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工作關系,需要經常翻閱《左傳》和《左傳紀事本末》,而每次翻閱,都會對《左傳》增加一些新的認識。一方面是需要,一方面是興趣;因為我認為,中國史書中唯一可以和《史記》相媲美的,就只有這一部《左傳》。即使同被稱為“前四史”的《漢書》、《后漢書》、《三國志》也均不足論,不管它們的作者如何地自我感覺良好。
眼下的這次翻閱,是源于王維庭先生發(fā)表在《文獻》季刊1996年第1期上的《吳北江先生傳略》中的一段話,這段話說:
?。ū苯壬杜c李右周進士論〈左傳〉書》云:“左氏文章之奇,太史公遠不能及?!庇衷疲骸白笫衔恼轮妫偲浯笠?,約有數端:一曰逆攝,二曰橫接,三曰旁溢?!逼湔摗胺瓷洹痹疲骸白笫现庖诇y耳,凡其推崇褒大者,皆必有所不足;其所肆情詆毀者,必有所深惜者也。一言以蔽之,‘正言若反’而已矣。是故齊桓、晉文、秦穆、楚莊之盛,而左氏皆有微詞;至于宋襄,顧獨若有所推重者。”
“若宋襄之霸,去四國遠矣,左氏乃獨惜之。若曰:‘蠻夷方張,中國不振,宋雖不量輕弱,其志固未可非也?!谄滠姅∫?,則稱‘亡國之余’。事雖不終,其意態(tài)抑何雄杰也!”
王維庭先生字實甫,亦作石甫,晚年以“梅已”為別號。實甫先生與北江先生有師生之誼,而我又多年從實甫先生問學。北江先生雖有文集七卷行世,可是我的手頭卻沒有收藏。據張舜徽先生《清人文集別錄》稱,北江先生“晚年敦治樸學,功力較勤,惜其著手稍遲,未克臻于至精耳”。
北江先生“正言若反”之論,雖終未能離開桐城家法,然亦慧眼獨具,于左氏有所深致。從北江先生“事雖不終,其意態(tài)抑何雄杰”的評論,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擺設鴻門之宴的項羽。在這次宴會上,項羽本來是要殺掉劉邦的;而最終不但未殺,反而還把遞送情報的曹無傷暴露給了劉邦。后人曾有“不可沽名學霸王”的議論,其意蓋即指此。然而作為中國史學之父的司馬遷,卻對之情有獨鐘,在為其寫作的專傳《項羽本紀》中,字里行間都灑滿了憐惜和同情。從某種意義上說,項羽就是秦漢之際的又一位宋襄公,而司馬遷則是另外一位左丘明。
且放下項羽與司馬遷,只說宋襄公與左丘明。
宋襄公名茲父,是與齊桓公、晉文公、秦穆公、楚莊王并稱的春秋五霸之一。《左傳紀事本末》記載他的部分,叫作《宋襄公圖霸》。可是,他的知名,卻不是由于他的霸業(yè),而是由于他的仁愛之心。
提到宋襄公,就不能不提到泓水之戰(zhàn)。泓水之戰(zhàn)是春秋時期一場有名的戰(zhàn)役,《左傳紀事本末》是這樣記述的:
?。斮夜辏┒辉录核人?,宋(襄)公及楚人戰(zhàn)于泓。宋人既成列,楚人未既濟,司馬曰:“彼眾我寡,及其未既濟也,HCpzJWYhZe6XVWezCEFWDw==請擊之。”公曰:“不可?!奔葷闯闪?,又以告。公曰:“未可。”既陣而后擊之,宋師敗績。公傷股,門官殲焉。國人皆咎公。公曰:“君子不重傷,不禽二毛。古之為軍也,不以阻隘也。寡人雖亡國之余,不鼓不成列?!弊郁~曰:“君未知戰(zhàn),敵之人,隘而不列,天贊我也;阻而鼓之,不亦樂乎?猶有懼焉。且今之者,皆吾敵也。雖及胡(老者),獲則取之,何有于二毛?明恥教戰(zhàn),求殺敵也;傷未及死,如何勿重?若愛重傷,則如勿傷;愛其二毛,則如服焉。三軍以利用也,金鼓以聲氣也。利而用之,阻隘可也;聲盛致志,鼓(不成列者)可也?!?br/>
宋襄公在這次戰(zhàn)爭中腿部所受的重傷,導致了他不久后的死亡。
宋襄公在泓水之戰(zhàn)中的表現,自首載其事的《左氏春秋》以來,褒貶便各有不同;然而褒者寥若晨星,貶者比比皆是。尤其是軍事家,甚至有人目之為“蠢豬”。然而宋襄公的行為,卻向人們展示了一個問題:即使戰(zhàn)爭,是否也有一個基于人道主義的游戲規(guī)則問題。宋襄公正是那種不以自身的成敗利鈍為懷,而卻要實行某種道德準則的典型人物。如果說宋襄公“蠢”,那也應該說“蠢”得可愛??墒菬o論是歷史,還是現實,愿意做這種“蠢”人的都畢竟太少了。也許正是由于這個緣故,天下才不太平,社會才不安定。
有一種觀點認為,春秋末年是“禮崩樂壞”的時代,而宋襄公的出現,正意味著“禮崩樂壞”的社會巨變已經開始。這里的“禮”,當然是指周禮;這里的“樂”,當然也是指周樂。周禮又分吉、兇、軍、賓、嘉五禮。從軍事紛爭的角度來說,在周朝的統治下,當然就要接受周朝軍禮的各種約束。所謂“禮崩”,就是指春秋末年的軍事紛爭已不再受周朝軍禮的各種約束,而是可以各行其是的。宋襄公恰恰生活在這樣一個思想與社會都在動蕩轉型的時代,而他的行為卻還停留在動蕩轉型之前的價值觀念上,于是便有了被認為是愚蠢可笑的種種舉動。從這種觀點來看,宋襄公無疑就成了一個丑角,一個帶有喜劇色彩的人物。
然而如果從人類學的角度來看,從人之所以以為人的角度來看,不論有多少膚色、種族,也不論分為多少階級、階層,更不論處在何種時代,人們所創(chuàng)造的全部文明,包括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都應該是全人類的共有財富。遵守某種道德準則的戰(zhàn)爭,總比不擇手段、不遵守任何道德準則、只以贏了算數的戰(zhàn)爭為好。可是,人類的歷史,也有它十分怪誕的方面,這就是社會的每一次動蕩與轉型,都必然是以破壞此前的文明同時伴之以道德的淪喪為代價。但是,這究竟是真的“必然”,還是本來可以避免?
假如北江先生對左氏的理解符合左氏的原意,那么左氏對宋襄公的褒揚,就恰恰是褒揚了宋襄公作為“人”的那一方面;而對齊桓、晉文、秦穆、楚莊的微詞,也恰恰是對其“非人”方面的微詞。這種說法當然有些過于簡賅;然而有一點卻沒有疑問,這就是即使處在思想與社會動蕩轉型的時代,左氏也傾向于保留舊有文明中合乎人道的方面。正是在這一點上,宋襄公才成了左氏的知音;也正是從這一點上看,宋襄公才不但不是一出喜劇的丑角,而且恰恰是一出悲劇的英雄。
宋襄公是“亡國之余”,他是紂王庶兄微子開的后代。按照“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與“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邏輯,宋襄公當然地就屬于保守派與反動派的序列,他是絕對無緣于進步與革命的。然而就是這個宋襄公,不僅能以自身的敗亡為代價去堅持戰(zhàn)爭的游戲規(guī)則,而且還能排除嫡庶的偏見,薦舉自己的庶兄目夷(字子魚)作為國君的繼承人?!蹲髠骷o事本末》說:
僖公八年冬,宋(桓)公疾,太子茲父固請曰:“目夷長,且仁,君其立之!”公命子魚。子魚辭曰:“能以國讓,仁孰大焉?臣不及也。且又不順。”遂走而退。
仁愛之心是能傳染的。茲父與目夷的讓國幾乎可以和伯夷、叔齊的讓國相媲美,只是歷來沒有被人們所十分注意就是了。而且和夷、齊有所不同,做太子時的宋襄公能抹掉嫡庶之分,而對庶出的目夷不予歧視,這一點,在當時也應該算是極為難能可貴了。倒是目夷認為自己的仁愛之心沒有茲父廣大,而且也于繼承之理不順。這里的所謂“不順”,系指自己是庶出,庶不奪嫡。
很顯然,宋襄公缺乏政治家的狡獪。他對君位的辭讓,是和漢文帝、魏文帝、晉武帝等人不同的,他們的辭讓帶有禮儀和姿態(tài)的性質,其中有很大的作偽成分。宋襄公則不然,從泓水之戰(zhàn)反觀他對君位的辭讓,就應該承認那是一種真誠的態(tài)度。
宋襄公還極重然諾,也就是今天人們所說的“誠信”??鬃诱f:“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弊酉恼f:“與朋友交,言而有信?!痹鴧⒌摹叭杖∥嵘怼保渲幸灿小芭c朋友交而不信乎?”的話。《論語》中用“信”字達三十八次,這個數字本身,就說明了孔子及其門弟子對“誠信”的重視程度。由這里似乎還不難推斷,“誠信”作為一種社會道德觀念,在當時恐怕已經是源遠流長了。齊桓公是五霸之首,管夷吾是輔弼之杰,他們能把掌管齊國未來命運的齊孝公囑托給宋襄公,這也從側面說明了宋襄公為人的可信程度。而事實上,宋襄公也確實沒有辜負齊桓公與管仲的囑托。
齊桓公立孝公為太子。而在孝公之外,齊桓公還有五個兒子,他們都在謀求立為嗣君。年長的無虧在寺人貂的幫助下獲得了成功,孝公只好逃亡到宋國。這是魯僖公十七年的事。魯僖公十八年春,宋襄公率領諸侯攻打齊國。三月,齊國人殺了無虧。可是其他四位公子仍然反對立孝公為國君。夏五月,宋襄公終于打敗了四位公子率領的齊軍,立了孝公,然后才回國。
春秋時期無義戰(zhàn)。謀求霸權,不管打著什么旗號,在本質上都是一種支配權?!俄n非子·難一》說:“繁禮君子,不厭忠信;兵陣之間,不厭詐偽?!彼蜗骞霊{借仁愛與誠信構建自己的霸主地位,在彼時彼地,就釀成了一出悲劇。《春秋公羊傳》的一段話說:
宋公與楚子期于乘車之會。公子目夷諫曰:“楚,夷國也,強而無義,請君以兵車之會往?!彼喂唬骸安豢?;吾與之約為乘車之會。自我為之,自我隳之,不可?!奔s以乘車之會往。楚人果伏兵車,執(zhí)宋公以伐宋。
兵者,詭道也,而以詐立,且無常形,屬陰謀之學的范疇。宋襄公不習慣于此,出之以仁愛與誠信,在彼時彼地,誠然顯得可笑和不合時宜;然而如果用更長遠的眼光看待他,我們卻可以說,他保留了人之所以為人的那些可貴的東西,至今仍然具有很高的價值。北江先生說的“事雖不終,其意態(tài)抑何雄杰也”,蓋即指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