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初發(fā)現(xiàn)四姑娘河起了變化,是在兩個月前。
那是剛剛?cè)胂牟痪?。對于那天發(fā)生的事情,垛高老爹記得非常清楚:天蒙蒙亮,起了第一網(wǎng)魚之后,自己照例要下到河邊的淺灘處,撩起水,洗一洗粘滿魚腥氣的手,還有糊滿眼屎的眼睛。
因?yàn)轭^天晚上多喝了兩盅老酒,感覺有些口干的緣故,垛高老爹順手將一捧河水送進(jìn)了嘴里。
不對勁!河水的味道不對勁!
再喝第二捧的時候,垛高老爹就存了心,像辨別假酒一樣只含了一小口,用舌頭和鼻子慢慢地咂摸起來。
不錯,確實(shí)不對勁:有些酸,像加了一些醋;有些騷,像加了一些尿;有些咸,像加了一些鹽;有些苦,像加了一些堿。同時還滑溜溜辣絲絲的,好像還加了一些洗衣粉和辣椒水……全沒了往日那種甜津津的味道。
垛高老爹已經(jīng)在四姑娘河邊喝了將近七十年四姑娘河的河水了。對于四姑娘河那甜津津的河水,垛高老爹簡直比對自己的老伴還要熟悉:有點(diǎn)像在喝光了蔗糖茶的杯子里又倒進(jìn)的水。另外還夾著些河泥的香,雜魚的腥,水草的鮮。相當(dāng)特別,也相當(dāng)解渴。
可是現(xiàn)在怎么了呢?
垛高老爹重新掬起滿滿的一捧水,瞇上他有些老花的眼睛,仔細(xì)地打量著。
顏色也有些不對勁,不像以前那樣清了。以前那水捧在手里,亮晶晶白花花的,就跟捧著一捧銀子似的,就跟捧著一捧老酒似的。
可是現(xiàn)在這水里明顯有了顏色。究竟是什么顏色,垛高老爹也說不清,好像什么顏色都有一點(diǎn)。
這還沒完——當(dāng)垛高老爹爬上岸不久,就感覺自己的手,胳膊,腳,小腿——凡是剛才淹在水里的地方,全都隱隱地瘙癢起來。
再放眼朝那寬闊的河面上一看,不覺就看出了幾分晦氣。
垛高老爹不由得在心里驚呼一聲:大事不好了,四姑娘河恐怕要遭難了……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和垛高老爹的擔(dān)心一模一樣:四姑娘河水一日稠似一日、一日厚似一日,簡直像是一鍋很有火候的稀米湯了;顏色也一日暗似一日,而且那顏色還像電視里玩變臉的川劇演員的面具,是千變?nèi)f化著的——一會兒淡黃,一會兒暗紅,一會兒乳白,一會兒微紫……當(dāng)然,更多的時候,那顏色是混合的,看上去什么顏色也沒有,同時又什么顏色都有。
氣味也越來越明顯,不用捧起來用嘴咂摸,只要往河邊上一站,甚至不用站到河邊上,就能聞到那一股又腥又臭又酸又辣的怪味道了。
特別是夜晚,守著攔網(wǎng)的垛高老爹睡在岸邊的小窩棚里,感覺隨著河風(fēng)漫上岸的那股怪味道,是越發(fā)的撲鼻了……
2
才短短兩個月的時間,一條原本干干凈凈了二十年、二百年,甚至也可能是二千年的河流,就這樣突然之間毀掉了。
真是病來如山倒啊。
現(xiàn)在,一個七月的黃昏,垛高老爹使勁地吸著旱煙,蹲在窩棚門前的洋槐樹底下,一邊這樣憂心忡忡地想著,一邊默默地望著眼前這條暗淡的大河,和大河上漂浮的死魚。
死魚是最近幾天剛出現(xiàn)的。
雖然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但是,幾天前,當(dāng)?shù)谝粭l死魚在垛高老爹的眼皮子底下浮出來的時候,垛高老爹蒼老的心還是忍不住地抽搐了一下。
不過,現(xiàn)在,垛高老爹的心已經(jīng)抽搐不起來了:死魚一條接一條從水底冒出來,翻著雪白的肚皮,被岸邊茂密的水草托著,或者在暗淡的河水中央隨波逐流。就像撒滿夜空的星星。而且,不必細(xì)看,垛高老爹也知道,那都是些小魚。
小魚并不只指那些永遠(yuǎn)長不大的東西,比如麥穗(一種形似麥穗的小魚)、浮皮(一種性喜生活在水表層的小魚)、鰷魚什么的;也包括那些可以長大,甚至可以長得很大的鯉、鰱、草、鯽、鳙……等等魚的魚秧苗。
垛高老爹已經(jīng)活了快七十歲了,也差不多和魚打了快七十年的交道了,垛高老爹比誰都明白魚的脾性:這魚就跟人一樣,越小身子骨就越弱,越小就越嬌貴。
你看,如今四姑娘河遭了難,最先受到株連的,就是這幫小孩子一樣的魚。這讓垛高老爹蒼老的心,都快痛麻木了。因?yàn)椋@幫翻著雪白肚皮的可憐的小家伙,正是垛高老爹平時的保護(hù)對象。正是垛高老爹最疼愛的魚!
只要看看垛高老爹那張橫跨在四姑娘河上的攔網(wǎng),就知道他對那些小魚是怎樣的疼愛了:垛高老爹攔網(wǎng)上的網(wǎng)眼足足有鴿子蛋那么大,對于水里那些調(diào)皮的小家伙們來說,這簡直形同虛設(shè)。
垛高老爹在四姑娘河邊捕了幾十年的魚了,而打大不打小,是他一貫堅守的原則。
對于那些鯉、鰱、草、鳙等等魚的魚秧苗來說,垛高老爹這樣做不難理解,因?yàn)榉帕艘粭l小魚,就意味著這河里不久就可能多出一條大魚了;可是對于那些即使長上一百年卻依舊嬌小玲瓏的麥穗、浮皮、鰷魚而言,垛高老爹如此網(wǎng)開一面究竟是為什么呢?
為什么?為了這條河,為了這條叫做四姑娘的大河!
垛高老爹喜歡四姑娘河一年到頭都朝氣蓬勃、生機(jī)盎然的樣子。
而這些在青青水草和清清水流之間成群結(jié)隊、上竄下跳、追逐打鬧的小家伙們,正是四姑娘河朝氣蓬勃、生機(jī)盎然的最好的證明啊。
另外,這些小魚還是一些不吃草的大魚們,比如黑魚、鯰魚,最主要的食物。
小魚不存,大魚安在?
垛高老爹不僅不打小魚,就算是對大魚,也不是來者不拒、照單全收的。比如,每年農(nóng)歷二三月,四姑娘河發(fā)桃花汛、水里魚們交配產(chǎn)卵的時候,垛高老爹都要把自己那張攔河大網(wǎng)升起來,高高地晾在四姑娘河上;再有,平時如果網(wǎng)起半斤朝里的鯉、青等大魚的魚羔子,或者一條即將臨產(chǎn)的母魚——不管那魚多么稀缺多么喜人,垛高老爹都會毫不猶豫地把它們放回水里。
人不能只有貪心、沒有良心;四姑娘河對咱有恩呢,咱不能對她下毒手,做那些斬草除根、斷子絕孫的壞事情。垛高老爹常常這樣告誡自己。
垛高老爹就生活在四姑娘河南岸不遠(yuǎn)的小胡莊上。在襁褓里的時候,兵荒馬亂的,年饑荒,娘沒奶,是爹捉四姑娘河里的魚蝦們,熬成比奶還白還厚的湯水,將垛高老爹一口一口喂大的;好不容易熬到長大了,娶妻了,生子了,兵不荒馬不亂的了,可是天天大“革命”,搞運(yùn)動,年成依舊饑荒,老婆依舊像從前娘那樣奶水稀,垛高老爹依舊像從前爹那樣的,捉四姑娘河里的魚蝦們,熬成比奶還白還厚的湯水,去哺育自己的孩子……
四姑娘河是自己的又一個娘,也是自己孩子的又一個娘。
是自己和孩子共同的娘嘞。
也是兩岸所有百姓共同的娘!你看,人要活著就要吃飯,要吃飯就要種地,要種地就要四姑娘河!如果沒有四姑娘河的澆灌,再肥的土地它也長不出莊稼啊。
所以,很多時候,垛高老爹在河岸上看著看著,就把那碧綠的河水看成潔白的奶水了;就把默默流淌的四姑娘河,看成自己從前白發(fā)蒼蒼的親娘了。
一個人再怎么著,也不會做對不住自己親娘的事情的。
何況,人祖祖輩輩地傳下來,就像這河流一樣,是綿延不斷的;也就像這河流一樣,是有個上游和下游的說法的。
比如,相對于爹來說,垛高老爹感覺自己就是下游;而相對于自己的孩子來說,垛高老爹感覺自己又是上游。
在上游的人,就不能短見,就要為下游的人多思量思量。
決不能只顧眼前的一點(diǎn)好處,去做那些斬盡殺絕傷天害理的壞事情。
所以,垛高老爹感覺那些小魚、母魚、魚秧苗、魚羔子,統(tǒng)統(tǒng)是為下游的人留著的;統(tǒng)統(tǒng)是為子孫后代留著的。
垛高老爹希望四姑娘河永永遠(yuǎn)遠(yuǎn)地有生氣,就像河兩岸的人煙永永遠(yuǎn)遠(yuǎn)地有生氣一樣??墒?,誰能想得到呢,現(xiàn)在,垛高老爹最疼愛的那些小魚們,卻一條接一條地從水下冒出來,翻著雪白的肚皮,死了?!
……
3
天邊的夕陽已經(jīng)落下去了。不一會兒,夏夜晴朗的天空便撒滿了許多亮晶晶的星星。
這些像極了河里死魚的亮晶晶的星星,再一次讓垛高老爹傷心起來,垛高老爹想:現(xiàn)在是小魚,而要不了多久,那些半大小子、半大閨女一樣的魚羔子,那些孕婦一樣挺著大肚子的魚媽媽,還有成年魚——垛高老爹最主要的獵捕對象——也都會一條接一條翻著白肚皮從水下冒出來的。
然后,就該輪到那些藏到洞里的家伙了,比如龍蝦黃鱔、泥鰍螃蟹什么的。
接下來,就是河里的浮萍水草了,就是岸邊的菖蒲蘆葦了……
也許要不了多久,這條不知道流淌了多少年、養(yǎng)育了多少代的四姑娘河,這條不知道活了多少歲的四姑娘河,就會死掉了。
就會變成一具腐臭不堪、骯臟不堪的尸體了……
這樣的想象讓垛高老爹心如刀絞。
當(dāng)然,垛高老爹知道,心如刀絞的也不僅僅只是自己一個人:瞧著四姑娘河臉色越來越難看,兩岸的百姓,包括垛高老爹所在的小胡莊的莊鄰們,也都像瞧著自己患了重病的親人那樣心焦起來。
畢竟,哪一個都是喝著四姑娘河水長大的;雖說現(xiàn)在家家都用上了自來水,可那自來水能養(yǎng)魚養(yǎng)蝦養(yǎng)鵝養(yǎng)鴨么?能灌田澆地種菜種莊稼么?
那一根埋在地下的和雞巴差不多粗的鐵管子,能代替寬寬闊闊、長長久久、浩浩蕩蕩的一條大河么?……
可是,光心焦又有什么用呢?因?yàn)猷l(xiāng)里也知道這件事情了。鄉(xiāng)里發(fā)話下來說,這股污水是從四姑娘河上游幾十里處的另一個縣淌下來的。要解決四姑娘河的污染問題,就必須由縣里出面和臨縣協(xié)調(diào),也許,要驚動市里甚至省里也不一定呢。
鄉(xiāng)里還要求沿河群眾要保持穩(wěn)定,不要因?yàn)楹永锾室稽c(diǎn)臟水就亂了方寸……
可是,垛高老爹的方寸已經(jīng)亂了。
亂透了。
垛高老爹在河岸上一直悶坐到差不多夜半,腦子里忽然閃出這樣的一個念頭來:我要到上游去看看!去看看到底是誰這么狠心,竟然對四姑娘河下了黑手!
上面說了,這污水是要縣長跟縣長協(xié)調(diào)的,也許還要驚動市長甚至省長呢,你一個鄉(xiāng)下種點(diǎn)地同時又打點(diǎn)魚的糟老頭子算個什么,竟然要去湊這個熱鬧呢?
可是這個念頭在垛高老爹的腦子剛一閃現(xiàn),就被垛高老爹趕跑了。
垛高老爹對自己說:我什么也不算,不過我非要到上游那個縣去看看不可!
而且,明天一早就去!
第二天一大早,垛高老爹就帶上干糧,和水,搖著自己的小舢板出發(fā)了。
據(jù)說對這條大河下毒手的地方離這還有幾十里地呢,擔(dān)心一天不能回來,垛高老爹還在小舢板上準(zhǔn)備了一點(diǎn)過夜的東西。
雖說已經(jīng)守著四姑娘河一輩子了,可是到現(xiàn)在為止,垛高老爹都是以自己那張橫跨在河面上的攔網(wǎng)為中心,在上下游三四百米之內(nèi)活動的。像如今這么興師動眾地逆流而上,還真是破天荒的頭一遭呢。所以,垛高老爹搖著搖著就感覺新鮮起來了:以往還以為四姑娘河從上到下都是直直的,寬寬的,水流不緩不急的,就跟自己整天廝守的那段一樣嘞;可是事實(shí)卻并非如此,事實(shí)是——四姑娘河有時是直的,像筷子,而有時卻是彎的,像豬大腸子;寬窄也完全不同,最寬的地方,是最窄的地方好幾倍。
那河水當(dāng)然是寬的地方緩,緩得像根本就沒流動一樣;窄的地方急,急得讓垛高老爹的小舢板都有些打轉(zhuǎn)轉(zhuǎn)呢……
不過仔細(xì)想想,也沒啥值得奇怪的:四姑娘河好長好長嘞,據(jù)說是從上游老遠(yuǎn)的一個什么山上流下來,又流到下游老遠(yuǎn)的一個什么湖里去的;也流得很有些年頭了。
想知道四姑娘河究竟流得有多少年頭了,只要聽聽她名字的來歷就知道了:傳說,很久以前,在一條大河的邊上,住著一個很有錢的員外。員外有四個姑娘,一個比一個好看,一個比一個賢惠,嫁的女婿也一個比一個顯貴:大姑娘嫁的是舉人,二姑娘嫁的是進(jìn)士,三姑娘嫁的是狀元??墒禽喌阶钭詈每础⒆钭钯t惠的四姑娘時,她卻看上了一個給自家做活的憨厚的長工。員外百般阻撓,可那四姑娘卻吃了秤砣一般鐵了心了。氣急敗壞的員外一怒之下竟讓家丁將那長工活活打死,然后拋尸那門前的河中。噩耗傳來,四姑娘悲痛萬分,也縱身朝河里一跳,追隨她的情郎去了。
于是,為了紀(jì)念這個癡情的姑娘,后人就將這河叫做四姑娘河了……
一條很長、而且很有些年頭的大河,就像一個在這世上活了很久的人一樣,總要有些曲折,也有些故事的。
可是,這條像人一樣有曲折、有故事的大河,如今卻遭了狠手了!卻要死了!卻要像從前那個美麗的四姑娘一樣,被人活活逼死了!
只怕比自己死得還要早些!
垛高老爹悲憤地想:兇手!比過去那個嫌貧愛富的老員外還要惡毒的兇手!我一定要找到你!……
4
發(fā)現(xiàn)那片廠子,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中午了。
那時候,垛高老爹已經(jīng)駕駛著自己的小舢板,在渾濁的河里,不知道穿過多少個村莊、多少個集鎮(zhèn)、多少座橋梁,也不知道究竟走了多遠(yuǎn)、走到哪里了。可是,垛高老爹瞪大眼睛,像防賊一樣警覺地勘遍了河流的兩岸,卻硬是沒發(fā)現(xiàn)那兇手任何的蛛絲馬跡。
鄉(xiāng)里明明說這河是在上游幾十里地處被弄臟的。難道是自己真的老了,馬不停蹄地?fù)u了差不多兩晝一夜,也沒搖上這幾十里?或者,是鄉(xiāng)里傳錯了話,陷害這河的罪魁禍?zhǔn)自静恢箮资?,而是在上游更遠(yuǎn)一些的地方?
而身邊的干糧,已經(jīng)不多了。
身上的力氣,也已經(jīng)不多了。
垛高老爹不由得心灰起來。
就在垛高老爹心灰的時候,那片廠子,卻嘩的一下,在眼前冒出來了……
那是一溜背河而建的廠子,放眼望過去,看不到邊,而且在正午的太陽下白花花光閃閃、簇新簇新的一大片:簇新的房子,簇新的罐子,簇新的煙囪子……就連那煙囪子里冒出來的黑的黃的灰的煙霧,看上去也是簇新簇新的。
刺眼。
憑感覺,垛高老爹相信:自己找到謀害四姑娘河的真兇了!
垛高老爹渾身上下猛然就有了氣力……
如果把正在圈地的一家、正在建房子的兩家、和圈好了地卻什么也沒建的四家都排除在外的話,那么這沿河一溜過去總共蓋了二十八家廠子。
這二十八家廠子,面積有大有小,煙囪有高有低,不過,面積無論大小、煙囪無論高低,有一樣卻是相同的,那就是:每家廠子的屁股后面都有一條管子,或者一條陰溝,從圍墻底下偷偷摸摸地鉆出來,一直鉆到四姑娘河邊……
這二十八家廠子,煙囪子正在往天上冒煙的,有二十二家;
這二十八條管子或者陰溝,正在往河里冒水的,也正好是二十二家。
煙囪子往天上冒的煙五顏六色:有黑的、有黃的、有白的;有黑里帶黃的、有黃里帶白的、有白里帶黑的;有一陣黑一陣黃的、有一陣黃一陣白的、有一陣白一陣黑的……
那管子或者陰溝里流出來的臟水,顏色也和煙囪子冒出的煙一樣,豐富多彩、千變?nèi)f化。
讓人感覺那些陰溝、管子就是躺下來的煙囪;那些煙囪就是站起來的陰溝、管子。
還有:頭上的天就是腳下的水,腳下的水就是頭上的天……
垛高老爹看著看著,就眩暈了。
也眼紅了。
不過,真正讓垛高老爹眼紅的并不是那些冒在天上的煙:天大嘞,有風(fēng)嘞,那煙再濃,風(fēng)一刮,也就過去了。
可是水不行:再干凈的水,只要有臟水流進(jìn)去,也就臟了,就和那臟水沒什么兩樣了。
臟水恨人嘞。
而且,垛高老爹數(shù)完了那些廠子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舢板底下的四姑娘河水陡地清澈起來了。
和兩個月前的一模一樣!
垛高老爹俯下身子,捧了一捧清水送進(jìn)嘴里,咂摸著那一種久違的甜津津的味道,不由就生出一股亂箭穿心的感覺來:千真萬確!四姑娘河就是毀在這些廠子手里的!
這些廠子就是謀害四姑娘河的元兇!
回頭再看那些探進(jìn)河里的管子和陰溝,就不再是管子和陰溝了,而是一張張嘴巴了——一張張啃咬在四姑娘河身上的毒蛇的嘴巴了!
垛高老爹忽然生出一種強(qiáng)烈的愿望來:把這些毒蛇的嘴巴全都堵上!
讓這些惡毒的東西全都憋死!
垛高老爹仔細(xì)地觀察一下,感覺自己的愿望還是很有可能實(shí)現(xiàn)的:因?yàn)槟切墓茏踊蛘哧帨侠锪鞒龅乃m說五顏六色的很花哨,腥腥臭臭的很刺鼻,可是并不很大,有的還呼啦一下再呼啦一下,斷斷續(xù)續(xù)的。
而且,岸上還堆放著一些磚頭、石子等等沒有清走的建筑垃圾;同時,河邊的水草也相當(dāng)茂盛,只要下得水去,一薅就是一抱。
也就是說,并不缺少堵的東西。
垛高老爹決定動手了……
不過,垛高老爹并沒有真的動手,因?yàn)槎飧呃系l(fā)現(xiàn)在距離自己不遠(yuǎn)的岸上,開著一家雜貨店,不時有人進(jìn)進(jìn)出出的。
惹眼嘞。
垛高老爹就把舢板劃到了岸邊,又牢牢地系在了一棵小樹上。
接著,垛高老爹也向那家雜貨店走去。
垛高老爹想:先買包煙,慢慢地吃,養(yǎng)足了精神,等到了天黑下來再說……
5
聽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倒是河下頭另一個縣上的——看雜貨店的老頭和垛高老爹差不多的年紀(jì),一邊給垛高老爹遞煙,一邊熱情地搭訕道。
是的,離這里有好幾十里地嘞。垛高老爹回答說。
上來看看?
上來看看。
我知道你上來想看什么。
看什么?
看水哩。
你怎知道我看水哩?
我就知道你看水哩——我不但知道你看水哩,我還知道這水里有你一口飯的哩。
你怎知道這水里有我一口飯的哩?
是你自己告訴我的哩。
我哪里告訴你的哩?
你搖的船告訴我的哩;你這張叫河風(fēng)吹黑的老臉告訴我的哩;還有,你身上的魚腥氣告訴我的哩……
垛高老爹心里一奇:今天碰到妖怪了。
老哥好眼力。垛高老爹說。
老頭呵呵一笑說:我開雜貨店都開了幾十年了,成天和人打交道,這點(diǎn)察言觀色的小事情,容易。
然后,老頭往外面望了一眼,嘆口氣說:好好的一條河,可惜叫這些廠子糟蹋了。
垛高老爹說:還都是些簇新簇新的廠子嘞。
老頭說:那當(dāng)然了,原先這里根本就沒有廠,原先這里是一片上好的莊稼地呢。
怎么一下子就建了這么多廠子呢?垛高老爹問。
老頭說:因?yàn)檫@里離縣城遠(yuǎn),又有河,上面就把那些又臟又臭、對縣城有壞處的廠子全搬遷過來了……也有一些不是搬遷的,是上面派干部到外面有錢地方拉攏來的……
怪不得呢。垛高老爹明白了。
老頭說:不過,說良心話,這些廠子給咱們帶來的也不全是臟水和黑煙,也還是有好處的:年輕人不用千里迢迢跑出去打工了,在自家門口就有班上,就有錢掙——我家小兒子就是在最先開工的那家化工廠上班的,到現(xiàn)在才兩個月,就掙了兩千多塊呢。
垛高老爹想:對了,這就對了,四姑娘河正好是在兩個月之前開始變臟的,原來也有你家小兒子一份功勞啊……
垛高老爹又和老頭閑話了幾句,就回到里河里,把舢板搖到一個陰涼的地方,吃了點(diǎn)干糧,吃了幾根煙,又躺下來打了個盹。
天就黑了。
天黑了,岸上那二十二家開工的廠子卻沒黑,相反更亮呢,簡直比白天還亮呢。
而且更嘈了,機(jī)器轟隆轟隆的,震得河水都篩糠。
是時候了。垛高老爹想。
垛高老爹就悄悄地把舢板搖到了河邊。
第一個目標(biāo)是一根管子。
管子里的水比白天更刺鼻,也更大了——雖然河邊漆黑一團(tuán),垛高老爹啥也看不見,但是那嘩嘩嘩嘩的聲音擺在那里呢。
感情這廠子也跟我一樣,一到了夜里就尿頻啊,垛高在心里說,正好,正好讓我來憋死你!
誰叫你謀害四姑娘河呢?
管子是圓的,又是埋在地下面,最好的辦法是用水草塞!垛高老爹這樣想著,就跳進(jìn)了河邊的淺水里,薅草。
不一會兒就薅了一大抱。
垛高老爹把這一大抱水草團(tuán)成一個大圓球,很費(fèi)了一番周折,才把它就塞進(jìn)那毒蛇一樣的管子里。
可是,垛高老爹剛轉(zhuǎn)身,那大草球就砰的一聲被吐出來了。
再塞,再吐:再吐,再塞……
這樣你來我往地過了幾招之后,垛高老爹終于敗下陣來了。
我總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垛高老爹想,看來得換個地方了……
垛高老爹的第二個目標(biāo)是一條陰溝。
和先前那條管子一樣,陰溝里的水也比白天更刺鼻、更洶涌了——那嘩嘩嘩嘩的聲音也在那里明擺著呢。
陰溝不比管子,陰溝在地上面,也不是圓的,適合用磚堵。
垛高老爹就離了小舢板,爬到岸上。
岸上碎磚多呢,垛高老爹不一會兒就摸摸索索地在陰溝里筑起了一道壩。
可是,垛高老爹剛要離開,那壩卻轟的一聲被推倒了。
再筑,再推;再推,再筑……
……
就這樣,垛高老爹幾乎忙活了一整夜,卻連一條管子、一條陰溝也沒有堵住。卻落得個精疲力盡、渾身泥水和入骨瘙癢。
看看天就要亮了。
垛高老爹傷心透了。
惡人!垛高老爹一邊罵著,一邊從地上抓起半截磚頭,朝身邊那燈火通明的廠子里扔去。就在那磚頭越過圍墻的一剎那,里面?zhèn)鞒觥鞍选钡囊宦暯小?/p>
是一個人的叫聲!是一個人的慘叫聲!
是被砸著了呢,還是被嚇著了呢?
垛高老爹駕起自己的小舢板,借著夜的掩護(hù),順流飛速而下……
6
回到家里,垛高老爹大病一場。
幾天之后,躺在床上的垛高老爹感覺身子骨輕了許多,心里也輕了許多:那么大的一個廠子,那么小的一塊磚,又是夜里,怎么那么巧就落到一個人的頭頂上呢?
當(dāng)時那“哎喲”的一聲叫,肯定是錯覺;肯定是自己累壞了,也氣壞了,腦子和耳朵都不管用了呢。要不,就是真的是把誰給嚇著了……
這樣一想,垛高老爹就起床了。
垛高老爹起床之后,刻不容緩地做了兩件事情:一是請人在自家田里掘了個塘子;二是補(bǔ)網(wǎng)。
垛高老爹要把自己攔網(wǎng)上那些鴿子蛋大的網(wǎng)洞,補(bǔ)得像針眼一樣密。
最好能把魚卵也給網(wǎng)住才好呢——垛高老爹想——與其讓它們在毒水里等死,倒不如把它們打上來,放在塘子里養(yǎng)著。
不然的話,有一天,它們真的斷子絕孫也是說不準(zhǔn)的……
可是,網(wǎng)剛補(bǔ)好,垛高老爹正懷著滿腹的愧意要把它放下河的時候,卻看見河堤上遠(yuǎn)遠(yuǎn)地跑過來了兩個人。
兩個穿制服的警察。
垛高老爹腿一軟,撲的一下,就癱在了河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