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之路,有一段幽暗隧道;父愛之光,在前方指引燭照。
我從書架上撿了一根抽了半截的煙,重新點燃,往嘴巴里送。夾煙時拇指在下,食指,中指在上,另外二指懸空。這一動作遺傳自我馬上要寫到的這個人。
他戒煙的那一年,我學會了抽煙。煙經(jīng)常放在抽屜里。點燃后,我用拇指在下,食指、中指在上,另外二指懸空的方法固定它。
高中的時候,我被青春誘惑,在書本上學習成為男人,在廁所里自熾燈下吐出一個一個細小的藍圈。青春使人愁,我只知道煩。只懂得張口,甚至不伸手,索要我所要。我煩所有親人,一切周圍的人。一張涂有暗紅油漆的課桌待在最里一列最后一排,書本高堆在上方。在那里,我把頭整個埋進,完全消失。
人們說無論俗人還是世外高人,都可以找到樂子。人們說我們這一代生活在蜜罐子里。很小的時候,不知幾歲,爸爸把我按在長凳上,撓我的胳肢窩。我身體為之扭轉,笑震屋瓦。當我就要滾落,他瘦長的手指將我緊緊抓住,重新放到凳子上。我笑得頭暈了,嗓子干了,就準備哭??蕹雎曋拔野芽谒氯ィ婚W,口水什么也沒碰到,不曾污染到他,反而又落到我臉上。他看到我要用手背去擦的時候,一面哈哈大笑,一面用右手扣住我的雙手,用左手抓捏我的側肋。最后我沒有哭成,因為不知道什么時候,我反而笑了。
大多數(shù)時候,他在桌邊吃飯、喝酒,令我站在一邊。我需要立正,不能動,除非給他盛飯。或者他已遠去,在另一座山腳、在另一個河灣的牌桌或酒桌前,或灶火前,我跪在地上。有幾次他想加鋪點兒碎瓷瓦碴兒,經(jīng)媽媽反對,一直不曾施行?;蛘咴趬悄脕硪呀?jīng)枯黃不再新鮮的竹枝,朝我屁股上抽打,在膝彎以上腰部以下,留下若干長條狀深淺不一的紅色突起。
令我受罰的事件有逃學、偷他錢、下河、偷懶、貪玩等。我熟視他酒醉后狂暴的脾氣。他是那么兇。一醉酒,就吼著,吐著,滿屋都是穢氣。他舉起菜刀吼著,一刀砍下去,在門閂上留下了口子。
2003年,祖母死了,他靠在門檻上哭了,肩膀一聳一聳的,有時還傳出壓抑著的聲音。那是我看到的唯一次。有時他爛醉如泥,鼻涕和眼淚混在一起,把臉上抹得亮亮的。這一切反著十五瓦的白熾燈的光。我想那是傷心,但不一定是哭,傷心不一定哭。
我后來知道,2000年他和媽媽曾經(jīng)鬧了離婚,但沒有離成。2001年暑假,他跑到舅舅一類親戚家里,把他們的電視機什么的砸了一些。所有親戚都對他敬而遠之。這一點,我很明顯地感覺出來了,因為我一見到他們,就會聽說我爸爸是個浪蕩子弟,游手好閑之徒,打老婆之徒,不負責任之徒。
只有奶奶愛他。爺爺愛他。我愛他。媽媽愛他。妹妹愛他。爺爺最愛。也許還有我不曾聽說的老情人一類愛他。而他?我的感情豐富也傳自于他,我的不愿意輕易表達愛也傳自于他,臉上一副無所謂吊兒郎當?shù)臉幼邮顾腥嗽诔醮蜗嘤龅臅r候都給我一個“那樣”的帽子。我嘴上沒說什么,我不想說我的想法。這一點我和我爸爸不同,他總是交談的中心,言語的發(fā)動機。但是我從來沒聽他說過愛。他說,豪爽,他說,仗義,他說,有味道,他說……后來那個叫夏洛克的只好把一半財產(chǎn)分給了他……但是我從來沒聽他說過愛。
在我仔細清理過的記憶里,有幾個季節(jié)。一個是小學時代。夏天。一天他和媽媽在房里說話,睡覺。那時他們年輕,話很多。他的衣衫放在外面,我一點一點地從口袋里掏出幾張票子,共計一塊三毛錢。我用這些錢吃了一天的冰棍,一毛錢一根的綠豆冰棒,或許還有餅干。他發(fā)現(xiàn)后,默不作聲,到柴房去拿竹枝。我媽媽就停止了罵我,對我說,你還不快跑。還沒等我跑到門口,就被他捉住了。他用瘦長的手指抓住我的后背,開始抽我。由于是夏天,我穿著短褲,因此非常疼。幸好我媽飛撲過來,抱住了我,對他說,你哪來這么狠心,血都抽出來了。
一個是初中時代。春天。我差不多三年沒見到他了。從廣州回來后,他聽從祖母的意見,到學校去看我。他到時已經(jīng)天黑了,我被從自習室叫了出來。聽說我成績很差,他把我臭罵了一頓,我很委屈,也就哭了起來。過了大約半小時他要走的時候,我早就停止了流眼淚。因為我想起更小的時候,大概五六歲時,有一次我感冒打針,覺得很疼,每次都哭。不知道是因為把他惹煩了還是別的,他對我說道,這么點兒事,不要哭。我從此戒掉了怕痛苦的惡習。誰知道在一棵廣玉蘭樹底下,他緊緊抱了我。那時他還沒有戒煙,所以我聞到了很濃的煙氣,而以前我從未聞過,因為他從未抱過我。抱了大概一分鐘,他說,力子,回去上課。我可以硬起心腸,但是柔軟的東西使人遐想。
一個是大學時代。冬天。祖母死了,他靠在門檻上,捂住臉哭,肩膀一聳一聳的,有時還傳出壓抑著的聲音。
今年暑假,我和媽媽在他打工的地方見到了他。他打工是因為我需要錢上學,而他在那里打工是因為他在又一輪硬碰硬中無可避免地受傷了。也許是在一個我躺在床上抽煙,想著某個女人的夜晚,他在工地上抗議老板欺人太甚起來。結果,像所有歷史上硬碰硬的事件一樣,某個人輸了,某個人贏了。我不知道細節(jié),不知道爭吵的言辭,但是我知道,如果沒有我,他不會甘心受氣。他只是嘲笑了老板臉上肥大的笑容,然后卷起被子,去老板指定的工地干活兒。一個叫沙壩的工地。
我的意思是他忍了。讓他到更累更曬更少錢的地方去干活兒去,他答應了下來。他的腰板比我還直,但是舌頭軟了,嘴軟了。他說,別以為自己對,就那么……我看到一顆血紅的心正在漸漸萎縮。這顆心曾經(jīng)吃盡了苦頭,在硬碰硬中使全身受傷。他的嬉笑怒罵在我眼里曾經(jīng)是神奇的舉動。在我眼里他曾經(jīng)是個神奇的人,誰都不怕,聰明而有力。在我眼里他曾經(jīng)為我所敬畏,所愛,視為英雄,現(xiàn)在他血紅的心漸漸萎縮了。
在工地上,我看到他穿著寬大的汗衫,頭上的安全帽是黃色的,全身曬得像一塊焦黃的臘肉。他拖著一輛小翻斗車,里面裝著磚頭、木頭、小石頭。他經(jīng)過我和媽媽身邊的時候,走了過來,在水龍頭下洗了臉,吃我們帶過去的西瓜。他說,這個西瓜還沒熟。朝我們笑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他的牙齒因為戒煙已經(jīng)白了很多,同時頭發(fā)也白了很多,因為老了。他老了。
他說,你們在這里坐一會兒,我六點下班。
他送我到車站,對我說,到了那邊馬上打電話過來。我答應了。但是還沒到,已經(jīng)接到他的電話。我想起以前他曾經(jīng)幾年不看我一眼,對他說,爸爸,注意身體,注意安全。
因為他說工地上有一個人摔斷了肋骨。聽到我說注意安全,他告訴我他在底層干活兒,沒有摔下來的可能,否則就要摔到地下室去。他的語氣里透露出一種疲憊的天真氣息。
一個冷酷的人,他在我心里留下魔巖刻成的雕像。我從頭到尾回憶我的過去,用編年體翻閱我的童年與青春,今天我變老了,他更老了,更老了,更老了,我一直在等待他的愛。他不曾言語卻引領了我心靈的成長——我由他知道除了冷酷,還有另一種對待人們的方法——我由他知道如果我的青春還沒有過去,我的少年意氣還一息尚存,那是因為我身上流了一半他的血液。
他的嬉笑怒罵、驚人的有趣都呈現(xiàn)在日光之下。只有極少數(shù)人知道暗涌潛流在一個人的心底會是什么。一個男人的心好像北方的深井,井水里映照飛鳥,有行云,青苔幽暗。但是這些不是男人的心,男人的心是那深不可測的井水。它融合你的口水,甚至能接受便溺。你扔煙頭,看不到波瀾,扔磚頭,看不見波瀾,甚至聽不到回聲。一口井深藏在大地的內(nèi)部,它能承受一切悲歡,就算你沉下尸體。
它的表面永遠是水、水、水、水、水。當你用長繩吊了木桶,打一桶水上來,你才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水了。它失去了礦物質(zhì)的甘甜,失去了土壤巖石的陰涼,你不消毒,就不能飲用。
一個被污染的人,一個多么乖戾的、神奇的人,他內(nèi)心隱藏的只有兩種物質(zhì),一種是苦,另一種也是苦……
萬籟俱寂的夜里,風蟲凄切,輾轉反側,是眼中有火光的人們共同的痛苦。
陳文伍 摘自《錦瑟年華》華箏卷·青春散文 北京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