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從哪一刻起,河水在這里俏皮地拐出一個很大的彎子,平白地侵吞了一大片岸灘。站在遠(yuǎn)處高高的土坡上朝這邊觀看,河灣向外蔓延的弧線極像孕婦朝岸邊緩緩?fù)Τ鋈サ囊粋€便便大腹,優(yōu)美傲氣卻又顯得十分的慵懶。
河里漸漸就沒有了水,眼看要干涸了,卻日積月累地在彎子這里沖澆出一片相當(dāng)開闊的沃地,種西瓜是再好不過了。河灣這一帶也許有人種過瓜的,當(dāng)然,那該是早年間的事情了。這里如今已經(jīng)荒蕪了,除了空余著兩間很低矮的大概是用作看瓜棚的土屋子之外,剩下的便是大片大片的蘆葦叢和葦子湖。兩間屋子一直閑著,沒有門,連窗框子也被什么人給拆走了。破舊的廊檐縫里成了麻雀們的棲息地,成天價鉆進(jìn)來又竄出去,倒是很快活繁榮的景況。屋子里面的炕也塌了幾處,四圍的墻壁薰得黢黑黢黑的,泛著某種類似于瓷釉般的光澤。附近的娃娃們沒少在這里玩耍和做過“家家”,就是一些在外面干活干累了的大人,也偶爾會鉆進(jìn)去避避雨休憩一陣子或吸上兩鍋子旱煙解解乏。忽然有一天謠傳在這矮屋里吊死過一個人,還是個女兒家,惶恐之余人們也就不敢再進(jìn)去歇緩了。
風(fēng)中來,雨里去,十多年一晃而過,河灣里的兩間矮屋子一直經(jīng)受著無邊的寂寞,很少有人問津,葳蕤的蘆葦和雜草幾乎快把它湮沒了。那年秋末,人們驚訝的目光最先是被一炷從河灣方向遲緩地升到天空上的青煙所吸引。那時候正是傍晚時分,秋風(fēng)一陣一陣吹過來,開始發(fā)白的蘆花在河灣里隨風(fēng)搖曳,發(fā)出簌簌的聲響,仔細(xì)一聽,猶如一群野兔在干草叢中持續(xù)奔跑。野煙的氣味正是被風(fēng)一縷縷送到莊子上來的,還有那些簌簌作響的蘆花和細(xì)密的葦葉相互摩挲出的沙沙聲,好聽極了,一切是那樣和諧,又是那樣清澈和樸素,這是人們多少年來早已習(xí)慣了的一切。接下來,人們還是陸續(xù)發(fā)現(xiàn)了一些變化或事實:河灣里的那兩間廢棄已久的矮屋前整天有了晃動的人影兒,而且,他們似乎并沒有很快離開的打算,窗戶上蒙上了一方塑料紙,門口掛了一面草席簾子,屋頂上的雜草和門前半人多高的蘆葦子被鏟得干干凈凈的,屋前豁然平整出一片不小的院子。每天的晌午和黃昏時分都會有濃濃的青煙從這個地方靜靜地升起來,煙霧升到半空中就悠然不驚地飄浮著,裊裊娜娜的樣子,很長時間都不肯輕易消散。
沒過幾天,人們就得到了更確切的消息,住在河灣里的原來是兩個做彈棉花網(wǎng)棉套生意的外鄉(xiāng)人,一老一少,是父子倆。父親五十出頭,禿頭,駝背,瘦癟癟的一個身子,兩只眼窩時常懸著渾濁的淚,他看人時的眼神很蒼茫和渺遠(yuǎn)的樣子,總皺著個眉頭。兒子也就二十四五歲,頭發(fā)剃得很短,毛茸茸的,身板兒卻是又厚實又直溜,不愛多說話,也不怎么拿眼睛瞅人,只知道悶聲悶氣地跟在父親旁邊做事情。他們用來彈棉花的工具很像一只巨大的弓錘,上面繃著很結(jié)實很有彈力的繩子。他們把白天從附近莊子上收來的那些舊棉套拆散了,平攤在那面炕的席子上——塌了的炕早已經(jīng)被他們修整好了——然后用那弓子在棉絮上面一下一下邦邦地彈著,十分投入的架勢。那些深藏在棉絮中的灰塵和細(xì)小的纖維物就騰空而起,棉絮在炕席上很有節(jié)奏地跳躍,嗆人眼鼻的白灰如煙霧般在屋子里彌漫開來。一床棉絮彈下來,這一老一少全都蒼白著,雪人一樣,就連眼睫毛眉頭和鼻孔都是白的,乍眼一看,仿佛隔著一個蒼茫的世界。
那些趕集的人通常是沿著河的方向一路朝上游去的,他們都要經(jīng)過河灣和那兩間矮屋子,有時走累了會到彈匠父子的門前,并不是來送什么急用的活兒,只是想閑坐一會兒,或者,跟主人討碗水解渴。父親從不吝惜,對待客人一樣招呼大伙兒,都給滿滿地沏上一罐子茶,請他們吸自制的紙煙卷,跟他們閑拉一陣子家長里短,讓路人舒舒服服地在這里歇了腳再趕路。這樣一來,生意反倒更加紅火,有的人又趁去趕集的工夫順便就將自己的活兒給捎來了,而且,這種活兒多半是不急的,可以存放著慢慢干。入冬以后,這父子倆就不怎么到莊子上收活了,光積攢下來的棉花就夠他們忙乎一陣子呢。
這一天跟往常一樣,父子倆正在屋里面忙著手中的活兒,一個年輕女人氣吁吁從外面掀起簾子怯怯地站在門口,目光朝父子探詢著,手里拎著一只很小的花布包袱。她說自己身上冷得急,想要碗熱水暖暖身子。后來要離開的時候她才告訴他們自己名叫月梅,家就住在河灣這一帶。此時已是天寒地凍的臘月天,前來討水喝的路人極少,父親見這女人確實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看上去身上的衣服又很單薄,而且,她的鼻尖嘴唇和兩只臉蛋都凍得又紫又亮,眼角閃著霜花,自打進(jìn)門后身體一直不停地抖顫著,像是得了重傷寒。父親就趕緊把她讓進(jìn)屋里又給兒子使眼色去幫她弄碗熱水來??墒?,碰巧壺里的開水喝光了,還沒來得及煨上新的。父親就不無歉意地說姑娘你若不嫌棄,灶火上還煨著中午下面時剩的面湯,熱乎著呢你先喝兩口吧。月梅把罩在頭上的粉紅色棉圍巾往后抹了抹,兩只粗黑的辮子和有些凌亂的劉海兒露出來。她接連感激地點了點頭,說怎么著都行。兒子就給她盛了滿滿一碗面湯,的確還冒著熱氣呢,兒子還在湯里調(diào)了幾滴辣椒油和醋。月梅接過去用雙手捧著碗一口氣喝了下去,說真香啊。喝完面湯她抿了抿嘴唇,氣色比先前好多了,但她似乎沒有立刻就走的打算,她就在灶火跟前很謹(jǐn)慎地烤著火,兩只手輕輕地互相搓揉著,手指發(fā)出紅潤的光澤,她很陶醉的樣子,并扭過頭不時看著正在忙碌著的父子倆,目光中透著一份羨慕。
也許是因為女人還在屋子里的緣故,而屋子里的灰塵著實太濃了,父親只好暫時放下了那只彈棉花的大弓,兒子還在一邊埋頭網(wǎng)著棉套。父親坐在炕沿邊默默地點上一根煙卷抽起來,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跟她搭著話。一開始,月梅還只是支支吾吾的,多數(shù)時候她都是輕輕地點頭或搖搖頭。后來父親就揣測著問她,姑娘八成是回娘家去吧,娘家離這兒遠(yuǎn)不遠(yuǎn),這么冷的天咋也不穿厚一點,家里都有些啥人……月梅就是在這時突然用雙手緊緊地捂住臉嗚咽起來,父親被嚇了一跳,以為是自己在什么地方說錯了話,惹得姑娘難過。兒子也一愣神,直起腰身一眨不眨地盯著站在灶火邊的女人。父親丈二和尚似的摸不著頭腦,好說歹說勸了一陣。月梅只是一個勁拿手背一下一下抹著眼睛鼻涕,很傷心的樣子。父親完全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就吩咐兒子再煨上一壺水,好給姑娘沏碗熱茶喝。可是,兒子剛剛把水灌滿,月梅就連聲說著感謝的話要走了,怎么勸也留不住。臨走前,她把圍巾從脖子上摘下來,重新遮好了頭臉,系得緊緊的,只露出兩只濕潤潤的大眼睛沖父子倆含蓄地笑了一下,那笑容看上去卻又慘兮兮的,畢竟剛剛哭過的,使人不忍心去多看一眼。月梅出門以后很快就消失在呼呼的冷風(fēng)里了。父子倆依稀看見女人是穿過屋后的蘆葦叢走遠(yuǎn)的,干枯的蘆葦在她的身影里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響。父子倆相互看了看,誰也沒說話,返身進(jìn)屋里繼續(xù)埋頭干活兒。
要說起來,人們的確已經(jīng)多年沒有見過這樣溫暖的景象,尤其是彈匠彈動棉花時發(fā)出的邦邦的有力聲響,和他們走村串巷的路上嘴里不停的吆喝聲,這些都是久遠(yuǎn)而又溫馨的記憶。家家戶戶的女人都變得異?;钴S,她們把積蓄了多年又舍不得用的棉花取出來,或者,將早就塌氣僵死的舊棉被拆了,取出棉胎一并送到這對外鄉(xiāng)父子的手中,她們做夢都想在過年的時候能蓋上一床嶄新蓬松的棉被——之前為了能蓋上這樣的被子她們不知道在太陽地里將自己的被子用錘棒拍打過多少遍了,可都無濟(jì)于事。若是想給兒女們預(yù)備嫁妝和喜褥喜被,她們更得爭先恐后,生怕送得遲了而貽誤良辰吉日。
河灣一帶有六七個莊子,相距都不是很遠(yuǎn),生產(chǎn)隊的時候還曾以河灣一隊河灣二隊命過名的,河水那陣相當(dāng)充沛,莊子之間被一條流淌的大河阻隔在彼岸和此岸。都說是遙遠(yuǎn)的上游地區(qū)因為濫砍濫伐造成嚴(yán)重的水土流失,日子一長就把這河給毀了,可河灣一帶并沒有什么人深思過這類問題,偶爾提及也不過是無謂地嘆息兩聲。好端端的一條河,現(xiàn)在僅剩河底中央的一線清水緩緩逶迤流動著,說是河,其實遠(yuǎn)不及一條小溪的水勢急湍。河床大面積裸露出來,大大小小的卵石沙礫在陽光的炙曬下迸射出耀眼的白光。附近莊子上誰家若是想建新屋或砌豬圈圍墻什么的,才會聚集些男人到河里攢勁地篩上幾天石子,然后再用手扶拖拉機(jī)突突地送往家里應(yīng)急。每年到了端午節(jié)的頭兩天,河灣里還是會熱鬧一陣子的,女人們領(lǐng)著孩子紛紛鉆進(jìn)茂密的蘆葦叢中劈粽葉,這時候的蘆葦會生出寬大青嫩的葉子,用這種綠葉包江米粽子是再好不過的。這種時節(jié),蘆葦叢里常常會有機(jī)敏的野鴨子出沒,它們在蘆葦叢中綠瑩瑩的湖水里鳧來鳧去,惹得娃娃們一聲一聲地尖叫著??扇羰窍胱プ∷鼈兡蔷屠щy了,因為這些鴨子不但水性良好,還會飛得又高又遠(yuǎn),娃娃們也只能望塵莫及。
雖說眼下早已過了時節(jié),女人用不著來這里采摘粽葉,野鴨子也飛到遙遠(yuǎn)的南方去越冬了,可這對外鄉(xiāng)父子倆和他們所操持的營生,無疑又給附近的大人娃娃帶來了些新奇。事實上,集市里就有專門用來彈棉花網(wǎng)網(wǎng)套的機(jī)器,但人們還是有些信不過,都覺得機(jī)器這東西太瘋野太沒人情味了,會把他們好端端的棉花撕扯得七零八碎失去了柔韌,他們覺得用機(jī)器制出的網(wǎng)套必定跟破魚網(wǎng)似的,非但不經(jīng)用,還會染上一股子機(jī)油味,夜里蓋在身上無論如何是睡不踏實的?;谶@樣的思考,人們對這一老一少手工彈匠充滿了信任和敬仰,特別是女人,她們打心眼里為這一對外鄉(xiāng)父子的到來感到溫暖。
這父子倆一看就知道是吃過苦的,干起活來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別看父親成天緊縮著個眉頭,卻是個非常熱心和隨和的人。因為兒子不愛說話,見了生人還常常面紅耳赤,到莊子上攬活全得靠一張嘴,父親的確很會吆喝,把一聲聲“彈棉花網(wǎng)網(wǎng)套來”有板有眼地唱念出來,跟大戲里的老生一般,后面拉出很長的一段兒尾音,加上他特殊的外鄉(xiāng)口音,這吆喝聲聽起來就別有一番滋味,很惹人的耳朵。每逢這時候,女人們不管手里正忙著什么活計,都要急猴猴地撂下,一個蹦子從家院里奔出來,迎上前問這問那,問外鄉(xiāng)父子倆的手藝咋樣,問價錢多少。
父親呢,一直陪著笑臉,這時的眉頭稍微松展開一些了,比他年長的,他一律稱呼大嬸大娘,明顯比自己歲數(shù)小的又都管她們叫做大姐或小妹,女人們聽得順耳,邊詢問著一些她們感興趣的話題,還不時地拿眼睛的余光打量立在父親身邊的年輕人。有時候她們也會好奇地問一句,那他是你徒弟呢,還是你的娃子?生得跟個白面書生一樣。父親急忙賠上更豐富的笑容,說家里窮啊,他娘又走得早,書沒念成就跟上我出來闖蕩了。人們聽了就不便再去刨根問底,心里卻悄然平添了幾分同情,想一想這世上心酸的事情原本都有相同的地方。所以,本不是很急的活兒也出于某種善良的考慮積極地交付給這爺倆了,一樁買賣也就在說說笑笑之間成了一半,剩下的事情便是由這爺倆拿回去細(xì)細(xì)地彈密密地網(wǎng)制了。
幾個莊子上的人都知道在河灣的矮屋里住著這一老一少兩個彈匠,很多人寧愿走上一段曲曲折折的土路親自上門把自己的棉花或舊絮送來加工。不管什么時候,父親總要讓兒子停下手里的活先給上門來的客人沏碗茶水喝。茶是最普通的磚塊茶,是父親從集市上捎回來的,兒子提前把茶葉敲碎了裝進(jìn)袋子里并掛在墻上的木楔子上慢慢用。前來送活的人多半是腿腳走得乏了,并不客氣端起茶碗就咕咚咕咚地喝,喝完了也不立時起身走,身上發(fā)著虛汗呢,坐在門外的石頭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屋里干活的人扯著閑。這時,父親往往也會停下手里的事情,把自己從老家?guī)н^來切好了的煙絲取出來,捻上兩撮,用包棉花的草紙卷上兩根煙卷,坐在門口跟來客一起分享。煙一抽,話就多了,天南海北地聊敘,父親有時候也不打自招地說起老家的事說自己年輕的時候說老婆和兒子,有時候說著說著就突然止住了,哽咽了似的,好長時間不再出聲,蒼老的目光透過裊裊煙霧朝遠(yuǎn)方漂移而去,像是若有所思,又仿佛只是在一味地發(fā)著呆。
父親和客人在門外抽煙扯閑的時候,兒子并沒有停下手里的活,邦邦地彈著,或靜悄悄地將彈好的棉花用絲線網(wǎng)了起來,動作十分嫻熟,絲線走得又細(xì)又密,甚至比父親的活兒還要麻利和精細(xì)。等父親送走了客人,他已經(jīng)完成了一只網(wǎng)套。兒子走出來蹲在門口很響亮地擤鼻涕吐痰,這往往需要很長時間,好像鼻孔和嗓子眼里也被什么東西給網(wǎng)住了似的,怎么也擤不清爽。父親看著兒子痛苦的樣子,心里頓時泛起一絲難過和無奈,默默地擦著兒子沾滿白毛絮的身體進(jìn)屋里干活去了?;蛟S,在自己兒子面前,父親總是不善表達(dá)。
一場大雪過后,那女人竟又來了。那時父子倆攬接下來的活兒已基本干停當(dāng)了,父親正打算帶著兒子回趟老家去過年,但他們必須得等那些活兒的主人來把網(wǎng)好的棉套取走才可以離開,這是干活的規(guī)矩。而叫月梅的年輕女人就是這時候再度出現(xiàn)的。
那天父親到集上去了,傍晚時還沒有趕回來,只有兒子一個人貓在屋里。月梅進(jìn)屋就從自己隨身帶來的藍(lán)花布包袱里取出一摞燙面餅,看起來黃亮黃亮的。她說上次多虧了他們,要不是能在這里喝上一碗熱湯,恐怕自己那天真就病倒了。兒子平時不多言語,而這時卻要獨自面對一個年輕女人,心緒便顫顫的,有點慌張,尤其是一想起那天她莫名其妙地在這里哭過一場,他更是六神不定的樣子。好在月梅并沒有像上次那樣,相反,她倒主動向他問一些自己想知道的事情,比如,家鄉(xiāng)在哪里,學(xué)手藝有多長時間了,還有,常年在外想不想家等等。他一一回答了,緊張的心情也就漸漸消除了,臉上伴著微笑,最后,他竟壯著膽子問她那天為啥會突然哭得那么傷心。
月梅本來是不打算告訴他的,可他執(zhí)拗地說你若不說我就不收你的餅子,你把它們拿回去吧。月梅手里端著他為她沏好的茶水,兩只眼睛竟有些迷茫了,她說其實也沒有什么好說的,都怪自己命不好。說著,她又淚眼婆娑起來。月梅母親是個癱子,一直不能下地干活,前些年為了給母親醫(yī)病,家里拖欠著一屁股的債,月梅上面還有兩個哥哥,都沒什么本事,家里也沒有錢給他們成家娶媳婦,而她后面還有兩個小妹妹,因為沒有錢上學(xué)整天呆在家里幫母親干干家務(wù)。去年月梅被迫嫁給了在外頭開磚廠的李為富的獨苗兒子李大河。李大河生下來就是個傻子,可李為富偏偏相中了月梅,他答應(yīng)只要月梅肯嫁給他家大河當(dāng)媳婦,月梅的哥哥都可以到他開的磚廠當(dāng)工人,還給每人額外贊助三千塊錢討媳婦用,至于月梅的兩個妹妹李為富也爽快地答應(yīng)拿出錢來供她們把小學(xué)念完。月梅過門以后,李為富根本不同意她回娘家去,她每天的責(zé)任就是照顧大河的吃喝拉撒穿衣戴帽,李為富甚至還暗示她要想方設(shè)法跟大河懷上一個娃娃??墒?,李大河根本就不能做那種事情,在月梅眼里,他只是一個傻娃娃,盡管他已經(jīng)三十多歲了。李為富有一次喝多了,半夜三更竟然借著酒興偷偷地鉆進(jìn)月梅和大河的屋子里,李為富捂住她的嘴不讓她喊,月梅死里活里反抗,用指甲抓他用牙齒咬他,還好大河那時竟突然給驚醒了,被眼前的情景嚇得哇哇直哭。李為富后來就對月梅恨之入骨,有事沒事總找茬子罵她羞辱她,還讓自己的老婆整天盯著她堅決不許她跑回娘家去。月梅偶爾找個機(jī)會回娘家也都是趁他不在家時偷著跑出來的,上一回正是因為她著急往回趕,所以沒來得及多穿些抗寒的衣服。
等父親從集市回來時天色已經(jīng)暗沉,兒子悄無聲息地上炕躺著了。父親到灶上盛飯,瞥見扣在碗下面的一摞面餅,父親接連問了兩聲你小子啥時候烙的餅。兒子始終一聲不吭。父親知道兒子的稟性,也就懶得再問,抓起一張餅就往嘴里塞,一嚼,滿嘴溢著蔥油的香味。父親忽然有種如鯁在喉的感覺。納悶地想了一會兒又問,是不是有誰來過?兒子這才悶哼了一聲,說那個女的送來的。父親再吃那餅子已顯得有些猶猶豫豫的了。父親覺得兒子不再單單是沉默寡言,他似乎有了什么心事。
兒子對父親隱瞞了月梅的事情。
知子莫如父。
父親依稀從屋子里隱隱漫溢著一縷淡淡的特殊香味中感覺到了什么不同,但他也說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兒子的一雙棉鞋此刻正癩狗一樣斜躺在地上,看上去濕乎乎的。父親很長時間都盯著它看。
那天是兒子送月梅走的。月梅起初并不同意他這樣做,她說自己早就習(xí)慣了走這段路,不怕。她讓他趕緊回屋去當(dāng)心著涼??墒牵袷菦]有聽見她說的話,忠實的狗那樣低著頭緊跟在她身后。當(dāng)他倆走進(jìn)那片蘆葦叢里時,他就主動地走在了她的前面,蘆葦?shù)目萑~上積了厚厚的雪,下邊的冰面上也是,腳踩上去咯吱咯吱響。他用雙手分開那些稠密的擋住去路的蘆葦,先讓積雪簌簌地落下來,她緊隨在后面,一會兒工夫他們就走出了很遠(yuǎn)。他始終不說話,只是默默地重復(fù)著那些動作。而她也只是緊緊相隨,腰身一擰一擰的在雪地里艱難地走著,她身上的棉衣有些臃腫,這使她在走這段路的時候顯得并不輕松,但看起來她和他配合得卻很默契。走著走著,她還是不小心被腳下的蘆葦莖根給狠狠地絆了一下,她失重后朝前面的他一頭栽過去,幸好他眼疾手快,就勢轉(zhuǎn)身將她攙住了,使她不至于跌倒在雪窩里。她稍微穩(wěn)了穩(wěn)神,發(fā)現(xiàn)自己竟撲在他的胸前,這使她感到慌張,而他也正莫名地沖她喘著粗氣,哈氣白茫茫的,使她很難看清楚他此時的表情。他像是很害羞似的急忙松開抱住她的雙手,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她也是。她的臉頰兩側(cè)被圍巾遮掩著,只有紅紅的鼻尖和兩只潮濕的眼睛露出來,眼睫毛上蒙上一層晶瑩的霜花。等好不容易走出這片蘆葦叢,她才正式?jīng)_他感激地笑了笑,她幫他撣了撣落在身上的雪末,他發(fā)現(xiàn)她笑起來有種讓他說不出來的感覺,是好看還是凄涼,或是別的什么難言之苦。他心里卻是敞亮的,因為她肯把自己的傷心事說給他這樣的人聽,盡管那些事讓他聽得胸口十分窩火。
轉(zhuǎn)眼到了年關(guān),父親竟突然病倒了,整天喘個不停,臉皮臘黃,汗水把身體浸得水水的,一絲氣力也沒有。他們回老家的想法也就暫且擱下來。兒子到外面給父親抓回草藥,父親一向是不吃西藥的。兒子把那些草藥放在燒茶的罐子里煎熬,他安靜地坐在灶火前,火光將他棱角分明的臉龐炙得通紅通紅的,他的目光也跟著眼前跳動的火苗閃爍著一種熱辣辣的東西。喂父親喝下湯藥,兒子就一個人站在空落落的屋前,看著眼前蕭瑟的冬日田原發(fā)呆。偶爾,他也會失落地朝著屋后的那片蘆葦叢張望一會兒,有時候一站就是老半天。
兒子有一天告訴父親他想到莊子上再攬些活回來,反正他們一時半會兒也不離開。父親沒有拒絕。父親把喝過的藥碗遞給兒子,他說,我老了往后這手藝就全指靠給你了。父親好像還想說什么,可他嘴角只是微微動了幾下,終究沒能說出口。其實,父親的心思一點兒也不比病情輕多少。有些事情他不知道該怎么對兒子說。他可以手把手傳給兒子手藝,可有的東西只能靠兒子自己去揣摩和把握了。
一連去附近的莊子上轉(zhuǎn)悠了三天,很多熟客向他問起老彈匠的情況,兒子只好照實說了,也換來了大伙兒些許的憐恤。活兒倒是接到一兩件,可兒子回到屋里心思還是著落不下來。父親躺在一邊養(yǎng)病,劇烈的咳嗽一直折磨著他。兒子悶起頭來干活,弓錘蓬茲蓬茲地發(fā)出有氣無力的聲響,棉絮和塵灰在小屋里起起落落,兒子的心緒也是起起落落難以平靜,他的身體逐漸蒼白起來。父子倆的日子似乎又被拉長了。
這天夜里,他倆都躺下好一會兒了,外面忽然由遠(yuǎn)處傳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還夾雜著幾聲狗的汪汪,早有幾只耀眼的光點在糊窗的塑料紙上晃動個不停,光點漸漸變大,屋子里亮了許多。那些聲音也越來越近,像是包圍了這間屋子,很快父子倆都聽到了外面敲門和喊話的聲音,仿佛很急迫,門板就要散架了。兒子讓父親躺著,自己起身下地去開門。兒子的眼睛被門外的幾束手電筒的亮光刺得一時睜也睜不開,而且,的確有一條很兇猛的狼狗被其中的一個人牽在手里,它正仗著人勢沖陌生的他一聲緊似一聲吼叫著,狗的雙瞳綠得使他不禁發(fā)怵。他們問他剛才有沒有見到一個女人打這里經(jīng)過,或者敲過他的門,他們還向他大致形容了一下女人的長相和穿著。兒子的心倏地往上一提,愣怔了半天,后來他連忙搖著頭不無驚慌地說他什么也沒有聽見,他和老父親老早就睡下了。在離開前他們還是將信將疑地把幾只腦袋和手電筒都伸進(jìn)屋子里探了又探,之后才悻悻地向別處去了。兒子回屋后,父親在黑暗中摸索著問他,又像在自言自語。
他們是找她來的吧?
兒子一聲不響地坐在炕上。
父親也慢慢地從炕上爬起來,并用棉被裹緊自己瘦癟的身體。
我早就看出來那是個苦命人?。?/p>
父子倆在黑屋里相對坐著。
兒子開始悄悄地往自己身上套著衣褲。
父親說黑天瞎火的,你哪也別去了。
兒子并不理會父親的勸阻,他已經(jīng)摸黑穿好了鞋。
你去又能咋樣?
天這么冷,我想去找找她。
兒子出門前才撂下一句話。
父親聽見兒子的腳步聲漸漸遠(yuǎn)了,他只是悵然地嘆了口氣。后來他再也沒有睡,也穿好衣服下地把爐灶里埋好的火種又捅開,續(xù)上新的柴禾,還在鍋里添了幾瓢水。他坐在灶前靜靜地烤著火,耳朵卻很警覺地聽著外面的動靜。風(fēng)在屋后的蘆葦叢里跟一群女人似的躲在里面嗚嗚號著。父親是過來的人,很多事情要比兒子明白得多,他知道兒子認(rèn)準(zhǔn)的道兒自己不好強拗的,只能讓他往前走一段才會明白的。
也就一頓飯的工夫,兒子果然回來了,就他一個人,樣子有些落魄,更加的沉默和一聲不響。父親盯著兒子看了一會兒,像打量一個很陌生的外人,最后將一碗開水端給他喝。這回父親什么也不想說了。兒子咕咚咕咚地只顧喝水。
夜靜得有些憂傷。
父親天一亮就出門去了,兒子懶懶地躺在炕上動也不想動一下。其實,他已經(jīng)這樣無精打采了好幾天。到了傍晚,父親才一路咳嗽著進(jìn)了屋,手里卻拎回來兩包新棉花。父親進(jìn)屋就把躺著的兒子提溜起來,說眼下有個急活兒,趕緊起來干吧。見兒子還不挪窩,父親徑自把炕上的鋪蓋都卷到一邊,將新拿回來的棉花在炕席上鋪展開來,自己動手架起弓錘忙活起來。兒子木然地望著父親生氣的樣子,只好過來搭手干活。
去莊子上送活的時候父親硬把兒子也帶上了,父親在前面走,兒子夾著一對網(wǎng)好的棉套悶聲悶氣跟在后面。兒子竟一點兒也沒有想到,父親那天攬回來的活兒正是月梅婆家的,對此父親卻只字未提。等到了李為富家,兒子一個人站在外面候著,父親進(jìn)屋后就跟月梅的婆婆拉上了閑話,說自己的活兒做得有多么好,又把網(wǎng)套攤開了給她里里外外看,還固執(zhí)地在價錢上遲遲不肯讓步。父親對李為富的老婆說,一分錢一分貨嘛,我這手藝可不是吹的,價錢我們咋都好商量,你先讓你兒媳婦給我兒子盛碗水喝,那小子一路上只叫喊口渴呢。月梅果然就被她婆婆從屋里使喚出來給門外的人送水去了。兒子站在門口,看著月梅端著一杯子水朝她一步步走過去,心里頓時跟跑過了一群野兔似的忙亂,半晌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月梅把水杯遞過去,望著他愣愣怔怔不敢伸水去接的樣子,說你快趁熱喝呀。這時,一個傻乎乎的矮個子男人搖搖晃晃地從院里跑出來,從后面一把就將月梅的腰摟住了,嘴里像嘟嚷著什么,月梅……月梅,聽起來有些語無倫次。兒子看到月梅的臉兀自紅了起來,她低下頭哄孩子似的用手輕輕摩挲著那人的腦門,并將他哄回到院里去了。月梅的眼睛閃閃爍爍地看著他把茶水喝下去,他把杯子還給她的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她的一只眼圈青青的,眼底漾動著紅的血絲,她正低下頭轉(zhuǎn)身準(zhǔn)備往回走。他的心猛地一下子又提了起來,撲撲地懸在嗓子眼里。他一時竟說不出話了,或者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臉都憋紫了,眼巴巴看著她轉(zhuǎn)身進(jìn)屋去了。
晚上,兒子照舊呆呆地蹲在灶火前給父親煎藥,人比先前更加迷惘了。父親聞到一股焦煳的氣味,躺在炕上接連喊兒子的名字。兒子才如夢方醒,罐子里的水早就熬干了。兒子只好把燒煳了的罐子拿到外面冷卻,就在他一味地盯著直冒白氣的藥罐子出神的時候,他聽見屋后的蘆葦叢里傳來唰啦唰啦的腳步聲,起先,他并沒有在意,可腳步聲越來越近,很快,一只黑影一閃竟來到他面前了。
她。是她。月梅。兩個人面對面站在屋前,很長時間,誰也不說一句話,都微微喘著,眼前彌漫著一層白色的氣息。月梅頭上依然裹著圍巾,只露出兩只潮濕的眼睛,撲閃閃地動,看著讓他心里一陣陣泛酸。
父親躺在黑暗中一動不動,他細(xì)細(xì)聽著兒子和月梅嘀嘀咕咕地說話,聽到月梅嗚嗚的哭聲斷斷續(xù)續(xù)地傳進(jìn)屋里,那聲音聽起來很讓他難受。不過,父親這時多少感到釋然了些。事先,他并沒有把自己白天私下里趁機(jī)讓月梅到他這里來一趟的消息告訴給兒子,對于這種事情他沒有什么把握,他只是不想看到兒子成天沒精打采的樣子。他知道兒子大了,他該慢慢地學(xué)會經(jīng)歷一些事情了,他能做的只是暗中幫他度過這個坎兒。父親知道誰一輩子不遇上幾個坎呢?事實上,父親一直對兒子隱瞞著一些情況,自打兒子懂些事情以后他就用自己以為可以敷衍的方式欺瞞著他,因為他曾經(jīng)也有過一段讓自己難忘的感情經(jīng)歷,但他把一切都承受下來了。這些年他帶著兒子走南闖北,他既當(dāng)父親又作母親,除了教兒子學(xué)這祖?zhèn)魇炙囃?,更多的時候,他希望兒子將來不要跟自己一樣半世漂泊落得光棍一條,兒子應(yīng)該有一個自己的家。
父親后來當(dāng)著兒子的面跟月梅說,后天傍晚我們爺倆就走了,往后不定再能回來,你要是覺得眼前的日子煎熬得很,實在過不下去了就跟我們一起走吧,我這兒子人實誠著呢,他有這手藝這輩子餓不著。不過,凡事都要你自個拿主意呢,你可得想好了啊。他又回過頭語重心長地對自己的兒子說,你小子也是一樣的,強扭的瓜不會甜,你要是先后悔了我們爺倆后天天蒙蒙亮就上路,一刻也不多留。說完這些,父親就讓兒子把月梅送回家去了。
那天一直等到天快黑了,月梅也沒有再出現(xiàn),兒子始終站在屋頂上不停地朝蘆葦叢里張望著。天黑以后,父親收拾好了行李,兒子心事忡忡地幫著把行李一件件拿出來放在路口。
父親說,咱們也該走了。
兒子依舊站在蘆葦叢里不肯出來。
父親走過來用力攬了一下兒子的肩膀,說這都是命,你怨不了人家,她有她的難處。
父親拿出一根卷好的紙煙用火柴點著,吧嗒吧嗒吸了兩口。父親極力往遠(yuǎn)處看了看,忽然又很響亮地擦著一根火柴,說,多好的一片蘆葦子啊。說完,父親用火柴點燃了就近的一束蘆葦花。外面風(fēng)正硬呢,呼啦一下,火龍借著風(fēng)勢在寂靜的河灣里熊熊地?zé)肓移饋?,一下子就將整個深黯的天空都映紅了……
父親最后回過頭,見兒子的兩只眼睛也紅紅的、亮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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