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輩子命定趕上大講宣傳的年代。特別從“志于學”到“而立”這所謂風華正茂的階段,“宣傳”幾乎成了我們生活的主要內(nèi)容。這期間我有過兩次在墻上畫宣傳畫的經(jīng)歷。畫的東西和心里的感受都截然相反,以致如今雖然到了孔夫子所謂“從心所欲”的年紀,對這段往事仍然“欲忘而不能?!?/p>
我當孩子的時候不知被什么靈兒催的,常在地上、墻上、紙上傻畫,人見了笑著說“像!像!”弄得我老處于興奮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要是因緣湊巧,說不定我真可以成個畫家哩。
我那點兒粗才,發(fā)揮最輝煌的一次,莫過于我在村鎮(zhèn)要沖之地一面墻上,畫了一幅一間房子大的宣傳畫:一個魁偉強壯的大漢,頭上戴了裝有大墨鏡的護檐帽,半躬了身軀,正要把滿溜溜一大鏟煤,扔到面前熊熊爆燃的爐口中去。從神氣,力氣,真能瞧出他的志氣,這些“氣”一律十足。
老師把從報紙上剪下來的巴掌大畫片交給我,題為“咱們工人有力量”,任務是把它畫到墻上去。高興與害怕一起涌來,壓得腦袋“嗡嗡”響。我個頭本來矬,膽子也不大,作畫時候,多虧了那面墻所屬的麻繩店,徒弟伙計跑出來又搭桌子,又落凳子,扶我登上去。我先用木炭勾了輪廓,然后用黑黃紅藍四種顏料,把那工人,那爐膛,那把大鏟都渲染得恢宏斑斕,挺像那么回事兒。直到數(shù)十春秋后的今天,我仍然真切地感覺到,這幅畫的完成,全靠了背后那股人氣的熱火勁兒。我一提筆,周圍的人就站腳助威了:“呵,挺帶神兒!”“嘿,有勁兒!”我只感覺熱烘烘的,好像畫上的爐口神奇地移到了背后。可能就在一霎那,一個沉甸甸的愿望安裝在我胸膛里了:長大我要畫畫兒!
現(xiàn)在,如果叫我描述怎樣從少年忽地跨到23歲;怎么一下子置身“大躍進”的年代;在“跑步進入共產(chǎn)主義”的高昂口號下,參加大煉鋼鐵、深翻土地;怎樣暈頭轉(zhuǎn)向投入熱火朝天的運動中去的,我真不知道打哪兒說起。
但是,有一樁事卻記憶極深刻,如烙如銘,那就是第二次畫墻畫!
“躍進”伊始,學校就先躍到農(nóng)村去了。那時的中國“舉世震驚”的事兒每天發(fā)生,報紙的紅字報道稱“衛(wèi)星”田的畝產(chǎn)已達十幾萬斤!人民公社有許多“大搞”,“詩畫滿墻”是其中之一。因為我的一點兒畫技曾經(jīng)顯山露水過吧,這回又被派上了大用場:不用深翻土地了,派你畫墻畫去!
于是八年睽隔,我又登桌攀凳,在農(nóng)村的粉白墻上大畫其畫了。畫什么呢?當然是最時髦的題材:大象般大小的肥豬,一卡車才拉一塊的紅薯,公社的糧食倉圓圓的一定頂?shù)教焐先?,詩曰:“摘片云彩擦擦汗,對著太陽抽袋?”
我正專心地用鮮艷的廣告顏料大畫特畫壯志凌云的農(nóng)民,背后也陸續(xù)有當?shù)卣嬲霓r(nóng)民圍觀了。他們議論起來:“嗬,恁大的豬,喂什么呀!”有的說:“喂,大學生,你能把咱也弄到畫兒里去享享福嗎?”
分明覺到了背后冷颼颼。我身子不禁激靈起來!又如同芒刺在背,扎得人心亂如麻。窘迫得無法答言,當時我只有一個挺硬的念頭:這輩子再也不畫畫了!
(責編;辛 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