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嬋回礦上住了一個晚上,包巧媛就變得憂郁起來。
那是個雨霽云開的春日,陽光照耀著,王玉嬋穿一件雪白的皮裝,黑得锃亮的頭發(fā)上壓一頂紅色貝蕾帽,扭著水蛇腰顯得分外妖嬈艷麗。她穿過礦區(qū)街道,旁若無人地走進寡婦樓,直接敲開包巧媛的門。
包巧媛被王玉嬋的到來弄得手足無措。醒過神來以后她眼酸酸的,在王玉嬋光滑柔軟如錦緞的皮衣面料上摸了又摸,然后說:“玉嬋你這打扮,真不比歌星影星差呢!貂皮大衣好貴的,你這件怕是要四五千塊錢吧?”
“四五千?!你再添兩個四五千試試看能不能買這樣一件回來!真是……”
包巧媛刷地紅了臉,驚愕地說:“真不敢想!”她不免有些內(nèi)疚,也有點無地自容的隱痛。
在這之前,王玉嬋曾經(jīng)讓包巧媛猜過許多商品的價格,如真絲吊帶裙、保暖內(nèi)衣、純棉免熨襯衫、鱷魚皮坤包、嵌著貓眼石的鉆戒、能讓皮膚延緩衰老的人參水晶護膚品、據(jù)說一個小時也不會被磨破的超薄型安全套、每天擦一次就能瘦身的索膚特,以及五花八門的女人用品。她擅自抬高它們的價格,說這是多少錢,那是多少錢,夜總會里帶回來的東西,哪怕是一卷衛(wèi)生紙,到她嘴里都變成了稀罕品。她的話撩得包巧媛對到夜總會里去做事生起強烈的向往。
包巧媛今年二十八歲,正是風韻的年齡。她的皮膚像是用鮮奶焐過似的,杏仁眼,嘴如杏仁卻有杏仁的兩倍,身子仿佛用手一掐便會冒出奶汁來,加上一向深居簡出的,給人一副憂郁繾綣的模樣。別看她已經(jīng)寡居三年,走在礦區(qū)的街道上依舊是虹山煤礦最引人目光的女子。前看臉和胸,后看腰與臀,無不牽系男人的視線,讓女人妒忌。
包巧媛的男人死于三年前那個夏季的礦難,前年初冬她失業(yè)。起初,她獨自坐在家里,十天半個月不出門,守著男人的遺像長吁短嘆。后來盤著樓后邊的一塊菜園,只希望把心上的傷痛在體力消磨里抹平,因此她把菜園當繡花納鞋底一般地做,精耕細作,勤勤懇懇。她不像別的寡居女人很快就與礦上的男人交往,除了父母和哥哥包巧山,在礦上她頂多走一走住在樓下的婆婆馬筱玲那里,曾經(jīng)的工友們也少來往了。
王玉嬋是包巧媛男人的妹子。去年,虹山煤礦臨退休的勞資科長李琢林幫她進了省城,先在一家大酒店做樓層服務,后來嫌工資少,她又跳槽到夜總會做事。她與包巧媛一向談得來。包巧媛總是盼著她每月回礦上來一回,與她住上一夜,把城里的新鮮事一字不漏地講給她聽。王玉嬋每次回來都換一身服飾,她在屋里移身也有意無意走出T型臺上模特的貓步。每當她在包巧媛的客廳里晃臀扭腰走動時,包巧媛就會睜大眼睛注視她,似乎她的每一個動作與姿勢,都代表著都市女人的生活樣式,等于自己也生活在城市里。王玉嬋回省城以后,包巧媛就在陽臺上一坐半天,她老是擺脫不了自己纏綿著的淡淡的愁郁。王玉嬋的到來竟觸動她心中的隱痛,心思便沉沒在王玉嬋描述的城市生活里。她的門一天兩天輕易不會開,樓后邊的菜園里也看不到她的身影。即使是陽臺外的皂莢樹已經(jīng)新葉馥郁,礦區(qū)周圍的山上開滿了映山紅,掐蕨菜攆兔子的女人小孩的歡聲笑語滿山鬧,她也無動于衷。到了周末,聽到過道里有腳步聲,她會驀地站起身來,快步上前去拽開門看一看。見走路的人不是王玉嬋,她便深深地嘆口氣,然后又空空寂寂地把門關上,然后她便到樓后邊的菜園里做上半天活。
許多事都是她母親魏潤華過來幫她做。每次魏潤華都站在菜園護欄門前喊她,把糞肥提進去,她便歇下手上的小鋤頭,撐著腰,看母親用一個帶把的鐵勺舀糞肥淋菜根腳的泥土。一勺淋三根菜,直到桶里的糞肥淋完,母女倆才出菜園回她的屋子里去。
春天隨著白的黃的櫻花來到礦區(qū),王玉嬋不再像去年那樣每個周末都回虹山煤礦。包巧媛很盼望她能回來,樓道里一有那種輕巧清脆的腳步響,她就走到門邊去開門。然而,一次次的失望讓她情緒更低落。
“怎么啦?”坐在陽臺上,她凝目遠望,霧罩在遠山上形成霧冠,“我這是怎么的啦?”
獨自坐在家里,她便開始設想夜總會里的工作,想著她與王玉嬋一樣進出在燈紅酒綠里,一個月賺一千多元,想著她省吃儉用也能買一件貂皮大衣。那是怎樣一種幸福的生活?。∷较朐襟@愕,想象竟然把自己感動得熱淚都快要奪眶而出。她沉浸在想象的幸福里,像考古學家根據(jù)一些從墳墓里挖出來的殘片想象著古代的社會風貌一樣,如癡如醉。
夏天隨著三晴兩雨的氣候到來的時候,虹山煤礦家屬區(qū)路面泥濘不堪,樓房的墻開始裂縫,頂上浸濕著雨水。年青的礦工們調(diào)到新開采的礦井去后,殘敗的老礦區(qū)里就剩余老人小孩,還有失業(yè)的女工們。他們幾乎無所事事,吃飯睡覺之余,除了打麻將便是守著電視機看一些長長短短的電視劇。包巧媛不打麻將,也不喜歡看那些無聊的電視劇。她弄不懂為什么別人都津津有味的事,她卻無法感受到那份趣味;為什么別人覺得日漸幸福的生活,她也體會不到幸福,老是覺得心口堵得厲害,老是覺得心里有些煩躁。那天中午,大概11點鐘光景,母親在過道里小聲喊她,并輕輕叩她的房門,好一陣沒有聽到她的響聲。
“我還以為你不在屋里,怎么半天不吭聲?礦上的領導來看你呢。”母親遲緩地走進屋,她身后跟著礦工會和居委會的人。
包巧媛面帶慍色,驀地轉(zhuǎn)過身去,幾乎是喊了一嗓子:
“做什么不好要做秀!讓我上崗比送我五千塊錢踏實!”
她的話弄得幾個領導站在門口進不是退不是的,好一陣尷尬。
“我們工作沒做好,實在對不起?。〔贿^……也許下崗真是一次機遇……”
“是機遇著呢。我早被感動得熱淚都快要奪眶而出了啊,請回吧。”她話音未落,撇下幾個人在客廳里,獨自走到陽臺上去了。
母親人前人后地解釋說她還沒有從失業(yè)和女婿死亡的陰影中走出來。礦領導離開以后,母親就勸她:“巧媛,媽知道你心里放不下建國,你要守就再守幾年吧?!?/p>
包巧媛說:“媽,我不想住寡婦樓,我想去省城做女招待?!?/p>
母親如被當頭一棒。嘆了口氣說:“唉,一個守寡女子要去城里謀出路,哪里是容易的事呀。這么多年來,能從虹山煤礦這只糠籮跳到省城那只米籮里去的女人,幾乎都是通過李琢林引薦的,可——”魏潤華想起請李琢林吃飯他轉(zhuǎn)身逃走的事,像被人當眾羞辱一場。
“我們家請李琢林吃飯都請不來,又有什么門路請人介紹你去省城呢?”
“你們就不能改變一下對我婆婆的看法,讓她說句好話?”包巧媛好像早等著這么說似的。
“唉,自從建國死后,因為撫恤金的事,你婆婆遇到我都陰著臉。上回,無意中跟她提起,她竟然說你籬笆也扎不緊,暗地里干翹翹屁股張張腿的活兒。都說一個媳婦半個女,誰會這么說自己的兒媳婦呀?!?/p>
“她不幫我拉倒,反正我不想呆在虹山煤礦。要是你們實在沒有門路,給我一筆錢也行,我知道你們存得有五千塊錢。我自己到省城里去闖,等我闖出路子再還你們。”
魏潤華嚇了一跳,她說:“巧媛,你千萬不可以胡思亂想??!不管怎么說,呆在礦上房子有住,飯還是能吃飽的。我們又不要你的錢?!?/p>
“難道人活在世上單單為住房子為吃飯?豬才吃了睡,睡了吃呢!我就要去省城!哪怕是去酒店里做粗活!”
毫無疑問,這是包巧媛發(fā)自心底的聲音。母親感到很意外,她越想越怕,擔心閨女想去省城做事會想出病來,只好厚著臉皮,又去求親家母馬筱玲。沒想到這天馬筱玲很爽快地答應了,她說:
“這樣吧,李琢林來的時候,我?guī)颓涉聠栆粏枴!?/p>
“那太好了,我做些準備,到時候一定上巧媛屋里吃飯?!?/p>
“行啊,到時候,你勸巧媛穿得得體些,說話也要甜?!?/p>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馬筱玲的應承給包巧媛和魏潤華無限遐想。為迎接李琢林,她們用油漆把包巧媛的客廳地板重新漆了一遍,還特意借一套王玉嬋留在家里的露臍裝,掛在衣柜里,隨時準備穿上。
李琢林最喜歡吃烏骨雞燉烏梢蛇、柴火烤斑鳩肉。魏潤華動員全家去捕捉斑鳩和烏梢蛇。
礦區(qū)菜場有烏骨雞賣,烏梢蛇和斑鳩卻得來不易。六月初六這天,正好遇上拐耳壩一個農(nóng)村后生用木棍杈著一條烏梢蛇叫賣,包巧媛價也沒講就花三十塊錢買回家。蛇買回家之后,她為飼養(yǎng)犯難,家里沒有養(yǎng)蛇的鐵絲籠,她又怕蛇逃出來。后來,她把蛇關在娘家陶缸里,用曾經(jīng)收撿的井下放炮用的殘線編成網(wǎng)蓋蓋著陶缸口,每天往陶缸里扔一只青蛙。
斑鳩一直沒有捉到。自從李琢林喜歡吃柴火烤斑鳩的消息在礦上傳開,礦上捕殺斑鳩的人很多,偶爾有一只兩只斑鳩,見人就遠遠地躲藏行跡。折騰一段時日以后,娘家人捉斑鳩的情緒漸漸弱下來。
“在家里養(yǎng)一條蛇就夠可怕的,還要整天上山找斑鳩,你們難道忘記前年家里躥進來一條蛇,妹夫第二天死在礦井里的事了嗎?存心要讓一家人倒霉?李琢林也吃得高級啊,省城里那么多稀罕東西,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哪樣沒吃過,偏偏要回虹山煤礦來吃柴火烤斑鳩肉?”包巧山咕嘟咕嘟,憤憤地說,“缺一樣就缺一樣吧,山上松林里靜悄悄的,連斑鳩毛都覓不見了。”
包巧媛便軟癱在那里,手捧住臉苦苦地帶著哭腔說:“總是機緣不巧,我的命怎么就這樣悖時呢——我一個女人在礦上什么時候才輪到重新安排就業(yè)的一天?!”
包巧山憋悶著獨自在腰眼里撇著彈弓,又到礦碴堆里撿了一袋子櫻桃大的矸石,冒著太陽潛入礦區(qū)對面的松林里去。翻過幾座山林后,他又累又喪氣。包巧媛在家里,她做了包巧山平日里愛吃的小菜,擺到碗柜里,才回自己家。
仲夏的日子,太陽毒得像火的舌頭。中午,幾乎沒有人敢出門,包巧媛卻強忍著快要燃燒起來的空氣,和包巧山鉆進大寶山松林,尋找不知藏到哪兒去了的斑鳩。這一天,太陽曬得路邊的樹葉都卷筒兒了,包巧媛出了一身汗,她便走到水泵房旁邊的水池坎上,把頭發(fā)解開來浸到水里,衣領都濕了才回到坡上。迎著過山風,她終于感覺到淺淺的涼爽。也就在那時候,她突然想起哥哥剛畢業(yè)那年,母親曾經(jīng)讓她去請李琢林吃飯的事。
“見到你李伯伯,就說‘溝邊的小桂花’請他吃飯,他準會來的?!?/p>
這段日子,她只管恨母親沒有一副像婆婆馬筱玲一樣活絡的心腸,殊不知,母親當時的話里大有文章?!澳且惶炷赣H為什么說只要提及‘溝邊的小桂花’,李琢林準會來?難道她年輕的時候跟他暗地里也有往來?否則怎么說‘溝邊的小桂花請他他準會來’?”如此這般地推想,等斑鳩等得快要絕望的包巧媛精神一震,眼前突然閃耀起一道亮光。
“我能去省城,我一定能進省城!只要摸清李琢林當年跟母親有過私情!”包巧媛的匪夷所思終于讓她不再強迫包巧山打斑鳩,而是把精力轉(zhuǎn)移到調(diào)查母親的清白史上。
包巧媛從山上下來,徑直回自己的家里。洗了把冷水臉,又把衣柜上的大寶SOD蜜抹了些到臉上,帶著一包瓜子去找珠珠。包巧媛敲開珠珠家側(cè)門,把瓜子往熄滅的爐盤上一放。珠珠是年過六十的老寡婦,曾經(jīng)與包巧媛家鄰居,閑下來最喜歡磕瓜子。她說巧媛你來就來了,還帶什么瓜子呢?手卻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伸向爐盤上的瓜子袋。
包巧媛說明來意后,珠珠說:“我在虹山煤礦幾十年,還沒有見過像你媽這樣本分的女人,直到二十五歲跟你爹結(jié)婚,不要說跟別的男人胡來,就是跟別的男人說一句話都臉紅?!?/p>
包巧媛說:“但‘溝邊的小桂花’是怎么回事?”
珠珠臉上一驚,站起來,把她拖了過去說:“‘溝邊的小桂花’?你怎么知道你媽叫‘溝邊的小桂花’?那是你媽年輕時發(fā)生的一件事。那事兒不僅讓你媽額頭上留下一塊桂花樣的疤痕,也從此改變了她的命運……那事發(fā)生在一個隆冬的夜晚。那夜10點過鐘,李琢林摸進你家,從后面抱住你媽要她答應給他睡一回,他就把臨時工的招工指標給她一個,安排她到洗衣房去洗衣服。你媽說李琢林你別做夢。他說,你不答應給我睡我也要睡。你媽說你敢。后來他硬是把你媽抱到床上,撲上去。當時你家還住在溝邊那排由單身宿舍改成的家屬房里,與我家只隔著一層用篾席、紙板和報紙糊成的墻。那夜你爹上夜班,你哥巧山睡在床上。你媽又不敢大聲喊,推李琢林又推不動,她只好用腳去蹬,把床邊的桌子蹬翻了。桌子倒地的響聲讓李琢林一愣神的當兒,她躍起來,頭撞上桌子的棱角,頓時血涌如注?!?/p>
包巧媛蹙額皺眉,拼命壓抑自己的那股失望,不由得意興索然,竟至心想:“就是一根不吸水的木頭,在李琢林這只騷公雞就業(yè)和調(diào)換工種的引誘下,也會渾身水淋淋起來的,再說——”她像失了神似的,沉默了片刻,忽然想起了什么,就又窮根究底,“母親臉上的疤痕與‘溝邊的小桂花’有牽連的,說到這件事,別人總有些含糊和支吾,也有些肅然的樣子,難道母親真的與李琢林沒有關系?難道——我真不是李琢林的種?”
往回走時,失落讓包巧媛臉上木木愣愣。她追問母親怎么會這樣保守呢?李琢林不管咋說都比爹有本事呀,雖然他矮了些丑陋了些,但一覺醒來便有工作,犯得著把相都破了?她回到家里,精神因壓抑而出現(xiàn)了恍惚,驀然看見李琢林突然出現(xiàn)在面前,那一刻,她的臉如同猴子上樹時亮出的屁股,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來到假想的李琢林跟前,很激動地喊了一聲:“爹!”見李琢林沒理她,她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爹!你不記得我了?我也是你親生的女兒呀!你為什么不把我介紹到省城里去?”
包巧媛抬起頭來的時候,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待徹底清醒過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正跪在一堵掛著鏡子的墻壁跟前,鏡子里的她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她哇的一聲哭起來,跑進臥室里去。
“巧媛,怎么了?你怎么像掉了魂兒似的?”母親來看她,站在客廳里,聲音里透著擔心,“開門,你怎么了,怎么躲在臥室里面哭?”
此刻,包巧媛仿佛突然燃燒起熊熊怒火,她將門砰的一聲拽開,逼視著驚慌失措的母親。
“媽!你說!你說!我到底是誰的種?!”
母親被問得一下子愣在臥室門口,如同被親閨女甩了一個響亮的耳光。
“天地良心,你不是你爹生的會是誰生的?……”她咬著嘴唇,怕自己哭出聲來。
“哼!——你為什么瞞著我?都瞞著我?!”包巧媛抽泣著,又將門砰的一聲關上,“我的長相為啥這樣像李琢林?你能解釋清楚嗎?”
魏潤華感到整個房間都搖晃了一下。
“天地良心?!彼乐T楣往下滑,軟癱在地板上,覺得有一股血直往腦門里涌。她抱住頭,淚水像從拳頭里擰出來的水一樣打濕了她的膝蓋。
“建國家的!你李伯伯捎來口信,說好下個禮拜一定過來吃飯!”馬筱玲提著兩瓶茅臺迎賓酒屁顛屁顛地搶進客廳。
魏潤華趕忙擦去淚水。臥室門也在一閃中被拽開。
不用說,李琢林答應到家里來吃飯,就跟十七八歲的女子即將參加名模大賽相仿,魏潤華和馬筱玲離開以后,包巧媛試穿了一下午自己的和借來的衣裙。王玉嬋借給她的那條連衣裙穿在她身上略短了些,看上去有點像超短裙,但她還是扭著腰甩著豐厚圓潤的臀在鏡子前面照了又照。暮色透進家的時候,她才脫下來,換上自己的牛仔裝,一口氣跑到車站那塊臥牛樣的巨石上。她凝目遠望,通往省城的公路從山腳蜿蜒進遠處的暮色里,她感覺一陣溫暖。
“噢,也許,他立即就會從那蒼茫的暮色里緩緩地走來吧?”她盡量讓自己輕松下來。
包巧媛和她娘家人又為斑鳩肉犯起愁來。在幾次突襲未得的情況下,包巧山不得不提上一瓶回沙酒,跑到拐耳壩攆山匠鄭二炮家去借火銃。雖然他對妹妹到城里去做女招待的愿望不看重,但在她需要他的時候,他還是要盡到哥哥有能力盡的義務。
包巧山對包巧媛說:“這玩意裝上鐵砂,一槍打出去,鐵砂散開來,直徑三米內(nèi)的鳥都逃不脫。有了它,你就等著去揀從天空墜落下來的斑鳩吧?!?/p>
不論母親、父親、哥哥,還是包巧媛,在這之前都沒碰過火銃,他們在井口邊的法國梧桐樹林子里對著麻雀使了半天也沒能打響,于是,包巧山又去請鄭二炮來。如此這般,松林里一只“咕咕——咕咕——”叫了幾天的斑鳩,在這天傍晚7點鐘的時候,飛到絞車房一株楊槐樹上打算過夜,被包巧山射出的鐵砂彈擊中,像一支箭直射向淡藍的天空,然后以自由落體的模樣,墜落在生滿黃銹的鐵軌邊。斑鳩被煤銹水弄得濕淋淋的,形如落湯雞。
現(xiàn)在,李琢林喜歡吃的兩樣美食——斑鳩肉和烏梢蛇燉烏骨雞終于都弄到了。單等著李琢林來時將它們剝皮褪毛,燒烤的燒烤,清燉的清燉。
那是一個暖人的黃昏,夕陽映照著礦區(qū)東邊的山坡,山川里紫氣浮罩,仿佛秋熟時節(jié)一派醉人的黃、一派岑寂。手搭眉頭望出去,路蜿蜒到重山深處,接近蒼穹,視野愈顯蒼茫,路也更見空寂。群山涌向省城方向像層層波濤,一層層的黃由濃至淡,漸漸化為淺紫色煙霧,岑寂地鋪展在傍晚的夕照里。寧靜而溫暖,廣闊得無邊無際。
魏潤華緩緩走近包巧媛,包巧媛依舊佇立在臥牛石上。那姿勢有點像昔日長江上的神女峰,恰似一個修長的剪影,透出神往與癡迷。魏潤華搖搖頭,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省城開來的晚班車早已駛出了包巧媛的視野。她眼里只留下一條空寂蜿蜒的公路,夕陽也在一抹抹地淡下去,漸漸爬到山頂,退到遠處的蒼茫里,公路上這時斷了行人,天與地似乎很快就要榫合了。
魏潤華站了一陣,便聲音飄然地說:
“不會有車來了,天都快黑了!”她走近一步,看了看蜿蜒進蒼茫暮色里的公路,又說:
“李叔叔又沒說今天來?!?/p>
“我又不是等他?!以诳刺柭淦履亍!?/p>
“我還不知道你的心事?一站半天,是吃晚飯的時候了?!?/p>
“我還想在這里呆一會兒呢。臥牛石上看得遠,空氣也好。”
“家里人等你吃飯呀。”
“你們先吃吧。我不餓?!?/p>
礦區(qū)隱到夜幕里。公路上連拖煤的汽車也沒有一輛開進來,岑寂里,包巧媛從臥牛石上下來,才感到小腿已經(jīng)木木的了。
連著幾天,包巧媛都佇立在臥牛石上望遠,她很盼望郊區(qū)車上走下李琢林的身影。見到有公交車駛進三岔路車站,她就從臥牛石上下來,沿山路下到車站看李琢林來沒來。帶著一臉的期盼與歡欣跑去,回轉(zhuǎn)時卻像打翻了手上的酒瓶子似的,滿臉沮喪。她的心情日甚一日地緊張起來:“李琢林真的會來家里吃飯嗎?如果真賞臉來,一定要阻止母親來家里,自己和婆婆一左一右陪著他,自己給他倒酒,婆婆給他剔骨頭,這樣,他在吃烏梢蛇燉烏骨雞和柴火烤斑鳩的時候,會吃得更香,更有滋味,然后趁機讓婆婆跟他提去省城的事,當著婆婆面他不好推諉?!?/p>
包巧媛數(shù)著日子等李琢林來的那一天。然而,一個星期過去,李琢林也沒有來。哥哥包巧山來看她,進門就捂住鼻子,說:“死斑鳩臭了,扔掉算了?!?/p>
“你敢!”包巧媛轉(zhuǎn)過身來,腳狠狠踩在地板上,大聲喊道,“你扔了試試看!”
包巧山見她一副拼命的架勢,他身子一閃,流星一樣閃出門,朝樓下跑去。
“巧媛像得了神經(jīng)病?!卑缮交氐郊依锝o他父母這樣說。
現(xiàn)實注定要讓包巧媛失望。廚房墻壁上的斑鳩蛆蟲亂爬,被婆婆扔到公廁邊的垃圾堆上去的那天,突然從冷水溝煤礦傳來李琢林一紗沒穿死在一位新寡少婦床上的消息。聽到噩耗,虹山煤礦與他有過牽扯的女人都哭了。不是怨他在別的礦區(qū)還有姘婦,而是因為他對她們的那些承諾,到現(xiàn)在還沒有來得及兌現(xiàn)。
面容憔悴的包巧媛也哭了,哭聲悲切,像死了親爹??迒∩ぷ拥臅r候她便不再哭了,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墻壁上掛著的王建國的遺像。婆婆馬筱玲勸她:“凡事都講個命里注定,既然你與那死鬼沒有緣,等玉嬋回來我讓她帶你出去就是了!她畢竟是你小姑子,不會不心疼你吧?這段你就好好過你的日子,別把身子拖垮了,到要用時卻又不中用?!?/p>
包巧媛精神萎靡,如同大病了一場。她進省城做女招待的渴望沒有因為李琢林的死戛然而止,畢竟她對省城寄予了太多的期盼。此時,她已經(jīng)離不開走出虹山煤礦的夢想了。
轉(zhuǎn)眼七月間過去,包巧媛漸漸從李琢林瘁死于馬上風的陰影中走出來。
這天傍晚,天色暗淡,房間里已經(jīng)看不清彼此的臉龐,彼此只是一個身影。包巧媛對陪她坐在客廳里的魏潤華說:“媽,我想好了,我已經(jīng)為建國守滿三年,我應該自己去省城闖。找到玉嬋后,如果她們夜總會不要人,我就到別的夜總會去。只要看見招聘的單位就去問,如果夜總會不要人,我就到酒店去做,不管是拖地,還是洗碗……”
“真拿你沒辦法。”只說了這么一句魏潤華便不作聲了。
早晨醒來,包巧媛像往常一樣去礦區(qū)小菜場趕早市,買菜回來時,遠遠地她看到王玉嬋又回來了。這一次她還帶來三男二女。她們的飄然而至給迷惘中的包巧媛帶來意想不到的驚喜。這或許是虹山煤礦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接觸一群夜總會里的男侍和女招待。他們走在礦區(qū)水泥道上,身上的服飾引起坐在煙酒店前邊露臺上消磨時光的失業(yè)礦工們的注目。
“你們看,前面走來一群人!”
“一群人?路上哪天不走人?”
“嘿,這是一群城里人!快看呀!”
“?。克麄兇┑氖裁匆路??”
“我看怎么像電視里的?”
“那個女的光著膀子。”
“那個扎著獨辮子、戴著大耳環(huán)的——留著小胡子,是個男人!”
“男人?還真是男人哩。旁邊那個是女的。肚臍眼露在外面,屁股扭得那么騷情!”
“中間那個戴太陽鏡的正向這邊招手哩?!?/p>
“這會是誰呀?”
在虹山煤礦,這天是王玉嬋有生以來最矜持最體面的日子。她帶著五個人到煙酒店門口,第一件要做的事是用普通話給大家打招呼。人們賠著笑:
“嘿,玉嬋還真混出頭了……”
王玉嬋不時回頭向人拋飛吻,并且與曾經(jīng)要好過的女人說:“吃過飯,來家里坐!”她們一伙人朝寡婦樓走去,那作派相當?shù)蒙?/p>
幾個城里人臉上堆著蔑視,他們沒有搭理路邊退休的老者和失業(yè)的礦工,這讓虹山煤礦的男女很自卑。
“能進省城真是福呀,看人家妖騷得?!迸藗兗刀实眯睦锼崴岬摹?/p>
這簡直就是一個節(jié)日,不論對王玉嬋和她的母親馬筱玲,還是對包巧媛。
王玉嬋回寡婦樓,包巧媛扔下手中的菜往二樓跑。隔著兩層樓就聽到樓下的說話聲和笑聲。關閉幾個月的門開著,門口圍著一圈大人和小孩,他們擠在門口探頭探腦,像看猴戲。包巧媛聽見有人趁機教育年幼的閨女:“長大了,要像你玉嬋姨那樣有出息!到夜總會去做女招待!記住了嗎?”“記住了,媽,可是我還是想呆在家里?!薄霸趺??你再說想呆在家里我就不讓你吃飯!”“我就是要呆在家里!我要讀書,我不要做女招待!”“你……你……做女招待有哪樣不好?你巧媛姨讀了四年職校,用去那么多錢不還是呆在家里沒地方去?”做母親的耳括子已經(jīng)拍下去,小女孩哇的一聲哭起來。
王玉嬋氣咻咻地出來,搶白說:“都給我散開,死腦筋!”
站在門口圍觀的人各自散去,包巧媛站在樓梯上很尷尬。她紅著臉,喊了一聲:“玉嬋妹子?!?/p>
王玉嬋見是她,立即變得非常熱情,說:“???是巧媛姐!進來,我給你介紹幾個朋友!嗨,哈啰!看誰來了,包巧媛,虹山煤礦最漂亮的姐們??!來,大家認識認識,這位先生叫——”
不等介紹完,包巧媛已經(jīng)聽不見小姑子的聲音,耳朵里全是急速奔涌的轟鳴,她激動得真想哭:
“啊,我怎么這么幸福!”
她終于還是控制住自己沒有哭出來。
王玉嬋和幾個風騷男女離開虹山煤礦的日子,轉(zhuǎn)眼已過去三個月。在這三個月里,包巧媛幾乎每天都盼著她們再來,因為她們答應過她:“下次來虹山煤礦,一定帶你出去。”于是,她就這樣等著,幾乎每天都在回憶她和幾個人在一起度過的時光。
從她們身上,包巧媛終于看到了真實的夜總會里做事的人的風采。她們的服裝,她們的發(fā)型,她們的皮膚,她們的談吐,她們的舉手投足……她們怎樣擠在一起沖涼,包括三個男的,怎樣到她那二室一廳里吃烏梢蛇燉烏骨雞,喝一口蛇湯說一聲“GOOD”。后來又唱卡拉OK,喝啤酒,教她跳舞。那個叫沈立亞的總經(jīng)理助理還捏了她屁股摸了她乳房。鬧到后半夜,別人都去王玉嬋家打“金花”,沈立亞卻悄悄摸到她床上。上床他就把她壓住,說,今天我終于見到原汁原味的美女啦。她當時是想掙脫他的,可是他很快就扯掉了她的三角褲,而且手法極老道地探到她身上,只幾下她就軟綿綿的。沈立亞吻著她說,我知道虹山煤礦的人活得不容易,你一個二十出頭的下崗女子就更不容易呀。她眼睛一下潮濕了,嗓子梗梗著,心里涌起一陣溫暖,她就讓他進入了自己。后來他又要了她一次,這次她變得很主動,而且有些渴求。完事后,她眼眍眍地問:
“你……回省城的時候,能帶我一起去嗎?”
沈立亞捧起她的頭來貼住他的臉,說:
“這次不行。我回去安排好了,專門來虹山煤礦接你?!?/p>
包巧媛推開他,驀地睜開眼睛,哽咽著說:“你如果謊我,我會瘋掉的!”
他的眼睛里有一股游動的火苗。她的面頰依舊緋紅,露出一種說不出的嬌艷,非常溫馨。
……
可是,她萬萬沒有想到,沈立亞這一去竟然兩個多月沒有捎來一點消息。
跟包巧媛一樣茶飯不香的還有魏潤華,看著包巧媛眼睛黃黃地一天天消瘦下來,魏潤華心里很著急。她也天天盼著沈立亞能把包巧媛接到城里去做事,并且,為了迎接沈立亞到來,每個星期六她都把家里的一只雞抱到包巧媛屋里去。
“小沈那天說,省城里吃不上真正的土雞。”
已經(jīng)過去兩個月,魏潤華終于對遲遲不來的沈立亞他們失望了。為了讓她早一點斷了進夜總會做事的心思,魏潤華想方設法讓她給包巧山和包少彬織毛衣。她自己也坐在旁邊繞毛線團。幾天之后,包巧媛的情緒稍稍穩(wěn)定,盡管她的針腳老是織錯,時常織了撤撤了織。但魏潤華相信,過了秋季,她的心情就會重新明朗起來。
一天,包巧媛興高采烈地告訴魏潤華:“媽,你這幾天別出門,準備一些菜,最好還有烏梢蛇燉烏骨雞,沈助理要來了,他專程來接我去省城。”
起初,魏潤華以為她從馬筱玲那里得到準確消息,也跟著激動:“那敢情好,我這就到老新莊去問一問,聽說有人燒得一窩蜂蛹,趁早買一些回來?!?/p>
中午,包少彬從矸石山挖覆煤回到家,看見碗柜里放著一盤指頭大的螞蜂蛹,還以為是準備中午吃的呢??墒强斓匠燥埖臅r候,還不見魏潤華切青椒爆炒蜂蛹,包少彬說:“巧山媽,碗柜里還有一大盤蜂蛹你可別忘了。”
“怎么會忘?我一早跑到老新莊買的。”
“怎么不炒來吃?雖說天開始冷了,可還是會壞的?!?/p>
“壞不了,等明后天沈助理他們來了就炒,用青椒炒?!?/p>
“那你別忘了先用油炸過!”包少彬沒好氣地說。
然而,事情跟上次在門后頭掛著斑鳩等李琢林一樣,魏潤華終于發(fā)現(xiàn),包巧媛的兩次等待都是重復的、徒勞的。她把油炸蜂蛹偷偷炒給包少彬和巧山吃了,到馬筱玲家去問究竟?;貋淼臅r候,若有若無的毛雨在鉛灰色的礦區(qū)上空彌漫。她在車站路牌邊遇到包巧媛。
“媽,你怎么到這兒來了?我在這兒等沈助理和玉嬋妹子呢……噢,你看他們來了,這是玉嬋在開車,這是高艷在她后邊,旁邊這個是沈助理,沈助理旁邊那個是……”
看著包巧媛全身沾滿煤污,頭發(fā)亂糟糟的,一副想入非非的神情,魏潤華的心碎了:
“巧媛,跟我回家吧,你衣服都濕了,會著涼的。還有……你以后不要整天想著去夜總會做事?!鄙焓滞鹄?。她手把著面前的泥人,露出一臉驚訝:
“媽,你,怎么可以不讓我去夜總會做事呢?”
“回去再說。”
“你先去,我想再呆一會兒?!?/p>
魏潤華很想哭,但還是忍住了。她緊緊握住包巧媛因掏挖黃泥捏車子捏泥人而糊了一層泥的手,哽咽著說:
“巧媛,跟我回家吧,沈助理怎么會來接你一個寡婦呢?你沒聽說過‘命中只有八角米,走遍天下不滿升’的話嗎?咱挖煤人終歸是挖煤人?!?/p>
“不是的,媽,昨天晚上我又見沈助理開著小轎車來接我。他回去以后重新置房子,還去西南家私城買回一套嶄新的家具,他不光是要接我去夜總會做事,還打定主意要同我結(jié)婚呢?!?/p>
魏潤華看著包巧媛神思恍惚神經(jīng)兮兮的樣子,真不忍心告訴她,王玉嬋,還有那幾個袒胸亮肚的同伴,就在前些天因為容留和強迫婦女賣淫,有的被抓,有的逃了。
其實,最早發(fā)現(xiàn)包巧媛神思恍惚的是馬筱玲。
自從玉嬋和她的同伴在寡婦樓里過夜之后,包巧媛就變得越來越不愛搭理人。首先是在衣食住行上模仿玉嬋和她的同伴,其次是經(jīng)常呆在房里,一坐就是幾個鐘頭,用泥拌了水捏一些房子車子,擺放在陽臺上,七零八落,稀奇古怪,密密麻麻。馬筱玲幾次走到她的客廳里,都聽到包巧媛沉重的嘆息和莫名其妙的傻笑。那天馬筱玲去請她起毛衣的針腳,在她身后站了一陣,竟聽到她胡言亂語,譬如“我也要去夜總會做事,我要結(jié)婚了”,“怎么死了?什么是馬上風?真死了?死在一個女人的床上?”重復最多的句子是“嘿嘿,不用多久,沈助理會來接我去省城的”。這讓馬筱玲感到很害怕,她把這些反常行為跟魏潤華嘮嗑了半早晨。
那時候,魏潤華還以為,王玉嬋她們再回虹山煤礦,把包巧媛帶到省城里去,她自然就不會再郁郁寡歡胡言亂語??伤f萬沒有想到,王玉嬋她們被抓的抓了,沒被抓的也逃了。包巧媛的“病”越來越嚴重,每天天剛放亮,她就穿著王玉嬋給她的那套連衣裙往車站去,她的小腹明顯地往前凸,顯示著懷孕的體態(tài)。若有若無的細雨在她身邊彌漫著,她站在半坡那塊形如臥牛的大石頭上,身邊零亂地放著一堆泥人,她活像神女峰一樣眺望著公路的遠方。
很快地,這一年的秋天在等候里走進了最后的日子,在不知不覺中,虹山煤礦已經(jīng)迎來景色蕭瑟的冬天。風從山谷里吹來,礦區(qū)磚墻開裂的房子和街道落滿樹葉,樹上殘留下來的樹葉子,像極了顫動著翅膀的蝴蝶。礦長提前退休把自己的公司開到省城里去以后,年輕一些的工人們不得不買斷工齡自謀生路去了,礦區(qū)對面的松樹林子里空空蕩蕩一片岑寂,連鳥兒也極少出現(xiàn)。一時半會找不到事做的礦工們閑在家里,就找來泥青把漏雨的房頂補一補,又用報紙把裂縫的墻糊一糊,然后圍著鐵皮爐子烤火。爐火的溫熱把新糊過的小屋烘得暖暖的,女主人便把塑料壺里的苞谷酒倒出一海碗,放到爐盤上燙熱,男人們便把空芯的麥草稈探到海碗里咝咝地咂著,聽著自己滋滋響的咂酒聲,竟把門外漫天飛舞著雪的日子也忘了。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