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島小夜曲

這是南方的一座綠色的小島，各種西歐風格的洋樓別墅，參差于山腰峰巔之上，掩映在葳蕤的亞熱帶的奇花秀木之中。濃綠環(huán)抱中的絕頂，雄奇峻拔，如巨石壘就，俯視著四圍波光粼粼的大海。

1974年的一整個春季，我在這秀麗的小島上，幫助一個球隊做大賽前的訓練工作。住處是海邊的一座別墅式的建筑，后臨金色的沙灘、浩渺的大海，前面是小巧玲瓏、曲徑回廊的海中花園，抬頭可見那嵯峨的絕頂。環(huán)境是這樣的清幽寧靜，往來的只有我的隊員，我少時就和他們建立起深厚友情的球友，可謂遠離火熱的“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時代了!

每當緊張的訓練告一段落，或在寬松的節(jié)假日，球友們就邀我小聚。在一個春風沉醉的晚上，一位球友提議：到他好朋友家里聽音樂。

島上的路負勢而建，盤旋曲折，倏上倏下，一路行來，柳暗花明，漸入佳境：不時還飄來馥郁的花香，沁人心脾。我們在一幢別墅前面停了下來。這是一座哥特式的建筑，石砌的圍墻上爬滿了翠綠的藤蔓，庭院兩側的棕櫚樹臨風而立，二樓陽臺的圍欄上擺滿的花木盆栽，紅的嫣紅，黃的鵝黃，白的雪白，綠的嫩綠，清新雅潔之感，油然而生。

客廳的陳設很優(yōu)雅。正面有壁爐，壁爐的上方掛一幅油畫，畫一位支頤沉思的少女，背景是鋼琴。壁爐的兩邊各擺一排沙發(fā)，中間為方形的云石茶幾，茶幾上供一盆清水漣漣、亭亭玉立的文竹，蕩漾著濛濛的綠意。天花板上飾有帶圖案的磨沙玻璃，里面透出柔和的光線。一側的墻上掛著阿拉伯壁毯，另一側是落地大窗，透過乳白色縷花窗簾，可以看見窗外的大海。

主人是一位40歲左右的英俊男子，身材修長，烏黑的卷發(fā)遮蓋著光潤的棕色的前額，長眉勻稱，一雙大眼睛里露出誠摯的笑意，濃長的睫毛又使他的目光增添了一種熱情的感染力。他嗓音圓潤，舉止文雅，處處體現出自身的修養(yǎng)和品位。

沒有任何客套，三盅茶畢，主人就從樓上抱出一臺帶喇叭的手搖唱機，球友跟在后頭，手上是一迭橡木大唱片。就這樣，欣賞中外名曲成了我們聚會的頭等重要內容。約翰·施特勞斯的充滿生命活力和愛國之情的《藍色多瑙河》，肖邦的洋溢著青春活力和樂觀情緒的《e小調第一鋼琴協(xié)奏曲》，貝多芬的歌頌英雄意志戰(zhàn)勝宿命論、光明戰(zhàn)勝黑暗的《第五交響曲(命運)》，以及冼星海的《第二交響樂(神圣之戰(zhàn))》，賀綠汀的《牧童短笛》，辛滬光的《嘎達梅林》，都讓我們茅塞頓開，正如《荀子·樂論》所述：“聲樂之入人也深，其化人也速。”而我們與主人之間的感情伴隨著這中外名曲，也越來越深。

一個周末的夜晚，我和球友們應邀聆聽在這里舉行的家庭獨唱音樂會?？蛷d里擺一臺三角鋼琴，沙發(fā)退到靠墻的位置。主人是最后一個上場的。讓人想不到的是，他唱了一首《地拉那——北京》之后，接著演唱的是《綠島小夜曲》，“這綠島像一只船，在月夜里搖呀搖……”

他唱得相當平穩(wěn)，既突出了綠島如詩如畫的意境，又讓人感受到這深沉的情感，雖然暫時像海浪一樣在輕輕地搖動，但很快就要迸發(fā)出來。

熾熱的戀情如何掩藏得住，終于直接抒發(fā)出來。他把握得相當準確，當唱出了全曲的高潮之后，又控制住這強烈的情感，讓它激蕩在大家的心中。

客廳里靜極了，只有他清越深情的歌聲，余音裊裊。前蘇聯女作家潘諾娃說過：“世界上最熱烈最痛苦的歌都是為愛情而寫的。”這似乎就是他演唱《綠島小夜曲》所收到的效果。

其時，愛情依然是文藝創(chuàng)作的禁區(qū)，凡涉及者毫無例外地都遭到滅頂之災。而這首歌唱出了人的天性，唱出了當時億萬人長久地壓抑在心中的純真熱烈的情感，正如韓愈所言，“樂也者，郁于中而泄于外者也?！币蚨哺诱鸷度诵?。

我不禁走到落地窗前，眺望這熟悉的大海。柔潔的月光如輕紗，如薄霧，在遼闊的?？诊h飄灑灑，在深黑色的海面上綴滿珍珠。近處樓臺、花木的影投射在小路和草坪上，花花點點，悠悠蕩蕩；遠處的礁石、島嶼，迷迷茫茫，影影綽綽。南方海島的月夜竟是如此的新鮮，如此的迷人，如此的溫柔，這是我先前從來沒有感覺到的。

如今，33年過去了，我一直懷念南方的那座綠色的小島，懷念小島上那座哥特式的別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