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價

有人?？匆娝桶儇洿髽情T前的石獅子蹲在一起，估計他老婆在樓里面呢。一下班，大家就看見松哥手里提著菜啊什么的往家里走。

我來部門都快一個月了，就沒聽見松哥說過話。其實(shí)我和松哥的辦公室中間只隔了小小的兩間屋，關(guān)鍵是松哥總不挪窩，好像每天一上班就見他坐在辦公桌前，到下班了，他還一絲不動地釘在那兒，那姿勢特別搶眼。反正我們部門報紙?zhí)貏e多，光是一份都市報就有48版。上至天文，下至歷史，中間帶著男明星、女明星，老明星、小明星，體育明星、影視明星等等等的各種新聞，也夠瞧的了。就這樣瞧也沒人管他，聽說松哥在部門二十年沒有挪窩了，如果用樹來做比方，就是干瘦矮小，還沒有別致造型的那種。

有人?？匆娝桶儇洿髽情T前的石獅子蹲在一起，估計他老婆在樓里面呢。一下班，大家就看見松哥手里提著菜啊什么的往家里走。

前一陣子，部里醞釀著公務(wù)員贖買的事，贖買就是拿錢走人，倒騰個地兒出來，松哥是一個。

部門里的都說，啐，松哥，這輩子那就一個字，值。

既然眼瞅著就離崗待退了，就更沒人管了，可是松哥還是一如既往，甚至把最近這次出差的事給攬了。

攬就攬了吧。頭兒對我點(diǎn)頭，多一個人多點(diǎn)差旅費(fèi)。老同志了，去一回就少一回了。對你啊，頭兒又點(diǎn)點(diǎn)頭，就是扶上馬再送一程嘍。

可是我怎么都沒有想到這一程就送遠(yuǎn)了，干脆就把松哥送沒了。

其實(shí)一路上我就沒在意松哥。我就在意一個問題，這機(jī)關(guān)適合我不，越看松哥，我就越丟不開這問題，就是在火車上，松哥還從兜里掏出張折得方方正正的報紙翻來覆去地看。到了省城，先找了地方住下，松哥也沒來得及舒展舒展腰腿，把嘴一揚(yáng)地給我一個下巴，去看泰森吧?

泰森?我當(dāng)時一頭霧水，誰是泰森?為啥去看他?我去看他有什么特殊的意義?

松哥看著我鼓起眼睛，泰森，明白不?就是世界重量級拳王，明白不?就是被華盛頓小姐告強(qiáng)奸的那個黑人拳王啊。

我看見松哥衣服里的骨頭都好像在晃動。華盛頓?我知道是美國的首都。美國是什么?老大!于是我想起一些影子來，對敢強(qiáng)奸這個華盛頓小姐的黑人有了一點(diǎn)輪廓。

到了體育館，我覺得泰森不太像老大派來的，我們居然沒有買黃牛票，直接在售票處就拿到票了。

拳臺上揮灑的血汗，還有跺腳罵天的吼聲讓人心跳不已。我沒想到松哥這個瘦樹樣的老男人還興奮這些，就聽見他喋喋不休講著話……

出了體育館，也不知過了幾條街，松哥突然一拍腦袋，糟了，牛肉干。

那時候，我其實(shí)應(yīng)該覺得松哥已經(jīng)有些失態(tài)了，但我沒有。松哥手舞足蹈的，估計是體育館里的吼聲讓他的血在加速涌動。松哥決定給松嫂買點(diǎn)省城特產(chǎn)的牛肉干回去。

“老同志應(yīng)該要尊重”，想著這句從小熟悉的話，我決定在廣場這邊等他。前邊不遠(yuǎn)處就有人行通道過去。

松哥站到公路邊，人行道邊的紅燈亮著，車一輛一輛開來，呼呼叫著開過去。松哥回頭看看我，幾步就竄上了寬敞的公路，三五下跳過綠化隔離帶，從幾輛飛馳而過的車子間隙中間跑了過去。

松哥的舉動讓我當(dāng)時只顧上笑了，違章過路，老都老了，還像毛頭小伙子一樣，不過身手還算敏捷。

松哥最后一眼看我，是在回來的過街路上。他手里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站在人行道中間的安全島上，這時候他已經(jīng)冷靜下來了。

松哥冷靜下來了，可是還有人不冷靜。我聽見一陣車子卷起的風(fēng)的呼嘯，然后看見松哥飛了起來，那一輛車連一點(diǎn)剎車聲音都沒有，就卷著一陣狂風(fēng)把松哥像落葉一樣吹向空中，然后飄落下來。

再次回到地上的松哥就再也沒有睜開眼。

當(dāng)時我完全傻了。

電話打回單位，然后又打回松哥家。是松嫂接的電話，她堅決不相信車禍的對象是松哥，松哥穩(wěn)重啊，松哥怎么會去看拳賽，松哥，總之，這種事情應(yīng)該不會發(fā)生，特別是不會發(fā)生在松哥身上。

后來，松嫂還是來了，在醫(yī)院的冷庫門口，松嫂只遠(yuǎn)遠(yuǎn)看了躺在白布單下面的松哥的影子一眼，就是看到頭發(fā)絲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就不說話了。那根頭發(fā)絲就好像一把錐子，一下子就把松嫂的氣全給放了，人活一口氣唄，那氣一散，松嫂就像倒空了的面口袋一樣塌了下去。

死人要出城，必須先到火葬場處理一下子，這是個政策。我像個孝子樣的把松哥送上路。按照我們老家的習(xí)俗，喪偶的人如果想要再嫁或者再娶就不能送死者最后一程。松哥就這樣在異地他鄉(xiāng)草草地上路了，我覺得這一切真是沒有道理，牛肉干，安全島，拳擊，意外死亡，這好像是根本不搭界的一回事情。

我把松哥放在匣子里抱回來，像個“組織”樣地對松嫂說：松哥，人很好，對你很好哦。

松嫂站起來，沒有眼淚，像哭一樣的笑著說，他不愛我，他不愛我。

我的心尖尖那時像被誰用手指尖掐著擰了一轉(zhuǎn)，又?jǐn)Q了一轉(zhuǎn)。

松嫂說，他要真愛我就該把拳擊忘了，那是血腥，當(dāng)年我就說喜歡血腥的東西沒有好。表面上他忘了，其實(shí)在肚里漚了幾十年了，兒子都讀大學(xué)了，我都不知道，我天天睡在他身旁，一點(diǎn)都不知道。

心里的刺痛讓我把臉扭向腳下，哦，松哥，哦，可憐的松哥。

松嫂跺腳，牛肉干，牛肉干又怎樣?他死了，我都不會原諒他，這是啥子代價啊!

我抬起頭，松嫂的后腦勺對著我，眼睛望著天上。天空黑糊糊的，連顆星星都沒有，我不知道她的眼神是怎么樣的?是不是有著晶瑩的亮光。

那一刻，我忽然定下了離開部門的主意，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松哥最后幫我做的。

（通聯(lián)：四川省威遠(yuǎn)縣連界鎮(zhèn)紅旗小區(qū)16幢601#6424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