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0月20日上午,在大寧福朋喜來登酒店宴會廳舉行了第九屆中國上海國際藝術節(jié)“譚盾與郭文景·音樂大師雙人談”。譚盾、郭文景這兩位昔日的同班同學,三十年后第一次在一起參與論壇,他們圍繞“‘死亡與再生’——關于歌劇中國和中國歌劇的未來”這一主題,與現場聽眾互動,展開了一場別開生面的討論。
——在創(chuàng)作時,語言與音樂如何結合?
將中國歌劇推向世界,該用怎樣的語言?
譚盾:莫扎特是奧國人,寫意大利文歌劇,但是還是莫扎特的歌劇,所以從這個角度上來說,歌劇的靈魂是一種戲劇的音樂,或者說是音樂的戲劇。其實就像拍電影一樣,無論是用四川話拍,還是國語拍,我覺得實質性的問題并不是語言,主要在于用比較真實的感覺去做。
郭文景:莫扎特是德語世界的人,但寫了很多意大利歌劇,這跟當時時代有關。
作為我來講,我寫《詩人李白》這個劇本,大家都知道,使用李白詩歌本身,用中文比較好,因為詩歌是不可翻譯的,但是寫中文歌劇有很大問題,中文歌劇在舞臺上才剛剛出現。我寫的《夜宴》、《狂人日記》、《詩人李白》都是在歐美國家首演,《詩人李白》還好,找的都是中國演員,其他歌劇找演員就非常困難,很多演員一聽說要唱中文歌劇,就好像上海的歌劇院要找一個會唱埃塞俄比亞語的人,不可思議。
譚盾:藝術是很個人化的事情,用哲學的語言說,就是你要怎么做就怎么做,都是對的。馬勒的《大地之歌》用了唐詩,無論讀英文的翻譯,還是德文的翻譯,如果我不是中國人,我覺得我得到的感染力和震撼,不亞于我作為中國人懂得原來的詩歌。我每次聽都有感受,聽的時候,我覺得那是心情的李白,是跨越中國的李白。而且這樣反而更加有意思,李白中加了馬勒,馬勒在詮釋中國詩歌的時候,加入了自己的真實理解,這里有一個意化的哲學現象:中國的文化是按我們設想的深度去存在呢,還是以本身擁有的方式存在?這樣說也可以,那樣說也可以,所以我覺得最好的辦法就是從藝術創(chuàng)作角度來說,你覺得怎樣做,就怎樣做,是最好的。我現在在寫另一部歌劇,用中文寫,很舒服,沒有什么原因,藝術是一種非常直覺的東西。從外國人的角度看,西方觀眾不懂中文去聽中文,咬詞啊,輔音啊,也有另外的感覺。歌劇里有種文化,喜歡聽聽不懂的語言。比如聽《茶花女》(唱起《茶花女》中一段熟悉的旋律),如果加上中文:“你吃飯了沒有?我沒有?!蹦憔蜁X得“哇”,很奇怪。因為這里有一種文化的東西,這個東西相當于你聽的是“當當當——當”,結果是二胡拉出來的“梆梆梆——梆”這種感覺。因為音樂的欣賞是跟歷史有關的,音樂節(jié)奏特別是音樂風格是不能被翻譯轉移的,跟詩歌一樣。
郭文景:剛才譚盾說的歌劇語言不要直接聽懂,是非常有意思的話題,我現在想請譚盾幫我一個忙,說一句湖南話。
譚盾:liuliudi……
郭文景:好,有沒有人聽懂這句話。只有一個人舉手,這說明對于大部分人來說,這不是一句話,這是音樂,是旋律,是節(jié)奏。(全場哄笑)
譚盾:打上字幕,我剛才說的就是,這個東西很圓很圓,這個圓字有情緒在里面。所以欣賞歌劇的人喜歡聽到原本的東西,這里有音樂在里面,每個國家的語言都有每個國家的特點。語言很重要,不要覺得中文重要,什么語言都很重要,主要在于作曲家本身對語言有沒有感受,有感受去做就可以了。所以歌劇是音樂的戲劇,不是文字的音樂。
——什么是中國歌???
譚盾:中國歌劇或者歌劇的中國,最重要的還是音樂的創(chuàng)造,也許題材也很重要。比如說,一個歌劇講述的是一個中國的故事,用的是意大利語,我們還是認為它是意大利的歌劇,盡管它是非常中國化的題材。所以呢,很多事情可以這樣說,也可以那么說,最后你會發(fā)現很多東西很自由,事情就是這樣,人生也就是如此。
郭文景:給中國歌劇下定義,就相當于對我們藝術的未來做了一個設定。如果一個社會對藝術有一個預設的話,就會對藝術家自由的想像、自由的創(chuàng)作產生一個約束作用。各民族都有對文化的認定,但是我講一個更開放的例子,那就是美國,美國有一很棒的音樂學家,研究音樂史的,寫了一本關于什么是美國音樂的書。最后得出一個結論:只要是在美國的國土上寫出來的音樂就是美國的音樂,按照他的觀點,美國的音樂不是由藝術家來評論的,而是由美國移民局來決定的,我覺得這就是非常開放的觀點。那么就是說社會有這樣的輿論的話,藝術家就不必承受各種壓力,就有更多創(chuàng)作的自由。藝術要有自由。中國歌劇是怎樣的,都會給中國作曲家形成一個壓力:我做出來的是否不符合約定俗成的中國風格。好在現在改革開放還比較寬松。
譚盾:在崔健沒有出現以前,大家預料搖滾應該是那樣的,但是沒有理論家預料到搖滾是像崔健這樣的 。
郭文景:反正我覺得在藝術領域里,應該怎么樣,是決對不行的。
——就中國和西方的音樂,你覺得最大的挑戰(zhàn)是什么?
郭文景:我覺得掙脫枷鎖是最重要的,其他的一切問題,我都不考慮,我既不考慮是否符合中國大眾的標準,也不考慮西方樂評人喜歡的中國歌劇的標準,我只寫我喜歡的。
譚盾:我跟郭文景是同班同學,我們倆同居5年半,在我們寢室里有瞿小松,葉小鋼……這也是三十年來我倆第一次在一起參與論壇。我剛才在想,三十年以后,我們倆在很多很多方面是蠻有共識的,而創(chuàng)作前是完全不溝通的。我們會去聽對方的音樂,很多東西可以從作品中體會到:最近生活在那里?最近感覺怎樣?在郭文景的作品里面我一直體會到:藝術的東西是非常個性的東西,如果藝術離了個人的個性的東西,就是狗屁,狗屎,沒有誰去真正珍惜。所以很奇怪,特別是中國的藝術創(chuàng)作領域,一方面崇尚追求個人的自由、成就,同時又有很多框框在里面,不僅是創(chuàng)作者,欣賞者也是這樣的。什么叫藝術創(chuàng)作的自由,總是有兩方面的,一方面是社會給予的自由,還有就是自己給自己的自由。在中國當代,像郭文景、崔健,大眾喜歡他們。為什么?歷史與觀眾都崇尚這種與眾不同的東西。
——得意的作品,未必是觀眾喜歡的東西,
個人與個人之間有區(qū)別,你是否會刻意尋找音樂上的知音?
郭文景:創(chuàng)作要自由要獨立這一點肯定是不變的。自己來說,人總是要變化的,我二十幾歲的時候 ,根本不考慮跟他人溝通,年輕時自我表達是第一位的,但是現在我越來越考慮與他人的溝通,希望藝術的境界要高,但是理解的門檻要低,要向李白學習。
譚盾:李白的詩,誰都懂,但并不認為李白下里巴人。
——在創(chuàng)作中,有沒有考慮過音樂對人的教化功能?
譚盾:現在我覺得教育很重要,音樂的傳播跟教育的傳播息息相關。實際上教化或者功用現象,最早提出的是孔子,我現在就特別特別注重音樂給予心靈深處的感受,確實會影響你愛的方面,更多的是從溫暖的角度去擴展。那么除此以外,文化的溝通需要仰慕和接近,接受中國的文化,給他們一種感受。
郭文景:這個問題牽扯到一個我很感興趣的話題,反思中國文化的教育,這個教化,從孔夫子就開始說起,我發(fā)現效果并不怎樣。其實勸善、說教起不了多少作用,而是感動真正起到了作用。我就講一個我親身經歷的事情。我有兩個朋友,改革開放以后開始做生意,這兩個朋友從來不進入任何藝術場所。有一天到了北京,我?guī)麄內タ丛拕?,看的是薩特的《死無葬身之地》,這是一個非常震撼的故事,演完以后,這兩個小子幾乎半個小時完全說不出話來了。現在他們要去看演出了。我覺得這種感動和心靈的震撼,所達到的那種勸善教化的作用才是強烈的。
譚盾:藝術的屬性是可以感動人的,藝術的創(chuàng)作和欣賞是不能被強迫的。
——西方對中國文化有怎樣的期待,你怎樣對待這樣的期待?
譚盾:明年是我們入學三十年,我們是從文革的廢墟中走出來的,來自各行各業(yè),那個時候我們中國的現代音樂沒有形成,從來沒有想過要創(chuàng)作中國的音樂,如何去反叛西方的音樂??赡芪覀儺敃r就是懵懵懂懂地過了三十年,各做各的,并沒有刻意去反叛,實際上更多的是去尋找自己的聲音。西方人有一點需要我們去學習,他委約中國作曲家最最重要的動機是尋找多元文化的原創(chuàng)性,比如委約郭文景,既不要求你西方化,也不要求你中國化,我只要你郭文景化。
郭文景:譚盾說得非常好,我覺得是說到點子上了。你有很多國外的約稿,你將怎樣面對西方?事實上西方的約稿,他約郭文景,他就是約郭文景,不是泛泛的音樂,所以我自己想怎么寫就怎么寫,那才真正滿足了他的要求。
譚盾:事實上民族文化的形成是因為個性的堆積。
譚盾作為一名享譽國際的旅美華人作曲家,曾憑《臥虎藏龍》音樂獲第73屆奧斯卡最佳原創(chuàng)音樂獎,此外他已贏得當今最具影響的世界各大音樂獎項,其中包括格萊美大獎、格文美爾古典作曲大獎,并被美國音樂協(xié)會授予“年度最佳作曲家”。
郭文景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因創(chuàng)作歌劇《狂人日記》、《夜宴》、交響樂《蜀道難》而被廣大音樂愛好者熟知,他創(chuàng)作的交響合唱《蜀道難》更是被評為“二十世紀華人音樂經典”。
從2005年首屆藝術節(jié)大師講壇舉辦以來,大師論壇已形成藝術節(jié)論壇的支柱品牌。2007年,“譚盾與郭文景·音樂大師雙人談”作為“天路海韻”華星音樂盛典版塊的重要組成部分,由上海市人民政府僑務辦公室及中國上海國際藝術節(jié)中心主辦,中糧酒業(yè)長城葡萄酒協(xié)辦,成為大師論壇的一個新亮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