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固閑話

“夜讀的人是孤戍的堡主，一彎燈光流過來，便成美麗的護城河了，堡主是寂寞而多思的，孤高的堡門有兩扇，閉著的南門向現(xiàn)代，敞著的北門向古遠，一過對岸，驛道就蜿入了荒煙。”

早就想寫北固山了，不敢，怕觸落歷史的塵埃，怕迷失于詩詞的深處。

凡來看北固山的人，多半是為了甘露寺的孫劉結(jié)親，辛棄疾的《南鄉(xiāng)子》《永遇樂》，偌大一座北固山，硬是被孫尚香與辛棄疾分了。

甘露寺成就了一出戲。北固山蘊藉了半部詩史。

甘露寺，全國據(jù)說有四個：一在湖北宜昌、一在陜西華山、一在四川資中，鎮(zhèn)江甘露寺無僧人，但是歷史最悠久、名氣最響的一個。

過薜蘿滿山、綠蔭森森的前峰，再過龍池，從中峰上龍埂，游人不多。人們似乎并不太關(guān)心魯肅、太史慈的墳?zāi)顾冢埠苌儆腥丝甲C開創(chuàng)慢詞的先祖——白衣卿相柳永之冢在這里被湮沒的遺址。如今這個時代，還有幾人關(guān)心一個死后要樂妓們湊錢埋葬的潦倒詞人呢？又有誰還會想起：“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楊柳岸、曉風殘月”的無限深情來呢？詩人向來都是站在靜默中的。

公元八百二十五年唐李德裕所造、被雷電戰(zhàn)火焚毀又重修了四次的鐵塔，在山的另一角默然肅立，看腳下十萬人家，任短松林里雀囀鳩鳴、浮云來去。北固山像一座歷史舞臺，一些或曠達、或沉重、或凄迷的故事，散落在北固山凸凹不平的石徑間，嶙峋向天的古松皺皮里，銹跡斑斑的檐鐵聲中，斷碣殘碑的苔痕底。

游人登北固山多半喜在大雪翻飛的冬季。其時一上后峰，一江瘦水橫陳眼底，天地為之頓開，身心為之一振，龍埂山徑兩旁山坡上的短松，像是銀甲素盔的武士，一個個、一行行，排列如西安出土的秦俑，威武凜然，大有《龍鳳呈祥》洞房中帷幕后的肅殺之氣。中國的霸主們無一不認為自己是最正宗的真命天子。秦始皇——雖“始”，不過二三十年！劉備不例外，也只三四十年。其自認是漢家的后人——一部演義，便以其為正統(tǒng)：腥風血雨，爾虞我詐，戰(zhàn)略，政治被羅貫中寫成千古絕唱。只可惜八十回之后關(guān)、張相繼被無名之輩所砍，死得并不光彩；劉備終日啼哭致死，更教英雄氣短——大丈夫當馬革裹尸！至于諸葛亮病死于五丈原，分明不可為而為之，非是為了表現(xiàn)愚忠，便是為了權(quán)力擴張！封建帝王們之所以要表彰其前后出師表，為其封侯建祠，文字好是其一，更多的恐怕還是與封孔子為大成王一樣——表彰其忠于君主，為了統(tǒng)攝百姓！一部演義本不失為精彩，后來雖有六破蠻兵、七擒孟獲、武侯彈琴退仲達，然終究漸漸中氣不足，讓人覺得得泄氣，慢慢沒有了健骨。這是羅貫中的敗筆。也是所有王朝走向滅亡的歷史的規(guī)律。

婦女往往是封建帝王們的政治工具，西施、昭君、貂蟬、楊玉環(huán)，莫不如此。孫尚香當然也不例外，先有了借荊州，才有了孫尚香嫁劉皇叔。一樁以政治為目的的婚姻，是孫尚香的悲劇開始，成就了孫劉聯(lián)盟，成就了三分天下，成就了一出《甘露寺》，也又成就了馬連良大段的行云流水的唱腔——如果說當年有市井處便有柳七詞，除去流行歌曲泡沫，有巷陌處便有“馬連良”一點不過，上了年紀的老人有幾個不會哼一兩句：“勸君王殺字休出口”和“上城臺，借東風”呢？有了《龍鳳呈祥》，才有了孫尚香西望白帝城祭奠劉備，將一座本十分平常的八角小亭（又名凌云亭）哭成了祭江亭，又生生地從亭上墜江，使之成了尚香亭。其實劉備是無賴，荊州借了不還，還說妻子是衣履。孫尚香死得不值，但卻是傳統(tǒng)的中國女性。冬日里，尚香亭邊十來株臘梅傲雪臨風，暗香浮動，其中可有孫尚香的一縷芳魂?世人都喜說諸葛亮是高人，把一場場政治斗爭，玩弄得近神似妖，無往而不勝，其實羅貫中才是高人，把諸葛亮置于股掌之上，將一代風云人物盡陳于巨幅書畫長卷之中，或密不容針，或疏可走馬，濃墨淡彩，敷陳相宜。

寒風凜冽，孫、劉雙雙并韉策馬越過的溜馬澗猶在，雙雙霍霍磨刃試鋒的劍池猶在還在！

江水悠悠，天地悠悠。隔岸金、焦的暮鼓晨鐘傳送的是后人的嘆息。

后來的東吳大帝建城于此，名之鐵甕。

梁武大帝來過，題下了“第一江山”。其子蕭統(tǒng)于與北固遙望的南山批刪文獻，結(jié)集出了中國第一部《文選》。

唐茶祖陸羽來過，說鎮(zhèn)江西城當時名為南泠的泉水（第一泉）天下第一。

宋沈括尋尋覓覓在小城住下，著述了我國第一部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的結(jié)集《夢溪筆談》。

……孫尚香去后千年，凌云亭前的山蔭小道上走來了六十六歲的鎮(zhèn)江知府辛棄疾。其一面沉郁蒼涼地高詠：“千古江山，英雄無覓……”一面又自負地淺斟低唱：“天下英雄誰敵手……”南渡至此已四十三年，辛棄疾日日于北固亭上延頸北望，隔江面對久非我有的揚州瓜步，知道領(lǐng)兵收復中原的愿望已破滅，無奈地長噓：“廉頗老矣，尚能飯否？”其言也惋！其意也悲！《美芹十論》連同其心已被無限的等待揉成了碎片。北固山前日夜驍騰的揚子江云飛浪立，然在辛棄疾眼里卻是凌云亭枉自凌云!“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的辛棄疾將其詩詞經(jīng)營得不拘繩墨。一代女詞人李清照曾評論蘇髯詩：非當行語。辛稼軒亦一樣：“杯，汝來前，老子今朝，點檢形骸……”雖不羈，卻不失英雄本色，其詞或清新、或泠然、或慷慨激昂、或故作曠達，長長短短都是嘆息，嬉笑怒罵皆成文章。沙場上少了一位政治軍事家，詞壇上卻成就了一位詞家領(lǐng)袖，也成就了一個豪放派：張元幹、張孝祥、陳亮、劉過、劉辰翁等，影響了后來多少代人。

江山不幸詩人幸。“醉里挑燈看劍”的辛棄疾的畫像，高高懸掛在臨江而建玲瓏精致的多景樓中。歷史的回音壁被陸續(xù)叩響：踩著橐橐作響的紅漆樓梯，晉謝靈運、唐孟浩然、劉禹錫、李紳、張祜、許渾、杜牡、羅隱等吟著詩來過；宋曾鞏、王安石、蘇東坡、米芾、葉夢得、張元幹、陸游、程珌、姜夔、等吟著詩詞來過；元薩都剌、明楊一清、清錢謙益、崇尚神韻的王漁洋、主張溫柔敦厚的沈德潛、袁枚等也都吟著自己的詩詞來過。臨窗小立，這里舊日的江濤里曾走脫過宋末文天祥的小舟，也曾飄逝過怒沉百寶箱的杜十娘的身影，誰也弄不清古韻飄忽的北固山上、多景樓里究竟涌動著多少去國離鄉(xiāng)、憂民憂國詩篇。多景樓太老了，老得都承載不了歷史的重負，屢毀屢建，油漆再三也難掩其歷史的斑駁與蒼涼，那些文人常于燈火闌珊之時、夕陽西下之際，面對莽蒼之水，凝望潮起潮落、月缺月圓，作壯士投鞭之想，將軍擊楫之誓，可是峨冠博帶的文人終究沒有能擋住金人、元人抑或是清人的馬頭。倒是一八四二年，在英人發(fā)動的揚子江戰(zhàn)役中，鎮(zhèn)江的父老鄉(xiāng)親與駐防戰(zhàn)士用自己的血肉之軀與炮火拖延了英軍侵略中華國土的進程，恩格斯曾高度評價說：……如果這些侵略者都遭受到（與鎮(zhèn)江）同樣的抵抗，他們絕對到不了南京……

滄海桑田。流進二十一世紀的萬里長江與我們開了一個歷史的玩笑：南岸北移。在多景樓上憑欄北望，近處沙灘片片，臨水蘆荻青青！裂石崩云的洶涌波濤安在？萬里長江的大氣磅礴安在？文人士大夫們的鷗朋鶴侶又安在？夕陽無語西墜。青煙兩點的金焦?jié)u次退卻。世界第三的潤揚大橋的燈火漸次閃亮，隔岸的揚州瓜步燈火也漸次閃亮。點燃的燈照亮了似在黑暗中夜讀沉思的北固。余光中說：“夜讀的人是孤戍的堡主，一彎燈光流過來，便成美麗的護城河了，堡主是寂寞而多思的，孤高的堡門有兩扇，閉著的南門向現(xiàn)代，敞著的北門向古遠，一過對岸，驛道就蜿入了荒煙?！笔堑?，兩岸，有多少個朝代、有多少人在苦苦相思。

閃爍的燈火依序沿江而繞，這次第，怎一個“幽”字了得？

不久，這里將建起一座北湖公園，簇擁北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