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出門遠行時,我正騎在院子里的一棵大樹上。那時候,樹梢的天空湛藍而純凈。純凈得像籠子里的兔子一樣。但是,幾天前那只白白的小兔子死于父親的雙手之下。父親是不小心掐死它的,就如籠子不小心空空蕩蕩一樣。母親走到大樹前昂起頭對我說:“娃,下來吧,跟娘出門!”我半晌無語,看了看母親沒有說什么話。她看了我一會后說:“快,快下吧?!蹦赣H背著蛇皮袋子拉著我的小手,走出了家門,走出了小鎮(zhèn),遠離了縣城,然后,我們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停下了腳步。
陌生的地方對我來說并不算太陌生,因為那是一片空曠無邊的土地,土地的旁邊還有棵和我家院子里一樣粗壯的大樹。于是,我忘乎所以地爬到了樹上,然后,很自豪地騎在樹杈上。我在樹上張望了一會后對母親說:“娘,家,我看到家了,娘!”我說話的時候幾乎都笑出了聲,母親就跟著傻傻地笑。她說:“我們已離家很遠了,怎么可能看到家呢?快下來吧,娃!”
我雙手抱住了大樹,撥浪鼓似的使勁搖起了頭說:“娘,真的,我看到家了,還有爹,爹在撿稻穗?!?/p>
母親并沒有理我,她黑著臉讓我下來。我只得雙手抱住大樹爬了下來。爬下來后,我跟著母親朝著空曠無邊的土地走去。土地被踩在腳底下,有一種沁人心脾的發(fā)軟的感覺。沒走幾步,母親便停了下來。卸下了蛇皮袋子,母親拿出了鏟頭,一把大鏟頭,一把小鏟頭,小鏟頭交給了我。然后,我們在空曠無邊的土地上開始挖了起來。開始我不知道我們?yōu)槭裁匆谀敲炊嗟耐恋兀彝诹藥诅P后才知道,那是一塊花生地,可以挖出零零散散的花生。當一粒飽滿的花生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時,我抑制不住興奮用沾滿泥土的雙手剝開了它,然后把泥土和花生米一起扔進了我的嘴里。我對著母親咯咯笑個不停。
我們一連在那塊空曠無邊的土地上挖了幾天,總是沒有盡頭,沒有日期。于是,我懷念起院子里的那棵大樹,以及樹梢的天空,那幾乎是我全部的童年,我的童年長在樹上。想到這里,我扔下了鏟頭,再次爬到了附近的那棵大樹上。騎在樹杈上,雙手抱緊大樹,我說:“娘,我想家,我要回家!”
母親朝我扔泥土讓我下來,泥土塊很大,扔得我一臉都是,很久都睜不開眼睛。母親說:“不挖出十斤花生來就甭想回家。”母親的話讓我有些委屈,我有想哭的感覺。
當我從大樹上極不情愿地爬下來的時候,我發(fā)誓一定要在短時間內(nèi)挖出十斤花生,只有這樣我才能更快地回到家中。我想家。我想院子里的大樹。
我拿起鏟頭,一陣瘋挖,頭都不抬,泥土沾滿了我的雙手和臉。可是,當我和母親不知疲倦忙碌的時候,一個叫聲讓我們停了下來。那叫聲有如洪鐘般響亮,是來自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共同努力的結(jié)果。女人對著母親說:“蛇皮袋子里是什么?是不是花生?是不是偷來的?”
母親的雙手有些顫抖,或許是剛才連續(xù)勞作的結(jié)果,或許是被他們的聲音嚇的。母親解釋說:“這是我和娃挖出來的,我們是撿你們剩下的……”
“什么剩下的?你們就是小偷,這土地是我家的……”女人的話沒說完就拽下了母親一直雙手緊攥的蛇皮袋子。女人拽下蛇皮袋子后扔在地上,男人望了望后不知道自己可以干什么。女人說:“還愣什么?”女人的話像發(fā)令槍一樣使男人發(fā)瘋般地用雙腳踩了蛇皮袋子說:“我讓你偷,他媽的,我讓你偷……”男人的力氣很大,再加上發(fā)瘋地超長發(fā)揮,沒有多會工夫他就把我們幾天挖出的花生全部給踩碎了。有的花生還很配合般地擠出了白色的液體,當時,我以為那是眼淚。
踩完之后,男人和女人雙雙擦了擦手怒吼般地對母親說:“記住,這土地是我家的!”說完,他們便走遠了。母親呆若木雞,我嚇得遠遠躲了起來,藏在一棵大樹旁。即使他們走了很遠,我還小心翼翼地左右看了看后才走到母親面前說:“娘,我們還挖嗎?”
母親捧起了被踩碎的花生對我說:“娃,你吃了吧?扔了太可惜了?!?/p>
我說:“娘,我想回家。是不是我吃了這些花生,你就帶我回家?”
母親點點頭答應了我。我?guī)缀跏情]上眼睛從地上抓了一把泥土和花生塞進了嘴里,然后非常高興地咽進了肚子里。咽完之后,我像鳥兒一樣快樂地拉著母親的手。母親什么話也沒說,她用衣袖擦了擦我嘴角上的泥土。
母親說話終于算數(shù),她背著蛇皮袋子拉著我的小手開始往家趕。在離故鄉(xiāng)還遠的一個小鎮(zhèn)上,一個盲人悄悄走到我們的面前,他拽著母親的衣服小聲說:“你家有水嗎?給點喝吧,我快渴死了。”
母親拉著盲人的手讓他坐在一塊石頭上。盲人說:“大姐,太感謝你了,你是第一個讓我進你家并讓我坐下來的人。”母親從蛇皮袋子里掏出了水壺遞給盲人,盲人端著水壺“咕咚咕咚”就喝完了。喝完之后,他擦了擦嘴唇上的水說:“大姐,你家還有水嗎?”
看到空空的水壺,我不可控制地哭了起來說:“娘,他喝光了我們的水?!?/p>
母親拉著我的小手,溫和地對我說:“喝光了怕什么,家里水缸里的水多著呢!”
盲人聽到我的哭聲就致謝告別了,他走的時候千恩萬謝地說:“你的家太好了,我估計這一輩子再也遇不到這樣的一個家了。”
盲人走了,母親背著蛇皮袋子拉著我的小手繼續(xù)往家趕。趕到家的時候,我聽到父親十分氣憤地問母親撿的花生呢?母親沒有回答父親,她準備去水缸旁把水壺灌滿水。父親跟在母親身后,半晌,他提起一只手毫不客氣地扇向了母親。
這時候,我騎在院子里的大樹上,我遙望一個地方,這個地方遙遠,但卻湛藍。所以,我一輩子都不會從樹上爬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