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劃外的冠軍

每天訓練結(jié)束前，天津女子柔道隊的姑娘們都要練一會兒爬帶。小巧玲瓏的時俊杰身手敏捷，爬帶上的她就像一個無所依傍的攀巖者，在布帶的輕微抖動中躍然而上。那是一幅半尺來寬的布條，從天花板一直垂到地面，柔道隊員借助它來訓練抓握的能力。遠遠地，就看那個又瘦又小的身影上得又快又靈巧，心里不由地驚嘆 天哪，像猴子一樣，

這實際上相當不易。布帶的材質(zhì)密密地織就，又厚又硬，極不好抓，同時腿不能并攏不能用勁。肩帶、手腕，手指就在這一抓一握間一天天結(jié)實起來，每次，她差不多可以上下六七趟。到后面人已經(jīng)筋疲力盡，腹部、手臂的肌肉越來越緊張，呼吸變得急促，堅持，咬著牙堅持。

天長日久，女孩的手上越來越有勁，內(nèi)心的力量也在執(zhí)著地增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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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道場的時俊杰一點沒看出累，一副散淡、無所謂的樣子，很難在她那里尋到冠軍的霸氣。不過時間久了便會發(fā)現(xiàn)這女孩身上，眼里有一股精氣神，雖說很多柔道女孩都不乏這種氣質(zhì)，但終究，還是有一些不同。

14年前，吸引吳衛(wèi)鳳教練的正是這個。當她們的目光對視時，她在對方的眼里看到了一種果敢、剛毅，這使她決心收她為徒。她心里并沒有那份篤定——看到佟文的第一眼，她便認定她是個“冠軍胚子”。時俊杰沒有給她這樣的感覺。

13歲的小女孩與14年后的世界冠軍隔著遙遠的時空，沒有特別的關(guān)注，也沒有特別的壓力，一切在順其自然中成長。

吳衛(wèi)鳳至今記得時俊杰從前黑黑瘦瘦的樣子，年齡又小，一副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長大的樣兒，她把她當成自己的“老幺”。“老幺”乖巧、聽話，訓練之余，常給大伙兒展現(xiàn)一下自己的武術(shù)功底，大伙說“來套拳”，她就認認真真地表演一番。

出身于武術(shù)世家的時俊杰自幼習武，她的家在天津小南河，和霍元甲的家咫尺相隔。柔道與武術(shù)原本就有著很深的淵源，她與眾不同的眼神和身體的感覺就這樣一天天練就。

時間流逝得很快，當年一些欣賞她打拳的隊友很多都退役了，只有時俊杰還按兵不動。她給人的感覺始終如一，迷迷糊糊的，似乎永遠都長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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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隊里，時俊杰是老隊員了，大家都叫她“小杰姐”。

不過“小杰姐”不太有姐姐樣，也不大會照顧人。外出回來，購物袋里一堆零食，還能翻出棒棒糖來；說話也細細嫩嫩的，童音未改；同室隊友揭發(fā)說，電視里播韓劇，她得由著“小杰”的興趣走。

小杰就這么優(yōu)哉游哉的。

“管那么多干嗎?”這是她的口頭禪。誰談戀愛了，誰違紀了，誰退役了，誰拿冠軍了，她看起來都不是很上心，外界的事很難刺激她，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隨遇而安，自得其樂。

她說她真想一輩子留在柔道隊，靠著教練她覺得踏實。

所以，吳衛(wèi)鳳看小杰的眼光依然定格在從前，少了一些嚴厲，多了一些寵愛。隊員們抱怨說，教練對小杰比對任何人都好!這次世錦賽，到巴西后時俊杰發(fā)現(xiàn)自己少帶了一條備用道褲，吳玉鳳寬慰她不要緊。佟文事后叫著說：“天哪，換了是我，簡直不敢想象你會是什么樣子!”

吳衛(wèi)鳳忍不住笑了。打從進隊，這個大塊頭的姑娘就被她一路敲打著，那么好的條件，她得看著她成才啊!時俊杰則沒有給她這樣的壓力，她自己不慌不忙的，旁邊的人也跟著不慌不忙的。

還有一個原因，時俊杰是個讓人省心的姑娘，再怎么“放”也跑不遠。任何時候，她都會老老實實地訓練，刻苦、認真，輕易不肯輸給別人。

當年，人還沒長成，教練對她的要求自然沒有那么高，可她自己卻不放過自己，訓練時，咬著牙跟大隊員看齊，全然忘記她和別人在年齡體重上的巨大差距。有一次，眼前發(fā)黑，直冒金花，送到醫(yī)院才知道，練過了，雖然被強制休息，可是教練稍不注意，便又溜出來偷偷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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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長時間里，時俊杰像一只擱淺的船，靜靜地泊在港灣。內(nèi)心似乎也平靜，其實欲望似看不見的潮水，悄然上升。

最初她的目標僅僅是成為一名真正的柔道隊員，剛開始，體重只有36公斤，柔道比賽，最小的級別也要48公斤。拼命地吃，好幾年下來，體重勉強夠到了及格線，參加52公斤級比賽還是近幾年的事。

這一路下來，氣定神閑中，時俊杰練就了一身絕活。她的技術(shù)相當扎實，原本的武術(shù)功底又賦予她極好的柔韌性。更難得的是，“管那么多干嗎”這一原則在場上同樣適用，她不太容易受一些亂七八糟的外在干擾，能把自己的水平淋漓盡致地發(fā)揮出來。

20歲，隊友佟文都拿世錦賽冠軍了；20好幾了，時俊杰啥名堂沒有，也沒看出她急。賽場上，她一樣耐得住，穩(wěn)扎穩(wěn)打，滴水不漏，對手很難找到她的漏洞，她卻常常抽冷子給對方來一下。

2005年，已經(jīng)25歲的時俊杰代表天津女柔參加十運會柔道52公斤級的比賽，賽前，吳玉鳳對她的交代是打出天津女柔的風格，就算完成了任務!

對自己的訓練水平很有信心的時俊杰大概覺得這目標太低，內(nèi)心里早已上調(diào)了好幾格。她是以預賽第七的成績進入到?jīng)Q賽的，而奧運冠軍冼東妹是此次奪標的太熱門，冼東妹根本不知道時俊杰是誰，時俊杰卻早就把她定為自己的演練對手。

最后，吳衛(wèi)鳳，趙治山兩位教練，整個天津女柔都被這枚意外飛來的金牌砸得喜出望外。欲望是水漲船高，時俊杰的信心從此大增，內(nèi)心里，她的目標又躍上了一個新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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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西的海灘日后肯定會成為時俊杰記憶里最美的景色。

佟文本來被安排和吳教練同住一屋，她犯怵，怕賽前耳朵不得清閑，溜了，時俊杰不怕，跟誰一屋她都吃得好睡得香，盡管這是她第一次參加這么高級別的賽事。

話雖這么說，決賽前一個晚上，半夜11點，突然牙疼，疼得睡不著覺。告訴教練，吳衛(wèi)鳳嗔怪道：越比賽你毛病越多!

起來折騰了一圈，吃了一片藥，這才踏實了。其實作為老隊員，時俊杰很清楚這種緊張是大賽前的正常反應，可是，她必須說出來，就是這樣，把心里壓的東西一古腦地傾訴給最信任的人，心理上的包袱也就放下了。

那晚，她睡得很好。

其實在1/4比賽中，時俊杰已經(jīng)遭遇了一場硬仗，比賽的壓力不亞于冠亞軍決賽。對手來自朝鮮，個子高，力量大，尤其是意志力，堅不可摧。有一陣兒，時俊杰的優(yōu)勢被抑制了，裁判的因素也是一個干擾。關(guān)鍵時刻，心態(tài)平穩(wěn)的她很好地把握了戰(zhàn)機，將對手拖入了加時賽，并最終取得了勝利。

賽前，吳衛(wèi)鳳是這樣交待的：你的任務是打出中國女柔的風采!機會把握好了，有戲；把握不好，就當來玩一趟!

時俊杰嘴上說好，心里大概在想，這兩年下那么多功夫，哪兒能白來?

決賽前，她不緊不慢的丟下一句：“第二和第八沒什么區(qū)別!”對手是歐洲冠軍，來自葡萄牙的選手。說起來，時俊杰對自己的隊友充滿了感激，平日里，韓桂忠、閻學蘭經(jīng)常模仿歐洲選手陪她訓練，讓她深受感動。

冠亞軍之爭結(jié)束的最后一刻，時俊杰得分了!裁判判她勝出的那一瞬，她真的不敢相信，“真的拿了?世錦賽金牌?”隨即跳起來，激動地和教練擁抱在一起。師徒二人都流下了激動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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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文，你掐掐我，是不是真的?”下了場的小杰把胳膊伸給佟文。又是一個意外之喜，所有人都驚喜交加，她自己更是不敢相信。

當日，世錦賽52公斤的新科冠軍時俊杰在駐地的走廊放聲大喊。難得有這樣的時候，場下的小杰和場上的時俊杰統(tǒng)一成一個整體。

“你現(xiàn)在聲音也開了?講話也不童音了?”大家被她的大嗓門給震住了，笑道，

童音未消的時俊杰已經(jīng)27歲了。在柔道賽場，這依然是一個黃金年齡，只是，如果沒有這樣一枚沉甸甸的金牌，她真的無以證明自己。

其實在有些人眼里，她拿金牌只是一個時間問題。重競技管理中心主管柔道工作的宋兆年副主任一直對時俊杰非?？春?，正是他的大膽啟用，排名第三的時俊杰才得以進入世錦賽的出征隊伍，在一個大器晚成者面前，人們或許需要多一點的耐心。

時俊杰有一個好名。而現(xiàn)實生活中，她的身邊也總有這樣獨到的眼光，關(guān)鍵時刻，把這個不顯山不露水卻內(nèi)心執(zhí)著的女孩給狠狠地擇出來。

當了冠軍的小杰有一天被吳衛(wèi)鳳給訓哭了。其實教練還沒說什么，她自己就已經(jīng)受不了了，邊哭邊辯解：“我沒怎么著，我一直就這樣?！?/p>

吳衛(wèi)鳳這時才意識到，或許不是小杰變了，而是自己看她的眼光變了。不覺中，她已經(jīng)開始按世界冠軍的標準去要求她了。小杰還是那個小杰，突然被額外關(guān)注，有點不適應。

吳衛(wèi)鳳心想隨她去?？捎忠幌?，不給她加點壓，怎么能更上一層樓呢?而在小杰自己，目標其實也已躍上了更高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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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年夏天，十幾歲的小杰和吳衛(wèi)鳳在陽臺上聊天。一個條件不錯的隊友放棄了柔道，回家了，這讓同來的小杰很是不解。吳衛(wèi)鳳對她說：“小杰不走，小杰好好練，等拿了世界冠軍再回家好不好?”

小姑娘答應著，狠狠地點了點頭。

十幾年后，回想起來，吳衛(wèi)鳳說當年好像就是開了一個玩笑。

責編 杜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