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我和妻子都曾在山西農(nóng)村插隊。
后泉村坐落在太岳山腳下,四面環(huán)山,非溝即坎,全村沒有一塊水澆地,加上那年頭的“高征購”政策,老百姓的平均口糧,每年不到300斤。于是,糧食就名副其實地成了老百姓們的“天”。我們這些北京知青兒,從小視吃飽飯為當然,即使是在“三年困難時期”,也沒有嘗過古圣人所說“餓其體膚”的味道。然而一到后泉村,就被告知吃飯不可“放開肚”——每月44斤原糧,吃虧了就要挨餓?!敖邮茇毾轮修r(nóng)再教育”的最嚴峻的一課從此開始了。
44斤原糧,去皮去糠后只能剩三十六七斤。那地方種麥很少,每年每人只能分上三四十斤麥子。記得有一年,有一個生產(chǎn)隊每人只分了一斤八兩。而當?shù)氐膫鹘y(tǒng)作物谷和豆,又因產(chǎn)量低而不符合“大寨精神”,被限了產(chǎn)。于是,玉米和雜交高粱便成了主食。食油,每年只能分到半斤,肉、蛋幾乎等于沒有。
一夜之間,我們這些北京的“大學生”們便學會了山區(qū)老百姓的吃飯方式,每日三餐,一干兩稀。兩稀者,山西合子飯是也。幾把小米,加上些瓜菜,煮成一大鍋湯,開鍋后下點玉米面和高梁面的“擦疙瘩”。主食是定量的,每頓飯都要過秤;不夠吃,下頓試著再多加水,直到可以把大家灌飽為止。
記得有一次,大號搪瓷碗,我一頓灌了五碗。放下碗拍拍肚皮,好似個豬八戒。隨之而來的是男女生宿舍夜間用的便盆,紛紛由小號換成了大號,每天早上端將出來都是滿滿的一盆。夏季天長,中午一覺醒來,腹中已是空空如也,而一后晌的勞動還沒開始。于是到了地里,總是由隊長打頭,每干一會兒便停下來拄著鋤頭仰天長望——前晌盼日中,后晌盼日落。
四季之中情況也有不同。秋季最美,合子飯中豆角、紅薯、南瓜、土豆、蘿卜,花花綠綠,夏天可以“野菜和水煮”,地頭休息時,每人挖它一大把帶回來,同養(yǎng)的那兩頭瘦豬“二一添作五”,最苦的是春天,村里凡能吃的樹葉都被吃光,連小腳老太太都會上樹,這也是插隊后發(fā)現(xiàn)的一大奇觀。從小聽“憶苦思甜”報告就熟悉一個叫作“青黃不接”的詞,然而直至到了這個時候,才真正對它有了體會。
據(jù)說不少地方的“知青”都兼做《水滸傳》中石遷的那勾當,由于“衣食不足”,我們唯物主義者不責備他們“不知榮辱”。不過,我們村的“知青”確實幾年來從未白拿過隊里或老鄉(xiāng)自留地的一瓜一菜。不僅如此,除了每年春節(jié)后從北京回來時帶零食少許之外,大家也從不讓家里給寄東西。當時革命信念十分堅定——只有如此生活,才真正叫作同貧下中農(nóng)相結(jié)合!
15個人的集體,不論飯量大小,實行“小共產(chǎn)主義”,也從沒有為吃飯發(fā)生過糾紛。記得一天晚上下工回來,大家正圍著熱氣騰騰的一鍋合子飯虎視眈眈時,做飯的同學不小心把煤油燈掉到了鍋里。趕忙把米、菜撈出,用水涮了好幾遍,仍然煤油味嗆人,只好倒掉,連豬都不肯吃。然而,竟沒有一個人抱怨一聲,廚房里反而傳出一陣說笑聲。司務長下令每人發(fā)給二兩糧票一毛錢,到公社食堂買“干饃”吃。月光之下,大路上走著我們這群年輕人。天上的星,四面黑黝黝的山,一切都那么寧靜,只有路兩旁的莊稼沙沙作響,此外,就是我們一陣陣的談笑聲。
到了插隊第三年、第四年,自留地種得好了,干活兒也學會如何剩力氣了,糧食竟然有了節(jié)余。1972年秋天新糧下來時,我們知青點兒還有一千多斤舊糧沒有吃完。然而即使如此,每天“一干兩稀”的伙食制度也不肯改變。當時我們常年不見油星兒,鄰村油坊送貨上門,可用五斤帶殼的高粱換一斤油,大家也異口同聲地表示堅決不換。這是出于一種什么心理,一下子說不清。而仔細一琢磨,就可以明白是餓怕了,覺得只有糧食才是世間最寶貴的東西。無形之中,我們也成了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
幾十年過去了,當年所受的革命教育,都早已淡了,而這種惜糧如金甚至如命的觀念,卻如同烙印一樣,無法平復。1990年后,糧食定量供應制度即將成為歷史,糧票馬上就要成為廢紙。而直到這時,我才開始舍得用攢下的糧票換一點雞蛋;但每到這種場合,心里還不免有一種負罪感,還是覺得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責編:辛 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