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婆子六豁老太死了,小葫蘆街人都覺得松了一口氣。六豁老太終于死啦,人們像趕集一樣一撥一撥地涌向她的小屋,想最后看一眼早該死去的人死去之后到底是什么模樣。都成精了,好在已經(jīng)死了,人們相互議論,臉上無悲無喜,但說話時都輕松了很多,覺得有生以來的一個負(fù)擔(dān)終于了結(jié)了??迒手樀闹挥写彘L春成,他站在六豁老太的門前,手里捧著一面垂著長長流蘇的錦旗不知該怎么辦。早不死,晚不死,偏偏這個時候死,春成對著越來越多的人悲痛地說,到手的錢又飛了。
除了我奶奶和我,三年來幾乎沒人進(jìn)過她的小屋。小屋很簡陋,石頭砌的根基,泥土壘的墻壁,屋頂上苫的是葒草。這樣的房屋在我們那兒大概只有這一間,日子好過了,草房子就跟著舊日子一塊兒消失了。當(dāng)年春成只是負(fù)責(zé)監(jiān)督這項工程的隊長,他站在剛剛落成的草屋前笑嘻嘻地對人說,也就六豁老太才住這鬼地方,她老糊涂了。那兒地勢不好,邊上是一個不大的水塘,蓄著長年不動的死水,一年到頭漂滿死狗死貓和小孩的糞便,如今年數(shù)堆積下來,垃圾幾乎填平了水塘,即使三九臘月,路過水塘都要捂住鼻子緊走幾步。房子已經(jīng)破敗,泥做的山墻被雨水沖擊之后,一處處凹陷,墻皮薄得怕人,耐腐的葒草也變得黏乎乎的一團(tuán)黑,屋脊上長滿了青苔和蓬松的茅草。小屋孤零獨立,看起來單薄脆弱搖搖欲墜,像拄著拐杖的六豁老太站在大風(fēng)里。
沒有人知道六豁老太到底有多大歲數(shù)。我奶奶現(xiàn)在已經(jīng)八十歲,她也說不清楚。她說她剛嫁到海陵鎮(zhèn)的時候,六豁老太已經(jīng)生過四個孩子,前三個因為饑餓和疾病都沒活到四歲就夭亡了。我奶奶嫁過來的那天,六豁老太的小兒子留住都五歲了,扎著一根沖天小辮子沖進(jìn)洞房,一句話不說就鉆到床底下?lián)复餐认虏刂幕ㄉ?,四個床腿下的花生都被他摳走了,塞了滿滿的幾個衣服口袋,手里還捧著一把,臨走的時候也不說話,只對我奶奶笑了笑。一晃多少年了,我奶奶坐在小屋旁邊的大青石上說,到時候了,早就到時候了。
關(guān)于六豁老太,我向很多人打聽過,但是沒有人能說出個所以然來。除了大家都知道她一輩子沒出過村子,連她是哪兒人都不清楚。這一點當(dāng)初的確讓我疑惑了好一陣子,你想想,如果她連土生土長的本村人都不是,怎么能相信她一輩子沒出過這個村子呢?
傳說六豁老太是六豁老爹從很遠(yuǎn)的地方買回來的。那地方太遠(yuǎn)了,她剛被買回來時說的話誰都聽不懂。買來的當(dāng)天下午,年輕的六豁牽著她走在前頭,后面跟著一群看熱鬧的鄉(xiāng)鄰,她一句話也不說,只是默無聲息地流眼淚?;氐郊乙院?,六豁就把門給插起來,誰都不讓進(jìn)去,但是大家都聽到了年輕漂亮的六豁老太的聲音,她在六豁的家里發(fā)出了憤怒的喊聲和悲傷的哭泣??奁侨巳硕寄苈牰?,說話聲卻不行,嘰哩哇啦,還是嘰哩哇啦,沒人聽得懂。包括以后常常在美麗的六豁老太的門外偷聽的幾個光棍,他們也只是一知半解,大部分都是他們自己一廂情愿的瞎胡猜。直到后來六豁老太學(xué)會了海陵鎮(zhèn)的方言,小葫蘆街上人才逐漸能和她交流一些,聊聊天氣和莊稼,聊聊孩子和尿布。至于年過三十的六豁是如何把她弄到手做了媳婦,六豁不說,六豁老太也不說,就沒人知道。大家都知道六豁是個吃飯都找不到碗的窮光蛋,但是毫無疑問,六豁一定是發(fā)了,不是發(fā)了,他哪來的錢蓋三間房子,又買回來一個如花似玉的媳婦呢?
按照我奶奶的說法,年輕時的六豁老太是逃過很多次的,但每次都在環(huán)繞村子的八條水的堤壩上被六豁抓回來。洞房之夜那晚,六豁在一陣瘋狂的房事過后,像一堵墻似的頹然坍塌在床上,倒下去的時候呼嚕聲也跟著響起來。六豁老太一直閉著眼裝睡,到第三根紅燭即將燃盡時,她像貓一樣輕盈地下床,連鞋子都沒穿,光著小腳從低矮的窗戶爬出去,靜悄悄地逃掉了。那天夜里月光很好,她跑到八條水的堤壩上還能模模糊糊地看清她的洞房,她打算看這輩子的最后一眼,然后從此逃離這個傷心之地,看過之后她轉(zhuǎn)身要向北走,撞到了一個人。六豁精神抖擻地站在那里,還想跑?六豁惡狠狠地說,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
人們再次見到六豁老太是在兩個月之后,那時侯她仍然說著別人都聽不懂的話。她挑著兩只木桶去井邊挑水,走起路來一瘸一拐。井邊圍了一圈挑水的女人,抓著各自的扁擔(dān)在聊天。你看六豁的新媳婦傷了腳啦,她腳裹得可真小啊。好多天沒看見她了。聽說六豁把她鎖在家里了。六豁老太一直不吭聲地打滿兩桶水,她聽懂了別人的議論,突然漲紅了臉,一邊嘰哩哇啦地說,一邊卷起她的褲腿。女人們看到新媳婦的豐腴白嫩的左腿上有兩個紫黑色黃豆大小的血疤,小腿外側(cè)一個,小腿內(nèi)側(cè)對應(yīng)也有一個,她用食指比劃著一段銅絲從小腿穿過,臉上倏地掛滿了淚。六豁用銅絲把她拴了兩個月。
想想六豁老太真是個苦命的人,我已經(jīng)說過,在我奶奶嫁到我們家之前,她就夭亡了三個孩子。你也知道。孩子的發(fā)膚血肉源于父母,一個個孩子就是六豁老太的一節(jié)節(jié)生命,而饑餓和疾病就這么輕易地在四歲之前把他們打發(fā)走了,年輕的六豁老太招架不住了。用我奶奶的話說,丟一個孩子死一份心。六豁老太的心一份份地死,一寸寸地死,死到最后就毫無留戀了。她又想到逃跑,孩子都死光了,這地方實在不能再呆下去了。但她又在可恨的八條水被抓了回來,她在堤壩上遇到六豁時就不動了,她知道這次是逃不掉了,事實也是這樣,她順從地跟著丈夫回來,等待六豁在她體內(nèi)種下另一個孩子。六豁很聰明,就用這種簡便易行的方法留住了六豁老太。
六豁老太是在第四個孩子留住死后才瘋的。留住那年五歲,也就是我奶奶嫁過來的那年。當(dāng)時的六豁老太已經(jīng)完全學(xué)會了海陵鎮(zhèn)的方言,因為和我家老屋相距很近,常會領(lǐng)著留住來我家串門。留住是六豁夫妻倆達(dá)成共識的名字,丈夫想以此留住妻子,妻子想以此留住孩子。留住長得很像六豁,我奶奶說,六豁家的常常摸著娃兒的臉發(fā)呆,說夢話似的對我說,怎么就這么像呢?怎么就這么像呢?我奶奶說她那時就已經(jīng)知道,六豁老太領(lǐng)著那個像六豁的孩子是逃不掉的。事實也是這樣,在作為留住的母親期間,六豁老太沒有逃跑的記錄。但是,留住還是不可避免地死了。
留住淹死在八條水里。盛夏時節(jié),我們那里時常會有連日的暴雨。留住五歲那年夏天,接連下了七天的暴雨,整個村莊到處都是水在漫流,流過溝溝汊汊逐漸匯集到八條水里。八條水泛濫的時候也是捉魚的大好時節(jié),孩子們在雨后拎著一塊紗布和一個口袋就可以到水邊去兜魚了。留住也跟著一群小孩去了,他還不會水,弓著腰蹲在水邊撈魚,一個小小的漩渦就把他裹了進(jìn)去。同伴發(fā)現(xiàn)少了一個人時,留住已經(jīng)被一根漂流的斷木擋住,像一只溺水的小獸浮在了遠(yuǎn)處的水面上,身上堆著蓬松的泡沫和水草。六豁老太聽到消息就站不起來了,納鞋底的針錐一個勁兒地哆嗦,布鞋底在手里像扇子一樣地?fù)u。很多人勸她想開些,可她想不開,孩子一個一個地死,能想開才是怪事。她說什么都要到八條水去看一看,她要看看那些淹死她兒子的水。我奶奶和另外一個婦女費了好大的氣力才把她架到那里,她的腳軟綿綿的,幾乎不能著地。到了堤壩上,她突然變得堅強了,她把其他人推開,自己歪歪扭扭地走到水邊,對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囊磺喫钢齼鹤友退赖牡胤酱舐曊f著什么,她用的是方言,在場的人都聽不懂。他們看到她站在那兒不停地說著,不明白她要干什么,然后就看到她的身子突然軟了下來,一頭栽進(jìn)了八條水里。沒人想到還會發(fā)生這種事,連忙跑過去跳進(jìn)水里,七手八腳地把她撈上來,撈上來之后,她就只會笑了,咯咯地笑個不停,笑得兩只眼一個勁兒地流淚。
六豁老太瘋了。
十五年前出生的海陵人大概都見過瘋婆子六豁老太。她一發(fā)瘋就爬到自家的門樓上,在不足兩米長的門樓上踩著葒草唱歌,調(diào)子很好聽,詞卻是她的方言,所以大家還是聽不懂她唱的是什么。我聽過她唱歌,在我很小的時候,那會兒我什么都不懂,站在門樓下本能地感覺到她的歌聲比霜還冷,大夏天里我渾身發(fā)抖,歌十分好聽,極悲苦的那種,我在她哭聲響起之前就流下了淚。當(dāng)然,這是六豁老太最后一次發(fā)瘋,她已經(jīng)年邁,即使瘋了也上不了門樓了。我奶奶說,留住死后,六豁老太得了一場大病,差點沒能熬過去,在床上躺了半年才能走出院子。精神養(yǎng)好了些,她也曾動過逃跑的念頭,只是每一回逃到八條水的堤壩上,都會突然地發(fā)瘋,一路狂喊著留住的名字奔向家里,好像留住還沒死,就在家里喊著要娘。
自從十五年前那次發(fā)瘋之后,她就沒再瘋過,而且也沒逃過。有人認(rèn)為是她年紀(jì)大了,逃不動了,但大部分人愿意把原因歸結(jié)到八條水上,因為她一見到八條水就會想起她的兒子,而八條水環(huán)繞了我們整個村子。盡管此后的六豁老太一直很正常,但村里人已經(jīng)習(xí)慣稱她是瘋婆子六豁老太了。
六豁老太在六豁老爹死后,突然要搬出住了幾十年的老房子,她沒對別人說起其中的緣由?,F(xiàn)在她是個無兒無女無長無少的孤寡老人,她理直氣壯地找到隊長春成,對他說,我要搬出去了,你給我在村南的水塘邊蓋一間小屋,那地方我看過了,我就要那兒。春成不答應(yīng),他說你住的好好的幾間房子,怎么突然想起來要搬出去?六豁老太說,我不想住了,我就想搬出去。那原來的房子怎么辦?春成問,留給誰住?誰愛住誰住,她回答說。春成沒辦法,只好去請教村長。村長想都沒想就說,這么簡單的事也來問我?把她的老房子拆了不就行了嗎?那些石頭怎么也夠一間茅屋了,剩下的你留著吧。事情就是這樣,她得到了一間小屋。人們又猜疑她的瘋病又犯了,放著一個好好的家不住,偏要去窩在村南的一個茅屋里,這不是發(fā)瘋是什么。她沒瘋,只是在搬到新居之后突然變得嘮叨了,不管見到誰,她都要對人家說她一輩子都沒出過村子。你知道,我一輩子都沒出過村子,真的。她拄著苦楝樹枝做成的拐杖,邁著蒼老的步子從小葫蘆街的東頭說到西頭,南頭說到北頭。
這么多年來,六豁老太一直不辭勞苦地從她的茅屋來到我家,和我奶奶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她在說些什么我常聽不明白,我奶奶似乎也不太明白,因為她手中的針線活沒有停頓,只有當(dāng)六豁老太又說起她一輩子沒出過村子時,她才會停下來,透過老花眼鏡對我說,老糊涂了。
有一回是在晚上,我坐在院子里和奶奶說到遠(yuǎn)方的大城市。奶奶沒到過大城市,她不知道大城市到底是什么樣子。我跟她說,大城市很好看,要什么有什么,比如上海,就是一個好地方。六豁老太也在那兒,聽我說到上海,突然終止了自言自語,以難以置信的速度從板凳上站了起來,問我,上海?上海是個什么地方?我奇怪她居然對上海感興趣,就說,那真是個好地方,遙遠(yuǎn)又繁華的大都市,天上有飛機(jī),地上有汽車。
那人在哪里?六豁老太問。
在飛機(jī)和汽車?yán)铩?/p>
要走多少天才能到?
走?太遠(yuǎn)啦,我說,就是坐火車也要好幾天。
上海?六豁老太頹然地坐下。遠(yuǎn)得找不著地方了,她說。然后又撐著拐杖站起來,絕望地說,你知道,我一輩子都沒出過村子。她在我面前站了一會兒,不再說什么,后來就悄悄地走了。
人們漸漸對六豁老太的說法厭煩了,有一天人們發(fā)現(xiàn),比她年輕的老人們一茬一茬地在死去,一個一個地被鼓樂班子送進(jìn)了村北的墳地,而她依然活著,健康頑強地活著,老到已經(jīng)沒有人知道她的確切年齡。我的故鄉(xiāng)海陵有個奇怪的現(xiàn)象,死亡也像瘟疫一樣,從一個村子傳染到另一個村子。從來沒有哪個村子在某個時期只死一個人的說法,只要開了頭必定有三個五個甚至更多的老人后腳就跟上去陪伴。一旦這種死亡之風(fēng)吹進(jìn)我們村子,人人都認(rèn)為,這一回總該輪到六豁老太了吧,她太老了,如果不死真是天理難容。多年來,這種人為的死亡氣息一直籠罩著六豁老太,但是她還活著,活得好好的連病都不生。倒是旁觀者對此產(chǎn)生了恐懼,見到她遠(yuǎn)遠(yuǎn)地對人說她一輩子沒出過村子時就趕緊躲開,心想這老太怎么還不死呢。
這也是我好多年來沒進(jìn)她的小屋的原因,一個總是不死的人讓人害怕。每年春節(jié)到來,我奶奶都讓我去給六豁老太貼春聯(lián)。我很不愿意,但還是去了。我通常都是挑她不在家的時候去,用刷子匆忙掃上糨糊,做賊似的把對聯(lián)鋪上去,拍拍打打幾下就急匆匆地走人。碰上她的時候,就心不在焉地敷衍幾句,時刻準(zhǔn)備轉(zhuǎn)身跑掉。她死前的那個春節(jié),我冒著風(fēng)雪給她貼對聯(lián)。我站在門外,按照奶奶交代的,一邊貼一邊告訴她,這次對聯(lián)和去年的不一樣,上聯(lián)是“福如東海水”,下聯(lián)是“壽比南山松”,橫批是“福壽雙全”。
很吉祥的,我說,你老人家可以長命百歲。
什么福啊壽的,都要死的人了,她坐在床上幽幽地說,你真是個好孩子,年年給我貼對聯(lián),來,屋里坐,暖和暖和。
我說不了,貼完了趕回家還有事呢。
我一點兒也不想進(jìn)去坐坐,雖然我對她的小屋很好奇,因為有一點我很清楚,不管她的屋里有多暖和,我都會覺得渾身發(fā)冷的。她不讓我走,硬要讓我到屋里坐坐。
坐吧,坐吧。她在黑洞洞的房間里招呼我,兩只渾濁的老眼在閃動。實際上我是可以一走了之的,但是不知為什么我還是進(jìn)去了。她的門檻太高,屋子里又太低,我一腳踏進(jìn)去險些摔倒,她的小屋里在冬天也散漫著陳年的霉味,濃得化不開。坐啊,坐啊。她把蠟燭點亮,昏黃的燭光搖晃著一間屋子。里面的東西不多,不像其他老太太那樣,什么東西都舍不得扔掉,最后把房間里堆得滿滿的,像垃圾收購站一樣。都是幾十年前的老古董,箱子的油漆剝落了,盆盆罐罐都是灰暗的顏色,帶著與生俱來的大耳朵,看得見裂縫的紋路和三角形的豁口。橫梁上懸著一個個小包袱,積了厚厚的一層塵灰。黃泥抹成的墻上光禿禿的,除了點燈的地方熏黑了一塊外,其余的地方掛滿了煙灰和蜘蛛網(wǎng)。窗戶小小的,被裹著稻草的塑料紙塞得嚴(yán)嚴(yán)實實。她拍著床沿讓我坐下,自己卻像個紙做的幽靈從床上下來,輕飄飄地站到我面前。
看,給你的,她攤開手說,都給你。
是十四枚銀白色的硬幣。給我這些錢干什么?我突然驚慌起來,站起來想逃掉。六豁老太用枯竹般的手按住了我的肩膀,隔著棉衣我感到一股冷氣迅速注入到我的骨頭里,我開始抖了。
不急,她說,都是古錢,有用的,你看。
她抓住我的手,將十四枚硬幣塞到我的粘滿糨糊的手里。她的手冰涼,滑膩膩的那種涼,像一只垂死的青蛙。你知道,我一輩子沒出過村子。真的。
那其實都是民國時期的一分和二分的硬幣,背面鐫著孫中山的側(cè)面頭像。沒多大價值。我把硬幣拿給奶奶看,奶奶說,六豁老太活不長了。我說怎么可能,人人都說她活成精了。我有時真這么想,她或許真的不會死。你見過這樣老得沒有年齡的人嗎?
六月里村長春成從鎮(zhèn)上帶來一個好消息,鎮(zhèn)上領(lǐng)導(dǎo)都知道六豁老太是個老壽星。領(lǐng)導(dǎo)在會議上說,為了鼓勵各單位做好敬老養(yǎng)老工作,鎮(zhèn)上決定獎勵一些單位和個人,尤其是六豁老太這樣的老壽星,要單獨發(fā)給她一面錦旗,她為了人民和美好的新生活活到現(xiàn)在不容易,同時獎勵小葫蘆街一筆錢,作為籌建模范敬老院的資金。會議結(jié)束后,領(lǐng)導(dǎo)還單獨找春成談話,讓他盡快把六豁老太的實際年齡報到鎮(zhèn)上,以便作為本鎮(zhèn)物質(zhì)文明和精神文明雙豐收的典范再向上匯報。春成聽得心花怒放,他沒想到老而不死還是一筆財富。他從鎮(zhèn)上回來就一路哼著小曲直奔六豁老太的小屋,他要問清楚她到底有多大,是一百歲還是一百一十歲。
這幾天剛下過雨,水塘里的雨水漫到了小屋的門檻前。水里游動著青蛙、癩蛤蟆和大塊小塊的垃圾。春成穿著水鞋啪啪地踩著泥水來到門前,對著敞開的門喜洋洋地喊,阿婆,阿婆,我報喜來啦。他聽到六豁老太在里面說,進(jìn)來吧。他剛要邁進(jìn)屋子,發(fā)現(xiàn)房間里洇進(jìn)了很多雨水,濕漉漉明晃晃的一片。他看到六豁老太赤身裸體地跪在席子上,低著頭在擺弄自己的肋骨。春成站在門外不知該不該走。進(jìn)來吧村長,她聽到六豁老太說,有話到屋里說。
不啦,村長說,我就站這兒。他逐漸看清楚了六豁老太。她真是瘦得可怕,像一張白紙胡亂地蒙在骷髏架上,后背上落滿了蒼蠅,繁忙的跳蚤從她淤滿灰垢的垂掛著的皺紋和稀疏的毛發(fā)里爬進(jìn)爬出。
早上起來我就老啦,六豁老太說,這死雨下起來就沒完,下得骨頭都發(fā)霉了,不知自己是死人還是活人。從一早我就開始數(shù)肋骨,左邊的老是和右邊的不一樣多。真是老啦,都記不起自己多大了。眨眼工夫就過來了,我就在想,我當(dāng)過新娘沒有?我做過娘沒有?唉,想不起來了。怎么就老成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呢?
她還在低著頭對席子說,兩只手不停地在兩肋摸索來摸索去。春成再也站不住了,對著屋里含含糊糊地說一句,我走了,就劈劈啪啪跑遠(yuǎn)了。他不知道六豁老太聽沒聽見他的聲音,他甚至懷疑自己是否發(fā)出過那個聲音。
十天之后,村長春成再次從鎮(zhèn)上開會回來,帶回來一面壽星錦旗。他在星期三陽光熱烈的中午敲響六豁老太的門,沒人答應(yīng)。水塘周圍飄蕩著溫?zé)岬某魵?,他不想在太陽底下繼續(xù)呆下去,也許她還在睡午覺呢。他又叫了幾聲,然后輕輕推開門,突然一股惡臭迎面撲來,濃郁得像液體一般讓他窒息,他搖搖頭捂緊口鼻,緊接著就哇地吐了出來,他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六豁老太。事后他每次回憶起當(dāng)時的情景都要緊閉雙眼,六豁老太的身上落了一層密密麻麻的綠頭蒼蠅,嗡嗡的叫聲像飛機(jī)在房間里飛過,重重疊疊的蛆蟲在她身體里出沒,掉下來又爬上去,他說,我當(dāng)時就吐了,一肚子的酒肉全吐了出來,五臟都快吐出來了,唉,真是可惜,到手的錢又飛了。
六豁老太的尸臭傳遍了整個小葫蘆街,人們源源不斷地往小屋這邊趕。但是沒有人愿意進(jìn)到小屋里去收拾腐爛的尸體。大家都捂著鼻子站在臭氣里,伸長脖子想朝屋里看又不敢看,越來越多的人在說,哎呀,她終于死啦。他們看著尸體繼續(xù)腐爛,滿臉是汗地和死人在大熱天的中午干耗著。我奶奶午覺醒來才聽說這件事,她也奇怪六豁老太為什么這么長時間都沒來我家串門。她急急忙忙趕到小屋前時,六豁老太的尸體已經(jīng)被叫年五的流浪漢收拾好了。年五是哪個地方人我們都不知道,他已經(jīng)在我們附近幾個村子里流浪好幾年了,大家只知道他是個光棍,無家可歸。年五主動要求承擔(dān)這一任務(wù),條件是這間小屋從此歸他所有,他要結(jié)束他的流浪生涯。春成爽快地答應(yīng)了。
在六豁老太的遺物中,人們都看到了懸在梁頭上的一個黑布包。我奶奶后來告訴我,布包是她當(dāng)眾打開的,其實也沒什么,就是兩條質(zhì)地精良的綁腿和一雙看上去挺結(jié)實的千層底繡花布鞋。布料很好,只是被蟲子蛀了,綁腿稍稍一用力就裂了,鞋子抖了幾下,底也一層一層地往下落。
責(zé)任編輯 練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