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事二題

丁二夢中驚覺，披衣追逐，山狐已咬攜一只母雞跳墻而去。丁二氣極敗壞，捶胸頓足指天為誓，要將山狐千刀萬剮，方解心頭之恨。

狐皮

丁二，響河源頭人，貪婪吝嗇，鄉(xiāng)親起綽號叫“鐵公雞”。

山間狐貍雖遺傳祖先狡猾的特性，可畢竟常年深居草叢洞穴之中，孤陋而寡聞，對丁二為人渾然不知，竟趁風(fēng)高月黑之夜，潛入丁二家雞窩，于萬籟俱靜中驚擾得眾雞哇然嘶鳴。丁二夢中驚覺，披衣追逐，山狐已咬攜一只母雞跳墻而去。丁二氣極敗壞，捶胸頓足指天為誓，要將山狐千刀萬剮，方解心頭之恨。

丁二苦思冥想，巧設(shè)機關(guān)，十幾日連夜蹲守，終于引誘山狐上當(dāng)，囚困在空無一雞的窩中了。丁二喜形于色，呼妻喚子，取來鋪炕毛氈，卷成筒狀，一端用繩牢牢扎捆，另一端徐徐伸入雞窩。山狐突然遭囚，萬分惶恐，誤將氈筒當(dāng)成了逃生之路，一頭撞入，被丁二捕獲。

丁二聽說狐骨柔軟，能在捆縛之中縮身逃跑，所以不敢懈怠，當(dāng)即點燈磨刀，想活剝之。山狐毛色金黃，油燈之下光澤閃閃，四肢、嘴唇雖被繩索捆得不能動彈，可鼻息發(fā)聲，音調(diào)悲切，分明在向丁二求告。丁二手拿利刃，捋衣挽袖，厲聲喝罵。山狐全身戰(zhàn)栗，鼻聲越悲。丁二跺足大笑，面露兇相。寒光閃處，已將尖刃抵在山狐脖下了。山狐哀叫掙扎，雙眼流淚。丁二嗤之以鼻，毫不為動，旋轉(zhuǎn)刀尖哧啦劃去，自脖頸經(jīng)肚腹直達糞門。刀刃過處，便有殷紅血線滲漉而出，越變越粗，淋漓流淌。山狐疼痛難忍，身體扭曲，瘋狂嘶鳴。丁二大笑，咳痰唾地，呸然有聲，手指山狐怒聲罵道：“早知今日下場，為何吃我生蛋母雞！”

丁二不想山狐速死，一定要慢慢消耗性命。所以眼見山狐痛苦扭動，耳聽山狐瘋狂嘶鳴，一刀一刃，精雕細刻，直至將整張毛皮完整剝下，只剩血跡模糊的肉身，如初生貓崽，忽忽顫動。丁二四肢倒提，丟棄在院柳樹坑之中，然后拿起狐皮，趁著粘濕貼在臥室墻壁上，準備擇日拿集市賣成錢，再買一只母雞回來。

一切收拾妥當(dāng)，丁二想好好休息一夜，便關(guān)門閉戶，獨睡炕頭?？呻p眼剛剛合攏，眸中就有山狐跳將出來。睜眼看時，卻了無一物，輾轉(zhuǎn)反側(cè)，無法成眠。挨至三更已過，才覺得有迷糊的意思。忽然聞到一股剌鼻氣味，仔細嗅之，很像山狐的體臊。正疑惑間，卻見墻上狐皮瑟瑟抖動，慢慢鼓脹成形，變成一只龐大山狐，毛發(fā)倒豎，目射綠光。丁二大驚，掀被起身，山狐也從墻上輕輕跳了下來，站在地上齜須咧嘴，哼哼然咬嚙有聲。丁二揮拳呼喊，山狐毫無懼色，搖頭擺尾，極盡逗弄之態(tài)。然后委身倒地，重新變成狐皮，簌簌然從門下縫隙消失了。

丁二夢中驚覺，汗?jié)褚卤?，氣喘難平。點燈觀看，墻上狐皮果然不知去向，只剩一片濕痕，四肢八叉，煞是可怖。丁二面如死灰，開門舉燈，走出院外。月色皎潔，恍若白晝，只見先前丟棄的山狐肉體還在樹坑之中，表皮血跡已被夜風(fēng)吹干，卻仍忽突忽突痙攣顫動，而兩只眼睛瞪得老大老大，散發(fā)出烈火般仇恨無比的兇光。

丁二呆視很久，寂無聲息，忽然拋棄油燈傻笑起來，順莊間小路踉蹌跑去，邊跑邊放聲嚎叫，靜夜之中極像山狐哀鳴。

花狐

趙五，祖厲東南人，善射火槍，百發(fā)百中。

當(dāng)時使用火槍的人，都把火藥、散砂等物混合填裝在槍管中，射殺的狐貍遍體傷痕，毛皮更如篩子一般。趙五則全然不同，和火藥填進槍管的僅是一豆粒大的鐵丸，射擊時也只瞄準狐貍的腦袋，對身體皮毛不加傷損，所以毛皮的售價總比其他人高十幾倍。

開始的時候，趙五打狐貍的范圍，在村子周遭十七八里?？呻S著附近狐貍一天天減少，趙五的足跡便一年年向外擴展，慢慢到了五十六十七八十里之外。遇冬季農(nóng)閑，天降厚雪，趙五干脆備足干糧、壺水以及火藥鐵丸，離家數(shù)日而不歸。等回歸之日，總有斑斕狐皮挑在火槍管上。然后與妻子拿到集市高價出售，沽些酒，買些肉，日子過得相當(dāng)滋潤。

有人私下勸誡趙五：“狐貍是靈性之物，打多了肯定不吉利?！壁w五搖頭冷笑，用手拍打胸膛說：“既是靈性之物，為何經(jīng)常撞我槍口，反被趙五射殺呢！”

轉(zhuǎn)眼冬季，瑞雪降后，山野茫茫，趙五又一次離家打獵。出門不遠，就在雪中發(fā)現(xiàn)了狐蹤。趙五順蹤跡尋找，果有一只狐貍在雪中行走，皮毛的花紋美得如錦繡一般。趙五心花怒放，屏住呼吸緊步跟隨，狐走則走狐停則停?；ê睦锖孟裼惺裁淳鞈?，繞幾個山嘴穿幾條溝壑，竟然又回到起初的地方。趙五氣喘吁吁汗流浹背，脫下衣帽放路旁雪中，雙眼一刻不離緊咬著花狐?；êK于走得有些乏了，低頭舔食著積雪，步伐遲緩起來。趙五暗喜，舉槍臥地，想一響結(jié)果性命。然不等火線點著，花狐卻倏忽沒了蹤影。趙五覺得蹊蹺，轉(zhuǎn)頭四處尋找，猛然看見花狐就在自己身后，穿戴了他剛才脫的衣服和帽子，人一樣站著向他獰笑。趙五大驚，起身想拿槍管擊打，花狐跳躍逃跑，但并不遠逃，邊逃邊回頭齜牙，分明逗惹趙五的樣子。

趙五追趕，狐就逃跑，趙五站立，狐也站立，相距始終數(shù)丈。運動之中來不及點火，趙五的火槍無異于棒槌，不能損花狐一根汗毛。折騰幾個來回，已是日暮時分，趙五不小心被雪滑了一跤，迷失了花狐的去向?？粗荷脸裂┮懊Ｃ?，趙五憤憤不平又無可奈何。

當(dāng)晚回家，趙五并沒向妻子兒女訴說他狼狽的經(jīng)歷。

第二天趙五早早起來，匆匆來到迷失花狐的地方，一溝一坎，細加盤查。日上三竿，了無蹤影，饑渴交加，惱羞成怒。正在此時，忽見幾十步外，皚皚白雪覆壓的草叢中隱約有很燦爛的一團，慢慢靠近，細加端詳，正是那只花狐沉睡其中。趙五心一下子戰(zhàn)鼓似的跳將起來，大氣不出爬伏在地，立即選擇方位，點燃火線，片刻功夫，黑洞洞的槍口已指向沉睡的花狐。

趙五眼睛紋絲不動，冰冷槍口紋絲不動，草叢中花狐也紋絲不動。

可火線細煙裊裊，槍管久不發(fā)聲。趙五偷眼觀察，火繩確實已燃進槍管藥眼中了。又等了一會，趙五懷疑連日雪地追趕，槍管中不定灌進了雪，浸濕了火藥。這樣一想，他忍不住調(diào)轉(zhuǎn)槍口，眼睛對準槍口想探個究竟。

說時遲那時快，只聽轟然一聲，火藥爆發(fā)，鐵丸射出，趙五叫一聲都來不及，腦漿迸裂，嗚呼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