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玉良幾乎是撲倒在地的。他隨心所欲地趴在坡地里,將半邊臉緊緊地貼在溫熱的土地上長長地出了兩口氣。他的兩條臂膀伸直,雙手摳住地皮,仿佛和土地親熱。梅娟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掠了掠頭發(fā),坐在了鄭玉良的身旁。她扭頭一看,鄭玉良的臀部一動一動的。梅娟不出聲地笑了。鄭玉良的舉動將梅娟的意念勾引了,她的心里不由得潮熱。她說,你動呀,再動。她的一只手攬住他的腰,一只手按在他的精尻子上將他向她的身體里面按。他說,你叫哥。她說,誰叫你哥?你叫我姑。一個“姑”字剛出了口,他就軟下來了。梅娟再看時,鄭玉良的臀部不動了,靜靜地趴著。梅娟解開了兩顆衣服紐扣,好看的脖頸下方裸露出了一塊白皙,這一塊地方如同半個月亮一般亮眼。
山里的風涼絲絲地順著梅娟的脖頸爬下去,撫摸著她的身體,仿佛她的心也被風吹甜了,一路上的疲憊正在隨風而消融。梅娟看見山風像露汁一樣晶瑩,梅娟覺得山風像羊毛一樣柔和,梅娟真想把風摟在懷里親昵地撫摸,真想和風說說話。只是,風吹草不動。梅娟正在凝視著風,鄭玉良粗話出口了:我日!我日他娘!他的臀部晃動了兩下,翻過身來,仰躺在坡里了。鄭玉良眼望著四月的天空:山里的天升得很高,特別干凈。不走了。我要來的就是這地方。他說出了口:就是這里,咱要落腳的地方就是這里。梅娟問道:你說再不走了?鄭玉良說:走不動了,也不想再走了。梅娟和鄭玉良并排躺在一起,梅娟看著天空說,我也不想走了。走到哪里都是一樣的。兩個人手挽著手,默然不語。太陽曬在坡地里發(fā)出的聲音如同石頭一樣有棱有角。鄭玉良翻身坐起來,他掐了一枝草莖在嘴里嚼了嚼,唾出去說,娟娟,你看。他用手一指:這四面山上都是土地,二陰洼里的地肥得很。梅娟說,地再好,不是咱們的。鄭玉良說,狗日的土地這么多,我就不信沒有咱能種的地。梅娟將頭偎在鄭玉良的胸脯喃喃而語:住在這山里,我,我怕。鄭玉良說,一路走了這么多天,你都沒有害怕,走到地方了,你害怕啥?梅娟說,不知道,反正是害怕。梅娟那濃密的睫毛眨動了幾下,眼里噴出了淚花,她一只手攬住鄭玉良,一只手在鄭玉良的胸脯上搓著汗泥。鄭玉良撫摸著梅娟的頭發(fā)說,有我在,你就不要害怕,要是害怕,咱當初就不出來。你后悔了?得是?梅娟眼睛一瞪:誰后悔了?要是后悔,我能跟你從甘肅跑到陜西?鄭玉良笑了:我就知道你沒有后悔。梅娟順著鄭玉良的身子溜下去,頭枕在了鄭玉良的腿上,閉上了眼睛。鄭玉良說,你睜開眼睛看看。她說她不看。她聽見了一種摩搓聲,這聲音比窗外的雨聲還無賴。她睜開眼睛看時,鄭玉良捏著幾張百元鈔票在她的眼前頭摩搓著。她說,你就知道愛錢?他說,是給你買衣服的。我就是愛錢,沒有錢給你拿啥買呀?她睜開眼睛朝上看,鄭玉良像牛一樣。嚼著一根草。風吹草不動。
兩個人這一路真是不容易。
在這雍山里,他們就走了十多天。從踏進山口的第一天起他們就知道,山里沒有客運車,作為外地人,要進山,只能憑兩條腿了。他們在剛入了山口的姚家溝鎮(zhèn)住了一宿,第二天清早就上路了。
山路是兩面大山夾出來的,一條小河緊咬住路畔從北向南而流。他們越走,大山將路和河水擠得越緊。抬頭看天,藍天被山頭切成了窄窄的一綹子。走了大半天,不見一片坡地,滿眼是峭巖怪石,是荊棘野草,也不見放牛的山里人。大山的陰影像米湯一樣黏黏稠稠地潑在他們身上。他們疑疑惑惑地走著,最擔心的是山路被夾斷。坐在路旁的一塊石頭上,兩個人正在猶豫著,突然,一輛農(nóng)用三輪車醉漢似的顛晃著開進來了。鄭玉良站在路中央,臂膀一張,攔住了車。車停下來了,開車的四十歲上下,絡腮胡子,滿臉毛毛草草的。鄭玉良說,老哥,捎我們一程吧。絡腮胡子打量了他們一眼,嘴巴仿佛是從茅草堆里揀出來的,吐字拖枝帶葉:上車。農(nóng)用車里是幾袋子化肥。鄭玉良和梅娟坐進了駕駛室。絡腮胡子先開了口:去哪搭?鄭玉良說,山里頭。絡腮胡子問:甘肅人?鄭玉良說,是,山里頭有甘肅人嗎?有。絡腮胡子說,我們這山里有十八個省六十四個縣的人。鄭玉良問,一個鄉(xiāng)有多少人?絡腮胡子說,一千多人吧。梅娟覺得蹊蹺:那么點人?絡腮胡子說,分田到戶以后,外省的人大都回老家了。梅娟噓了一聲問道:這山大不大?絡腮胡子說,我們鄉(xiāng)長說過,我們鄉(xiāng)的面積比香港還大。鄭玉良又問,土地多不多?絡腮胡子說,多。絡腮胡子踩了一腳油門,農(nóng)用車怪叫了一聲,絡腮胡子仿佛很氣憤:土地再多也不養(yǎng)人,山里人只能混個飽肚子。你們是來山里種地的?鄭玉良急忙說,不,不,找人。農(nóng)用車開到一面陡坡下,絡腮胡子換了檔位,車還是開不動。鄭玉良和梅娟只好下了車,道了謝。
鄭玉良和梅娟還算幸運。天擦黑的時候,他們碰見了一個放羊的中年人。這個中年人一臉愁苦之相,看起來陰沉沉的。鄭玉良提出借宿,他答應了。他們跟著放羊的人來到路旁一幢草房里。鄭玉良和梅娟還在中年人那里混了一頓晚飯。晚飯后,他們從中年人的口中才得知,中年人和他們一樣也是有“難”在身,他的“難”和他們的“難”不過有區(qū)別罷了。中年人告訴他們:他是山外人。兩年前,上面號召養(yǎng)布爾羊,他賣了房屋,花光了所有積蓄,還貸了十多萬元,買了一群布爾羊。當時一只羊要一萬元,少則七八千?,F(xiàn)在找誰,誰都不管,一只羊連五百元也賣不到,他賠了三十多萬元。妻子丟下兩個孩子出走了,留下了他和一群不值錢的羊。幸虧,這里不通車,進山不太方便,不然,要債的就會將他逼死的。中年人嘆息道:上面人說話靠不住。當時,一個勁兒攛掇我買羊,說是銷路沒問題,能賣大價錢。我賠了,沒人再管了。咱農(nóng)民難活呀!鄭玉良一聽,中年人拉開了訴苦的架勢,趕緊把話題岔開了。
第二天又走了大半天。山勢開闊了,山矮下去了,大片大片的坡地出現(xiàn)在眼前。鄭玉良和梅娟毫無目的地走進了一個小山村,村子里只有六戶人家。村里人以為他們是進山來打短工的。他們一進村就被攔住了,有兩家人爭著要雇他們?,F(xiàn)在正是鋤玉米的時節(jié),缺少勞力的山里人只好到山外去雇短工。山外面的年輕人都在外省外地打工去了,農(nóng)村是缺少生機的空架子,雇短工并不容易。鄭玉良和梅娟最終被一個六十歲左右的老漢領進了有一幢草房的院子。
鋤了兩天玉米,到了第三天,麻煩事就來了。吃畢晌午飯,鄭玉良和梅娟要上地,老漢將鄭玉良叫住了,叫進了他和兒子住的窯洞。窯洞被煙熏得如同上了黑漆。進去了好一會兒,鄭玉良才看清了老漢的真面目。老漢一聲一聲叫鄭玉良鄉(xiāng)黨。因為他的老家也在甘肅。老漢毫無遮掩,直來直去,說要把梅娟留下給他的兒子做媳婦。鄭玉良一聽,急忙說不行。老漢說,咋不行?你女兒多大了?鄭玉良一怔:誰是我女兒?老漢說,那女子不是你女兒?鄭玉良哭笑不得,也許老漢以為,只有父女倆才能睡一條炕。他才三十六歲,怎么會有一個二十一歲的女兒?他當然不能給老漢說,他是和梅娟出來逃婚的,嘴里胡支吾:她在老家訂婚了。老漢說,訂婚了算個球,睡在誰的炕上就是誰的媳婦。今晚上你和我睡一塊兒,叫你女兒和我兒子睡在草房里。鄭玉良一看,老漢眼里放著陰沉沉的光。鄭玉良說,你給兒子就近找個媳婦吧。老漢苦笑一聲:我們后屯村五個小組二百多口人,十五年了,沒有一家給兒子娶到媳婦。娃娃們要么打光棍,要么下山去給人家當上門女婿。鄭玉良一聽老漢要硬箍,他知道,拒絕是不行的,就說,明天叫我女兒和你兒子去村委會登記一下。老漢說,我的家就是村委會。鄭玉良一聽,愣住了。老漢說,我就是村委會主任。在后屯,我說了算,別人誰連個屁也不敢放。鄭玉良說,咋能是你說了算!就是我說了算,在這個家里,我說出口,別人誰連個屁也不能放!鄭玉良心涼了。他說,也行,等我后晌鋤地時再給女兒說說。老漢說,說個逑,就按我說的辦。你們后晌不上地也行。鄭玉良說,我女兒已經(jīng)上地了,我去給她說。鄭玉良提著鋤,幾乎是小跑著到了玉米地。他放下鋤,拽住梅娟的衣袖就走。梅娟不知是咋回事,要鄭玉良說明白。鄭玉良說,來不及說了,快走,遲走一步就完了。兩個人沒有走山路,他們順著玉米地畔的山坡爬上去,鉆進了一片洋槐樹林。他爬上山頭向下看時,只見村委會主任領著二十多個山里人,吶喊著,向山外攆去了。鄭玉良和梅娟不能久呆,也不能下去走川道。他們順著山頭一直向山里面走。
一連走了三天,走在半山腰,他們看見一眼窯洞,走進窯洞去,一問女主人,才知道這地方叫張家山,已不歸后屯村所管了。他們坐在院畔,茫然地朝山下面看著。
大彎山的村黨支部書記王金斗看見有兩個人朝山上面走來了,一個男人,一個女人。王金斗以為他們會一直朝他的院畔走來的,可是,這一男一女卻躺在山坡上不走了。他搬來了一張靠背椅子,俯視著不遠處的山坡。王金斗估計,這一男一女不是進山來鋤玉米的,當雇工的人不會這么懶散,況且,山里的大部分玉米已經(jīng)鋤過了。他們肯定不是上山來走親訪友的。這座山上只有他一家人,確切點說,只有他一個人了。山上的其他八戶人家相繼回到四川、江蘇或者山東老家去了,留下的是十幾眼疲憊不堪的窯洞和幾幢沒精打采的草房。他是這座山的主人。他是整個大彎山的主人。
從二十多歲做大彎山的村黨支部書記,已經(jīng)快三十年了。大彎山仿佛他從坡地里抓起的一把泥土,他想把那一把土捏成什么樣子,就是什么樣子。他隨便站在那個山頭上喊一聲,就如同一場大風一刮,山動樹也動,樹動草也動。現(xiàn)在,他覺得做大彎山的村黨支部書記意味不大了,大彎山只剩下了二百零八口人,是原來人口的五分之一,而且現(xiàn)在是各家做各家的莊稼,很少有人求他什么,他的震懾力大不如從前了。不過,人少有人少的好處。五年前,他將大彎山的三千多畝山地賣給了省城里的遠山公司,錢到賬戶以后,由他一個人花,沒有哪一個山里人敢說一個“不”字。他給鄉(xiāng)黨委打了報告,說他出去考察項目。他領著他的女人柳葉先到北京,從北京又到了東三省,逛了一圈回來,柳葉還不盡興。過了兩個月,他又和柳葉從上海到江西,從江西到湖南,從湖南到云南。他們從這趟飛機上下來,又登上了另一趟航班。不到一年時間,他一個人花了十萬多元。
唯一使王金斗痛心的是,柳葉走了。柳葉走了一年多,杳無音信。柳葉走的時候對他說,她回山東荷澤老家看看就回來了。他要送柳葉,柳葉不叫他送。柳葉說,你一走,滿樹的核桃叫人家打走了咋辦呀?你一走,有人放火燒了咱的房子咋辦呀?王金斗說,諒他大彎山的人不敢惹我的。大彎山的人不敢,后屯的人呢?張家山的人呢?柳葉說著,不停地眨巴著眼睛:你得罪的人還少嗎?也許,他覺得柳葉說得有道理,現(xiàn)在正是收核桃的時節(jié),一夜之間,幾百棵核桃樹上的核桃就會被人敲光的,損失至少二萬多。他愛權力,更愛錢。他明白,女人要用錢養(yǎng)。柳葉臨走的前一天晚上對他百般溫存。二十九歲的柳葉在城市里可能還被叫做女孩兒。五十五歲的老男人根本不是女孩兒的對手,王金斗被折騰得如同一灘爛泥,柳葉還不肯罷休。他只好求饒:我吃飽了,你走三個月,我也不餓的。其實,王金斗是很有能耐的山里人,他身胚高大,腳大手也大,一身蠻力氣,他可以將一頭拉犁的牛拽住,使牛很難再向前邁一步。他去姚家溝鄉(xiāng)開會,他一個人吃三大碗羊肉泡饃還要帶一個“小拖掛”——外加一小碗。正是憑這一身蠻力氣,他才能把大彎山的許多女人壓倒在身底下,不然,即使他是村支書,可以無條件地占有她們的身體,他沒有能耐也不行。前幾年,一些外地的女人跟著丈夫臨回老家去還要上山來和王金斗度過最后一夜,她們曾經(jīng)被王金斗揉搓得如同面團一樣受活。女人最容易記住的就是一生中神魂顛倒的時刻。
柳葉說是去十天就回來,可是,半月過去了,柳葉還沒有回來,他給柳葉打手機,手機關了。他已預感到出了事,急忙下了山,連夜向山東趕。到了荷澤,他才知道,柳葉并沒有回山東。
柳葉是十六歲那年被大彎山一個叫來勝的山里人從山東領來做媳婦的。在山里,老少夫妻、男丑女貌并不是什么蹊蹺的事??墒?,年近三十、走起來一拐一拐的來勝竟然弄了這么一個好看的姑娘去睡,這使一些山里人吃飯不香睡覺不安了。他們似乎第一次覺得,這世道不公:好女人叫狗睡了。那年秋收時節(jié),柳葉被王金斗叫上了山。這是來勝同意了的。王金斗給來勝說,家里幫工的人多,叫柳葉上來幫幾天灶。村支書這樣說了,來勝不敢不答應,以致秋收完了,柳葉也沒下山。來勝上山來要媳婦被王金斗一腳踢倒在地,王金斗說,柳葉是你的婆娘?你的婆娘能睡在我的炕上?滾!王金斗用雙目咬住來勝:你再不滾,我就叫人把你撂進溝里去,不要不識好歹。來勝眼睜睜地看著王金斗將他的媳婦奪走了。王金斗的女人一看丈夫和這個小妖精明鋪暗蓋,和王金斗吵了幾次架領著兩個女兒回到山下面的松陵村老家去,不再上山了。柳葉和王金斗生活了十二年。柳葉說走就走了。柳葉為什么要出走呢?柳葉并不缺錢花,也不缺男人睡。他記得,柳葉在他跟前說過:和你生活在一起心里不踏實,我害怕。他問柳葉害怕啥?柳葉卻沒有回答。當時,他沒有在意柳葉的這句話。剛強的王金斗從山東回來在瓦房里躺倒了十多天。
王金斗一個人種二百畝地(當然是雇人來耕種)。一個老相好每天上山來給他做兩頓飯。對年過五十的女人,王金斗已興趣不大了,只是偶爾留她一宿,他一廂情愿地盼望著柳葉能回來。柳葉,柳葉,你回來了就好。我知道你會回來的。在大彎山,你可以順跳一丈,豎臥八尺,一出大彎山你就不會那么自在了。幾乎每天,他端一張椅子坐在院畔朝山下面俯視,他渴望看見從山下面能走上來一個女人,這女人就是柳葉。
王金斗預料到,那一男一女必然要到他這里來。他離開院畔,進了灶房,給做飯的老相好說,多做兩個人的飯。
鄭玉良抬頭看看天,日頭已端了。他俯下身子給梅娟說,咱走吧。梅娟睜開雙眼,對他一瞟:你說走就走?
兩個人站起來,抖了抖身子,他們抖掉了一身青草的氣味,又上路了。
這十年來,鄭玉良一直在路上。
結婚還不到一個月,鄭玉良就領著新婚妻子離開了甘肅平?jīng)錾下妨耍麄冏藘商靸梢沟幕疖嚨搅藦V州。夫妻雙雙在一家企業(yè)打工。一年以后,他們的小女兒出世了,他們在城市里的一個角落租了一間房子安下了家。打擊是接踵而來的。先是小女兒發(fā)高燒早夭在醫(yī)院里,兩口子還沒有從悲痛中回過神來,家里打來電話,說是母親病重,要他立即回來。他當天就上了火車,只身回到了平?jīng)?。母親沒有搭救下,離開了人世間。等他安葬了母親回到廣州,意料不到的事發(fā)生了:他的妻子不見了。問工友,工友不知道下落;問廠方,廠方不知道下落。鄭玉良回到租住的小屋,抱住妻子留下的幾件衣服大哭了一場,他離開了廣州,走上了尋妻之路。兩年間,他走遍了南方的所有城市,花光了打工掙來的錢,沒有找到妻子,他一路要飯吃,又回到了老家平?jīng)觥?/p>
愛情是最說不清的東西。連鄭玉良也沒有料到,梅娟會愛上他。本來,梅娟在縣城里的一家理發(fā)店打工。她已知道,這家店不地道,沒有學到手藝的女孩兒在二樓的小房間里偷偷摸摸地接客。梅娟的手藝還不錯,年輕的老板兩口子沒有打過她的主意。有一天,當老板強硬地要她也去接客時,她跳窗逃跑了,一口氣跑回了農(nóng)村。她發(fā)誓不再去城市打工,餓死也不去。也許,由于鄭玉良和梅娟都是經(jīng)過城市淘洗了的人,都是不相信城市是農(nóng)民的淘金之地的人,因此,兩個人在一起未免就滿口城市了,就話多了。兩個人的情感是在說說談談中建立起來的。當梅娟給父母親提出要嫁給鄭玉良時,父親氣得破口大罵:你驢日的知道不知道?玉良把你叫姑。你是他的姑姑。天下哪有姑侄做夫妻的?她反問父親:玉良把我叫姑沒錯,他為啥不姓梅?父親說,不姓梅也要叫姑。梅娟知道,鄭玉良和梅家沒有血緣關系。鄭玉良是他爸爸從外地招贅上門時帶來的。父親用倫理這根杠子硬壓她,她毫無辦法。她和鄭玉良只好選擇了逃婚,從平?jīng)鎏拥搅岁P中西府的鳳山縣。
王金斗正端著飯碗坐在院畔吃飯,他挑起一筷子面條還未送到嘴里去,鄭玉良和梅娟站在了他跟前。鄭玉良叫了一聲叔。王金斗抬眼對鄭玉良只一瞥,目光將梅娟壓住了。梅娟羞怯而驚詫,低下了頭。柳葉!柳葉啊柳葉。王金斗一個“柳”字吐出了口,又止住了。這不是柳葉嗎?那瓜子型臉,那水靈靈的大眼睛,那高挑個子……當年的柳葉不就是這般模樣嗎?王金斗大概覺得失態(tài)了,趕緊換了話題:你們找誰?不找誰。鄭玉良說話時,眼睛沒有離開王金斗的飯碗。王金斗只顧埋頭吃飯,不說話了。他吃了幾口,用眼睛的余光偷了鄭玉良和梅娟一眼,他知道這一男一女已是又饑又渴了,他故意不理不睬,故意吃得很響很貪,獨自制造吃飯的氣氛。他吃完了一碗飯,這一男一女還站在他跟前??茨隳巧酱笸跫軇?我們就是要飯吃的,你也不該下賤我們。當鄭玉良回身要走時,梅娟也擰過了身,準備離開。這時候,王金斗開了口:站著干啥呀?走,到灶房吃飯去。他那口氣仿佛是招呼遠方來的親戚朋友,仿佛是一見如故。鄭玉良和梅娟跟著王金斗進了灶房。
當天晚上,鄭玉良和梅娟沒有走。
王金斗從山下面喊來了幾個山里人,他們和鄭玉良一起收拾了一戶四川人走時留下的草房。草房緊鄰著王金斗的瓦房,一間做灶房,一間住人。王金斗將自己的兩床被子和一些灶具給了鄭玉良。鄭玉良和梅娟在這里安下了家。他們奔波了一路,第一次遇上了這么好的人。鄭玉良不由得感嘆:村支書就是村支書。梅娟也說,這大叔和后屯村的那位村干部就是不一樣,他的心腸善良得很。
口袋里的麥面是王金斗送的,連鹽呀醋呀辣子呀這些調(diào)料也是王金斗送的。整天吃王金斗的,吃了飯也沒事干。住過幾天以后,鄭玉良給王金斗說,他想去開荒。王金斗一聽,翻看了鄭玉良一眼:去哪里開荒?鄭玉良說,去坡地里。王金斗說,那不行,政府要求退耕還林還草,現(xiàn)在種上的地也要撂荒的。鄭玉良說他想種地。他問王金斗,在哪里能租到地?王金斗想了想,說,你想種地,那容易,我租給你種。王金斗答應:將自己的玉米給鄭玉良和梅娟讓出三十畝,秋收后,一畝地給十元錢。另外,再給一百元的種子化肥款就行了。哪里來這么好的事?鄭玉良一聽,拉住了王金斗的手連聲叫道:大叔大叔。他說,大叔你真好。梅娟說,我們欠你的人情了。王金斗說,有你們這話就好了。鄭玉良聽山里人說,這里的玉米一畝少則打八百斤,雨水好,可以上千斤。他在心里暗暗算了一筆賬:這三十畝玉米是一萬多元的收入。
當天,王金斗領著鄭玉良和梅娟認了地界。
玉米是王金斗雇人鋤過的。鄭玉良和梅娟每天扛著鋤頭上地去,把鋤得粗疏的地方又鋤了一遍。
那天,給王金斗做飯的相好沒有來。王金斗叫梅娟給他做飯,梅娟欣然允諾了。飯做熟了,王金斗又叫鄭玉良來吃。三個人坐在一張飯桌前,儼然一家人一樣。
以后連續(xù)幾天,做飯的女人沒有來。梅娟就天天給王金斗做飯。鄭玉良就天天吃在王金斗那里。鄭玉良和梅娟都覺得,王金斗親切、溫和、善良,比他們的大(父親)還慈祥。在鄭玉良的心目中,王金斗的形象高大而完美,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山里漢子。在梅娟看來,王金斗的胸脯寬闊、結實。他們靠住王金斗沒麻達(問題)。
一天,吃飯時,王金斗給鄭玉良和梅娟說,我看,咱們干脆兩家合一家算了,不知道你們愿意不愿意?鄭玉良連聲說愿意。梅娟沒吭聲。王金斗看著梅娟,他看梅娟的目光很辣,恨不能用目光將梅娟吞下去。梅娟,你得是不情愿?王金斗的目光調(diào)得柔和了,他再看梅娟時,眼神里有了懇求的意味。梅娟垂下眼說,不是不愿意,合成一家,我們叫你啥?王金斗說,就叫干爸。梅娟說,叫干爸我們吃虧了。王金斗笑了:咋吃虧了?梅娟說,你大玉良十七八歲。王金斗哈哈大笑:那就讓玉良叫我干哥,你叫我干爸,行呀不?梅娟也笑了,她笑得摟住了肚子。
王金斗去了一趟姚家溝鎮(zhèn),他買回了大肉、蔬菜和煙酒。王金斗請人在自己家里做了幾桌飯。鄭玉良和梅娟在飯桌上當著幾十個山里人認了王金斗這個干爸。山里人能吃能喝。村委會主任是個三十歲上下的年輕人,他借著酒膽亂喊亂叫,他拉住王金斗的手要叫王金斗把干兒和干兒媳親一下。王金斗說那不行那不行。梅娟笑著躲躲閃閃。村委會主任滿嘴酒氣地將梅娟摟住要做樣子給王金斗看。其實,他并沒親梅娟,他附在梅娟的耳朵小聲說,瓜熊,王金斗的干兒媳不好做,你要當心。梅娟盯了這個醉漢一眼,以為他在說醉話。村委會主任松開了她,又去喝酒了。
每次下山,王金斗總是要給梅娟帶回來一件衣服。這個高大的男人是很細心的,他給梅娟買回來的還有牙膏、香皂、護膚霜、小吃食,連衛(wèi)生紙和女人用的其它小玩意兒也忘不了買。他將梅娟叫進房間里說,給你的,拿走。他不多說一句話,那口氣仿佛不是給人送東西,而是向人討要。梅娟很高興地接受了禮物卻不接受他那張臉。他的臉垂下來,嚴肅、冷峻,給人一種威嚴感。晚上,梅娟和鄭玉良躺在被窩里小聲說起了干爸的那張臉。梅娟說,不知道他會笑不會笑?臉沉得平平的,給人買了東西,惹人不高興。鄭玉良說,他面冷心腸好,大概是當村干部時間長了,把臉當成那個樣子了。梅娟說,照你說,他是一張干部臉?鄭玉良笑了:對,就是。咱們村的干部也是那樣子?梅娟說,天下的干部是一樣的臉?鄭玉良說,差不多。
夏收前,王金斗隨姚家溝鎮(zhèn)的鎮(zhèn)長去蘇州考察,他回來的時候給梅娟買了一件真絲連衣裙。梅娟手捧那件淺綠色的裙子正在身上比試著,王金斗開口了:好看呀不?梅娟說,好看,干爸真會選衣服。這一次,王金斗再也沒說拿走的話。他不認識梅娟似的用目光將梅娟從頭到腳捋了一遍:換上,我看看。梅娟木住了,這怎么行呢?她把連衣裙捂在胸前,仿佛要捂住她那對撩人的十分豐滿的乳房。王金斗的那張臉依舊如鐵一般,他只吐出了一個字:換。那個字如同炸開的石頭,棱角極其尖利。梅娟不敢抬眼看王金斗。王金斗笑了:這女子,我是你干爸,害啥羞?梅娟沒有看見王金斗那張笑臉,她只聽見了王金斗的笑聲,那笑聲如同五條腿的牛使她覺得奇怪,那笑聲仿佛一把大手把她緊緊地按在了原地,她想走出去,卻邁不動腿。她抬起手,一顆一顆地解開了上衣的紐扣。當她脫下衣褲換上連衣裙的時候,眼里幾乎噴出了淚花。他看見了我的精身子。我看見他的目光很饞很貪。王金斗走到她跟前來,一只大手搭在她的肩頭,上下打量了幾眼,說了聲:好!
鄭玉良下地回來一看,梅娟穿一件淺綠色連衣裙,說,這衣服好,太好了。梅娟一看鄭玉良那高興的樣子,抬起腳,在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腳:看你那熊樣子,和你干爸差不多。她進了草房,脫掉了連衣裙。鄭玉良被弄得莫名其妙。不知道為什么梅娟突然間不高興。
伏天里的一個晚上,梅娟一覺睡醒,再也睡不著了。她爬起來去院子里小解時,發(fā)覺王金斗的房間里還亮著燈。她輕手輕腳走到大瓦房跟前,彎下腰,透過玻璃窗一看,王金斗正坐在炕沿上獨自垂淚。當這個男人哭泣的時候臉上才柔和了些。他不抹眼淚,任憑淚水順著臉頰向下流。梅娟一看他那樣子有點可憐,真想進去安慰他幾句。她揉了揉眼睛,正在猶豫著,王金斗拉開了衣柜,取出了一包衣服,提在手里,向房間外面走去了。梅娟趕緊退回去了。
王金斗將那包衣服提到院畔,解開包袱,取出一件裙子點著了火。他用一根木棍撥弄著,將那一包袱衣服燒成了灰。那是柳葉留下來的。大概,王金斗以為他燒了柳葉的衣服就把柳葉從內(nèi)心干凈徹底地清除了。
天亮后,梅娟在衣服燒過的灰堆旁邊發(fā)現(xiàn)了兩張被燒殘了的女人照片。照片上的柳葉被燒成了殘廢:一張照片上留下了兩條腿,一張照片上只剩了半個身子。
兩場秋風兩場秋雨,迎面而來的風細了軟了涼了。離開了玉米稈的玉米棒斜斜地戳出去。剝開玉米皮一掐,指甲不容易掐進去了。
玉米長得非常好,眼看就要收獲了。鄭玉良和梅娟做著好夢:收了玉米賣錢,賣了錢再種一料子。三年過后,抱一個胖娃娃回到平?jīng)?。那時候,就是梅娟的爸爸痛罵他們是姑姑侄兒成親,也無濟于事了。
鄭玉良和梅娟提早做著收玉米的準備工作。
那天傍晚,王金斗給鄭玉良說,你今晚上睡遲一點,梅娟睡著了,你到我的房子里來一下。王金斗說得很平淡,即使是個懸念也不驚心,鄭玉良也就沒有再問有啥事。鄭玉良擰身要走時,王金斗叮嚀他:不要給梅娟說。那天晚上,梅娟偏偏遲遲不睡,鄭玉良怕王金斗等急了,他又不能給梅娟說他要去見干爸。她將梅娟的衣服剝光,和她溫存了一番,云雨一畢,梅娟睡著了,鄭玉良這才走出了草房。天陰沉著,院子里如潑了墨一般。鄭玉良摸黑走進了干爸的房間。
王金斗坐在沙發(fā)上抽煙。茶幾上放一碟子花生米和一瓶西鳳酒。王金斗打開了酒瓶給鄭玉良和他斟了兩杯酒。王金斗只吩咐鄭玉良喝酒,并不說什么。一瓶酒下去了一大半。王金斗才開了口,他的話題搭得很遠,從他二十二歲當村支書說起,說到了他收留鄭玉良和梅娟。鄭玉良聽得出,王金斗話中的意思是:在大彎山,他想要干的事一定要干成,誰也擋不住,也休想擋住。鄭玉良不知道王金斗為什么要說這些話。他一急,就直說,干爸,你有啥心事就說吧,不要拿我當外人。王金斗狠勁在煙灰缸中摁滅了煙,直勾勾地盯著鄭玉良說,在土地和女人之間叫你選一樣,你要土地,還是要女人?鄭玉良不知道王金斗是什么意思,就說,要土地。王金斗又喝了一杯酒,他將酒杯向茶幾上一墩:你是聰明人。他說,這是明擺的事,有了土地就能種糧食,打下了糧食就能賣錢,有了錢,就有了女人。王金斗的賬雖然算得很清,鄭玉良卻糊涂了,他還是弄不明白,王金斗為什么要給他說這番話。他只知道作為農(nóng)民,沒有土地不行,農(nóng)民靠土地養(yǎng)活?;钪鞘滓摹M踅鸲凡辉俣等ψ恿?,他說,我再給你五十畝玉米,分文不取,怎么樣?鄭玉良于一剎那間開竅了,不必王金斗把那層紙捅破他也明白了,王金斗要用土地換他的女人。他叫了一聲梅娟,忽地站起來了。梅娟,我沒有梅娟怎么行?王金斗抓住他的胳膊向下一拉,他被強按在沙發(fā)上。王金斗把一杯酒塞進他的手里,他木然地將酒倒進口腔:讓我再想想。王金斗說,也好。
回到草房,鄭玉良再也沒有睡著。他怎么能割舍梅娟呢?他是為了梅娟才逃到這里的。假如他不答應王金斗,這三十畝玉米白撂了不說,梅娟也許保不住。柳葉是怎么到王金斗手里的,他從山里人口中已得知了全部根底。這個山大王是什么事也干得出來的,也許,在柳葉之前,還有麥葉和棉葉,她們都未能逃出王金斗之手。鄭玉良也想到了走。但王金斗已暗示他,他們是走不脫的。
三天以后的一個夜晚。
鄭玉良又一次進了王金斗的大瓦房。
鄭玉良提出了新的要求:再加二十畝玉米。
王金斗也很痛快:好!一百畝玉米是個整數(shù)。
兩個男人在黑夜里達成了協(xié)議:一百畝土地歸鄭玉良耕種,梅娟給了王金斗。
約定的日期在逼近。鄭玉良無法向梅娟開口。
鄭玉良和王金斗說好了的,這一天晚上,梅娟去王金斗的大瓦房中睡。鄭玉良不能再瞞梅娟了。吃畢晌午飯,鄭玉良叫梅娟去玉米地里看看。梅娟就跟著鄭玉良上了地。
鄭玉良說,娟娟,你看,咱這玉米多好,一畝八百斤怕是擱不住的。
梅娟說,那就叫它打一千斤。
鄭玉良說,咱有一百畝這樣的玉米就好了。
梅娟說,你又說夢話哩。
鄭玉良說不是夢話。
梅娟一看,鄭玉良低垂下了頭。以為她的話刺傷了他,就說,你說得好。
咱會有一百畝地的。
鄭玉良說,你愛土地呀不?
梅娟笑了,誰不愛地?
突然,鄭玉良跪倒在梅娟跟前,他拉住梅娟的雙手說,娟娟,為了一百畝地,你就受點委屈吧……
鄭玉良突如其來的舉動把梅娟嚇住了,她一看,鄭玉良的臉上掛著淚珠,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急忙說,你說亮清,是啥事?
鄭玉良把他和王金斗達成的協(xié)議和盤端給了梅娟。
鄭玉良剛閉上嘴,梅娟左右開弓,兩個耳光打了過來,她罵了一句:畜生!拔腿就跑。
梅娟頭也不回地朝北邊的山梁跑去。鄭玉良嘴里叫著梅娟梅娟,在后面窮追不舍。
這時候,王金斗從山下面叫來他的老相好正在打掃房間。從今晚起,他將要摟著漂亮年輕的梅娟睡在干凈暢亮的大瓦房中了。走了一個柳葉,來了一個梅娟。他想要得到的決不會落空。
梅娟仿佛一頭被獵人追趕的母鹿,她沒命地一直向前跑。
起風了。風吹草不動。
鄭玉良喘著粗氣,怎么也攆不上梅娟。梅娟向一道懸崖跑去。鄭玉良掃了一眼山路左邊,左邊的溝深不見底。他跌坐在地上,大聲吶喊:梅娟!梅娟!梅娟還在跑。
起風了,風吹草不動。
鄭玉良抬眼看時,梅娟張開臂膀,像一只蝴蝶似的向懸崖下飛去了。她最后留在人世間的是優(yōu)美的舞蹈般的動作。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