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們在電影、電視上看到的蔣介石,總是陰險狡獪、專橫跋扈、道貌岸然的樣子,可他在批閱公務文書時,也常常不乏幽默風趣。有一次,國民黨有個部門擬定了一份“抗戰(zhàn)勝利后之建軍計劃”,呈送蔣介石審閱。因文字過于冗長,蔣無時間細看,便隨手批了“我非字紙簍”五個大字發(fā)還。又有一次,有位部長簽發(fā)一份公文,因時間緊急,來不及在公文上簽名,只蓋了一個私章即飛送蔣介石審閱。偏偏這個私章刻的是鐘鼎文,形狀像一條魚,蔣介石認不得,于是抓起筆在公文上批下“我非考古家”發(fā)還。還有一次,軍政部呈送一份公文給蔣介石審閱,誤把當時的國民黨寧夏省省主席馬鴻逵寫成青海省主席,并把馬鴻逵錯為“馬鴻達(達)”。蔣介石看后提筆批道:“馬鴻逵寫成馬鴻達,情有可原;寧夏主席錯為青海主席,足見辦事糊涂也。”〔1〕
另據(jù)2004年6月15日《羊城晚報》刊文介紹,清末民初時期的反動軍閥、時稱吳大帥的吳佩孚,在批閱公務文書時,也不時冒出一些意外之舉。有一次,某熟人托關(guān)系寫信給主政直魯豫的吳佩孚,想到河南謀個縣長干干。報告呈上,吳佩孚批曰:“豫民何辜?”意思是河南老百姓有什么過錯,竟要這樣的庸人來禍害他們,從而徹底斷絕了他的念頭。又有一次,某哥們經(jīng)政要介紹擬了自薦書,要求吳佩孚任命他當旅長。自薦書大談理想、抱負和志向,然后言歸正傳,說是“愿為前驅(qū),功成解甲,退居故里,植樹造林,福澤桑梓”云云。吳佩孚批示:“且先種樹。”對這等志大才疏、夸夸其談的跑官要官者,吳佩孚的這道批示既幽默風趣又很有針對性。
二
蘇軾一生雖然歷經(jīng)坎坷,多災多難,然他是個秉性難改的樂天派。元豐二年(1079),蘇軾改任湖州知州,到任不久,即因“烏臺詩案”而被捕。在被押往京城審理時,親友們哭泣送別,相對無語。在這種前途未卜的生死關(guān)頭,蘇軾卻給大家講了一個很可笑的故事:宋真宗東封泰山后,到處尋訪天下的隱士,有一個叫楊樸的頗有詩名,可召見之后,他卻說自己不會做詩。宋真宗問他:“臨行的時候,可有人寫詩送你?”楊樸回答:“只有我的小妾送了一首:‘更休落魄耽杯酒,且莫猖狂愛詠詩。今日捉將官里去,這回斷送老頭皮’。”〔2〕真宗聽了大笑,當即放他歸隱山林。你難道不能學學楊樸的小妾,也寫首詩送我嗎?蘇軾把這個故事一說,送行的人就破涕為笑了。
宋神宗熙寧四年(1071),蘇軾官至太常博士,攝開封府推官。當時正值王安石推行新法,由于政見不同,得罪了王安石,此后數(shù)年蘇軾不得不出任地方官職,開始為杭州通判,后來先后出任密州、徐州和湖州知州。
就在蘇軾即將離開杭州去密州(今山東諸城)任職之前,有一位別號“九尾野狐”的營妓向官府提出申請,以自己年老色衰為由,請求脫離營妓名籍,成為良家婦女。營妓是古代娼妓之一種。唐宋時,娼妓是官府經(jīng)營的事業(yè),在唐代或隸屬教坊,或隸屬軍營;宋代則分屬“州郡”和“軍營”,其身份列入另冊,如想脫離娼妓名籍,可由本人提出申請。唐宋時的娼妓可大致分為這樣幾種:宮妓,其主要職責是在皇家舉行的各種節(jié)日慶典以及盛會之類的活動上演出,并為帝王提供各種娛樂;營妓,又稱之為軍妓,在軍隊為將士們提供娛樂;官妓,指的是那些列入地方官家樂籍也就是教坊(梨園)并在官府舉辦的各式各樣活動及宴會上表演歌舞音樂的藝人;家妓,是指養(yǎng)在家中能歌善舞、擅長音樂雜藝的美貌女子。由此可見,娼妓并非全是賣身的妓女,如宋朝法律明確規(guī)定,官妓只準“歌舞佐酒”,不準“私侍枕席”,出賣肉體是違法的。蘇軾當時只是杭州的臨時負責人,新領導馬上就會到任,他本來完全可以把此事推給新領導處理,但他是個樂天派,喜歡開玩笑,看到這份有趣的請示后,提起筆來就批示道:“五日京兆,判狀不難;九尾野狐,從良任便”。同意其從良的請求。這里的“五日京兆”是用了西漢京兆尹張敞的故事:因受一個案子的牽連,張敞被人彈劾,即將去職。就在這個時候,張敞命令其部下絮舜去查辦一個案件,絮舜卻說:你只能做五天的京兆尹了,我為什么還要聽你的話?就私自回家睡覺去了。張敞非常生氣,馬上派人將絮舜拘押起來,說:五日京兆又怎么樣?說完就把絮舜殺了〔3〕。蘇軾在這里引用這個典故,是說我雖然是個臨時負責人并即將去職,但還是有權(quán)批準你的從良請求的。這個批示確實非常有趣。
更有趣的是,別號“九尾野狐”的請示剛剛批下去,差不多同樣內(nèi)容的另一份請示馬上又遞到了蘇軾這位代理官員的手上。這回提出從良嫁人請求的營妓名叫周生,是當時杭州城長得最漂亮技藝也最佳的營妓。如果說人老色衰的“九尾野狐”要走,蘇軾可以不留,那么,要放走色藝俱佳的周生,蘇軾就不得不認真考慮考慮了,因為周生是業(yè)務骨干,是臺柱子,杭州城每次搞大型演出活動,都得靠她撐臺面,這樣的人才,怎么能夠隨便放走呢?所以蘇軾在她的請示上批道:“慕周南之化,此意雖可嘉;空冀北之群,所請宜不允?!薄?〕
一判從良,脫離營籍;一判不允,仍操舊業(yè),這本來就要讓人笑破肚皮,更好笑的還是蘇軾在批示中引用的這兩個典故,真是太幽默太風趣了!
“慕周南之化”典出《詩經(jīng)·周南·關(guān)雎》:“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薄翱占奖敝骸钡涑鲰n愈《送溫處士赴河陽軍序》:“伯樂一過冀北之野,而馬群遂空”,比喻有才能的人遇到知己而得到提拔,成語“群空冀北”就由此而來。蘇軾巧妙地借用這兩個典故,是說周生追求美好幸福的婚姻生活,精神固然可嘉;但像你這種色藝俱佳的歌舞女郎,是難得的人才,似乎不應該這么早就脫離營妓名籍、從良嫁人。再說,放你走了,杭州的藝術(shù)團體以后就缺少能夠撐臺面的藝人,所以我不宜批準你的請求,請你原諒和理解。
蘇軾的批示,既幽默風趣,又合情合理;既充滿人情味,又不失原則分寸,難怪歐陽修要說他“敏捷善謔如此”〔5〕。
三
閩國為五代十國時期十國之一,其始祖王潮為河南固始縣人。公元893年,王潮攻占福州,唐朝任命他為福建觀察使。896年,唐朝升福建為威武軍,任命王潮為節(jié)度使。次年,王潮病死,弟王審知繼任,后加同平章事,封瑯琊王。后梁建立,王審知稱臣。909年,后梁封王審知為閩王,其國即為后世所稱的閩國。
王審知統(tǒng)治福建三十年。在此期間,他注意節(jié)儉,禮賢下士,又廣泛收攬由北方入閩的衣冠士人,并廣招蠻夷商賈,因此一境安然。王審知死后,其子孫爭權(quán)奪位,互相殘殺,福建大亂。先是建州(今建甌)刺史王延稟與泉州刺史王延鈞兄弟兩人聯(lián)合發(fā)兵攻入福州城,殺死哥哥王延翰。王延鈞主政福州后,其兄王延稟再次發(fā)兵進攻福州,兵敗被殺。933年,王延鈞在福州稱帝,是為閩惠宗。兩年后,他的兒子王繼鵬發(fā)動宮廷政變,殺死父親王延鈞。王繼鵬即位后,改名昶,是為閩康宗。
王昶殺父奪位后,冊封小妾李春燕為賢妃,把妻子梁國夫人李氏冷落一邊。李春燕好淫獻媚,善伺主意,王昶非常寵愛她,兩人坐必同席,行必同車,春燕所言,王昶無不聽從。王昶又相信迷信,大興土木,修建白龍寺、三清殿,還用幾千斤黃金鑄成玉皇大帝、太上老君塑像,置于三清殿,每天早晨親去禱告。王昶揮金如土,費用不足就增加苛捐雜稅,直鬧得民怨沸騰,眾叛親離。
閩國內(nèi)宣徽使、參政事葉翹學識淵博,為人質(zhì)樸正直。王昶還是福王時,他父親閩惠宗就把葉翹派到他身邊工作,王昶也用師傅的禮遇對待葉翹,多方面得到葉翹的幫助和教益,宮中上下都稱葉翹為“國翁”。王昶繼承王位后,卻不再與葉翹商量工作,把國家大事拋到一邊,整天毫無節(jié)制甚至通宵達旦飲酒作樂。他又猜忌宗室、大將,濫殺無辜。葉翹非常失望,于是心生退意。從此后,王昶便又疏遠了葉翹,葉翹卻沒有意識到。沒過多久,葉翹因其他事情上書進諫,王昶就在他的諫書末尾批示道:“春色曾看紫陌頭,亂紅飛盡不禁愁。人情自厭芳華歇,一葉隨風落御溝?!薄?〕葉翹看了后,知道王昶已經(jīng)徹底討厭自己了,于是再次提出告老還鄉(xiāng)的請求。這次,王昶沒有挽留,當即同意葉翹回到他自己的老家永泰縣去〔7〕。葉翹一走,王昶馬上冊立李春燕為皇后,原配李氏則被廢為平民。葉翹后來在老家壽終正寢,無德之君王昶則在四年后被部將殺死。葉翹能夠及早離開權(quán)力和是非之地,并非不是一件幸事。
王昶并不是詩人,但他寫在葉翹諫書上的這道批示,卻是一首有趣的七言詩。在這短短的二十八個字里,他不僅坦誠明白地說明了自己為什么喜新厭舊的原因,而且十分巧妙含蓄地表達了自己對葉翹的失望厭煩之意,可以說是一首文義俱佳的七言詩。正因如此,《全唐詩》才將其收錄下來了,題目是《批葉翹諫書紙尾》。這也是《全唐詩》收錄王昶的唯一的一首詩。
四
善于納諫,是封建統(tǒng)治經(jīng)驗的重要組成部分,武則天對此有深刻的理解。她曾經(jīng)搞了一份關(guān)于建言十二事的文件,作為施政綱領,其中第六、七事就分別為“廣言路”、“杜讒口”。為了充分讓人說話,垂拱二年(686)三月,武則天又命“鑄銅為匭”,設在朝堂上,鼓勵臣民上書言事。
但是,對于那些人品低劣、舉止無聊、心懷歹意、吹毛求疵的人遞上來的小報告之類,武則天卻是另外一種態(tài)度。
如意(長壽)元年(692)五月,武則天下令全國禁止屠殺牲畜及捕撈魚蝦。禁屠禁捕令頒布后,朝廷狠抓落實,專門派出御史巡查監(jiān)督此事。御史彭先覺就是主管巡邏事宜的官員之一。有一天,定鼎門外倒翻了一輛草車,藏在其中的兩只被殺的羊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這可是一件違犯法令的大事,守門官員立即報告了御史臺。作為專門巡查監(jiān)督此事的官員,彭先覺既不從自己身上找原因,也不深入細致調(diào)查了解情況,查明事件真相,卻把責任往別人身上一推了事。他在彈劾劉緬的文書中說:“宮合尉劉緬是負責屠宰的官員,卻沒有覺察到這件事,應該懲罰他吃一頓棍棒。羊肉則送給尚書省的官員們吃?!眲⒕捖犝f自己被彈劾后,很害怕,趕忙做了一條褲襠加厚的褲子等著打屁股。所幸的是,武則天非常英明,沒有被彭先覺牽著鼻子走,第二天,她就在彭先覺的奏疏上批示說:“御史彭先覺奏決劉緬,勿須。其肉乞緬吃卻?!薄?〕批文公布后,滿朝文武官員無不拍手稱快,彭先覺因此感到無臉見人。此后,彭先覺就被改換了工作,專門飼養(yǎng)和訓練鸚鵡。
五
明世宗嘉靖年間,任佃從御史被貶為江陵知縣,偶爾有公文給鄰縣知縣,總是稱:“某人即將如何,某事即將如何。”鄰縣知縣忍受不了,就在他的來文末端批語答復他說:“即將即將又是即將,即將二字好難承當,傳話給江陵任大官人,如今再也不是御史大人了!”任佃看罷默然無語〔9〕。
然而,在古代,放不下身份繼續(xù)端架子、打官腔,或說不能完成角色轉(zhuǎn)換,批復公文時犯措辭過當?shù)腻e誤,從而鬧出笑話甚至挨批評的,遠不止任佃一人。如清朝嘉慶年間擔任湖廣總督的吳熊光就是這樣一個人。為此,嘉慶皇帝于1804年7月18日特意下文批評他說:“吳熊光自簡用湖廣總督以來,朕即聞其接待屬員過于嚴峻,批稟事件往往措辭過當。因其在軍機章京年久,擬寫諭旨,于訓飭之語習以為常,率意書寫。文稟批答,自有一定體制,即使屬員偶有過失,亦應明白開導,何至動遭呵斥,竟與擬寫諭旨相似?亦非體制。若云該督曾在軍機行走,則軍機章京中如勒保、方維甸等,亦俱行走有年,簡放外任,并未聞伊等于屬員批稟有似吳熊光措辭過當之處。嗣后該督務須平心辦事,不可似前躁妄,用副委任。”〔10〕
吳熊光是嘉慶六年(1801)升任湖廣總督的。而從他擔任湖廣總督起,嘉慶皇帝就不斷聽到下面反映他的問題,說他“接待屬員過于嚴峻,批稟事件,往往措辭過當”。開頭,嘉慶皇帝確實認為他長期在軍機處工作,代皇帝擬寫諭旨,因而養(yǎng)成了固定的用語習慣,且他本人又不注意這些問題,才出現(xiàn)這種情況,所以一直原諒了他。想不到三年過去了,吳熊光不但沒有改正錯誤,反而變本加厲,官氣越來越嚴重,官腔越打越厲害,忍無可忍的嘉慶皇帝才于一封告狀信上批了這么一段話,把他狠狠地批了一頓,要他以后“務須平心辦事,不可似前躁妄,用副委任。”嘉慶皇帝這一批示,不僅近似白話,非常好懂,而且把一個官氣十足、盛氣凌人的官僚形象入木三分地刻畫出來了,讀來確實非常有趣。
注釋:
〔1〕《新聞世界》,1993年第2期。
〔2〕《東坡志林》卷二,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32頁。
〔3〕《漢書·張敞傳》,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223頁。
〔4〕〔5〕歐陽修:《澠水燕談錄》卷十,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126頁。
〔6〕《全唐詩》卷八,海南國際新聞出版中心1995年版,第27頁。
〔7〕《資治通鑒》卷二百七十九,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9137頁。
〔8〕張鷟:《朝野僉載》補輯,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63頁。
〔9〕《古今譚概·顏甲部第十八》,天津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556頁。
〔10〕梁章鉅、朱智:《樞垣記略》卷一,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