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村長的美女村

三十多年以前的一個夏天。晚上。我和村長躺在野外燒炭的草棚子里。我們拼命地拍殺蚊子?？吹轿米拥难揖团d奮不已。其實，那是我的血和村長的血。蚊子不流血，人流血。蚊子把人血變成淤血，黑色的粘稠的漿液。把生命的血變成死亡的血。這就是蚊子可惡的地方。我一直沒搞懂，蚊子為什么要吸血？我問過村長，村長是鄉(xiāng)村的百科全書。村長說，螞蝗要吸血蚊子為什么不吸血？你可以問螞蝗。村長的答案一般是這樣的。你問到蚊子，他就說螞蝗。你問到觀音，他就會說如來佛。這就是村長的魅力，他不會給你謎底，他是讓你猜去。他不斷開發(fā)我的智力。我的智商就是這么提高的。到后來，我的智商同一般人只差一點。

我想像著夜晚，望著那遙遠的夜空。神仙真的就在那里，在那個無冷暖無憂慮的境界。我想著世界，我在野外的草棚子里躺著，胸懷大志。想著世界不要有蚊子，可以好好睡覺，血不會白流。想著沒有寒冷，不要燒炭，不要伐木，手不會起血泡，也不會躺在野外的草棚子里。也不要有錢，不用賣炭也不用買鹽。愉快地做事，想吃什么有什么。后來我知道，好日子是人的最大完善和各取所需。那時候我還沒通過學習，我就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

我叫聲村長，怕他睡著了。又怕他醒著，怕他知道我想一些可笑的事。村長沒拍走蚊子，他睡著了。我想，他其實沒睡著。他讓蚊子叮咬，他說蚊子吃飽了就不咬人了。蚊子咬他就不會來叮咬我了。他說，你人小血少，我人大血多，蚊子吸那點血不算什么。他這么一說，好像我們欠了蚊子的血債，一定要用血還。村長說什么都有道理，我不同他爭。一窯炭出來了。好炭。敲起來有金屬的聲響。村長說，怎么只聽說銀子變了炭，怎么不見炭變銀子呢？我說，炭只賣兩毛錢一斤，怎么會變銀子？村長一邊從窯里出炭，一邊罵，日他的炭！

村長是最大的官。村人的惟一。縣長州長省長隔得遠，隔遠了就只算一個外人。外人管外事，我們不懂。我們只認村長。我們村長一直就是村長。我們村改了許多名字，合了又分，分了又合，我們的村長還是村長。我們村先叫解放村，后來叫躍進村、文革村、四化村、和諧村，村長還是我們那個村長。直到后來，我們村有了一個不太正規(guī)的名字，村長對這個不正規(guī)的名字不耐煩，覺得這個村長還當不當好？我倒覺得，哪怕就是地球村，你還當村長，怕什么？不就是個村長嗎？

村人忘記了他的姓名，只叫他村長。村長叫我猴子，齊天大圣孫猴子，無父無母的孫猴子，日月相交石頭所孕。

我和村長都變成炭頭。人是黑的，牙是白的。我望著村長笑。村長一把捉住我，狠狠地對我說：“我把我的十香嫁給你！”十香是村長的寶貝女兒。我抱過村長的女兒。那時的十香才一歲。在我的腿上尿尿，溫暖而潮濕了我的褲襠。村長娘子說，這丫頭要嫁給猴子了。村長娘子很漂亮。有一回她在太陽底下給十香喂奶，那奶子像要奔跑的小白兔，惹人去捉。那個時候，城里來了一位詩人和一位畫家。我后來知道他們其中一位叫石方遠。他寫過許多有名的歌詞。他們當時議論著村長娘子的美色，不知道怎么畫怎么寫。村長正在劈柴，他提著一把斧頭過來，我想村長要殺人了。村長說，你們不就是看我婆娘奶子好看嗎？你們看什么？不就是胖不露肉瘦不露骨嗎？詩人畫家很是受教育啟發(fā)。詩人后來寫了《村長的女人》的長詩，成為他一生的代表作。畫家后來畫的《樵女》、《史湘云醉酒》都是畫的村長的女人。無論畫誰，那奶子肯定是村長女人的奶子。

十香后來長得比她娘漂亮。我們村出美女和炭。這兩件事物在我們村很平常。王昭君跟我們村隔幾座山，同一條河。我們村的閑農(nóng)野草和石頭，外人看是風景，我們看是憂愁和荒涼。

村長要把十香給我，我樂意。村長給我農(nóng)具，給我糧食，給我一頭牛，我也很樂意。只是十香太小了。我要有遠大志向才能等村長的女兒。遠就是很長時間，大，就是等著瓜果長大。等一個女人不是等瓜果，要等好多個季節(jié)。女人也不是瓜果，不是隨便摘的。

村長說，從現(xiàn)在起，你同我燒炭，賣了炭你就天天讀書，等中了狀元，十香就大了。你不要學陳世美啦！你看，我就是包文正。村長真的很黑，黑得像包公。村長說，村里沒什么好東西，他只有女人和炭。你和十香結婚，我送你十擔硬木炭。村長要我讀書，是要把資源型變成知識型。村長不講道理，只擺事實。

十香長成美女村的美女，比村里的水秀、香菊、美蘭、桂花、百合、桃桃都美三分。在美人村看慣了美人，覺得十香還是美。

我讀完了鄉(xiāng)下的書，要去讀城里的書了。我離開村子的時候，十香已經(jīng)會說我等你了。我等你，這是一句村話。我說，我走了。我后悔不該說這句話，不吉利。走了，就是死了，離開了。

十香吆喝牲口像唱歌。那是村里真正的歌聲。村野的精靈的聲音，比畫眉鳥、錦雞更悅耳的女人的聲音。她的聲音能穿透幾座山，讓幾省邊的牛羊豎耳。她在村里喊一聲回來，牛羊就回來了。十香一喊回來，牛羊就不再吃草，它們吮吸著聲音回來了。好的歌唱是人類的，原可以超過這個界限的。

進城讀書，我有些沮喪。在我們村，有村長和十香，溫柔但不富貴。在城里，不溫柔也不富貴。我是靠助學金過學生日子的。別人男歡女愛，吃飯時你喂我一勺我喂你一勺，像喂小雞崽。戀人們都是小雞崽。有時候，我看那些女孩兒個個都像十香，又沒一個是十香。在城里談戀愛是要花錢的，哄一條狗還要一塊骨頭呢。我拿飯菜票談戀愛不現(xiàn)實。別人男歡女愛，我吃完饅頭榨菜就去教室寫日記，關于村長和十香和燒炭一類。我把我的村子搬進了城里的大學。我一定要堅持住，不要學陳世美。日后富貴，衣錦還鄉(xiāng)，不要當城里的附馬爺。如果有一天一名什么女子叫你一聲老公，那就拐場火了。那樣公狗母狗一窩，背叛了村長和十香有什么好結果？我對別的女人一直保持警惕。其實，我身強體壯，一般不會被女人強暴。這種心態(tài)其實是可笑的。城里的女人利比多再旺盛，也會被別的男人稀釋，咖啡吧、酒吧、迪廳、歌廳、飯廳，有的是好去處。像我這樣的男人，除了身強體壯一無所有。沒有錢就不會被打劫。你很安全，別人長滿青春痘也不會騷擾你。

村長寄給我三百元錢，那是他燒一窯炭的錢。暑期，我買了一張硬座票搖晃了兩千里，又坐了一天船，再坐上半天汽車。運氣好，我碰上一位熟識的貨車司機，拖豬的。這家伙司機座廂坐了兩個胖女人，我只好同豬一起坐貨廂。又是半天路程，我謝了熟識的司機，走了五十里的山路，回到我的美女村。村長和十香接我到半路。村長一見我，說我日你媽，你白得像根白蘿卜，像冬瓜削了皮，像豬拔了毛，像白狗白羊。燒炭的人對白的東西感覺很強烈，其實，我一定不算白，只是不那么黑了。我當著村長的面真正抱了一回十香。他結實的奶子頂著我，我的下邊硬起來頂著她了。她緊貼著我沒有挪動身子。村長說，算了算了，回去吧。

我不再把村長當成惟一。相反，我把十香當成了惟一。我渴望。我要和十香赤身裸體地躺在一起，不吃不喝像吐絲的蠶。我雖不知道，但我會知道。一切比喝酒吃肉要美好。

那是什么感覺？夏天，赤身裸體地浸在河里，把手伸進石頭下邊摸魚，魚在手掌的網(wǎng)里劈啪撲騰。就這感覺，用手在網(wǎng)里捉魚的感覺。

我們的美女村不是談情說愛的地方。時間花在燒炭，伺候牲口、種植和伐木這些地方。除非你是個游手好閑的人，你才去追女孩。村長娘子留了些時間給十香，讓十香多陪我。但這個夏天不好，天旱不雨，十香要跟大家一樣找水，沒有水，人和牲口都會渴死，哪有心思男女之事？

我也幫著找水。我很苦惱。我們在一只溶洞里找到了陰河水。解決了水就解除了我煩惱。水缸裝滿了，十香就有時間陪我了。

我陪十香去溶洞背水。扁的木水桶安裝了棕片做的背帶，像背簍一樣。背水要功夫，水背在背上要不潑不灑。我的功夫不行。十香說，別浪費水了，一桶水到家只有半桶了。你細皮嫩肉，讓豺狼東西幫忙背水算了，這家伙好吃懶做，讓他學著干活吃苦。

豺狼東西也是只流浪狗，和我一起進村的。我一直把他當親兄弟。我和他一起獵過野豬。他救過我的命。我差點讓受傷的野豬咬死。他用殺豬刀捅死了野豬，那頭大野豬正咬著我的腿不放。

豺狼東西就這樣取代我。同十香去洞里背水。

從此，十香沒有從那洞里回來。

很晚了。豺狼東西提了把殺豬刀來找我。他說猴子，有人在沿里把十香日死了，你快跟我來，你幫我把那個人殺了！他拉著我朝溶洞跑。我說你當時不捉住那個歹人，他這會還在那洞里等我們?nèi)⑺麊?？豺狼東西說，他一定不會跑的。他不會跑，這狗狼屙的，你要幫我殺了他！這該死的王八蛋！跑到溶洞，我和豺狼東西都氣喘吁吁。豺狼東西把殺豬刀遞給我，說，猴子，那個狗娘屙的東西就是我，你把我殺了吧！

我沒接殺豬刀，刀掉石頭上，迸出火花。

豺狼東西說，十香彎腰舀水，褲掉下來，屁股白生生露出來。我下邊不聽話，我就從后邊搞她。她開始罵我不是東西。后來，她轉(zhuǎn)過身抱住我，我就把她日了。然后她掙脫我，跳進陰河里去了。洞里黑，我不能去救她。我真的想救她，你要是不肯要她了，我要她。

我從地上拾起殺豬刀，我說我要殺了你！豺狼東西說，你殺死這雜種！快幫我動手！

原來一個人要我殺的是他自己。我最后沒動手，我不知道怎么解決這件事。我拉豺狼東西跳進陰河，或許能找到十香。我寧可讓洞里的蟒蛇把我吃了。

我們沒救到人。半死不活地出了洞。我說，你去對村長說。

豺狼東西對村長說，我害死了十香。村長扇了豺狼東西一耳光。誰讓你把人給弄死了！你滾，我們村不要你！你要一絲不掛地滾，不要帶走村里一根紗。你要從必渡河泅水過去，沒淹死你，你算無罪了。過了必渡河的都沒有罪，這是村里的規(guī)矩。

豺狼東西在那個夏天，十香在那個夏天，消失了。

必渡河，一河漩渦，鴨毛也要沉水的。豺狼東西沒走橋，泅水過河?？赡芩懒?，也可能命大，走了。

這個夏天，是我和村長在炭棚子里度過的。

村長一邊狠狠地殺蚊子，一邊對我說，猴子你的命不好，十香不死，你看你多有福？我說，村長，我們村，我們民族的服裝有問題，我們民族的著裝一直就存在嚴重的問題。沒有褲腰帶，只把褲腰一抄一扎一結一系了事，就算穿牢了褲子，這樣，褲子很容易掉下來。村長，我們民族都有過掉褲子的經(jīng)歷。這樣的褲子，對女人不安全。要是豺狼東西對我的說話屬實，褲子問題就成了關鍵。村長，我們要培養(yǎng)好裁縫，改進褲子。當然，我也有錯，要當時我同十香一起背水，褲子問題就不算問題。我對褲子的反思非常沉痛。

村長說，好好讀書，村里有好姑娘，給你留一個。

我還是忘不掉十香。村里的好姑娘哪一個也不是十香。十香為什么要死？被人奸了也不要死。王昭君送過去讓人奸了，她怎么不死？她不死有理由，她不死受尊寵，她不死很出色。十香一死，什么也沒有了。十香留給我的痛苦比蚊子吸血更可惡，像一只牛虻叮住我的心臟。

那個夏天，我?guī)痛謇锟匆活^小公牛，一個夏天被小公牛搞得筋疲力盡。小公牛到處惹事，爬母牛，咬青苗。它不知道什么叫惹禍，它以為它干得好，這牛日的。

縣里來了個旅游局長，說要搞旅游開發(fā)，要把村里的山河買了。必渡改名叫馬龍山大峽谷，一部電視劇的名字。局長說，搞了旅游，就不用賣炭，不用為錢發(fā)愁。你們這地方水好，賣水都可以發(fā)財。白嘴楊二哥站起來說，局長你莫講屌話，只聽女人賣屁股發(fā)財，哪有賣水發(fā)財？大家起哄，主要不滿意村子給改名。

旅游沒搞成。

旅游局長沒面子，生氣地走了。整個會場留下楊二哥扯白話。他拉開架式，講他的賣屁股爛話。女人十七八歲怕人搞，二十七八歲不怕搞，三十七八歲搞不怕，四十七八歲怕不搞。要賣屁股要趕早。

楊二哥臉皮厚，不顧眾多大男細女，幾位嫂嫂把楊二哥趕走。散會。

在炭棚子里，村長問我，除了賣炭，還有什么好賣？你見識廣，想個好辦法。我說石油好賣，再就是玉石、寶石、黃金。有鐵礦、鋅石也好。紅木、紫檀木也好賣。村長說，村里哪有這些東西？

村里就算有這些東西，小小一村，遲早要賣光，其實賣景色最好，旅游局長是對的，他不該走。景色只給看的，看了還有看，不會沒有了。景色沒有了世界不完蛋了？景色不成景色，人不就完蛋了？

那個夏天還來了個放映隊，放了一場電影，朝鮮片，叫《摘蘋果的時候》。高麗美女摘蘋果，又笑又唱的幸福生活。真不該有這一場電影。香菊、美蘭、水秀他們看了電影，便去溶洞、游陽河去朝鮮摘蘋果。她們再沒回村里。

楊二哥給那個溶洞取了個名字，叫日死姑娘洞。這個名字給叫開了。這樣一個名字，一個洞名，我們村人就樂聽其便，真是。楊二哥那張豬嘴吐不出象牙。

過完暑期，我回城里讀書。村長送我到半路，沒有十香。村長塞給我一卷東西，汗溫的錢，炭黑的。

如果運氣好，我還會搭上拖豬的汽車。

畢業(yè)了，我在一家小報得了個記者的位置。我不甘心。就這么點出息，我對不住村長，也對不住我和村長的美女村。

我每個月積點錢，用來報答村長。又想著弄大錢，報答美女村。有了大錢，在村里種上很多蘋果樹。修一口大山塘，天旱三個月有水喝。

我開始做起業(yè)余販子。第一單是做海鮮生意。與人合伙，從青島弄來一堆海蜇皮，全是臭的。破了財。第二次是搗賣一一二北京吉普。一位同鄉(xiāng)的關系。我與那位同鄉(xiāng)等了一夜。結果提車的幾位東北人給弄砸了。他們穿著制服，對方以為是抓人的，跑了。那位同鄉(xiāng)后來對我說，就算搗賣成功，你也沒份兒；你一沒出錢，二不是你的關系。你只陪我守候，最多請你喝瓶啤酒。是呵，我一沒資本，二沒資源。只陪人家發(fā)財？這不是我們美女村，上山打獵，人人有份。城里有城里的法則。村里的法則到城里行不通。后來，還搗過棉紗、聚乙烯、章光一零一、新疆哈密瓜。在海南島搞地皮。都沒成，搗爺不好當。哪怕你是那個搗俄羅斯飛機的牟其中也不行。有位記者同行說他有關系，賣導彈能賺大錢，讓我找下家。我去了趟新疆，想去某國，結果被人當間諜捉住打了一頓。我后來在我的小報寫了篇某國歷險記，還得了三等獎。我后來也搞過文物，炒過股，也沒弄到錢。這一輩子，要報答村長和我的美女村是沒指望了。我對那么能賺錢的人很服氣，他們是精英，是有本事的角色。

后來我就買彩票，向村里要下一口山塘和一片蘋果林。

同時有個叫開開的，怎么七弄八弄也到城里來了。他是我們那兒一家?guī)煼秾W校畢業(yè)的，熟了下鄉(xiāng)調(diào)研的干部，送了個祖?zhèn)鞯南銧t，進城來了。他混得比我好，三年升三級，當了個副處長。他說進城也不為當官，想找個好老婆。美女村的美女要肯嫁他，他就不進城了。我們村的女孩都嫁到別處。他們說，嫁個燒炭佬，搞一回要屙三天黑尿。他說這是真的。村里有對新婚夫婦，女的尿黑尿，進縣醫(yī)院化驗，醫(yī)生用顯微鏡看來看去，沒看出什么病，只說尿里有炭灰末子。醫(yī)生問是怎么回事？女的說，我男人是燒炭的。醫(yī)生說，那就對了。

美女村的男人娶丑女。丑女生美女，越來越漂亮。這個地方出美女，神仙也沒辦法。我們村出美女傳到城里，城里人就去考察，從人到自然環(huán)境作研究，結果解釋很簡單，我們那塊地含硫黃。硫黃美人顏色。對我們村的男人抽血化驗，說有一個不同的血液因子。我們的美人村后來又成了電視熱門話題，這年頭，一成電視熱門話題就時來運轉(zhuǎn)。

開開對我說，人一進城，就好像時時在走夜路，到處都是黑的。所以，他時不時要拉上我壯膽。飯局牌局要我作陪，我跟他學會麻將?；鼗剌?shù)梦倚耐?。開開一當上副處長，就泡上了個漂亮女孩，樣子像十香。開開有福氣，杠上開了花。他說那女孩是藝校的學生。她歌唱得好聽，當然，不是十香那個聲音。

開開的婚禮在一家五星級酒店辦的。場面熱鬧，酒宴豐盛。開開拉來電視臺搞笑的主持人主持婚禮。主持人盡可能地折騰新郎新娘，他恨不得剝光新郎新娘示眾。同座有位跑商業(yè)新聞的記者同行。他說這酒宴擺著好看，吃起來難吃。超典的鹽，有色素的飲料，工業(yè)酒精勾兌的酒，激素催大的甲魚，有毒的海鮮，瘦肉精過量的豬肉，陰溝里的油，農(nóng)藥超標的蔬菜。這頓飯我沒吃好，那家伙一邊說一邊胡吃海喝，哥們你怕什么？留命當皇帝??！我們不是天天過這樣的幸福生活？

開開婚禮過了幾天，他找到我說，日他娘，我老婆不是處女，他說他是在歌廳認識那女孩的。要是早認識她一年就好了，她那時還是個處女。我說這有什么關系，你一個燒炭佬別人不怕屙黑尿，你還嫌人家？她不是處女就不能生崽？開開說，猴子，我日你媽，我好歹是個副處，別人知道了不笑話？我說開開，你這是副處跟副處結婚，門當戶對呀！你看我，光棍一條，你真飽漢不知餓漢饑。

又是旱夏，我們村出現(xiàn)災情。我對開開說，一起回去看看。開開說，看什么，送幾瓶礦泉水回去呀！

我一個人回到村里。村長不燒炭了，他幫村里看牛，一個人看十幾頭牛。村長老了，他沒力氣伐木燒炭了。他還是村長。我給了村長兩萬塊錢，這是我?guī)啄攴e攢下來的伙食尾子。

村長沒拒絕我的錢。他說，你這是救命錢，我用它買水，村長拿這錢，讓人從縣城抬回來一臺抽水機，從日死姑娘洞里抽水。水，讓美女村鮮活起來。村人把我當成恩人，還剩了一千多塊錢，村長退給我，說猴子你拿著，等我死了給我買口棺材吧。

村長沒為我送行，他讓叫葉子的姑娘送我，村長說，你就把葉子當成十香吧。葉子送我很遠不肯回頭。葉子說，把我?guī)У匠抢锶グ?，我給你洗衣服，做飯，等我長大了就嫁給你，給你生個兒子。我說葉子你回去吧，等你長大了我來接你。

我們美女村終于成了旅游風景區(qū)，不是旅游局長，是一位開發(fā)商搞的。那位開發(fā)商是位大老板。他給村里修了條盤山公路，還把日死姑娘洞里陰河水引出來，變成美女村的長流水。在村里的山上種了桃樹、李子樹、柑桔樹，還種了一片蘋果樹。電視里播了我們村的風光片，叫四季花開的地方。

這位開發(fā)商叫歐陽長天。

這位開發(fā)商很神秘，他為什么要在我們那地方搞開發(fā)？還要租五十年？有錢賺嗎？

好在旅游開發(fā)不帶走什么，不掠奪資源，是好事。我心釋然。

開開找我喝酒。他對我說，猴子，你知道我們村現(xiàn)在叫什么村嗎？叫二奶村！我們村那些女孩都跑到深圳，給有錢人當二奶了。那個叫歐陽長天的富翁就是包了我們村的葉子姑娘當二奶的。是那位葉子姑娘帶了他去我們那地方搞開發(fā)的。

我張了張嘴，想對開開說什么，然后啞了。

我無論如何要回去一次。是年關。我從縣城一直坐汽車回到村里。村里喜氣洋洋。一進村，只聽鞭火炸響，鼓鑼齊鳴。村里也不知道我會回來，怎么這樣隆重地歡迎我？村里擺滿了小汽車，縣長、區(qū)長、鄉(xiāng)長都來了。還有位衣著光鮮的男人。這個人看起來好眼熟。

我看了村里扯的橫幅標語：歡迎我們的女婿歐陽長天先生回家過年！

原來原來——

這是一次全村人的團年飯。我陪老村長坐在一起。

那位歐陽長天過來敬酒，他說猴子我敬你。這個人，是豺狼東西。

我和村長沒站起來。我想村長早知道這個人是誰了。

歐陽長天自己喝了三杯。他說，我該罰該罰。

歐陽長天讓雞骨頭咔了喉嚨，脖子很粗，眼睛鼓得很圓。

村長對我說，這個豺狼東西過得了必渡河，過不了一碗雞湯。

葉子姑娘過來敬酒，她對我說，等會我有話跟你講。

酒席散了。葉子姑娘對我講，我說過我要嫁你的。那個歐陽長天有老婆孩子，我不會跟他一輩子。我們做二奶的有個規(guī)矩。他人在，我陪他，他人不在了，我可以跟別的男人。

我又啞了。

老村長有苦惱，他對我講，他再也不當村長了，都叫二奶村了，我還當什么村長。

我說，大伙要你當村長你就當吧。我們村現(xiàn)在也不是正式的二奶村。這個名字跟旅游風景不合拍。叫昭君村不就好了嗎？

我?guī)痛彘L看牛。我當年看守的小公牛已是條大公牛了。這家伙，專挑公路的青草吃。我想它這樣吃草，沿著公路吃到城里，沒好草吃了它又回來。

一輛汽車開過來。大公牛見這沒長尾巴的怪物很不高興，它一下躥到公路當中，一頭撞過去。汽車翻了，大公牛的角斷了，腦殼撞進脖子里去了。它身上的一只牛虻被壓死，一定還有蚊子。

蚊子的血和牛血混在一起，在公路上漫開。像天空掉下一片紅霞。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