食鹽,從水路運到永利碼頭,起駁、上岸,轉(zhuǎn)運到株洲各處;株洲生產(chǎn)的各類產(chǎn)品,在永利碼頭下河、裝船,運往沿江各地。貨物從碼頭上上下下,全靠肩扛手提。男人們扎堆在笨重的大機器周圍,應和著領號人尖厲的號子一聲聲整齊地發(fā)喊,依靠人力、繩索、滾木、撬棍的作用,緩慢地移動著機器。炎天暑日,他們通常只穿一條松緊帶短褲,肩上搭一條蘿卜手巾,油黑發(fā)亮的皮膚,微駝、稍斜而寬厚的膀子,青筋隆起的腿肚,一任酷日暴曬。女人們勞作歸來,衫子上爬滿汗?jié)n凝成的“白霜”。到60年代初,碼頭貨物進出對市內(nèi)運輸?shù)男枰龃?,女人們加入到搬運社,拖著板車穿街過巷,走遍株洲市旮旮旯旯。
永利村的孩子們是挑河砂、推板車長大的。為把一船船的河砂挑上岸,他們學會了“打駁”(組隊接力),每人一“駁”(段),依序輪換駁位,調(diào)節(jié)體力,維護公平,提高效率?!按蝰g”是負重爬坡,靠的是耐力和韌勁,一定要挺直腰桿,氣定神閑,從從容容,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前走,切不可彎腰弓背,心浮氣躁。孩子們賺的力氣錢用作學費、補貼家用,減輕父母的負擔,不經(jīng)意間為株洲建設出力,也使自己的性格脾氣打上了永利村的烙印?!袄吓W印逼鋵嵤撬麄冎械囊粋€小男孩,干活不聲不響,不停不住,從不偷奸耍滑,也不知什么是勞累,耐力經(jīng)得熬,伙伴們把他與牛聯(lián)系起來,送他一個“老牛子”的小名?!袄吓W印焙髞碜映懈笜I(yè),成了一名碼頭工人,幾十年過去,兒時的伙伴相見,還是習慣地叫他一聲“老牛子”。而“雷打猛子”則生就了一副倔脾氣,不管多重的擔子,只要拿話一“激”,他保準咬牙切齒、一步一顫非把它挑走不可。有時候“猛”勁一來,干脆懶得去“打駁”,一個人單挑一船砂。他說話和“老牛子”慢條斯理截然不同,字句短促,語速急快,似乎不必經(jīng)過大腦過濾?;锇閭儼堰@種猛勁與永利村遭遇的一次雷雨襲擊扯到一起,他便有了“雷打猛子”的小名。
永利村不獨住房是自建的,一些人家的床鋪都是自己做的,很粗糙、笨拙,但相當結(jié)實。他們在河灘上開荒種菜,枯水季節(jié)加緊澆水施肥,漲水季節(jié)搶收。相鄰的麻紡廠廢棄的抹布,通過污水管道排出來,永利村的孩子守在排污口,用鐵絲鉤子鉤起來,回家后,母親弄一鍋滾水,撒一把燒堿一煮,再用捧錘下河一洗,滿是油漬污垢的抹布變成了干凈的布料,然后煮染成青色,一塊塊拼接起來,一針一線縫制成新衣。縫衣的邊角余料,用料湯在門板上一層層粘好、曬干,又千針百線地納成了厚實的鞋底。這樣的衣服、鞋子是過年過節(jié)、上學、走親戚穿的。而母親們和父親們的鞋子沒什么兩樣,一般都是用板車外胎的胎皮、按草鞋樣式制作的,這種鞋耐磨、通風透氣,很適應干體力活。永利村的人們辛勞到似乎沒有力氣去扯皮打架,相處質(zhì)樸而寧靜。偶有兩口子不和,女人將自己親手制作的床鋪架子、箱子柜子一頓斧頭砍爛,過幾天氣消了,她會和丈夫一塊,一個找釘子,一個弄鐵皮,乒乒乓乓又補好。即便是這種斧頭砍又鐵皮補的碰撞,也維系著一種濃濃的親情。
永利村由于臨江而居,頻繁遭受洪水的侵襲。桃花汛、端午水、秋汛……漲水不怕火燒天,退水偏逢連夜雨。幸好背靠一條城市御洪的土堤,大水襲來,各家紛紛把家具雜物、鍋碗飄盆搬上土堤,就著堤上那排女貞樹,支一塊帆布安身。永利村稱之為“搬大水”。每到搬大水,1公里左右的長堤上,儼然是個災民村。三五日后,洪水退去,各家就著江水趕緊打掃掉半尺厚的潮泥,“災民村”消失,又變回永利村。久而久之,習以為常,也就搬出了經(jīng)驗:搬大水時,絕對不能關門閉戶、企求拒大水于家門之外,因為洪水巨大的擠壓、蕩滌、推移的力量,會將房屋夷為平地。應該順應潮流,敞開門窗,大大方方讓洪水登堂入室,洪水的力量自然相互抵消,鬧騰幾日,洪水退去,水落屋出,可保陋室安然無恙。
永利村最怕大風暴雨。大風將屋頂?shù)纳紭淦?、冬茅草揭起,暴雨乘隙而入,人們只好拿盆盆罐罐滿屋接漏,無奈之余,將一只秤砣置于房屋正中,其上倒扣一只腳盆,祈求鎮(zhèn)住風暴,穩(wěn)住家居。
在創(chuàng)業(yè)的歲月里,在城市化的演進中,永利村的人們張揚著一種本原的、真實的力量,承擔起水陸之間的流的起承轉(zhuǎn)合。
城市化的演進,也在一點點地改變著永利村。
永利碼頭的演進由兩臺平板車開始。平板車尾部系著粗粗的鋼纜,卷揚機一開,碼頭斜坡的小鋼軌上,平板車一臺上行、一臺同時下行,岸上的龍門吊、水上的船吊,負責為平板車裝卸貨物,從而將工人們從大型貨物純粹的體力勞動中解放出來。以后貨物又分類開設碼頭,煤碼頭建起了橋式漏斗裝置,砂石碼頭架設了皮帶機,昔日從船上到岸上,人們勞累不堪的扁擔、撮箕接力作業(yè)的方式,讓位于機器與裝置。到20世紀90年代,株洲境內(nèi)第一個千噸級碼頭建成、投入使用,永利碼頭深埋于千噸級碼頭巨大的鋼筋混凝土軀體之中,成為永遠過去的歷史。而女子搬運隊隨著搬運聯(lián)社發(fā)展汽車運輸,汽車淘汰板車之后,也退出了歷史舞臺。搬運聯(lián)社于20世紀70年代改為第二汽車運輸公司,至20世紀90年代末,板車女工們?nèi)勘还景仓米銎渌ぷ鳌?/p>
永利村的住房,其墻面沿竹編墻——斷磚墻——新磚墻漸進,其屋頂由紅瓦、水泥瓦、石棉瓦逐漸取代了昔日的杉樹皮、冬茅草。永利村的人們早已融為一體,雖然老一輩頑強地操著不同祖籍的口音,但孩子們有了一種以湘潭話和株洲話為基礎創(chuàng)造的共同語言。哪家改造房屋,各戶老少相幫,新屋縮垛,放炮喝酒,與茅屋為秋風所破的艱難時日作別。最后一棟茅草房在20世紀 80年代改成了瓦房。這棟茅草房經(jīng)過幾十年除舊茅添新茅,屋頂?shù)亩┎葑阕阌幸怀吆瘢瑢訉盈B疊如樹之年輪。這也是株洲市區(qū)最后一棟茅草房。20世紀80年代,自來水接進了永利村。住茅草房、直接飲用湘江水,相繼都成為了歷史。
扁擔、撮箕、鏟子的用場,日見減少,水桶、水缸留之無用、棄之可惜,也逐漸成了擺設。
20世紀90年代中期,兩件事徹底改變了永利村的命運。一是永利碼頭擴建,最終建成株洲市第一個千噸級泊位,碼頭南端的住戶全部拆遷;二是經(jīng)歷了一場百年未遇的大洪水之后,市委、政府發(fā)動建市以來規(guī)模最大的湘江防洪工程大會戰(zhàn),碼頭北端的住戶全部由政府拆遷安置,他們的住址變成了巍然挺立的防洪大堤,堤面是寬闊的、水泥硬化的沿江北路。永利村最后一戶人家于1997年作為千噸級工程拆遷戶得到安置。
自然形成的永利村,在城市化進程中,隨著最后一家住戶的搬遷,在21世紀到來之前,自然地、悄然無聲地消失了。它在區(qū)劃、戶籍管理中,先后依所處位置更名為“江邊一村”,依所在居委會更名為“萊園一村”,它的形、它的名,都已不復存在。
不獨永利村,碼頭的命運也發(fā)生了深刻的變遷。水運及港口為株洲的工業(yè)化、城市化作出了歷史性的貢獻。但伴隨著城市化的推進,公路網(wǎng)絡四通八達,特別是高速公路迅猛發(fā)展,使公路運輸變得十分快捷;鐵路樞紐的擴展,列車的提速,使得鐵路運輸吞吐能力之大,遠非昔日可比。而水運業(yè)相比較而言,顯得運速低了,轉(zhuǎn)運環(huán)節(jié)多了,加上湘江航道逐年變淺,大噸位貨輪難以通行,在公路、鐵路的雙重沖擊下,連同港口業(yè)一起,遇到了嚴峻的挑戰(zhàn)。
永利村消逝了,碼頭工們一個一個地老去。株洲加快城市化進程,提升工業(yè)化水平,融入市場化潮流,步入新的創(chuàng)業(yè)階段。雖然,它的城市文明、工業(yè)文明只有半個世紀的歷史,但卻富有深厚的底蘊?!?/p>
(摘自《株洲鑒往》2002年第1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