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大街上給人釘鞋,看見郵遞員長太騎著摩托車過來。長太穿一身綠色制服,手上戴著白手套。我以為他是來給我送信的,送我老婆黃小毛的信,可他來到我跟前后,只是斜著眼看我給一只涼鞋上底子。他看了一會兒,說:
順子,怎么好久沒看見你老婆黃小毛了?
我知道他這是在拿我開心。長太和我是一條巷子的,在我們那條巷子誰不知道我老婆幾個月前和人跑了?至于和誰跑了,跑到什么地方,長太不知道,我也不大清楚。但長太這天似乎存心和我過不去,看見我不搭理他,就用皮鞋蹬我的釘鞋機(jī),把我那臺靈巧的機(jī)器蹬得左右搖晃。我抬起頭看了看他,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這樣做。我轉(zhuǎn)念一想,我好賴是有過老婆的人了,不像他眼下還打著光棍,有過老婆的人是沉穩(wěn)的,遇事不急不躁的。我于是等到釘鞋機(jī)像人一樣立定,繼續(xù)給一只涼鞋上底子。
長太說,他媽的,你真是不識好人心!反正是釘鞋,為啥不把攤兒擺到濱河路上去?興許你在那里能看見你老婆黃小毛。
長太的眼睛在陽光下擠成一條縫,像一只不懷好意的貓。他說完話把臟兮兮的手套重新套在手上,沖地上吐了口唾沫,很不屑的樣子,跨上摩托車走了。
我坐在塵土飛揚的大街上,心想我已經(jīng)尋找了幾個月了,連我老婆的影子都沒見著,難道他那么輕巧的一句話,我就能看見我老婆了?我不大相信長太,因為我很早以前就討厭他。我老婆黃小毛沒有離家出走前也討厭他,一看見他騎著摩托車往風(fēng)里雨里鉆,把自己搞得泥猴似的就直撇嘴。奇怪的是,黃小毛以前不是那種人,她以前要是對人很挑剔的話,就不會成為我的老婆。
我和黃小毛從前是一個紡織廠里的工人。那時候我是一名擋車工,她比我晚上班幾年,一進(jìn)廠就給我當(dāng)徒弟。我舞弄車床的本領(lǐng)比舞弄釘鞋機(jī)要熟練、有技巧得多,這讓黃小毛佩服不已。在我的三個徒弟當(dāng)中,黃小毛最乖巧,也最討我喜歡。她給我打過飯,洗過工作服,偷偷溜出工廠大門幫我買過香煙,還允許我一邊開車床,一邊用手摸她瘦小的屁股。當(dāng)然,那都是談戀愛時的事了。等到她正式做了我的老婆,她的屁股就不再那么瘦小,而是一天天變得豐腴起來,惹得長太垂涎三尺。長太有一次問我說,順子,你能把黃小毛娶到家,是不是因為你忒會洗腳,每天夜里都端著洗腳水給她洗腳?長太還說,我要是把黃小毛的腳抱在懷里,包準(zhǔn)比你洗得仔細(xì),洗得舒服。我聽了他的話哈哈大笑。我說,我不給黃小毛洗腳,倒是她每天都給我洗腳呢,洗得又仔細(xì)又舒服。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長太當(dāng)時那毛躁、嫉妒的神態(tài)仍歷歷在目。不過我沒有誆他,我說的都是實情。黃小毛之所以從我的徒弟變成我的老婆,就是從她給我洗腳開始的。所以,我母親后來不止一次說,我這輩子倒霉就倒霉在一盆洗腳水上。
在我們的紡織廠沒有倒閉以前,我一天到晚泡在飯館里。我以為那樣的日子會永遠(yuǎn)延續(xù)下去,因此無憂無慮,時常把自己灌得醉醺醺的。我每次喝酒,黃小毛都在邊上陪著,她一邊給我倒酒一邊點煙,等到我喝得東倒西歪了,就叫一輛三輪車把我扶上去,然后送回單身宿舍。有一天夜里,我坐在三輪車上被夜風(fēng)一吹,肚子里翻江倒海,一上宿舍的樓梯就開始嘔吐,斷斷續(xù)續(xù)吐了幾層樓不說,還吐臟了黃小毛的鴨絨棉衣。我心里挺內(nèi)疚的,我想就算她是我徒弟,我也不該吐臟她的鴨絨棉衣呀!可我心里這么想著,身體早不聽指揮了,一進(jìn)門就橫躺在床上昏睡過去。睡夢中,我感覺誰在摳我的腳心。我心想誰他媽在摳我腳心,摳得我身上一陣癢癢?我迷迷糊糊睜開眼,看見黃小毛在床前坐著,面前放著一盆洗腳水,正在給我洗腳。我當(dāng)時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怎么能給我洗腳?以前我雖然拉過她的手,摸過她的屁股,趁她不防備的時候親過她,但從來沒想過她會給我洗腳。我的腳又臟又臭,平時連我自己都不愿意碰它。我半坐起身子看著黃小毛,我當(dāng)時的表情一定傻呵呵的,惹得黃小毛立即抿著嘴笑了。
我媽說了,睡覺前用熱水洗個腳,那樣睡著才解乏、舒服。黃小毛說。
我這人有個缺點,別人對我有一丁點兒好,我就會牢記一輩子。自從黃小毛給我洗過一次腳,很長一段時間,我不好意思再去摸她的屁股。當(dāng)然,我也不許車間里別的男人去摸。我想我要摸就要剝光她的衣服,把她摟在懷里,然后盡情地、得意忘形地摸。我忍不住把這個想法告訴了黃小毛。我以為她會生氣,她卻并沒有生氣,而是捂著肚子“咯咯”地笑起來。她笑得前仰后合、渾身亂顫,笑聲差點兒淹沒了機(jī)器的轟隆聲。末了,她大聲對著我的耳朵說,那樣我還是你徒弟嗎?那不是成你老婆了!她的話當(dāng)即就提醒了我。我心想是呀,她不應(yīng)該只是我的徒弟,還應(yīng)該是我的老婆?。?/p>
沒過多久,黃小毛真成了我老婆了。
我不曉得我們的紡織廠怎么一下子就倒閉了的,總之,我和黃小毛結(jié)婚不到兩年,我就不能用自行車帶著她一起去上班了,而是坐在大街上給人釘鞋。黃小毛給一家保險公司去跑業(yè)務(wù)。我白天坐在街道上,經(jīng)常碰見從前在一個工廠里的熟人。他們說,順子,你可得把你老婆看緊點,再不看緊她該和別的男人跑掉了。她那么年輕漂亮,怎么甘心跟著你個釘鞋的?我對這樣的說法不以為然。黃小毛盡管早出晚歸,但哪天夜里不給我洗腳,不洗了腳和我睡到一張床上?她明明是我的老婆,怎么可能和別的男人跑了呢?可是懷著這種奇怪想法的人還真不少,連長太都時常騎著摩托車,在大街上追逐黃小毛,好像她是一只任人獵取的兔子。黃小毛對我說,長太他到底想干什么呀!整天臟兮兮的還愛跟在我后邊,像個民工!我聽了這話眉開眼笑。我想我雖然是個釘鞋的,可黃小毛畢竟是我老婆,怎么著也不會對別人動心。
我這樣高興了沒有多少日子,黃小毛突然就失蹤了。
我母親本來就不大喜歡黃小毛,認(rèn)為她不是個踏實過日子的人。黃小毛和人跑了,她趁機(jī)慫恿我說,我早就看出來她是個不安分的,跑了也好,讓你舅舅給你重找個老婆。我舅舅在一個劇團(tuán)里拉二胡,時常走鄉(xiāng)串戶演出,在我母親眼里他屬于見多識廣的一類人。我不同意我母親的話,我說這年頭上哪兒找肯給我洗腳的女人去?她肯給我洗腳,注定一輩子都是我老婆!
老實說,黃小毛出走的這幾個月里,我沒少到處找她。她自從跑了保險,生活仿佛和我隔了一堵墻,她認(rèn)識的人我都不認(rèn)識,人家也不想和我認(rèn)識,我到那些人跟前去打聽我老婆,他們的臉就板得像冬天的一塊冰。我明知道長太這天可能在捉弄我,但一想起黃小毛,一想起她那盆熱氣騰騰的洗腳水,我還是忍不住第二天來到濱河路上。
濱河路上的那個小區(qū),當(dāng)年是我們城里有錢人的宮殿,住在里面空氣又好,又能看遠(yuǎn)處的風(fēng)景。只是那時候有錢人并不多,我坐在小區(qū)門口老半天也看不見一個人影。為了能找見黃小毛,我給前來釘鞋的人一律不收費,算是給自己積德行善。事實上,我三天來只給一個人干活,給一個中年婦女一連補了三雙皮鞋。她因為我的免費很不好意思,但家里的破鞋又多,到第三天,她拎著一雙鞋走出小區(qū),在大門口猶豫再三,最后還是決定去找別人。我大聲在后邊喊他,追過去硬是把鞋從她手中奪過來。我說,我閑著也是閑著,有活干正好能消磨時間呢。她說,你這小伙子一看就是個好人,好人都會有好報的。
人們無意中隨口說出的話,常常會像預(yù)言那樣應(yīng)驗。就在中年婦女離開不到一根煙的工夫,我猛然就看見黃小毛了。
起先,我看見一個梳著大背頭的男人從小區(qū)里出來,挺著肚子,胳膊上挽個女人。那女人向這邊走出三兩步,我馬上認(rèn)出是黃小毛。她的頭發(fā)染成了棕紅色,穿著一身裙子,露出來的兩截胳膊像透明的白玉,和那個氣宇軒昂的男人走在一起,她看著又自在又愜意。我一時間都有點懷疑她不是我老婆了,這還是那個夜晚給我洗腳、掖被子,在我下巴底下說著亂七八糟的夢話的黃小毛嗎?她怎么和那個男人走在一起,比和我要般配得多?簡直就是天成地造的一對!
我坐在一片樹陰下吃驚地張著嘴巴,幾次想喊她的名字,喉嚨里卻像卡著一顆雞蛋,怎么努力也發(fā)不出響聲。我以前從來沒覺得黃小毛有那么神氣,那么好看,穿上漂亮衣服是那么招人喜愛。我不敢看她了,低下頭打量她身邊的男人。男人西裝革履,長得白白凈凈,更叫我自慚形穢。他們緩步從我身邊走過去,皮鞋敲打水泥地面的聲音又亮又脆。一股陌生的香味還從黃小毛的衣服上飄下來,鉆進(jìn)我的鼻子,弄得我鼻子里又癢又酸。
我始終不敢抬頭,兩只手慌亂地拾綴地上釘鞋的家當(dāng)。我把釘鞋機(jī)扔進(jìn)一條蛇皮帶子時因為用力過猛,蛇皮帶子里發(fā)出一聲刺耳的尖叫。我嚇了一跳,提起蛇皮袋子朝馬路的另一頭走。我能感覺到黃小毛回頭看了一下,她一定神情一愣,立時呆在那里。我不敢回頭,疾步往前走著。我看見白花花的陽光在眼前直晃,面前的柏油馬路像一條永遠(yuǎn)走不到盡頭的皮帶。我急得眼淚奪眶而出了,看不清前方的路,也不知自己究竟要奔向何方。
那天傍晚時分,我正悲傷地躺在床上,門外響起敲門聲。
打開門一看,是黃小毛回來了。
她沒有我想象的那么尷尬,手里提著大包小包,像外出旅游了一趟。我母親一看見黃小毛就坐在客廳里哭,哭得傷心欲絕。她邊哭邊數(shù)落說,我怎么就那么命苦!你爹死得早,又要了你這么個兒子,好像八輩子沒見過女人,是個女人你都肯收留到家里!
我理解我母親的傷心。我母親以前是街道辦事處的一名干部,在我們那條巷子,曾經(jīng)也是有頭有臉的。我老婆和人私奔的事讓她很丟臉,她希望我能像個男人,把黃小毛趕出家門,或者至少也狠狠地訓(xùn)斥一頓。
我和黃小毛呆在另一間屋子里,聽著我母親一浪高過一浪的哭聲,也想和黃小毛說點什么。黃小毛不在身邊的時候,我一想她就咬牙切齒,怨恨的話像草一樣在腦子里瘋長??裳巯乱豢匆娝?,看見她費力地從別人家給我拎回了那么多東西,我心里就原諒她了,所有的怨氣都煙消云散了。
夜里,我忐忑不安地坐在床上,把兩條腿吊在床邊。我等著黃小毛給我做點什么。我想雖然她撇下我走了幾個月,但如果還給我做那件事兒,說明心里還有我,否則,就真不是我的女人了。自從我們結(jié)婚之后,我一直喜歡用這種方法來驗證我們的愛情。
在我等待的工夫,廚房里發(fā)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不一會兒,黃小毛端著一盆熱水進(jìn)來了。我母親也跟了過來,她站在黃小毛身后用手指著我說,天底下哪有你這么沒出息的男人?難道洗腳水是迷魂湯?你喝了迷魂湯就迷糊,就中邪,就不分東西南北?我那時已經(jīng)坦然地閉上眼睛,等待黃小毛對我的又一次伺候。我心里直笑我母親,我哪里會被一盆洗腳水迷惑?我一閉上眼就想起濱河小區(qū)那一幕,那一幕早把我給擊垮了。黃小毛撇下好日子不過,趕回來給我洗腳,這是我的福分,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樣有這個福分。
黃小毛這次回家以后,我心里挺感激她。我回報的方式只有一種,就是更加拼命地釘鞋。我認(rèn)為想開個紡織廠讓黃小毛仍舊給我當(dāng)徒弟,整天跟在我屁股后頭,那是一點可能都沒有了。唯一的可能是我把鞋攤兒開成門店,最好能開成連鎖店,讓我們的日子盡快好起來。當(dāng)然,這不但得靠力氣,還得靠時間和耐心。我擔(dān)心黃小毛沒有這個耐心,躺在夜晚的床上,我一遍又一遍地展望我們的未來。我說,等滿大街都有了我的連鎖店,我就想辦法給你買一輛面包車,到時你就不用騎自行車,而是開著私家車去跑保險了,再也不怕長太用公家的摩托車眼紅你了。我對于未來天花亂墜的描繪只持續(xù)了一年。
一年過后,黃小毛在一天清早出門去,再沒有回來。
我母親年老后眼淚比雨水還多,每次看見我收了攤兒孤孤單單回家,就禁不住淚水漣漣。她說,你該給你找個女人了,沒有女人你過的這叫什么日子嘛!我說我不是有老婆嗎?我一個女人都養(yǎng)活不了不能再找個女人!我母親很無奈,找來我舅舅做我的工作。我舅舅說,黃小毛不是你老婆,她是一只鳥,你以為她是你老婆可她還是一只鳥,你籠不住她。
我說,就算她是一只鳥,也是一只愛給我洗腳的鳥,等我把好日子給準(zhǔn)備好,她遲早會飛回來。
我仍然坐在大街上給人釘鞋,好幾次碰見長太,他再沒有走過來蹬我的釘鞋機(jī),我就知道黃小毛這次一定走得很遠(yuǎn)了。
黃小毛在的時候,我沒有錢給她買面包車,她走了半年之后,我終于花五百塊錢買了輛報廢面包車的蓬子撐在街道上。這樣我坐在里面釘鞋,冬天就不會感覺到太冷,夏天也不再那么熱了。
在我們結(jié)婚的第六個年頭,黃小毛又回來了。
那時我已經(jīng)在巷子口蓋了一間臨建房,雇了四個工人,把鞋攤變成了紅火的擦鞋店。我心想黃小毛回來得真是時候,她不用再辛苦地往外跑了,可以站在柜臺后邊輕輕松松地收款了。但黃小毛從回家的第一天起,旁邊就站著個男人。黃小毛說,他們是生意上的伙伴,一起在城里要做大生意。黃小毛還說,靠你掙那點錢能干什么?一個月的收入不夠我保養(yǎng)這張臉。我不明白為什么我母親越罵她不要臉,她反倒越重視自己的臉。是不是正因為我母親的辱罵,才讓她感到了維護(hù)臉面的重要性?
她帶回來的那個男人時常三更半夜給我家打電話,把黃小毛從我的被窩里叫走。我感到很生氣,把這事告訴了店里的一個顧客。他也是我們巷子的,據(jù)說是個詩人。他聽了我的事后問我,你認(rèn)為你老婆還愛你嗎?我說,每天都給我洗腳!他痛苦地閉上眼想了一會兒,他說,夫妻?洗腳水?他搖了搖頭,最后什么也沒有告訴我。街坊鄰居們在背后笑話我,長太甚至說,黃小毛已經(jīng)不是你老婆啦,不曉得是誰的老婆!經(jīng)過這些年的教訓(xùn),我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黃小毛的事情,別人知道的總比我要多。但我還是不相信這些話,更相信自己的感覺。黃小毛白天在外面奔忙一天,晚上回家不管有多晚,都要把我的腳從被窩里拉出來,用清水洗得干干凈凈。難道這還不是我老婆?這樣的待遇除了我,誰還有資格享受?
黃小毛和那個男人在我們的城市里奔忙了三個月。三個月過后,我發(fā)現(xiàn)男人的西裝變得皺皺巴巴,料定他的生意不會成功。我希望他早點滾蛋,不要用沒準(zhǔn)兒的事情再引誘我老婆了。后來,他果然灰溜溜地走了,但臨走又沒忘帶走了我老婆黃小毛。
我舅舅這次來到我家后,一坐進(jìn)沙發(fā),就把腦袋夾在兩條腿中間。我看他那樣坐著難受,就提醒他把腦袋抬起來,不要扭了自己的脖子。我舅舅臉色鐵青,歪著腦袋罵我說,黃小毛把親戚朋友的臉面給丟盡了!連我這張老臉也給丟盡了你知道嗎?!這回你該死心了吧?!
我看著我舅舅,嘴上沒說什么,心里卻在想,這事怎么能怨黃小毛?如果她和那個男人把生意做成了,自然就不會走了,要怨也得怨那個晦氣的男人。
我舅舅又說,黃小毛愛糊弄你,你看來也愛被糊弄,不過你記住,她就是給你洗上兩輩子腳,這輩子也不是你的女人!我這幾天就給你介紹個在超市上班的,你先談著,談成了就結(jié)婚。
我說,黃小毛雖然不在家,可還是我老婆,我要是背著她和別人談對象,算不算找情人、包二奶?
我舅舅罵我道,你他媽別再犯傻了!這事就這么定了。
長太和我店里一個擦鞋的姑娘搞上了對象,我知道后很支持他。他不是老暗戀我老婆嗎?看來這家伙終于死心了。我對長太說,你一個滿大街跑著送信的,以后不要再念想我老婆了,找個擦鞋的多好,擦鞋的才能和你踏踏實實過日子。長太同意我的看法,他憨憨地沖我一笑,對我說,那是那是,我不能像你,這輩子找了個愛飛的鴿子……
長太的話讓我很受傷。長太眼下一點也不敢小瞧我了,但是這句話還是讓我很受傷。我有時候就想,黃小毛想過的那種生活,我大概這輩子也沒能力給她,所以她才三番五次往外邊飛。興許我舅舅的話是對的,我是不能再等她了,我得為自己打算,找個能實心實意和我過一輩子的。
我舅舅介紹給我的姑娘叫韓婷婷。我怎么看都覺得她和我不像一家人。我問韓婷婷,我說韓婷婷你今年多大了?韓婷婷說,我今年二十五啦。我又問,你今年二十五可我都三十三了,我比你大那么多,我們能成嗎?韓婷婷說,可以,只要你真心實意愛我,我就會考慮嫁給你。我問,怎么才算真心實意愛你?她說,比如凡事都讓著我,不惹我生氣,對我父母和對你父母一樣孝敬,每天晚上都哄著我睡覺,還要給我洗腳……韓婷婷是個喜歡唱歌的姑娘,會唱很多流行歌曲。在她唱過的歌曲中,我記憶最深的是這樣一首歌:親愛的/我希望當(dāng)我們年邁/番茄汁在/親愛的你也在/我們一起喝番茄汁/吃泡菜……
這首歌把我感動了,我每天哼著它打開店門,坐在暖洋洋的柜臺后邊。我的店鋪里響起“唰唰唰”的擦鞋的響聲,我嘴里仍然哼著這首歌,覺得這些是世界上最美妙的聲音。我上班時哼著它,下班后也哼著它,韓婷婷也被感動了。她問我說,你會像歌里唱的那樣愛我一輩子嗎?我看著韓婷婷,眼睛里水汪汪的。我想誰肯和我一起過喝番茄汁、吃泡菜的日子,我就愛她,愛她一輩子,給她洗一輩子腳。
我這樣想著,感覺我已經(jīng)愛上韓婷婷了。
我在春天飄揚的柳絮中開始謀劃新生活。我用幾年積蓄按揭了一套房子,給新房里添置的各種各樣的物品,連我自己都眼花繚亂。我喜歡和韓婷婷一起為新房買東西,她的眼光叫我羨慕,也讓感到了自己的老舊和落伍。我因此不再反對她挽著我的胳膊,和我一起走在大街上。我的新生活已經(jīng)降臨了。我想,等新房的窗戶上安裝好窗簾,我就可以美美地和她睡到一張床上了。
新房安裝完窗簾那天,我異常興奮,帶著韓婷婷下樓去吃飯。剛走在小區(qū)的路上,大老遠(yuǎn)看見長太騎著摩托車過來。長太把摩托車在我前邊停下,車的后座上跳下個人,我一看,是黃小毛。我最少有三年沒有看見黃小毛了,差一點沒認(rèn)出她來。她變得又黑又瘦,像大病了一場,雖然嘴上涂著口紅,看起來卻一點也不精神,顯得又憔悴又邋遢。
長太說,我不想帶她來找你,可她非要見你不可,我沒有辦法,我實在沒有辦法!長太說完話白了黃小毛一眼,很不高興地掉轉(zhuǎn)車頭走了。
她是誰呀?韓婷婷拽著我的胳膊問我。
我看見黃小毛不大自然地站在馬路上,從包里抽出一張紙巾,輕輕地擦著鼻子。她的鼻子上滲出不少油漬,上面還長了幾個雀斑。
她到底是誰呀?找你干什么?韓婷婷不停地追問我。
黃小毛干咳了兩聲,顯得有點裝腔作勢。她咳完馬上用紙巾捂住嘴向我走來,她一邊擦自己的嘴巴,一邊把肩上的挎包摘下來。我感到肩上壓來千斤重?fù)?dān)。她把包掛到了我肩膀上。
韓婷婷這時似乎才明白過來,對我怒目而視。我躲避開她的目光,她生氣后一甩頭發(fā),扭身向大街上跑去了。
黃小毛說,走,我們回家去吧。
我站著沒有動。我說,我有老婆了,你看我馬上就該結(jié)婚了。
黃小毛看著我,嘴角一撇笑了。她說,你個傻瓜!我們還沒離婚呢,別人憑什么給你當(dāng)老婆?走吧,我們回家去!
她說著話拉了拉我的衣襟,又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一時間感覺她的話似乎有些道理,就糊里糊涂在前面帶路,和她穿過幾棟樓宇來到新房。她進(jìn)門后在房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她轉(zhuǎn)了一圈后坐在沙發(fā)上,對我說,你這幾年有點長進(jìn),東西雖然買得不算太好,大體都還行,還算有點眼力。聽她的口氣,這些好像專意是為她準(zhǔn)備的,她現(xiàn)在進(jìn)行了寬宏大量的驗收。她從沙發(fā)上起來,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正得意地喝著,我舅舅的電話打過來了。
我舅舅說,李來順,你他媽真是個混蛋!黃小毛會那么好心回來看你?她一定折斷翅膀飛不起來了,要不然她會回來看你?你如果不想把你媽活活氣死,就立即把她趕走!
我舅舅的嗓門很大,我擔(dān)心黃小毛聽得清清楚楚。我忽然也想起來了,黃小毛這次回家后兩手空空,不像以往那樣帶很多新奇的玩意兒,一進(jìn)門就給我顯擺。她或許真是把生活過得破敗不堪,這才跑回來了。如果真是那樣,我怎么能忍心把她趕出去呢?
聽了我舅舅的話,黃小毛臉色陰沉下來。她一生氣就陰沉著臉,用牙齒去咬下嘴唇。我看見她的嘴唇本來就干得厲害,生怕她把自己的嘴唇給咬破了。我說,我舅舅老了,你別和他計較了。
但這個電話還是搞得黃小毛情緒敗壞。她在沙發(fā)上坐不住,煩躁地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后來走進(jìn)臥室,看見了臥室里那張寬大無比的床。那是我為韓婷婷準(zhǔn)備的,黃小毛如果晚回來幾天,我就會和韓婷婷躺到這張床上?,F(xiàn)在,黃小毛一挺身躺了上去,她舒服地伸了懶腰,又喘了一口氣,仿佛才從剛才的沮喪中解脫出來。
為了趕回來看你,我坐了一夜火車,都要困死了。她說。
她說完話突然用一只手支起脖子,在床上看著我說,來順,給我洗個腳吧,我媽以前說過,睡覺前用熱水洗個腳,那樣睡著才解乏、舒服。
這時我母親的電話打過來了。我母親的聲音隔著幾條街傳過來,像她的腳步那樣緩慢乏力。她說,你等著吧,你和黃小毛沒享過什么福氣,就等著和她受一輩子罪吧!你什么時候才能像個男人,才能像個男人???!
她說著話在電話里號啕大哭。我知道我沒法安慰我母親。黃小毛怎么說也給我洗了那么多年腳,她現(xiàn)在要我給她洗一次,這不算過分。我母親一直希望我能像個男人,我也希望自己像個男人,我們的想法一致,效果卻永遠(yuǎn)無法吻合。
我當(dāng)初給新房里安裝太陽能熱水器的時候,那個安裝的小伙子告訴我說,只要地球不毀滅,太陽不爆炸,我保證你家永遠(yuǎn)都有熱水用?,F(xiàn)在,我很方便就給黃小毛打了一盆熱水。像她以前那樣,我用一根指頭伸進(jìn)水里,試了試水溫,然后把一盆水端到床前。
黃小毛閉著眼疲憊地躺在床上。窗臺上飛來兩只鳥,嘰嘰喳喳地鳴叫,它們嘹亮的叫聲絲毫沒有打擾她,她依舊閉著眼睡著。我把她的腳從床上搬下來,幫她脫掉襪子。她的腳不像我的腳那么臭氣熏天,我抱在懷里像抱著兩條光滑的魚。我剛把兩條魚投進(jìn)水里,它們立即活蹦亂跳起來,快活地在水里游動,隨后一個纏繞住一個,我怎么使勁也掰不開了。
我聽見床上有一種響聲,搞不清那是什么響聲。我以為黃小毛已經(jīng)睡著了,可這時才發(fā)現(xiàn)她盡管閉著眼,眼皮底下卻有什么東西在快速躥動著。不一會兒,那東西沖出眼皮,像溪水一樣從眼眶里流出來了。
責(zé)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