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要滅人,那是沒法子的事。
往年入秋后常愁缺雨,這年卻老是沒完沒了地一陣緊接一陣地下。沒兩天又下了場(chǎng)經(jīng)年不遇的特大暴雨。山里人家,多半是沿著溝住,圖的是用水方便,山水一來,一下淹沒了溝,摧垮了房,沖塌了地,稀里嘩啦,把所有的物件全卷了個(gè)光,連上千斤重的大青石碾盤都沒留下。
春枝家就在山里的溝邊。
下大水時(shí),春枝正蹲在屋里,跟她娘一塊用瓢往屋外淘屋里漏的水。她奶奶坐在炕上,老眼昏花地看著窗外的大雨發(fā)愁,不停地念叨:“完了,完了,只怕老天又要收人了。”春枝爹從屋外水雞樣沖回來,沒人聲地嚷:“大水下來了,快逃命,啥也別顧了!”說著就去背他的老娘……
可誰也沒想到水會(huì)下得那么快,春枝只覺得眼前一晃、一閃、一黑,只聽“嘩”的一聲房倒屋塌的巨響和娘一聲“春枝”的驚叫,就讓大水給卷去了。
她喊娘,卻灌進(jìn)幾口黃泥漿子水,她想抓扯點(diǎn)什么,卻啥也碰不著,人只是隨著水翻滾著,往下沖。突然遇上另一股山水,把她往上一舉,落下來時(shí),一棵大樹恰恰漂到她手邊,她就死死抱住,摳緊?;杌杳悦蚤g,她被沖出了山,卷進(jìn)了東河,隨著許許多多的漂浮物,晃晃悠悠浩浩蕩蕩地往下流去。
上游發(fā)大水,下面撿洋澇,誰撿到歸誰,這是多少年傳下來的老規(guī)矩。
上頭又響起一陣喊,幾個(gè)人嚷著“是我先看到的”,便追了下來,這回幾乎全村人都看到了,河中間漂下來一棵大樹。馬上就有人開始算計(jì)這棵樹是什么樹,有多大,能出多少料。這時(shí),三叔一聲銳叫:“不得了,樹上有人!”眾人隨著三叔的手勢(shì)看去,果然,一直起伏不定的亂枝問,隱隱有一個(gè)人頭一現(xiàn)一現(xiàn)的,只是看不出是死是活,是老是少,是男是女。
村里最有威望的二爺爺大聲喊:“人命關(guān)天哪,快救人!”
可是,咋救呢?只有下到河中間才能夠著,這么大的水,人一下去還不沖到東海去?不下,等樹漂過去了,那就說啥都沒用了。
能有啥法呢?眾人面面相覷。
“老三,你瘋了,不能下!”這聲喊驚醒了眾人,扭頭一看,是最先看清樹上有人的三叔,只見他麻利地把根長繩往腰上一纏,說聲“我試試,看我不行了就往上拉”,就撲通一聲下了水。
全村人都把心提到嗓子眼上。
好三叔,在波浪翻滾的水中像一條大魚,連著避過了幾個(gè)撲下來的大浪,有人正要喝采,突地一個(gè)巨浪一下把他壓了下去,全村人“哇”一聲喊成一片,正忙著要拽繩,三叔又掙扎了出來,噴了口水,再往前游,迎近大樹。眾人這才喘了口氣。哪知黃泥漿樣的水里又不知怎地忽一下鉆出根黑木溜丟的房梁來,直朝三叔撞去,三叔一閃,看躲不過,索性一把抱住了,一橫,一推,恰恰正好堵住了剛漂下來的大樹,他又趁勢(shì)抱住了那個(gè)人……全村人喊聲震天,爭(zhēng)著搶著拽繩子往岸上拉。
誰也沒想到,那人竟然是個(gè)閨女。
她就是春枝。
春枝給三叔抱上岸時(shí),樣子很慘,她早昏死過去了,只是半個(gè)身子趴在樹上,兩手死死地抓住樹枝,費(fèi)了好大勁才拽開。她身上全是大大小小的劃傷,盡是血,褲子也給水拽去了,光著下身,心軟的嫂子們看了直抹眼淚。
春枝就在三叔家養(yǎng)傷,三叔娘圍前圍后地忙,一口一聲“閨女”,照看著她,同時(shí)還照看著一直病懨懨的三嬸子。
春枝明白事后,認(rèn)了三叔娘為干娘,三嬸為嫂子,三叔為干哥。春枝好點(diǎn)后,大水也退盡了,她干哥陪著她到山里去了一回,她昔日的家什么也沒留下,給大水沖得一干二凈。不得不又回到三叔家,春枝卻變得呆呆癡癡的。有人告訴三叔娘,這閨女怕有病,還不輕,又不跟你們沾親帶故,萬萬留不得,小心沾上你們,盡是事,那就是好心沒好報(bào)了。
三叔娘說,那咋行呢,可憐一個(gè)閨女家,家人一下全沒了,別處也沒親沒友的,你讓她往哪去?
三叔更是說,人不能壞心眼,不就是吃飯時(shí)多放一雙筷子嗎?她又不打人罵人,就是有點(diǎn)發(fā)蔫,還知道干活,權(quán)當(dāng)是我的親妹子好了。
春枝就留在了三叔家,盡心盡意地幫助三叔娘照看一直病在炕上的三嬸子。
幾個(gè)月后,三嬸子死了。
三叔很傷心,人前裝著沒啥事,人后躲到東河邊偷著抹眼淚,抽悶煙。春枝卻不知咋地能找到三叔。她定定地說,哥,嫂子去了,是沒法子的事,日子還是要過,如果你不嫌我長得不大好看,手腳也不太靈巧,你就娶了我吧,我看準(zhǔn)了,你是好人,我會(huì)跟你好好過日子拉扯大孩子。
三叔大驚,盯著春枝清秀的臉,連說:你……你……你……
春枝臉一紅說,哥,你別怨我心眼多,我實(shí)在是看你是個(gè)好人,想留在你這兒,才裝著有病,我沒看錯(cuò)人,你連有病的干妹子都能留下,表明你的心是真金子,何況,你……你抱過了我的光身子。
正在傷心的三叔聽了這番出乎意料的話,頭一回用另一種眼光看看渾身洋溢著青春氣息的春枝,一時(shí)也不知說什么是好,只是心里一熱,顫顫地叫了一聲:春枝……春枝跟三叔成親后,又回了一趟她原來的家。她從一個(gè)石窩窩里掏出好些各式各樣的小石頭,三叔湊上去看看,大大咧咧地嘿嘿直樂,說我還當(dāng)你存下了什么寶貝疙瘩呢,原來都是些只有小孩子才喜歡的石頭蛋,這玩意兒,我也撿到過,都隨手扔給了孩子了。春枝說,你睜大眼睛好好瞅瞅,這都是很古很古時(shí)候的人刻出的玉石,都是有花的,像點(diǎn)什么的,有年有一伙城里來的專家尋到我們這,看到我爹撿來系在煙袋上小石頭連連稱是好東西,叮囑我們以后再見到千萬別扔,留起來,說是什么“紅山文化”留下來的物件,挺值錢的,我就存了這些,放在家里娘不讓,說陰氣太重,我就存在這了。
三叔笑笑,也沒太當(dāng)回事,見他媳婦喜歡,就幫她從山里背了回去。
沒想到,不久就有人從城里來,挨家挨戶上門收購那些鄉(xiāng)里人從來看不上眼的“石頭蛋子”,還出不少的錢。這下,村里人才恍然大悟,原來那些沒人要的石頭竟是值錢的好玩意兒,都怨自己當(dāng)初太渾,看著了也沒撿,想再撿卻又撿不著了。只有春枝,不慌不忙地把她藏的賣了一些,幾千塊錢蓋蔬菜大棚派上了大用場(chǎng)。三叔家成了村里的富戶,人們笑話說三叔是托了春枝的福。還有些“石頭蛋子”,春枝死活不賣了。她說留著,越留越值錢,因?yàn)槟峭嬉猬F(xiàn)在幾乎已經(jīng)撿不著了,除非再發(fā)大水或許還能從地下沖出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