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羽衣舞（外二篇）

我要與你血脈相連，只有樂曲和舞蹈才能打動你。我要修習(xí)出絕世風(fēng)華，才能在精神上站在高處，和你對話。這是一截空洞而無望的時光，內(nèi)心荒草叢生，梅妃的《驚鴻舞》已是人間舞蹈巔峰，這樣的距離，我要傾盡我所有的力量來超越。還有你耀眼的存在對我是一種照徹，也是一種刺痛。我不能在你的蓋世才華和九五之尊的光環(huán)下下跪，我要做一輪太陽，發(fā)出自己的光芒來與你對抗——誰說愛情不是一場戰(zhàn)爭？

驪山華清宮高聳入云，一輪清月朗照。月光如水，我獨舞弄清影。越是看起來纖媚輕柔的舞姿，越要耗盡舞者的全部力量。這力量，是把身體當(dāng)作一枚小小的音符，在時空中來回轉(zhuǎn)折翻唱。力量用盡之時，種種磨難淤積，不能痛快地用身體表達，達不到那樣柔韌的彎折和翻滾，五內(nèi)俱焚。一滴淚，和著汗水落在臺階上，舉頭望月，乞求月中仙給我力量。腰能像靈蛇那樣后翻到使身體對折嗎？還有腳尖、腳底、腳跟、腳背、腳踝、小腿、膝蓋、大腿、腹、肚、胸、肩、臂、手、腕、指、頸、背、后腰、臀、大腿后側(cè)、膝蓋后窩……僅僅是一具知痛知寒的血肉之軀，能釋放出渾厚的熱、力和詩情嗎？

心頭靈光瞬然閃過，月宮里響起了磬、簫、箏、笛、箜篌、篳簟、笙等樂器獨奏及輪奏的曲子。依曲度腔，字字清楚，聲聲宛轉(zhuǎn)。又依曲而舞，如回風(fēng)流雪。音樂和舞蹈，為一個平凡的女人穿上霓裳羽衣。

音樂響起來，我舒展身體，輕輕而舞。沒有人知道，我用盡了全部的努力，艱難地一點點交付出去的體力，在空洞的時光中綿綿不絕而來，又綿綿不絕消失。

一瞬間，我似乎成了一千多年前那個平凡卻又不平凡的女子。

音樂如水，山風(fēng)、雨露、溪流、煙嵐、松濤、晨曦迎面撲來。

普拉提教練是一名小巧玲瓏的古典美人。練普拉提的最終結(jié)果就是使身體剛?cè)嵯酀?，活力迸發(fā)。但那得堅持。那樣的小蠻腰，削肩，柔韌的肢體，還有從體內(nèi)散發(fā)出來的活力——這種活力是慢慢的，隱匿的，柔軟的，內(nèi)斂的。連她的笑，也是柔柔的，低低的；聲音也是渾圓的，閑閑的，卻極有殺傷力。這些都是練普拉提的結(jié)果，卻非一日之功。

普拉提表面上只看見一名赤腳女子靜靜地坐或站在那兒，做些柔柔的動作，一派閑看花開花落的姿態(tài)。 卻不知內(nèi)里，肌肉、骨骼、韌帶在相互廝殺。就像武林高手，雙掌相接，拼的不是一招一式的表面功夫，體內(nèi)涌動著看不見的驚濤駭浪、山風(fēng)海嘯。教練扭動小蠻腰，做著我達不到的動作。臺下有學(xué)員在喊痛，這樣高難度的動作，學(xué)員中沒有一人能真正做到位。誰能把腰彎到幾乎不可能的程度？誰又能把腿連同腰一直半空懸著？毅力和韌性還有自體內(nèi)散發(fā)出來的活力在此大派用場。這是一場自己與自己無聲的肉搏，拼卻你身體內(nèi)所有的力量，只為做出那么個如燕如花輕墜于微風(fēng)中（卻不下落）的姿勢。我?guī)缀趼牭靡娮约浩つw下的血液在慢慢溫?zé)幔趄v出熱氣，慢慢燃燒到如同自焚。

側(cè)身。身后一女子，一身皮膚略比小麥色還深些，身上幾乎沒有多余的肉。有金屬撞擊叮咚聲，細碎，清脆，輕輕擊打耳膜。隨聲看去，只見她那墨油油的細腕上，竟戴了數(shù)個雕花的銀鐲子，銀白絢爛的鐲子，配上略黑的皮膚，俗艷、任性、奪目。兩手合什繞到背后，閉眼，單腳立，上半身前傾，直到讓全身半空懸著。

我是剛來的旁觀者，做著不能到位的動作，力量不夠時，身體竟會微微顫抖。堅持，普拉提讓我們看見了一個女人內(nèi)在的潛力，那些隱藏得不易被發(fā)現(xiàn)的力量，源源不斷一點一滴流淌出來。這樣的力量是男人所不具備的，豐盈、滋潤、細膩、獨立、挺拔、柔若無骨、巨大的韌性，就像一根藤——悄悄地向上生長，綠意盎然，寧彎不折。

練習(xí)廳里的女人靜默地做著看似簡單，實則是對身體彎折和力量要求極高的動作。這樣的訓(xùn)練，是為了增強柔韌性和敏捷度，同時塑身。

練習(xí)廳里二十多名女子赤腳，身份和年齡、經(jīng)歷模糊。來的，都只是一名平凡的舞者?！赌奚延鹨虑返途彽胤胖?，無數(shù)次地聽這首楊玉環(huán)創(chuàng)作的曲子，遙想她當(dāng)年練舞的汗、淚、痛、歡樂和激情。曲子舒緩起勢，那于心輕輕一畫的音符如淡墨慢慢洇開于紙上?！吧⑿蛄辔磩右?，陽臺宿云慵懶起”，在傾聽和冥想中我們開始練舞。楊妃的優(yōu)美舞姿要經(jīng)過多么艱難而漫長的基本練習(xí)才能練成盡日君王看不足的緩歌慢舞呵？“中序擘初入拍，秋竹竿裂春冰拆”此時音調(diào)激越，歌聲停了，惟高昂的絲竹聲不絕于耳，“飄然轉(zhuǎn)旋回雪輕，嫣然縱送游龍驚，小垂手后抑無力，斜曳裙時云欲生?！蔽蚁氲饺唆~公主的那雙腳，為了翩翩起舞，要忍受每走一步刀割般的痛。

有一種女人，生而為美，生而為情。那是一種極端的人生，超凡脫俗，永遠舞在孤寂苦寒的高處，只為那惟一的觀眾——必須傾盡全力向上才能并肩的男人。楊妃，她的舞只獻給知己李隆基。

我每天都來練舞，舞并不是我所愛所長。只因《霓裳羽衣舞》這首婉轉(zhuǎn)低回、沉郁嫻雅的曲子，愛上那份古意，愛上仙袂飄飄尤舉，長恨楊妃綿綿無絕期的長恨，“人何在”“飄零久”亦是我一直在尋求的挫敗。無意從練習(xí)廳樓下走過，聽到了這首爛熟于心的曲子，十幾歲就會背的《長恨歌》又上心頭。只為一個動人的愛情故事，報了名，成了一名默默的舞者。

而最先練的是塑身基本功，也就是普拉提。

我的汗變成了詩句，一句一句緩緩從皮膚上滑落。跪地。腰向后傾。貼地。閉目。深呼吸。

銀飾



第一次看到銀飾，我看到了一種民間恒久的美。

彝族人的服飾專用店里，黑色粗麻布做的擦爾瓦是一塊長長的披風(fēng)，古代俠客的樣式，獨多了一排麻線流蘇，配上用長長的頭巾扎在頭上的“天菩薩”、闊腳褲，騎馬放牧的彝族男人粗獷豪邁的形象出來了。

黑色，隆重鋪陳刺繡和三滾三鑲的背心、長裙，這些是女人的服飾。

還有木碗、木酒杯、木勺、木壺，漆成的花紋跟背心一色一樣。黑底，紅與黃間雜綠，色塊與線條暗含原始和粗獷。彝族民間習(xí)俗代代相承，濃縮在杯盤碗碟和服飾上。那些花紋，蕎麥黃，丁香紫，稻花香，牛羊與彝族文字鐫刻成了一種文明。

我看到了很多銀飾堆在黑布上。流蘇形的長耳環(huán)做得大大咧咧，全不懂得憐香惜玉。女人們戴上去，就是一生，直到耳垂被拉長，耳洞拉大到畸形。楊麗萍也戴這樣的耳環(huán)，耳洞也是這樣大而畸形，似立即就會被沉重的耳環(huán)拉壞。異族對美的追求，是在對肉身一定程度的刺痛和傷殘的基礎(chǔ)上，夸飾強調(diào)出一種光芒和嫵媚——靈魂在上，美在上，肉身只是盛載美的容器。楊麗萍那樣的舞姿，把靈魂的細蕊赤裸相裎，高掛在藍天白云之上。那兒有一把水蛇腰，一簇孔雀妖嬈的翎羽，兩棵生死糾纏的樹。庸常呆板的肉身經(jīng)過疼痛的錘煉，也會靈異，也會盛裝某種至美。

我說我要穿耳洞，我們班很多女生都穿了耳洞。因為我愛上彝族女人的耳環(huán)，若有耳洞，就可以戴各種樣式的銀耳環(huán)。對于一個白紙一般的女孩，是一種多么激動人心的事——那么多未知的神秘的美以長長短短一掛掛耳環(huán)呈現(xiàn)。我可以如彝族阿咪子一樣說話唱山歌跳鍋莊舞時，睜大雙眼，有意輕搖著頭，好讓銀耳環(huán)輕輕晃蕩起來。薄而喑啞的光芒，略微的貴重，卻又帶著泥土和農(nóng)家庭院的氣息，映襯著一張蜜桃似的粉臉。可是父親不同意，理由是我不是彝族阿咪子，不能作彝族人打扮。

至今我的耳朵非常遺憾地完好無缺。未殘損的耳朵，它是美與人生體驗的一處盲區(qū)。所以我至今缺少辣椒那樣、孔雀的喙那樣刺痛性靈的嫵媚。

彝族人的銀戒很大，所鏤刻的花紋與衣服上的花紋如出一轍。做工精細與否，與銀匠手藝有關(guān)。大大小小的銀戒，鋪在黑色的臺布上。銀戒放很久了，凹紋處氧化，微微發(fā)黑，仍不掩其銀光四處流淌。它的貴重是民間的貴重，據(jù)說彝族人掙了錢，都打成銀飾戴在身上。那一身沉甸甸的家產(chǎn)隨身讓婦人攜帶，母系氏族的遺風(fēng)頑固地隨日出而起日落而止，生生不息，代代相傳。

我喜歡的那一枚要一百多元錢，橢圓，形如一張魔琴。厚，重，花紋堆疊。我之熱愛夸張繁復(fù)的美，淵源于彝族的審美情趣。此銀戒的夸張是割人的，放肆，詭異，浮華。讓人略微尷尬的毫不掩飾的欲望如野百合的香，任性地盛開在小小一流銀光里。

一流欲望的銀光，微微刺目，流瀉在茭白一樣嫩而軟的手指上。

它是我的一個銀色的夢。我在左思右想到底是買新華書店里的那本《金元明清詞賞析》還是這枚銀戒的掙扎和難過中，放棄了它。畢竟，我不是彝族人?？墒窃谝妥宓貐^(qū)生活了十多年，我的血液里早就有了彝家山寨的薄霧濃云、野白合香。一種文化的美對另一種文化的美的侵略，在潛移默化中完成。

離開彝族地區(qū)十多年了，我還是喜歡逛銀匠鋪。一串細銀手鐲，六只，直徑六厘米，我設(shè)計好樣式讓銀匠做。靜靜地看著他把一塊薄薄的銀敲打搓捻，目光在精細的敲打聲中，頓時貴重起來。這位銀匠是做不出彝人手鐲的那些復(fù)雜生動的花紋的，可是銀這種金屬有著某種魔力。只是簡單的六個細鐲，在手腕上立即幻化出特異的風(fēng)情。月光下，鳳尾竹輕搖，銀鐲叮叮，細碎作響，幾乎可以聽見阿咪子在山坳上唱情歌。跑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喲……李家溜溜的大姐，人才溜溜的好喲，張家溜溜的大哥，看上溜溜的她喲……

后來，海派的銀飾我買了很多。喜歡一個小魚兒銀手鐲，細巧的一根鐲子，圈子也小小的，正合我略細的腕。魚頭與魚尾是分開的，從魚眼處可以輕輕地扣起來。還有菊花戒、五朵花戒、銀邊黑瑪瑙墜子、荷葉銀戒和荷葉銀項圈。全部是925銀鍍白金。工業(yè)流水作業(yè)的產(chǎn)品，設(shè)計里既有時尚，也不失民間的美。我想，設(shè)計這些銀飾的設(shè)計師，肯定曾經(jīng)嗅到過野菊花微苦的芳香。

不只彝族人，漢族人也是喜歡銀飾的。母親的右手，戴一枚銀戒，已磨損到看不出原來的花紋，一直沒有取下來。銀飾之美，適合荊釵布裙，適合麗質(zhì)天然，適合烏發(fā)、素面，它深深洇進民間和日常。很多小軒窗后，緊閉著一段不足為外人道的青春往事，神秘而尊嚴(yán)。很多很多的心聲獨語，只有這枚銀戒聽到過；它沾染了一名美麗的婦人多少淚與笑，酸楚與癡狂？難怪，經(jīng)久，哪怕變色微黑了，輕輕一擦，就會呈現(xiàn)出歲月賦予它的貴重質(zhì)地，流光耀目，不易察覺的一點尖銳靈異之光閃爍。

觀畫

觀高山流水一樣的畫，是緣。

一位遠近知名的卦師曾跟我說，讀一幅好畫、遇見一個不愿錯過本當(dāng)錯過的人需要機緣，緣并非修得，但絕非偶然。

小時候家在山里。幾座老舊的四合院連在一起。穿過伯父家的灶門或堂屋，可進入另一個四合院的天井。喜歡夏天，竹樹蔥郁、蝴蝶蜻蜓亂飛、雀鳥玄蟬歡唱，灶門前的大缸里沉著大甜瓜。諸事皆好，惟一事如同夢靨：蛇。我穿過天井走出院子，石階草叢里常常有蛇走過。青竹鏢、菜花蛇、烏梢蛇，粗的細的長的短的。有的爬得迅疾，一下游遠了；有的卻懶洋洋潺潺緩緩地梭，意態(tài)雍容。它們的雍容如同君王的雍容，以兇險殘暴作底。每每遇見，我呆若木雞，聲色俱裂。還聽說有小孩放在人背兜里睡覺。大人做完農(nóng)活跑到地邊一看，小蛇爬進孩子張開的嘴，余一尾巴在外。又有人晚上抱著繡花枕頭睡，早晨醒來，枕頭滾在一邊，懷抱一條盤成團的大花蛇。蛇，以強悍的姿態(tài)從小進入我的夢靨。

我之喜歡傳統(tǒng)文化很葉公好龍：龍、麒麟、貔貅讓我喜歡，那得放進書畫、玉器、瓷繪、詩詞、民間故事……它們都有蛇的影子，真要騰云駕霧而來，必駭笑兩聲倒地身亡了事。

童年的夢靨走遠，真實的恐懼印象去蕪存菁，惟留下白娘子的曼妙身影。成長的路上不斷地尋求挫敗。其實恐懼就是一場挫敗。我是一個外表謙恭、骨子里激越昂揚的女子。

在貧乏的生活中，連恐懼都不再，必如困獸。在籠中橫沖直撞到頭破血流，綠的血黑的血，別人視之為才情流露。惟有他的筆墨是一帖溫良的藥，療饑，療寂，療乏味，療狂躁，療焦渴……在寂靜的夜里，會取出他的筆墨來讀。所謂書畫，也就是一個人種種修養(yǎng)到一定程度，非要訴諸筆端不可留下來的墨跡。低眉、緘默、素服、斂容，只靜靜地讀——欣賞一個符合我潔凈孤標(biāo)的審美情懷的人，惟有素心以之。

第一次觀畫。三蘇祠。初冬。隨他走進三蘇書畫院拜訪朋友，悄無聲息地走，腳下有枯葉的碎裂聲，我如同回到古代。

三蘇祠很靜，花木蒼翠，參天古樹與東坡當(dāng)年從中汲水的井相望。無數(shù)的翰墨丹青和詩文，在此匯聚。東坡那些淺顯易懂的詩文，越讀，越令我在文字表達上開始畏懼。在東坡的博大瀟灑、奔放自如面前，沒有人敢虛妄自大。隨處可見東坡書法手跡遺存，作為宋書法四大家之首，他的字并不是我喜歡的風(fēng)格，卻不妨礙我對那些楹聯(lián)油然而生的親近感。

三蘇畫院在亭臺樓閣深處，三位書畫家在院內(nèi)閑閑地說著話。鋪紙，研墨，倒水，拿筆，調(diào)色。紙好，作畫者心情亦好，我第一次觀他作畫，觀興更好。在一旁悄悄地看，生怕漏掉一點點細節(jié)。一直好奇他那些優(yōu)美的作品是如何畫出來的？只見他隨意提筆，沾墨少許，揮毫紙上。筆跡所到處，干濕應(yīng)照，點線之間起承轉(zhuǎn)合，節(jié)奏不徐不疾，筆筆皆有交待。書畫之美美于線條的運行中，畫成，可見畫面上線條的那種神秘韻律。他的畫有鮮明的個性，蕭散、閑寂、空靈、高潔、謙遜、敦厚之情懷從筆下流露。第一幅扇面畫，山與石隨意勾勒，枯樹生花。墨色少染，山石成；褚黃的花，瓣萼蕊四濺；再廖廖幾筆，勾一山羊胡須老道，策杖而行。留白空曠，正是我喜歡的風(fēng)格。第二幅是池邊樹石，下有睡蓮，只幾點幾勾，蓮葉的幼嫩鮮美立現(xiàn)。這一幅，繁密些，生機盎然不可言說。

無意間見畫者神態(tài)，蒼古，閑寂，如同進入暮年。是不是作畫者，一進入狀態(tài)，就老了？好在他甚羨慕張大千的胡須，說那是一個書畫家成熟的表現(xiàn)。他一路跟我嘮叨：名家作畫，筆力如刀，輕輕點染，仿佛要將紙穿透；他說他差的就是那種厚重的力道，他的線條，流于浮，想改變。日日臨帖，字畫的精進，卻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我聽著，仿佛面對著自己文字的表達，也正處于瓶頸，顯而易見的弱點，卻不知如何去改變。藝術(shù)上哪怕一點點的進步和創(chuàng)新，在于當(dāng)事人，是如何的艱難又艱難。他不止一次跟我談到王羲之：它看似平淡，細品，筆筆皆有奧妙，一些看似平常的東西，外表平靜，內(nèi)里卻如汪洋……經(jīng)典之所以是經(jīng)典，就在于它不以外在的形式奪人，而以內(nèi)斂的深厚潤物無聲。

再次觀畫。泊心樓。我說我近來無聊，正在畫荷。他提起筆，隨意在紙上點染：所謂杯盤草草，城春草木，塬上芳草離離，圓荷瀉露……我已詞窮。我的詞窮源于面對作畫之美的駭然。如同看到一條大蛇，咻咻吐著腥紅的信子，意態(tài)雍容華貴地走過。他認(rèn)真地跟我講畫，一招一式該如何如何，神色端凝。我心猿意馬是為著我的文字，文字是我的惟一，書畫是一條美女蛇，只宜遠觀。

第三次觀畫是在他閉關(guān)學(xué)書大半年后。

草書。突然圓融了。我看到一條游蛇，大蛇，慢慢地爬，卻是醒的，矯捷、翩然。我不懂字，我只說感覺：看到花影、樹蔭，卻看不到花看不到樹。清泉石上流，聽到聲音卻看不到石看不到泉。空曠，干凈，舒服。有大蛇在慢慢爬。還有極深的古井，他寫字時像口古井。他說到魏晉風(fēng)度，他其實不是魏晉風(fēng)度，魏晉嶙峋，風(fēng)骨錚錚——坐車荒野亂跑，窮途而哭他是做不出來的；他的風(fēng)骨是不露的，他是唐宋，蘊藉。我看他寫字畫畫，其實是學(xué)他氣質(zhì)。所謂蘊藉，指字，也指性情修養(yǎng)。

他說：書者，舒也。散淡其懷抱。畫者，化也，消彌其塊壘?；仡^再看他的字：他寫字時真?zhèn)€有古井之意。古井之美，美于無形，書畫文學(xué)高妙處皆在無形。他寫字時，把自己慢慢地映進字里，字中有他，他中有字，他就是字，字就是他。完了出來，眼前生龍活虎翩翩公子有了隔世的氣息。他雖不是古人，卻是今人中最古的人。心性極少浮躁庸俗。更缺乏喧囂。當(dāng)我感覺他是口古井，他的字肯定比以前耐嚼。

五月某夜。手機突然響了，是他的號碼。接通，無人語，惟有佛門唱經(jīng)的聲音。峨眉山裊裊香火動地而來，燭照人生某處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數(shù)十秒后，關(guān)掉電話。那些沉郁、無歡無悲的聲音出自血肉之軀，要經(jīng)歷怎樣的煎熬才會走進佛門？五月的夜露，霧濕了眼睛?！爱?dāng)你要出家的時候，是因為必須這樣做，或者說這樣做了內(nèi)心才能寧靜?！遍L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弘一的前塵往事、舊歡新怨高曠悠遠；蘇曼殊，一個有心魔的酒肉和尚，參禪，是為了內(nèi)心的寧靜。我不知道他心底有何不平之事，或說是不能寧靜之事，可我看到他的字，根本就是一口古井，任天上大風(fēng)吹過——天上大風(fēng)是別人的。

三月，我曾去峨眉山報國寺。同行者都在虔誠地拜佛，跪地，深深地磕頭。大大的紅燭在陽光下燒，紅熱的火焰，紅熱的欲望——他們達不到的欲望呵。他們紛紛拿出零錢，捐進功德箱。我走到一邊去，回頭看那尊菩薩的臉，溫柔寧靜，大慈大悲，似乎可化卻人間所有的痛苦。四五十個老嫗，蒼顏白發(fā)玄袍，在狹窄的佛堂里排隊行走、唱經(jīng)。前塵往事已遠，還有來生可盼，還有那些不明不白的交煎不平分明印在她們臉上。

他說，拜不拜佛，佛是不會在意的。諸事自有因果，重要的是內(nèi)心的平靜。

他的字里煙火氣慢慢消散，字畫關(guān)乎技法，更關(guān)乎性情。技法再好，氣息不好，終是俗格。而我看到他的《意臨散氏盤》：硅角少了，痕跡藏起來。把勁挺的筆畫寫成了棉花：心懷如棉，暗藏孤意與深情，深情是一把毒針，刺傷的卻是自己。

五月。有蛇蜿蜒而來，咻咻的血紅信子近了又遠了，恐懼迎面罩上來，涼透骨亦暖透骨，恐懼是一種挫敗。翩然行走的菜花蛇，矯健，身姿優(yōu)美，騰云紙上。它無毒，是一劑溫良的藥。

展紙，觀畫。夜雨翦花。細絹竹骨燈，淡綠。

責(zé)任編輯：夢天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