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敢打賭,他踢完一場比賽后連球衣都不濕!”這句看似嘲笑某個球員踢球偷懶的評語,如果被某個假行家在羅馬大街上作為嘲笑卡薩諾在場上偷懶的段子講出來,那一定要被鮮花廣場上的帥哥靚女們鄙視不已。事實上,這是羅馬老元勛賈尼尼對球隊的巴西巨星、綽號“羅馬皇帝八世”的法爾考由衷送上的欽佩之辭。在馬拉多納登陸意甲之前,已有80余年歷史的意甲聯賽,只有羅馬破天荒地圍繞一個剛剛加盟球隊的拉丁人量身設計過戰(zhàn)術,即便是綽號“白貝利”、委身烏迪內斯的濟科,也未曾享受此等尊崇,大名鼎鼎的“足球博士”蘇格拉底在佛羅倫薩同樣無法企及法爾考的光環(huán)。而這位在當時“巴西四大天王”中僅被列在塞雷佐之后的中場指揮官之所以被羅馬人奉若神明,并不在于其擁有多么華麗的技術,而在于其身上超然外物、神通天人、從容自若的拉丁風骨。所謂拉丁風骨,并不一定是單純的牛尾巴過人或者小碎步單車過人,更多時候是一種享受足球的從容,一種優(yōu)雅淡定的氣度,一分淡妝濃抹總相宜的神韻。而法爾考,無疑是拉丁風骨最好的代言人。
與歐洲人早早將足球列入三百六十行并確立下細致繁瑣的章程相比,足球在拉丁美洲更像是一種休閑。巴西從事室內足球、沙灘足球運動的人口高達千萬,而職業(yè)球隊卻不過幾十支,雖然在足協(xié)注冊的球員人數浩如煙海,但很顯然,多數人只是把足球當作了副業(yè)甚至游戲。正規(guī)一點的會三五成群買個耐克的比賽用球、幾身杏黃色國家隊球衣充充門面,囊中羞澀者大多只能在或許還會聽見槍聲、看見飛車黨徒的棚戶區(qū)街頭,像當年貝利一樣踢破皮球聊以解憂。然而足球王國賦予她的每個子民的,未必是一球成名的童話故事,而是浸潤在血脈和骨髓里的自由、奔放、狂野、樂觀——桑巴樂土巴西的足球魂。正像那部揭開巴西足球王國神秘面紗的紀錄片《Ginga 巴西足球之魂》中,踢著破皮球游走于大街小巷里的各種膚色孩子們展現于眼際和嘴角間那份全身心享受足球的快樂。
而在歐洲,能以如此寬容、恬淡的心態(tài)面對足球的國度實在少之又少,惟一與巴西足球的民眾基礎頗為類似的只有荷蘭,在這個1/3國土位于海平面以下的低地國度,無論漁民還是農民偷得浮生半日閑,便會在自家田埂地頭來一場五人制足球賽。著名邊鋒奧維馬斯就戲稱,他百米11秒6的速度,是在農田里推著裝滿馬鈴薯的手推車一路小跑練出來的。荷蘭人那骨子里對比賽結果坦然置之的慵懶才情和氣度,與巴西人又是何等神似,只不過一個純陽,一個陰柔。羅馬里奧來到巴塞羅那流連于紅燈區(qū)不能自拔,夜夜美酒美人朝朝訓練遲到;他的師傅克魯伊夫在阿姆斯特丹最后的縱情歲月里,則喜歡邊聽甲殼蟲樂隊到最大音量,邊和隊友躲進洗手間里吞云吐霧。地理概念上與拉丁人風馬牛不相及的荷蘭倒成了拉丁風骨在歐洲最好的代言人,那真正意義上的拉丁國家呢?
葡萄牙是巴西的宗主國,棗紅色軍團也有絲毫不遜于巴西人的想象力和腳法,但當他們操練起同樣嫻熟的個人秀時,卻令每一個旁觀者倒了胃口。小小羅在世界杯半決賽面對阿比達爾時把對手當作泥塑木雕一般來過,過完之后卻像一個跳水名將般一頭插進禁區(qū)草皮,當小小羅變成小騙羅時,他的授業(yè)恩師弗格森與斯科拉里不但不喝倒彩,反而雙雙熱烈鼓掌。徒有拉丁拳腳,卻無半分拉丁氣質,10年前華麗得不食人間煙火的葡萄牙人如今已經成為了最善于投機、最會蠱惑裁判、最常使用小動作和下黑腳的骯臟球隊。當與拉丁足球倡導快樂精神背道而馳的奇技淫巧成為獲勝的終南捷徑時,拉丁足球神韻的式微乃至消亡,也就不可避免了。
撇開已然用團隊、鐵血、強悍武裝了身軀乃至頭腦的拉丁國家意大利和法國,西班牙這支讓球迷又愛又恨的另類華麗之師,看似成為了拉丁足球在歐洲薪火相傳的惟一血脈,但依然逃不脫浮于皮毛的論斷。我們固然可以欣賞華金駭人的變向急停過人讓卡洛斯連摔跟頭,固然可以贊嘆哈維的直塞球絲毫不亞于蘇格拉底家族最后一位巨星拉易,甚至可以細細品味連“很德國”的普約爾都可以用馬賽回旋將烏克蘭人玩弄于股掌之間,但當斗牛士們被逼進死胡同時,腳下往往也開始沉重甚至慌亂。進入新世紀以來,除了2002年世界杯華金的眼淚令球迷記憶猶新,其他時候西班牙人的謝幕從來逃不脫三個關鍵詞:迷茫、郁悶、混亂。有著一樣華麗的拉丁風格,卻沒有與之相對應的大家風范,西班牙這塊歐洲拉丁派最后的自留地,還能在華美中將紅旗扛多久?
在世界杯和冠軍聯賽的電視轉播費用已經從20年前不值一文到如今飆升至數十億歐元的同時,被金錢浸透了的國際頂級賽場也必然要求那些揮灑著拉丁足球神韻的巨星們更頻繁、更精彩地在觀眾面前作秀,但拉丁足球只是自家后院的閑庭信步,卻并非嘩眾取寵的猴戲。被高額年薪與代言費用綁住手腳的球星們只能在一周雙賽甚至三賽的高強度負荷下疲于奔命,想無拘無束地在綠茵場上我行我素一把?主教練不答應,主席不答應,甚至連主場觀眾也未必同意。當越來越多的球員在球場上一臉肅殺不茍言笑時,我們只能詛咒這臺將職業(yè)球員創(chuàng)造力扼殺殆盡的賽制機器,它固執(zhí)地排斥個性,排斥創(chuàng)造,排斥一切個人感情,雖然它讓拉丁足球的子子孫孫們不必再像他們的前輩如加林查般晚景落魄,但交換的代價卻是拉丁人最寶貴的自由靈魂。當德國隊全隊1米9以上的大個子卻需要五短身材的哈斯勒和穆勒提供創(chuàng)造力,當意大利人為一個賽季射失一堆點球的托蒂偶爾命中勺子津津樂道時,這種廉價卻希罕的享受,在20年前那風華絕代的燃情歲月,簡直就是一種恥辱。
曾經有一句在球迷中流傳的話這樣說,如果你想在歐洲欣賞真正的足球藝術家,最好的去處有三個——去伯納烏看齊達內,去海布里看博格坎普,去里加蒙蒂(布雷西亞主場)看巴喬。如今,三位歐洲拉丁派的旗幟人物都已經掛冠歸隱,而另一些拉丁巨星赴歐一游,也往往在草草收獲了金錢與名聲后,頭也不回地返回南美大陸。阿根廷的魔術師們就是最好的例子,貝隆歷經藍鷹戲劇性捧杯的瞬間,卻又隨后背上假護照的惡名,在曼聯、切爾西和國米的闖蕩更多時候苦澀多于甜蜜,回歸大學生隊與其說是借余熱企盼重返藍白軍團,倒不如說是厭懼了看似熙熙攘攘實則無比勢利的歐洲足球圈;里克爾梅當年撇棄博卡時曾信誓旦旦永不回糖果盒,然而時過五年,羅米才理解了諾坎普和情歌球場并不是魔術師的舞臺,博卡球迷才是自己最親的家人——一樽熟稔得不能再熟稔的解放者杯,勾起了多少當年在比安奇調教下將拉丁神韻發(fā)揮到極致的往事!
一個缺乏大師的年代并不令人沮喪,一個漠視大師的年代才令人絕望,而如今的足球世界,卻恰恰如此。曾經孤高、矜持、華麗的拉丁足球已經離我們遠去,某種意義上,拉丁足球已經死了,在金錢中沉溺,向功利妥協(xié),悄無聲息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