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候很少上電影院,上個世紀80年代末的中國的大學(xué)生,每周一次在學(xué)校的大球場看一場電影。晚飯后自帶矮腳木凳結(jié)伴繞過半山,在燈光渾濁的球場入口用飯票換一只塑膠圓牌,跌跌撞撞黑暗中找位置,待到草坪,樹林,山坡擠滿近萬人,電影才開場。觀眾在放映期間既可以高聲評彈,又可以磕瓜子和吹口哨。電影放到一半時,銀幕邊忽然打出一行歪斜的字:楓園五舍607室張紅請速回宿舍,你的同屋肚子痛,忘鑰匙了。人群中張紅罵罵咧咧站起來,跌跌撞撞地爬上有躺有蹲的半坡,退場。
有個晚上放吳子牛的《歡樂英雄》,開影20分鐘,大學(xué)生們開始喝倒彩,許大姑出場多次后有人還問:她是干啥的?旁邊大聲答:她是xyx!苦茶和玉蒜開始抱頭訴苦,半坡上又有人大喊:搞不清這兩個女人誰是誰!有人馬上怒叫:住嘴!還讓人看不!另一個很懂劇情的,不耐煩答:推磨的那個是老六的。到后來玉蒜拜榕樹哭個不停,草坪上的湖北口音,四川口音此起彼伏:死了算了!這么難受!有人開始退場。
這時,銀幕邊又出現(xiàn)一行歪斜的字:稍后加演一場《天堂電影院》,意大利片。
意氣驕揚的大學(xué)生們重新蹲下,安穩(wěn)下來。
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我們認識了菲烈·諾黑(Philippe NOIRET)。
這出電影,是以中文配音。本來,諾黑的一副嗓子格外讓人難忘,影片不用音樂的時候,聽他說話就像街上有個面善的男人找你搭腔。諾黑很早就被意大利電影導(dǎo)演們瞧上,拉到意大利去拍電影,他在意大利的名氣,比許多法國演員大得多,那時拍電影竟然允許演員在現(xiàn)場各自說各的語言,一時間法語意大利語或德語你來我往,導(dǎo)演只在后期配音剪輯。對菲烈·諾黑,他的運氣是無論哪國的配音演員派給他,都最大地接近了諾黑本人的特色。在《天堂電影院》散場的路上,興奮的大學(xué)生們無法不開始大談諾黑,大談諾黑帶來的歐洲新電影。學(xué)生們一邊走,一邊興奮地學(xué)著電影中Dodo小時候的怪趣。
慢慢在中國可以看到菲烈·諾黑的多部電影,路易·馬勒(Louis MALLE)1960年執(zhí)拍《地鐵里的扎奇》,讓該片主演,30歲的諾黑一下躍為法國電影界的出名人物,路易·馬勒的電影都是貼有資產(chǎn)階級反資產(chǎn)階級標簽的,他一生兼做演員,導(dǎo)演,編劇,制片人,作品80部,中國人最熟識的《毀滅》(FATALE),香港和臺灣都翻拍過這個故事,舒琪演朱麗葉·比諾許的角色,自然無法勝于原版。路易·馬勒1995年11月23日在美國辭世,可沒料到11年后的11月23號,菲烈·諾黑同一天步他后塵而去。
菲烈·諾黑一生獲取兩次愷撒電影最佳男主角獎,一次是1976年的《老槍》,第二次是1990年的《只是人生》(La vie et rien d’autre),導(dǎo)演貝爾當·塔維尼(Bertrand TAVERNIER),自70年代拍《圣保羅的鐘聲》,80年代的《歪打正著》,90年代的《豪情玫瑰》,一直“御用”菲烈·諾黑,像兄伴著弟,父跟著子,紅酒品嘗奶酪,牛油滋潤面包,星星和月亮。
菲烈·諾黑還演過智利詩人聶魯達,在米高·烈福的《郵差》里面,菲烈·諾黑躬身走入海邊小屋的身影,20年來沒有人忘卻。
2003年,菲烈·諾黑60歲,這一年他一下接拍三部電影同時還有舞臺劇。巴黎街頭這個年齡走著的老頭,多數(shù)是去買左派的《解放報》或右派的《費加羅報》,消遣退休時光,誰知這魁梧的老頭是去趕開工拍戲。
最后見到菲烈·諾黑的鄰居,是在精食店買魚子醬,都說他病了,依然紳士般溫和,紳士般揮一揮禮帽。
過了不久,人們接到這位巨星去世的消息。深秋的落葉紛紛,一切還猶如昨天。即使伸出的雙臂情感有力,怎么接托得住千層傷心的意義。
當它是玩,不要當欺騙
吉韌來家里喝茶,說,我剛讀完了你們國家一百年前的小說《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象》,里面你們廣東人又兇又大聲,動不動就“喝住那人”,動不動就“抽他一嘴巴”。吉韌在巴黎東方語言學(xué)院讀書多年,很高的中文水平,十年前已經(jīng)在北京住過,有一次他在北京地鐵里看到兩個姑娘吵架,互相對罵:“你白活了!”“你才是白活了!”“你才是白活!”就一句“白活了”連續(xù)對罵兩站路。令吉韌又驚訝又滑稽,他認為“你白活了”一定是最具殺傷力的中文。
有一家老牌首飾金器店,旁邊有房屋出租,之后搬入了一姓劉人家。一天劉姓拿了幾件玉器到首飾店要求寄售,店鋪負責人估價值三千,劉姓說要一萬二,負責人怎么看也不值這個價,但因為只是寄售,不用出本錢,放在店里做個擺設(shè)也好,于是收下。之后又一天,有個閑人來店鋪看金論銀,臨走時買一兩件小玉器,之后常來,講起金銀玉石總十分內(nèi)行,不容懷疑。最后對貨架上寄售的玉器大感興趣,問價要貨,店員見他這么著迷,故意抬價到一萬五,那人說太貴,一萬三吧,于是成交。來人說一時沒有全部現(xiàn)錢,先付一張五百的支票,十天內(nèi)必帶齊余款來取貨。并雙方簽字:買方如十天內(nèi)不到,店鋪收取五百押金;賣方則十天內(nèi)沒有權(quán)利把貨賣給別人。到了第九天的晚上,劉姓家被送電報的吵醒,原來劉姓老家祖宗過身,要立刻退房返鄉(xiāng)辦喪,劉姓前來要取回那幾件寄售的東西,店人說貨已經(jīng)出售不可回收,可否等明天最后一天錢銀齊全再走,劉姓考慮再三,說店人不懂規(guī)矩,祖宗都沒了還為幾個錢銀耽誤時間,于是店人先拿出一萬二現(xiàn)金墊上,只想明天買主付款,店鋪凈賺一千無疑。當然劉姓拿了錢之后,不要說明天,等了一個月買主都沒有蹤影了。
吉韌說這種清末小說中的行騙圈套,叫人沒有辦法不上當。一百年之后他在巴黎也眼見到?jīng)]有辦法不上當?shù)娜μ?,中國廣東人設(shè)計:有一俱樂部,巨大廣告,為愿與溫柔善良的亞洲女子聯(lián)姻的法國男子提供服務(wù)。于是甚多善良法國男人報名繳費入會,俱樂部對會員的承諾是每月安排至少一到兩次和亞洲女子單獨咖啡會面??墒?,吉韌說,那些體面優(yōu)雅,一臉母性的亞洲女子,并沒有興趣要找法國人交友結(jié)婚,她們甚至已婚生子,被臨時派差和陌生男子禮貌喝一場咖啡,利益與俱樂部店主平分,條件是不能和俱樂部會員墮入情網(wǎng),以便可一再使用。
吉韌飲盡杯中茶,說:這茶真醇味,我就知道是廣東的新會果茶。然后恨恨地說,像你這個樣子也可以去騙一騙,每月喝兩餐免費咖啡,按20歐元一小時收費,比做什么工都強。
臨走吉韌像老謀深算的法國社會學(xué)家一樣說:人生又短暫又脆弱,如果花這個時間去琢磨怎樣給人設(shè)圈套,那真是,白,活,了!
吉韌的法國名字叫Guillaume, 廣東人很難正確發(fā)音。如果跟他說這個法國男子的常用名讓滿嘴粵音的廣東人叫起來就像叫一只行動蹣跚的智障母雞,吉韌決不會跟你笑,除非他再去香港居住十年并喜好周星馳的電影。
剛才給吉韌喝的茶并不是新會果茶,是在馬賽老港附近的茶店買的德國紅花茶。誰說中國人家里就必備中國茶? 犯不著跟吉韌解釋。
身為中國人也沒有義務(wù)去為世界各地五光十色的中國式騙局負責。
吉韌幾十歲人,反反復(fù)復(fù)進出那東方語言文化學(xué)院讀死書,由,得,他,去吧!
又快,又好味
一個南極工作的中國技術(shù)員,一個北京的打工妹,一個巴黎讀書的中國留學(xué)生,會有什么共同的之處?最肯定,就是他們食櫥柜里會有速食面。
鮮蝦,海味,雞肉,牛腩,各種速食面。香港人叫公仔面,臺灣人叫方便面,或者泡面,杯面。這東西,就像歐洲人家里的面包一樣,必備。
速食面最早流入中國家庭,是30年前的事,那時家庭的食用油還是按人口憑票供應(yīng),母親們首先用來購買花生油和豆油,因為嫌芝麻油貴。速食面內(nèi)裝的小包麻油,總是被食用者舔個干凈。一碗香熱的麻油面下肚,整個下午不停地打出芝麻油味的飽嗝,好像這樣才算吃過了。
那時每個6到16歲的孩子都覺得速食面是了不起的食物。當然那個時候一下子來了很多了不起的事情,譬如長筒絲襪,薄得一撐一個洞;香港的電視劇《大控訴》,15歲的李賽鳳演得像被人偷拍般放松自然;百貨公司新出現(xiàn)的粉紅色洗發(fā)香波,讓人每天都想無故洗頭;掛歷上的高山族明星湯蘭花,靚得假公仔似的;還有速溶咖啡,家里來客人不用問先敬他一大盅;一種香港人叫“橙餅”的東西,像現(xiàn)在西藥房賣的阿司匹林,投入一杯清水里,立刻像炸彈一樣激烈急速打轉(zhuǎn),待到完全溶化,就是一杯“窮人的橙汁”?,F(xiàn)在找不到這“餅”了,即使有得賣,誰還敢吃。又俊又忠厚的譚詠麟演電影《用愛捉伊人》,穿著松身棉布褲喊:“沒有橙汁?!那橙餅該有吧?!”廣東話的觀眾都知道他喊什么,日本女孩早見憂(多好的名字?。┳鏊呐臋n。那時日本藝人喜歡神兮兮地出入香港,如女歌手五輪真弓,年輕的中國孩子驚訝怎么有這么怪的名字,瘦的白臉和長的黑發(fā),唱著一起一伏情歌的五輪真弓??!
這么奇妙的世界現(xiàn)在都到哪兒去了?
家門前的樹葉落了幾遭,時光就到了目前。
就像沙漠上牽著駱駝徒步,失足跌進四驅(qū)車里,我們來不及醒神。
眼下,只有滾水沖一杯速食面,等待它速溶軟熟時,輕撥兩眼云煙,遺失的愛情浮想在過往的微笑中。
人類有些發(fā)明會是終生永動的,一經(jīng)投入實用,發(fā)明者必將發(fā)財萬丈,不過決不是傳真機,剃毛器,魔術(shù)胸圍,香味膠擦這類玩意兒。而是上個月去世的安騰百福-吳阿伯,58年前他看老婆油炸蔬菜,靈感閃亮,隨即發(fā)明了低價而泛賣的速食面,之后由日本韓國馬來西亞中國人將其推往全世界,成為全球最遼闊,最堅硬持久的食物市場。半個世紀以來單是百福阿伯的日清速食面就年均銷售30億份,日本宇宙研究機構(gòu)揚言將其帶上太空,發(fā)明這種簡單食品的年代居然是我們可以計算自己所在行星的質(zhì)量的年代!
“速食面無益健康”幾乎成為謊言了,誰會管它吃多了死后會像山西婆娘,過量服用食品抗氧化劑成為木乃伊,看看習(xí)慣速食面做工作餐的百福阿伯,身輕腳快活到96歲。
一個從外國要坐飛機返香港的中國人,會首選中國人服務(wù)的航空公司,原因是后艙有排得齊整的滾燙速食面,正餐之后不限時間供應(yīng),任食,讓腸肚在無奈地吞咽了出水的生菜葉,半癟的番茄,微溫的奶油糕西餐之后,胡椒粉熱湯助沖出一口消化暢氣。
現(xiàn)在法國人跟節(jié)省的中國學(xué)生一樣,開始選食速食面,他們管它叫“中國湯”(La soup chinoise)。在他們看來,中國湯跟漢堡包有區(qū)別,不肥膩,隨意摻入新鮮蔬菜,可在家中用餐,又快又好味,還這么便宜:最便宜的漢堡一個要3歐元,一碗“中國湯”只要5毫子!這樣的快餐比剛上映就遭拆臺的法國大片《莫里哀》更實際,《莫里哀》被斥靠大事件和名演員調(diào)味觀眾,十足美國式快餐的營養(yǎng)欺騙,哪里有中國湯的坦白。
假如有一天沒了速食面,法國人就會像謀士大吉Moustaki歌詞所唱:痛失信使,愛情不再旅行;中國人呢,會像林憶蓮20歲時,嘟著嘴,生氣地唱:現(xiàn)在我心中只有灰色!
責任編輯:遠 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