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開放初期,我有幸參加了兩場共和國大審判。1980年,我被任命為最高人民法院特別法庭審判員,參與審判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1981年初,特別法庭對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十名主犯宣判后,我又根據(jù)最高人民法院的規(guī)定,回到上海休息幾天,到醫(yī)院里看望生病多時的老伴,然后于3月到衡山飯店報到,作為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刑事審判庭審判長,參與審判“四人幫”上海余黨。我在2006年出版的《共和國大審判——審判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親歷記》這本書中,將審判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案的過程已經(jīng)作了一個全面的口述;而審判“四人幫”上海余黨的情況,至今卻鮮為人知。作為一名親自參與了審判“四人幫”上海余黨全過程的法官,覺得有責任把我所知道的情況進行一次回憶,那就先從庭審的情況說起吧。
提起公訴
“文化大革命”結束后,“四人幫”上海余黨所犯下的罪行,早已引起了上海人民以及全國人民的憤怒,紛紛要求清算他們的罪行,將他們與其主子“四人幫”一同押上歷史的審判臺。在這個時候,中共上海市委順應民心,并報請中央批準,決定對這伙作惡多端的余黨進行公審,以平民憤。1980年12月,審判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十名主犯還沒有結束,上海方面就開始著手準備對“四人幫”上海余黨的審判了。 江青反革命集團在上海余黨中的骨干分子當時列出的一共有40多名,而首次決定進行法庭審判的共9名。他們是:原中共上海市委書記、市革委會副主任馬天水、徐景賢、王秀珍(女);原上海市革委會常務委員、工交組負責人陳阿大;原上海市革委會常務委員、市總工會副主任葉昌明;原上海市革委會常務委員、財貿(mào)組負責人黃金海;原中共上海后方基地委員會副書記戴立清;原中共上海市輕工業(yè)局委員會副書記馬振龍;原上海市革委會常務委員、寫作組負責人朱永嘉。
可是,當年我們審判后的判決書,為什么只有8個人,而獨獨少了一個位于這伙余黨之首,而又罪大惡極的“三結合老干部”馬天水呢?馬天水在這伙余黨中,是一個在上海為“四人幫”當掌柜的角色,不審判他人民群眾自然不能答應。但法律是嚴肅公正的,對任何人都應該是一視同仁的,我們不能因為對這伙人的仇恨而做出違背法律的事情來,不經(jīng)過法庭審判而將一些罪名定在他們的頭上,那樣是經(jīng)不起歷史檢驗的。馬天水正是屬于這樣的一種情況。
我曾聽有人說馬天水是因為他的老戰(zhàn)友在中央某某部門工作,給上海打了招呼才沒有受審的。這全是謠傳,哪能有這樣的事情!當時全國上下都在聲討“四人幫”及其余黨的罪行,即使馬天水有這樣的“老戰(zhàn)友”,別說是對他們一伙人的做法早已憤恨,就是想出來說話,恐怕也沒有這個膽子,就是說了,我們法庭也不會聽他的!
那么,馬天水究竟是什么原因沒有受到法庭審判呢?
據(jù)我所知,“四人幫”被粉碎第二天,馬天水就被中央通知去北京“開會”。他到北京期間,中央派人將粉碎“四人幫”的消息傳達給他。他聽到后立刻臉上顯出一種異樣的表情,雙目發(fā)呆,站在那里久久不動,然后便發(fā)出一聲令人不解的怪叫聲,可見這件事情已將他的精神世界完全擊垮。后來他還向中央提出,要求對“四人幫”寬大處理。在關押期間,由于各種原因,馬天水患了反應性精神病,經(jīng)常會獨自一人發(fā)呆,有時傻笑,完全喪失了供述、申辯能力。我曾聽有的人說,這是馬天水見自己末日來臨,在監(jiān)獄里裝出來的,目的就是逃避法庭對他的審判。當然,各種說法都很多,這么多年過去了,到現(xiàn)在都還有人在這樣問我,這不奇怪,因為沒有對馬天水進行審判,人們總覺得這場審判有些不夠完美。人民群眾的這種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可是我們一切都得按法律辦事,馬天水究竟有沒有精神病,這不是誰說了能算數(shù)的,也不是他裝得出來的,這得經(jīng)過嚴格的科學檢查。
為此,我們請上海市精神病防治院對其進行了多次檢驗,結論是情況屬實。根據(jù)相關法律規(guī)定,對于因精神病而失去了供述和申辯能力的被告人,法庭不應對其進行審判。后來我們按照法律規(guī)定,給市委如實打了報告,市委批準只在《起訴書》中揭露其罪行,暫緩對其進行起訴和審判。
1982年6月26日,上海市人民檢察院對徐景賢、王秀珍向市高級人民法院提起公訴。7月2日,上海市人民檢察院分院對陳阿大、葉昌明、黃金海、戴立清、馬振龍、朱永嘉向上海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公訴。
有意思的是這些被告由于各自對法律的認識不同,對于讓他們委托律師的事,卻有著不同的表現(xiàn)?,F(xiàn)在看來這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當時卻不是這樣。由于這些人是“四人幫”的骨干分子,他們的思想受“四人幫”的影響十分嚴重,對于法制的認識更是可憐。他們過去習慣于以權代法,現(xiàn)在要對他們審判,他們認為我們還可能采用他們那一套,因此對請律師根本就沒有當一回事。經(jīng)過法院再三地做工作,向他們講明現(xiàn)在全國上下正在將他們過去的一套徹底拋棄,實行依法治國。他們雖然犯了罪,但在法庭上同樣有委托律師為自己辯護的權利。在這些人中,只有王秀珍是主動要求要律師的,因為她曾在特別法庭上出庭作證,知道姚文元和陳伯達的律師是如何地為他們辯護的。通過我們對于法律的講解,后來有6名被告委托了律師,戴立清和馬振龍沒有委托。
這樣,中級人民法院不得不派人再找他們談話。戴立清坐在那里,面無表情,情緒顯得很低沉。他聽了后抬起頭來,看了看法官,有些不相信地問:“在你們的法庭上真能請人辯護呀?”談話的法官說:“你怎么不相信法律?!贝髁⑶宀挥芍貜土艘痪洌骸胺伞弊詈?,戴立清同意法院為他請了指定的辯護人。中級法院的法官找到馬振龍,他對法官的說法表示不信任,便一口回絕,不愿委托律師。后來法官提出,由中級人民法院為他指定一名律師,他仍是瞪著眼睛,對去問他的人說:“我不要。”
這些人經(jīng)過長時間的預審,大多數(shù)都已認識到自己對國家和人民犯下的罪行,表示愿意接受國家法律的審判,但仍然有少數(shù)人對此表示不滿,認為對他們的審判有些“過了頭”,在預審時常跟審訊的人員頂牛。正是由于這樣的原因,我們對這場審判必須得認真嚴肅地對待,切不可掉以輕心。
為了反映上海人民和全國人民的意愿,在審判之前,從全市的工業(yè)、財貿(mào)、科技、文教、工人、婦女和民主黨派中選出了20名人民陪審員,與市高、中級人民法院的12名審判員一起,共同組成了8個合議庭。
1982年7月13日,莊嚴神圣的審判開始了!
法庭對質
由于審判是由高院和中院兩家同時進行的,因此面比較廣,我這里選最主要的幾個審判情況講一下。
第一個被審判的是徐景賢。1982年7月13日,徐景賢被帶上法庭。49歲的徐景賢留著分頭,頭發(fā)有些零亂,一直搭在眼眉上。他再沒有了昔日擔任市委書記時的派頭,面容顯得有些憂郁,頭向下低著。由于這次不能對馬天水進行審判,因此徐景賢就被推到了這伙余黨的首犯位置,看得出來他顯得有些緊張。
檢察院提起公訴,指控徐景賢犯有“以推翻人民民主專政的政權為目的,積極參加江青反革命集團陰謀顛覆政府,是江青反革命集團在上海從事反革命活動的組織策劃者,罪行十分嚴重。根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九條適用法律的規(guī)定,徐景賢犯有積極參加反革命集團罪、陰謀顛覆政府罪、策動武裝叛亂罪、反革命宣傳煽動罪和誣告陷害罪”。
徐景賢是這些被告中很有心計的一個。在預審的時候,他對于一些次要的罪行都承認得很快,而對于一些主要的罪行卻不斷地找各種理由來回避。用我們法官的話來說,就是認罪不夠穩(wěn)定。徐景賢的罪行最嚴重的一條就是策動武裝叛亂。在預審的時候,他對于主要的事實都做了交代——不交代也不行,因為別人都已交待了。但從他的講話中,不時流露出一些情緒,那就是這樣做是被迫的,是在當時不明真相的情況下,為了避免被“一網(wǎng)打盡”而采取的被動的防御措施。同時他還一再強調,武裝叛亂未遂。在法庭上,面對法官的提問,他還是強調說,他自己“對策動武裝叛亂在1976年10月10日到北京時,個人的行動就已經(jīng)終止了:而且在10月12日書面向中央領導人作了‘自首’報告”。
說完之后,徐景賢抬起頭,看了看臺上的法官。法官對他后面所說的向中央領導人“自首”沒有提出疑義,但對于他以此否定策動武裝叛亂的說法當場宣讀了幾名當事人證詞,并當庭出示了物證。他一聽這些證詞都是他們一伙當事人所說,知道沒有辦法推掉,再看那些投影的物證,也都無法賴掉,便承認“是事實”。
可是,當問到他迫害陳丕顯、曹荻秋等人時,他卻不愿承認。聽到這里,審判長張增祥看看徐景賢,問道:“被告徐景賢,我問你,這件事情你到底有沒有關系?”徐景賢見張增祥追問得緊,仍然將事情推到客觀的原因上。徐景賢說,自己曾經(jīng)對陳、曹二人進行過誣蔑,也是想將他們打倒,但自己對誣陷材料的來源不清楚,這些材料都是由專案組匯報和提供的,自己沒有多大責任。張增祥曾經(jīng)同我一起,在北京秦城監(jiān)獄參加過對“四人幫”的預審,因此對于很多情況都掌握得很準確,對于這些被告的心理活動也掌握得很透徹。他知道到了此時,這些人還是不肯輕易認罪,必須得擺出事實,讓他們在事實面前低頭認罪。張增祥問道:“你當時是市委主要負責人之一,專案組的材料怎么能不知道,你必須得說出道理來?!毙炀百t是個很有心計的人,聽了法官的話之后,他不緊不慢地回答說:“專案組不是我在管,而是由王少庸、王承龍他們在負責。”這明明是在表面上承認,而事實上又否認掉了。
一個新的問題提到了法庭面前,徐景賢真的沒有管過專案組的事情嗎?公訴人向法庭提出讓當事人出庭作證。張增祥同意公訴人意見,宣布讓當事人出庭作證。隨后,一個人在法警的陪同下,走到了法庭前面。徐景賢不由偏過頭去看了看,臉上露出有些驚愕的樣子。這個出庭作證的證人名叫盛龍濤,是原市革委會專案辦公室曹荻秋專案組的副組長。徐景賢一看是一個熟人,不知道這個人要說些什么,臉上的表情有些難看。
盛龍濤說,徐景賢等人在奪取了上海市黨政領導大權之后,處心積慮欲置陳丕顯、曹荻秋于死地。他們在全市多次組織批斗大會,要陳、曹二人低頭認罪,如不認罪,就實行體罰,有時還動手進行毒打,使二人的身心受到嚴重的傷害,曹荻秋最后被迫害而死。
法庭為此追問徐景賢:“證人講的是不是事實?”徐答:“基本上是事實?!边@就是徐景賢與其他幾名被告不同的地方,加之他的職務,他的案子就比其他幾位要復雜一些。在法庭上,他同特別法庭審判的姚文元一樣,在文字上比較注意分寸。而王秀珍等幾名被告,在法庭上就沒有這種現(xiàn)象,認罪態(tài)度好的,是自己犯下的罪行都承認,認罪態(tài)度不好的,干脆就頂牛,沒有或很少用過這樣的詞句。法律不承認“基本”,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不能有一點含糊。公訴人這時向證人發(fā)問:“曹荻秋為自己的問題,曾向中央寫過申訴信,這些申訴信后來都到哪里去了?”證人答:“這些信后來都被扣壓了?!惫V人:“那么,你們是如何將曹荻秋定為叛徒的?有沒有根據(jù)?”證人:“那是在王洪文、徐景賢等人的高壓下,由我們專案組寫出來,然后報給當時的市委和市革委的。”公訴人:“請你講具體事實?!弊C人這時看了看站在那里的徐景賢。徐景賢站在那里,頭微微地抬著,頭發(fā)掛在眼睫毛上,看得出他聽得還是很認真的。證人接著說:“專案組經(jīng)過幾年調查,認為曹荻秋沒有根據(jù)定為叛徒。因此在1972年7月17日寫了一份‘曹荻秋被捕后,在監(jiān)獄里編了假口供,沒有暴露身份,沒有出賣同志。沒有出賣組織,定叛徒?jīng)]有確鑿根據(jù)’的情況,登在一份《情況反映》上?!边@時,公訴人要求法庭出示這份《情況反映》。法庭當眾出示了這份材料。完后,法警走上前來,將這份《情況反映》拿到徐景賢的面前,讓他進行辨認。徐景賢看了看,承認“確有此事”。
公訴人要證人繼續(xù)發(fā)言。證人說:“王洪文、徐景賢看到簡報后,大為不滿。王洪文說:‘按你們的觀點,曹荻秋可解放了,可當市委書記了,張春橋不是要下臺了嗎?’徐景賢說:‘三個(指誣陷曹獲秋為叛徒、特務、反革命分子——整理者注)沒有寫得很突出,有問題。應該寫成曹獲秋被敵人逮捕后,暴露了身份,出賣了同志,出賣了組織?!跣阏湔f:‘他不是叛徒,還有誰是叛徒。’他們強令專案組按照他們的調子,重新起草報告?!弊C人說完之后,審判員問徐景賢:“證人講的是不是事實?”徐景賢見人證物證都在面前擺著,再也無法推脫了,只好承認“是事實”。
徐景賢接著說:“法庭上所指控的我的犯罪事實都是客觀存在,是符合事實的,在事實面前我認罪服法。那份誣陷曹荻秋的所謂審查報告,完全是在我們威逼下寫出來的?!?/p>
在莊嚴的法庭上,徐景賢說話的聲音有些發(fā)顫,相信整個旁聽席上的人都聽到了。
王秀珍服法認罪
朱永嘉、陳阿大、葉昌明等人在經(jīng)過預審之后,在法庭上對自己的所犯罪行也都能認識。
這里面服法較好的還是王秀珍。雖然同為江青反革命集團的骨干分子,但王秀珍與徐景賢不同。徐景賢一開始就在市委機關,在上層活動,后來手中掌握著大權,了解上層情況。他伙同王承龍誣陷迫害魏文伯,這個要算在徐景賢的頭上,但不能認定王秀珍參與了對魏的迫害。至于鄭平、劉慎之等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受到?jīng)_擊,被迫害致死,那就更不能算在王秀珍的頭上,這就是實事求是。我們不能因為她后來掌了大權,就籠而統(tǒng)之地都將她和徐景賢算在一起承擔罪責。從這一點上,王秀珍感受到我們辦案的實事求是。作為“四人幫”在上海的主要骨干分子,又是一個女性,王秀珍肯定有著與其他人不同的地方。
7月14日,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對王秀珍進行審判,我是負責王秀珍一案的法庭審判長。她被帶到法庭的被告席上。這個47歲的女人長著一張圓臉,梳著齊耳的短發(fā)。她站在那里,抬起頭來看看審判臺上的法官,顯得有些緊張。公訴人發(fā)言之后,我問她:“王秀珍,公訴人的發(fā)言你聽見了嗎?”王秀珍答:“聽見了?!蔽覇柕溃骸氨桓嫱跣阏洌ㄍ柲?,你在‘文化大革命’中迫害了哪些人?”王秀珍想了想,接著就說了一大串受到她迫害的人的名字。這些名字不但多,而且牽涉到全市各個部門、各條戰(zhàn)線,聽得臺下旁聽的人一個個都驚得睜大了眼睛。一開始,王秀珍對這些受到過她迫害的人名字都很熟,說得也很快??墒钦f著說著她就放慢了速度,一邊想一邊說,最后竟停了下來,對法庭說:“還有許多名字,我都叫不起了,也想不起來了。”我追問道:“你自己做的事情為什么想不起來?”王秀珍臉上顯出一種痛苦的表情說:“受到我迫害的人實在是太多了,我真的無法記起來了。”旁聽席上立刻發(fā)出一片驚嘆聲。那個時代這些人簡直就像瘋了一樣地迫害別人,聽到下面的驚嘆聲,王秀珍顯得有些緊張,她向自己的左右看了看,又將頭低了下去。
我在法庭上對王秀珍為什么要如此瘋狂地迫害他人的動機和目的進行了追問。我問她:“你為什么要如此無緣無故地迫害別人?”王秀珍答:“不打倒陳丕顯、曹荻秋以及他們在上面和手下的人,張春橋、姚文元、王洪文和我們這些人是上不去的?!庇纱丝梢钥闯鰜砹耍麄兊哪康木褪且云群e人來為個人謀取權力和私利。正是出于這樣一個目的,被告人王秀珍在1968年伙同徐景賢在全市電視大會等會議上,誣陷中共上海市委第一書記陳丕顯、上海市市長曹荻秋是“反革命分子”,并對他們進行人身迫害,非法監(jiān)禁。1972年至1973年,王秀珍伙同馬天水、徐景賢等,再次誣陷陳丕顯是“反革命”、曹荻秋是“叛徒”,致使陳丕顯長期遭受迫害,曹荻秋被長期折磨致死。光是這樣還不夠,王秀珍還追隨江青反革命集團,在1976年2月至4月,在張春橋、王洪文指使下,先后在全市萬人大會等會議上,誣陷重新出來工作的領導干部是“組織還鄉(xiāng)團”,搞“反攻倒算”,并誣陷中共中央副主席、國務院副總理鄧小平是“還鄉(xiāng)團團長”、“叛徒、特務、反革命分子的總代表”、“天安門廣場反革命事件的總后臺”。
在庭審王秀珍的時候,我還問了武裝叛亂的事情。1973年至1976年,王秀珍按照王洪文的指使,利用竊取的組織大權,先后指派周宏寶、施尚英、印玉泉等為市民兵指揮部負責人,控制民兵武裝的領導權。1976年10月8日,徐景賢、王秀珍獲悉江青、張春橋、姚文元、王洪文被拘禁的消息后,決定發(fā)動武裝叛亂,由徐景賢、王秀珍負責總指揮……由于中央采取了強有力的措施和上海軍民的堅決斗爭,才使他們的武裝叛亂未能得逞。法庭對于這些,不但追憶問了王秀珍本人,同時還當庭出示了相關的物證和投影,當庭宣讀了證人的證詞。關鍵的地方還讓證人出庭作證。在事實面前,王秀珍對于這些都供認不諱。
在開始審判王秀珍時,法庭還有一個擔心的事情,就是她曾多次與當時軍隊方面的一些領導同志有過來往,也曾請他們在某些方面給以幫助和支持。還有一些事情,直接地牽涉到當時中央的領導人,如果在法庭上說出這些人的名字來,勢必會給審判帶來影響。當然,法庭尊重的是事實,如果她硬要在法庭上講,那也沒有關系,我們也做好了這方面的準備。
王秀珍的審判順利就順利在她這個時候的態(tài)度比較好,只要是自己的事情,都沒有想法去推脫,而是實事求是地承認了。凡是未曾問到的,有關中央領導人和軍隊方面的事情,她都只字未提。為什么王秀珍在法庭上會有這么好的態(tài)度呢?這主要是我們在執(zhí)法的時候,一是嚴格依法辦事,二是實行了人性化的執(zhí)法。這是在“四人幫”時期從來未曾有過的。一開始,王秀珍認為這一下自己完了。所有的壞事都得算在自己頭上,因此她的情緒很低落。在最高人民法院特別法庭開庭審判之前,王秀珍曾作為證人被“請”到了北京,關入秦城監(jiān)獄。她不知道要自己來北京干什么,從外表看心情有些緊張。開庭前,在秦城監(jiān)獄三樓一個房間,我和另一位王洪文預審組的預審員找她談話,向她了解有關上海武裝叛亂的事情。王秀珍被帶進來了。她站在那里,用一雙有些驚訝的目光看著這個屋子。里面沒有審訊犯人的那種簡陋的木桌和木凳,墻上也沒有張貼那張“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標語。屋子里的辦公桌上放著一只水杯,旁邊靠窗的一張小桌上放了一只水瓶,幾張沙發(fā)擺在屋子里。屋子的窗戶敞開著,清新的風不停地從外面吹進來。走出囚室的王秀珍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我用手指著旁邊的那張單人沙發(fā),讓她坐下。她不敢坐,仍然站著,用一種懷疑的目光看著我。她有些不相信。因為在他們統(tǒng)治的那個時代,一個被確認為罪犯的人,難道還用得著這樣來進行談話嗎?等她坐下來之后,我給她倒上一杯開水,送到她的面前。她看著水杯,沒有接,最后也沒有喝,用一種不解的目光看著我,看得出來她內(nèi)心深處所受到的觸動。等她坐下之后,我就平心靜氣地與她講關于參與上海武裝叛亂的問題。“文化大革命”前,王秀珍只是上海第三十棉紡廠的一名技術員。工作表現(xiàn)也還是可以的。那時別說是武裝叛亂,就是槍也很少摸過,后來她之所以敢于參加并策劃武裝叛亂,與她日漸膨脹起來的個人私欲是分不開的。當時特別法庭正準備開庭,在王洪文、張春橋的罪行中有一條重要的罪狀,那就是策動上海武裝叛亂。但這件事情到了法庭上,還是得要有人證物證的。物證當時已經(jīng)收集很多了,但人證呢?只有讓參與策劃的徐景賢、王秀珍、施尚英等人說出事件真相,并在法庭上當庭給以揭發(fā),才能讓王洪文、張春橋低頭認罪。王秀珍愿不愿與她昔日的頂頭上司們當庭對質呢?這正是我們所擔心的問題,于是預審組讓我這個來自上海的法官找她談話。我向她說明了找她談話的原因,希望她能認識自己的問題,把握住這次認罪的機會。王秀珍坐在單人沙發(fā)上,聽完之后沒有說話,而是陷入了沉思??吹贸鰜恚藭r王秀珍的思想斗爭是很激烈的。我對她說,我這次與你純粹是一次談話,不是審訊。你自己考慮一下,愿意不愿意都由你自己決定。令我沒有想到的是,剛才還沉默無語的王秀珍聽了這句話之后,馬上表示這是給自己一個認罪的機會,愿意與王洪文、張春橋當庭對質,揭發(fā)有關策動上海武裝叛亂的犯罪事實。
1980年12月13日上午,特別法庭第一審判庭庭審王洪文時,王秀珍出庭作證,她就武裝叛亂的前后經(jīng)過,講了近半個小時,逼得王洪文當場低頭認罪。
對于這場上?!岸酢痹谔貏e法庭上的對質,中央電視臺當晚進行了全場播放,這是特別法庭上出庭作證的唯一的一次全場播放。是不是可以這樣認為,特別法庭上的對質,也是給王秀珍上了一堂法制教育課,使她真實地看到了人民法庭尊重事實、依法辦案的原則,因此以后的上海大審判中她才能更徹底地認識自己的罪行。
除了以上的原因之外,還有就是我們沒有學習他們過去搞的那一套,而是對罪犯實行了人道主義,使她真正地受到了感動。王秀珍患有高血壓和婦科病,在監(jiān)獄中有關方面從生活上給予了必要的關照,她曾一再地表示感謝。
王秀珍有兩個女兒,在她被拘捕的這幾年里,正好是學校畢業(yè)找工作的時候,孩子們心里有些悲觀,認為有這樣一位母親,到哪里也不會有人要。作為一名罪犯和母親,王秀珍在獄中一邊要反省自己的罪行,一邊隨時關心著女兒的前途。她此時的情緒表現(xiàn)出來有些低落。就在這個時候,監(jiān)獄方面將一個意想不到的消息告訴了她,她的一個女兒在招工時被一家全民所有制單位接受了,另一個女兒也考取了技校。這樣的前途,是當時的年輕人所羨慕的。聽到這個消息,王秀珍一下子驚呆了,女兒沒有因為自己的案情受到牽連,這在她來說完全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叵朐凇八娜藥汀苯y(tǒng)治的歲月里,作為上海灘上掌權者的自己,能有這樣的舉動嗎?能為“罪犯”的孩子們做出這樣的事情嗎?
仍然有頑抗到底的人
馬振龍在這幾名“四人幫”余黨中當時職務并不是很高,但他最后卻比別的與他職務相同或者是還要高的一些人多判了一年,這是為什么?這就是我所說到的根據(jù)審判時的態(tài)度了。
馬振龍原是上海搪瓷廠的一名工人,乘著“文化大革命”的“東風”當上了上海市輕工業(yè)局黨委副書記、市總工會常務委員。這個人對于到手的權力很懷念,對于被押上歷史的審判臺顯露出很強烈的抵觸情緒。在進行預審的時候,他態(tài)度蠻橫,根本不聽預審人員的提問,經(jīng)常是吵吵鬧鬧,搞得對他的預審很困難。在檢察機關的工作人員對他提問時,他竟然拒不回答,問急了就公開與檢察官頂牛。更令人不可容忍的是,他竟然還當面誹謗預審人員和檢察機關的工作人員。他在預審時還威脅說,到了法庭上他不但不承認自己有罪,同時還將大鬧法庭,氣焰可說是十分囂張。他沒有江青的“本錢”,但他的思想受到江青等一伙人的影響卻不可低估,最后在法庭上還是采取了對抗的態(tài)度。上海市中級人民法院對馬振龍一案開庭審判時,馬振龍被帶到被告席上,將頭硬挺著向上抬著,但卻不看法庭上的審判法官,而是有意地轉向一邊,一派目空一切的樣子。我曾從事過近30年的司法工作,這樣的罪犯我也見過,這樣的罪犯實際上他的心理是最空虛的,法庭必須得用事實讓這樣的罪犯低頭認罪。
馬振龍最主要的一條罪行就是參與上海武裝叛亂。法官根據(jù)起訴書指控:“1976年10月,江青、張春橋、姚文元、王洪文被拘禁后,徐景賢、王秀珍決定發(fā)動武裝叛亂。10月8日晚。被告人馬振龍積極參與王秀珍策劃的武裝叛亂活動,共謀設立秘密指揮點、扣留輕工業(yè)局為部隊生產(chǎn)的槍支彈藥供武裝叛亂使用?!狈ü賳査骸氨桓骜R振龍,起訴書指控的是不是事實?”馬振龍竟將頭一揚,大聲地說:“不知道這件事情?!眴枺骸澳阕约鹤龅氖虑樵趺茨懿恢?”答:“我沒做過?!眴枺骸澳愕谜f出道理來。”答:“沒有做還要什么道理?”面對馬振龍如此囂張的氣焰,法庭當場宣讀了證人的證詞,這些證詞,大都是一些當時當?shù)氐倪@件事情的直接參加者,更有指揮他干這件事情的直接“領導”。馬振龍沒有想到,他的那些“頂頭上司”都已經(jīng)“繳械投降”了,并且還反過來揭發(fā)自己,不由身子微微一震,沒有再說話。
為了讓馬振龍這樣的頑固分子認清自己的罪行,法庭除宣讀相關證詞外,還請當事人出庭作證。每一個證人出來時,馬振龍都用眼睛掃了對方一眼,然后又裝著無所謂的樣子將頭轉了過去。我想他一定思想斗爭很激烈,因為這些都是他過去造反時的“鐵哥們”?,F(xiàn)在反戈一擊,在法庭上與他來面對面地對證了,這使他既感到氣憤,同時又感到了害怕——他怕的不是這些人,而是他將面對的事實。這些證人的話,如同一發(fā)發(fā)炮彈向馬振龍射過來,我看到他的頭再也沒有剛開始時那么硬挺著了,不知何時竟微微地低了下去。法官問他,以上證人講的是不是事實。馬振龍答:“基本是事實。”
除了武裝叛亂之外,馬振龍另一條就是他曾在1976年二三月間,參與江青反革命集團制造新的動亂,誣陷鄧小平是“復辟勢力的總代表”、“還鄉(xiāng)團的總團長”,圖謀最終顛覆政府。
這次被審判的8個人是江青反革命集團在上海主要依靠的骨干,辦事都在一起商量的,也是在一起做的,因此他們的犯罪事實大部分都是相同的。他們共同研究,共同實施,牽出一個,就會拉出一串,像馬振龍這樣想硬“抗”也是無法抗住的。上述罪行,有證人證言和查獲的書證、物證,事實清楚,證據(jù)確鑿。在庭審中,被告馬振龍供認了部分事實,但態(tài)度頑固,拒不認罪。
其實,馬振龍的罪行比起其他幾名罪犯要小一些。最后法庭確認的不就是武裝叛亂和誣陷鄧小平這么兩條嗎?但他這個人受“四人幫”的毒太深了,一時很難自拔,總認為我們法庭審判只不過是走形式,最后會像他們掌權時一樣將國家的法律扔在一旁,用他們對待人民群眾的辦法來對待他們。在這種陰影的籠罩下,他怎么能認識自己的罪行呢?
可是,還有更令人難以想象的事情在后頭呢!經(jīng)過合議,法庭宣判之后,法官到看守所將判決書送達時,他開始不肯接,后來接過去了,連看也不看,一揚手就扔到了鐵窗外面。
令人沒有想到的是,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么奇怪,在上訴的十天期限內(nèi),這個庭審時態(tài)度最頑固的馬振龍卻并沒有提出上訴。這真讓人有點意想不到。這能說明什么呢?說明我們法庭是按法律辦事的,對他的案子是實事求是的,我想馬振龍自己心里是明白的,這表示他最后服從法庭的判決。這就是法治的力量,就是依法辦案的力量啊!
(本文選自王文正口述、沈國凡整理《以共和國名義判決——審判“四人幫”上海余黨前后》,即將由中共黨史出版社出版。作者委托本刊鄭重聲明,非經(jīng)作者、編者許可,本文拒絕任何形式的轉載摘編,違者必究)
責任編輯 汪文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