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你是世界上的另一個我

一間看似平凡的網(wǎng)店，兩個書寫傳奇的生命，三兄弟間不可言說的默契與深情，他們的故事正悄然發(fā)生在日常生活之中，仔細探究，你會發(fā)現(xiàn)這不啻一個神話。

奇跡：書、畫和網(wǎng)店

我是在淘寶網(wǎng)的店鋪里跟張云才、張云鵬、張云成三兄弟聯(lián)系上的，當我提出采訪要求時，他們很痛快就答應(yīng)了，整個過程不到3分鐘。我一邊感慨現(xiàn)代通訊的發(fā)達，一邊瀏覽著小店的商品。這家名為“鵬成e購”的網(wǎng)店主要經(jīng)營加濕器、竹炭制品和服飾，其中還有兩件特殊商品——云成的書和云鵬的畫。

書的名字讓人震驚：《假如我能行走三天》。

10歲，我只能舉起一個枕頭；12歲，我只能拄著棍兒走路。

14歲，我走不出院子；16歲，完全不能走了，只能直直地站著。

18歲，不能下地；20歲，胳膊舉不過頭頂。

如今，我拿不動一杯水……

張云成在書中寫下這番話的時候是2001年，現(xiàn)在他除了右手中指和頭部以外，全身都不能活動了。三哥張云鵬跟他同病相憐。他們罹患的這種疾病叫做“進行性肌營養(yǎng)不良”，是世界五大疑難病癥之一。

按照二哥張云才告訴我的路線，汽車順著長安街沿線一路奔西，直看到首鋼廠的大門矗立在路的盡頭，接著右轉(zhuǎn)，景色越來越單調(diào)，大片低矮的房屋黑壓壓地伏在兩側(cè)，心里陡然升起一絲壓抑。十幾分鐘后，我終于到達了他們的居住地——石景山區(qū)五里坨的一處平房。

當二哥把我領(lǐng)進家門后，我看到了坐在輪椅上的云鵬和云成，他們比我想象中還要瘦弱些。由于肌肉嚴重萎縮，只能靠胸口的一根帶子固定在輪椅上，防止“出溜”下去。我有一點擔心，自己的出現(xiàn)會讓他們感到不自在，然而出乎我的意料，采訪進行得異常順利。從始至終云鵬和云成表情平靜、談笑自若。

三兄弟的家鄉(xiāng)是黑龍江省五大連池市風景區(qū)青泉村，他們之上還有一個大哥，叫張云凱，現(xiàn)在父母和大哥仍在老家。大哥和二哥的身體跟常人無異，不幸降落在了兩個弟弟身上。

云鵬出生于1977年，長云成3歲。兩人的發(fā)病過程幾乎一模一樣，疾病在3歲時開始顯形，他們沒有其他孩子那么好動，走路容易摔跟頭。最明顯的是蹲下之后，不扶東西很難自主站起來。病程進展非?？?，由下往上，力量一點點流失，活動能力逐漸受限，身體猶如被冰封一般。云成在書中悲哀地說：“我覺得世界上的東西都是那么地重?！?/p>

因為病，云成只上過一天學(xué)，可是他卻通過自學(xué)，用四年的時間（1998年～2002年）寫就了十幾萬字的書稿。

因為病，云鵬沒有力氣握筆，可是他用嘴叼筆作畫，實現(xiàn)了自己辦畫展的心愿。

2001年秋，“圓夢——張云鵬個人繪畫作品展”在黑龍江民盟大學(xué)展出。

2003年4月，《假如我能行走三天》出版，并成為當年的暢銷書。

2004年，張云成當選 “2003年中國青年年度勵志人物”。

今年9月，三兄弟的網(wǎng)店“鵬成e購”獲得了“2007中國十大網(wǎng)商” 中的“2007年度感動中國網(wǎng)商獎”。

云鵬和云成幾乎把潛能發(fā)揮到了極致，他們的觸角伸向每一個可行的領(lǐng)域，并且獲得了巨大的成功。此刻，生命像花朵一樣縱情開放！在褒獎和榮譽的背后，一個人面容安詳?shù)刈⒁曋@一切，他微笑著。

云才：背后的那個人

二哥張云才今年32歲，個頭不高，面善，說話聲音非常溫和，眼角的皺紋流露出一抹滄桑。云成在書中曾用整整一章深情款款地記錄了他與二哥之間的情義，并稱他為“世上最好的二哥”。

從進了家門后，云才就一直在忙碌。網(wǎng)店里隨時有過客詢問，有的是在挑選東西、講價錢，有的只是沖著云鵬和云成的事跡來的，不停地問長問短。不管哪種情形，云才總是不厭其煩地一一回復(fù)。長期在網(wǎng)上與買家交流，云才的打字速度練得極快，運指如飛。與此同時，還得隔三差五地幫兩個弟弟活動一下身體。因為缺少肌肉，云鵬和云成保持同一個姿勢時間久了就會“硌得慌”。

2004年10月31日，三兄弟來到北京參加北京電視臺“大寶真情互動”關(guān)于他們的一期節(jié)目。這個契機使他們結(jié)識了北京古天泰醫(yī)學(xué)研究院的高漢卿醫(yī)生。在高醫(yī)生的幫助下，云鵬和云成接受了為期100天的免費治療。療程結(jié)束后，兄弟三人打算留在北京尋找發(fā)展的機會。

接下來的日子過得非常艱辛，沒有錢，三兄弟只能蝸居地下室。二哥在咨訊報紙《手遞手》上發(fā)布求職信息，嘗試著找份可以糊口的工作。他賣過菜、送過外賣，但都沒能長久。這種工作一出門就得四五個小時，家中兩個弟弟沒人照顧，他只能放棄。

錢，是一個很現(xiàn)實的問題。即使當時云成有了一定的知名度，迎來了榮譽、認可和關(guān)心，但在真正的生活面前，這些都是那么無力。

一年多的時間里，三兄弟搬了五次家，2005年7月終于在石景山區(qū)五里坨這個偏僻的地方安定了下來。他們租了兩間朝南的平房，這里沒有暖氣，衛(wèi)生間也只是門口臨時搭成的小棚子，月租260元。云鵬、云成住外間，二哥、二嫂和6歲的小侄女住里間。他們在這里一住就是兩年。

一天，機會意外地降臨了。鄰居高偉在淘寶網(wǎng)上開了一家打火機店，生意還不錯?？吹綇埣业倪@種境況，高偉建議他們也開個網(wǎng)店，足不出戶就可以賺錢。三兄弟驚喜地發(fā)現(xiàn)，這其實是最適合他們的工作。高偉一步步教會了他們?nèi)绾巫?、如何使用支付寶、如何管理店鋪等技術(shù)問題。2006年2月16日，“鵬成e購”正式創(chuàng)建。

經(jīng)歷了最初的門可羅雀，小店終于做成了第一筆生意——售出一本云成的書。三兄弟欣喜若狂，他們終于找到了一條自己的路。一些淘寶網(wǎng)友了解到他們情況，熱情地幫他們在論壇里進行推廣。目前，“鵬成e購”年營業(yè)額近12萬，贏得了四鉆的信譽度。

自從開了網(wǎng)店以后，三兄弟就沒吃過一頓完整的飯。經(jīng)常是云才剛照顧弟弟們吃了兩口，就有買家在網(wǎng)上詢問，他只好放下碗又回到鍵盤上敲敲打打。

然而，云才老實，不是做生意的料，往往買家才盤問幾句，他就把底價抖摟出來了。到頭來，網(wǎng)店的利潤只有10%～20%。月收入不到2000元，卻要養(yǎng)活5口人，今年9月女兒又上了小學(xué)，開銷增加不少。云才苦苦支撐著這個家。

在我采訪的過程中，云才一直忙得抬不起頭來，他一再向我道歉。每隔十幾分鐘，云鵬或云成就要低聲喚哥哥為自己換一個舒服的姿勢，他們之間似乎在使用一種外人聽不懂的暗語，云才每次都能迅速準確地滿足弟弟的想法。

12年前，云才放棄了高考；如今，云才放棄了自己的生活。他把自己和兩個弟弟永遠拴在了一起。他說，都說我付出了很多，其實別人不知道在照顧他們的同時我也得到了，得到的更多。他們快樂就是我最大的快樂。

云鵬：明媚的人生

云才、云鵬、云成三兄弟長得不十分相像，性格也各有特點，二哥的憨厚，三哥的陽光，云成的靈氣都會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云鵬的性格非常好，大部分跟他打過交道的人都會發(fā)出這樣的感慨（這也是他引以為豪的一點）。在跟他聊天的過程中，我會忘記他是個有病在身的人，他的灑脫和快樂輕易地感染了我。

云鵬今年30歲，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屋子里度過的，可在他身上看不到一絲幽怨之氣。聊熟了之后，他會時不時帶出幾句飽含東北味的俏皮話，讓人忍俊不禁。

他的記憶仿佛是一個過濾器，只留下了美好的東西。云鵬告訴我家鄉(xiāng)青泉村的礦泉水很出名，據(jù)說可以治療多種疾病，跟普通的水味道不同，有點兒像啤酒，有豐富的氣泡。傳說一只受傷的鹿趟過這條河之后傷口就痊愈了。聽他講述這些家鄉(xiāng)的事情，我不由得心生向往。

云鵬從小就對色彩特別敏感，喜歡涂涂畫畫。這個愛好一直伴隨著他，成為他生活中最大的追求。20歲時，云鵬用手畫畫開始覺得吃力；23歲后，只能用嘴叼著畫筆。作畫時云鵬用腦袋帶動畫筆，活動空間極其有限，其中的困難是常人無法想象的。他就這樣奮力挪動，精心描繪出一個個清新活潑的小生靈。

云鵬說，只有二哥幫他調(diào)墨時，他作畫才最有感覺?？啥绗F(xiàn)在總是不得閑，云鵬畫畫的時間得不到保證，他心急火燎地說：“網(wǎng)店上已經(jīng)定出去十多幅畫我還沒‘交貨’呢！”這時二嫂過來打趣道：“你直接拿復(fù)印機嘩嘩印一批不就得了！還用得著費那勁？”云鵬立刻回敬了一個不屑一顧的表情。

我在“鵬成e購”里瀏覽云鵬的畫，忽然注意到一行小字——讓愛傳遞·魔豆寶寶愛心義賣，原來每賣出一張畫云鵬都會向“魔豆寶寶愛心工程”捐出10元善款。沒想到在自顧不暇的生活狀況下，他還想著去幫助別人！這真讓我們這些肢體健全的人汗顏。

與兄弟相比，云鵬對網(wǎng)店的管理相對較少，有空的時候，他會叼著筷子在電腦上錄入地址，填寫部分發(fā)貨單，盡自己的一份力。

“鵬成e購”不僅僅是一項經(jīng)濟來源，更是三兄弟共同的事業(yè)。目前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發(fā)展，云鵬對小店充滿了信心。網(wǎng)商大會結(jié)束后，“鵬成e購”的知名度提升了一大步，訂貨量也在增長，另外還有不少商家和好心人愿意提供貨源。機會越來越多了，空間廣闊得很。

我問云鵬有什么愿望？云鵬說想去卡拉OK廳，他愛唱歌，但從未去過，他渴望感受一下那里的氣氛和有伴奏的感覺。云鵬最喜歡陳星的《望故鄉(xiāng)》《思鄉(xiāng)酒》和《雁南飛》，歌中的蒼涼與深情讓他百聽不厭。

云鵬評價自己是個“糊涂”的人，凡事不愛計較，轉(zhuǎn)眼就忘。我想其實這并非糊涂，而是看得破放得下。在原本不幸的際遇中，他用廣闊的胸懷開辟了一派明媚的人生。

他小小的愿望何時才會實現(xiàn)？

云成：為夢想而活

云成說，我是一個需要夢想支撐的人。

說這話的時候，云成微微仰著下巴，這使他看起來有那么一點驕傲。今年27歲的云成皮膚蒼白，五官清秀，若不是看到唇邊參差的胡須，我?guī)缀跬浟怂哪挲g，感覺他還是一個少年。事實上，除了身體上的不便，他已經(jīng)是一個擁有健全心智的男人。

云成十幾歲的時候就有了當作家的想法，雖然身體是那樣的不聽話，可心靈卻在任意奔跑和飛翔。無法行動，但是可以——想象。

云成依然記得賺到第一筆錢的場景，那是2001年冬天，他的文章《為了活著書寫證據(jù)》發(fā)表了，稿費300元。這是一次徹底的認可和回報，云成明白了其實任何生命都可以活得很精彩。

2003年4月，當《假如我能行走三天》的樣書送到云成手中的時候，他正忍受著一場肺病的折磨。云成沐浴在下午的陽光中，靜靜地盯著封面上有些陌生的自己，記者將他的手放到書頁上讓他摸一摸。云成的心異常復(fù)雜，他想自己活著也算有價值了，這書就是一個強有力的證明。然而疾病又令他心灰意冷，本來能活動的手如今完全用不上勁，不知病愈后還有無恢復(fù)的可能。云成曾有個巨大的心愿——在第一本書上簽下自己的名字，但這個愿望永遠無法實現(xiàn)了。

不幸的是，這段時間母親也病倒了，她的腰部長了個腫瘤，壓迫到腿部神經(jīng)導(dǎo)致下肢麻木。母親舍不得看病，省下錢給云成輸液。云成和母親同在重病中，兩人躺在床上面面相覷，一瞬間他是那么無助，看著善良、樂觀、堅強的母親大把大把吃止疼片卻仍痛得渾身痙攣，云成如同萬箭穿心?，F(xiàn)在云成所有的愿望都化為一個——只要母親能好受些。

沒多久，1萬多元的稿費下來了。有了這筆錢再加上醫(yī)院給減免了一部分費用，母親終于到哈爾濱做了手術(shù)。云成感到非常欣慰，多年來他是多么想為她做事，多么想讓她展顏一笑，如今他做到了。

自從三兄弟來到北京后，母親只是在2005年秋天來過一次。時光一晃已兩年，云成告訴我，計劃明年過年讓母親來住一段時間，他太想她了，但家里還有一堆事離不開母親，不知到時能否成行。

目前，云成用僅能活動的右手中指操縱鼠標進行創(chuàng)作，他一般選擇在夜里10點以后，因為“在這段時間心才靜得下來”。云成坦誠地說，受到社會關(guān)注后，內(nèi)心比過去浮躁多了，直到現(xiàn)在都沒徹底擺脫這種情緒。但他會盡力放平心態(tài)，人不能活在過去的輝煌里。云成平均每天寫1～2個小時，現(xiàn)在第二本書已經(jīng)完成了三分之一，主要記錄他和兩個哥哥來京之后的生活，不過書名還未定。

白天，云成會幫二哥打理打理網(wǎng)店的事務(wù)：回復(fù)留言、查看郵箱或與買家溝通。如果對方不知情，很難想象云成是在這樣一種狀況下與自己對話，因為云成每分鐘能打20多個字，網(wǎng)上溝通不成問題。

云成最大的夢是能夠獨立，希望把二哥和二嫂解脫出來，讓他們過上正常的生活。這就需要有專門的人來照顧他和三哥，也就是說要有足夠的金錢作后盾。幾年前，云成的夢是寫一本書，為媽媽治好腰病，能夠賺錢，為大哥二哥買手機，現(xiàn)在這些夢不都一一實現(xiàn)了嗎？

夢不再遙遠。

當我問他“你覺得什么是幸?！钡臅r候，云成不假思索地說：“自由就是幸福。”

他們深知彼此，他們心心相通，他們是對方身體的一部分；

他們在熱鬧和寂寞的交替中摸索著自己的方向；

他們不經(jīng)意間創(chuàng)造了奇跡。

采訪結(jié)束后，云才執(zhí)意送我。他指著院子里的幾棵樹向我介紹：這是香椿，這是山楂，這是石榴。深秋，葉子次第飄零，云鵬云成兩兄弟的視野又要寂寥了。

暮色四合，降溫了。當風呼嘯著從頭發(fā)間穿過時，我突然意識到，今天恰巧是2007年10月31日，三兄弟來京三周年紀念。

我為你們祝福！

編輯/麻 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