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法之約

　　那天天氣很好，我卻遇到了一件奇怪的事。
　　我和阿吾說好，一起在一間茶館里坐坐，我倆好久沒見面了。我們相識已有多年，有一段時間見面頻繁，那是因為他做生意賺了錢，就喜歡請我下館子、進酒吧，如果他沒有生意可做，就會有很長時間見不到他的影子，追問他，他就會說，女人都喜歡有錢的日子，有錢多好啊，可以買最新款、最昂貴的手機，可以一個月有幾千元的話費積分，你在那兒用手機閑聊，女人在旁邊也榮耀，如果沒錢，女人跟著受窮，多沒面子啊。我顯然不能茍同他的觀點，但爭執(zhí)起來，就傷了感情，只好隨他，就這樣斷斷續(xù)續(xù)幾年，心里牽掛著，可誰的嘴上都不說。
　　這天天氣太好了，心情也好得不得了，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無事可做，就一心要約阿吾出來坐坐。他這段時間大約生意不順利，一直回避和我見面，在我再三要求下，他才算勉強答應(yīng)，但勒令我不許帶女伴，我有時喜歡帶女伴，當(dāng)然是在他有錢時，他知道的。
　　我們約定的茶館依然是香格里拉。香格里拉曾經(jīng)非常紅火，這座小城的名流常常羅貫出入，但隨著別的更豪華的酒吧茶館的開業(yè)，香格里拉漸漸走下巔峰，我們幾乎見證了它的繁華和衰敗，阿吾看著它衰敗下去，就會感慨地說：看看，看看，和我一模一樣！
　　但我們再也沒有選擇別的茶館，盡管香格里拉已經(jīng)失去了從前的光環(huán)，但我們似乎已與它產(chǎn)生感情，潛意識里認(rèn)為去別的茶館，就是對它的一種背叛，人就是這樣，一旦有了感情成分，就等于簽定了一份道義合同，任何形式的違約都是背叛，而背叛恰恰是感情交往中最可怕的毒汁，會傷人，會害人，令人寒心。
　　我還是精心打扮了一番，想想阿吾看到我的樣子，一定會痛心疾首，他不喜歡我打扮，不由先自己偷樂。剛走到香格里拉茶館的門口，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好好的天氣突然就狂風(fēng)大作起來，骯臟的街道上紙屑、塑料袋滿天亂飛，我在緊著豎起衣領(lǐng)的同時，驚奇地看到空中一大片一大片的飛鳥黑壓壓地鋪滿了樓群之間的天空，許多行人都駐足觀望，甚至忘了狂風(fēng)中裹攜著的風(fēng)沙已經(jīng)撲滿了衣裳和臉龐，十字路口的交警也抬著頭望天，任由汽車們或走或停，司機也伸著脖子疑惑地看著，剎那間路上完全亂了套。據(jù)我所知，這是這座小城從來沒有見到過的景象。成群的黑鳥漫卷過來，又漫卷過去，天空一片陰沉，只聽得耳畔狂風(fēng)呼呼的聲音，卻聽不見鳥兒們翅膀的拍擊聲，人們的眼神從一開始的驚奇、疑惑，漸漸變得恐怖起來。
　　我急忙跳上茶館的臺階，看到香格里拉的匾額都掛斜了，可見老板也早已無心打理，任它飄搖著。進了門去，原來穿著漂亮藏裝的門迎姑娘也不見芳蹤，無人招呼，有一種破敗的氣息，讓人好一陣傷感，好在熟門熟路，自己上了二樓，在一個小隔斷間里找到阿吾。
　　意外的是不止阿吾一人。
　　阿吾看到我，客氣地站起來，他身邊的那位男士也站了起來，他倆年齡相仿，衣著上卻有很大差別，我尷尬地停下腳步，先點頭招呼，不知阿吾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直到聽見阿吾介紹身邊的男子名叫道丹時，我才放松下來，早幾年我就從阿吾嘴里聽說過道丹，他倆曾是少年朋友，在一個小鎮(zhèn)上一起長大，你不吃我不喝的，后來阿吾做生意，道丹仍是一名公務(wù)員，兩人交往漸漸少了，直到有一次阿吾虧了本，那些生意伙伴也不知去向，日子簡直快過不下去了，道丹突然出現(xiàn)，給他帶來煙酒和一點生活費用，阿吾知道道丹也沒什么錢，能拿出這些已足見真誠，道丹在朋友困難時期的探望和幫助，讓阿吾大為感動，后來還是道丹做擔(dān)保，請銀行工作的朋友為阿吾貸款，讓阿吾翻了身。阿吾的生意做得順利時，總會回到小鎮(zhèn)上看望道丹，兩人喝場酒，傾訴一番，道丹仍然貧窮，但他對賺錢似乎興趣也不大，阿吾不時要接濟他，阿吾認(rèn)為像道丹這樣的朋友是一輩子的財富，他真心地感激著道丹。
　　我曾聽阿吾無數(shù)次地說起過道丹，但卻一直無緣相識，今天卻碰到一起，因為阿吾的介紹，我已有先入為主的概念，一開始便用欣賞的目光望著道丹。唯一一點與想像中不相符的是道丹一身名牌，腕上的手表也金光閃閃。
　　我們坐穩(wěn)后，我說：早就聽阿吾說起過你。
　　道丹說：我也聽他經(jīng)常說起你。
　　阿吾顯得很開心，笑道：你倆是我最好的朋友嘛。
　　他順手從我的頭發(fā)上揀出一片枯葉，說：你的新式發(fā)型？
　　我一下子臉紅起來，剛才的狂風(fēng)把我的頭發(fā)吹得不成樣子，進門后卻忘了梳理一下。看到我臉紅，道丹寬厚地說：姑娘們打扮打扮還是很好看的。
　　我說：本來不是這樣的，剛剛刮起了狂風(fēng)，狂風(fēng)太大了，突然又飛來很多鳥，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的鳥……
　　阿吾抬頭看看窗外，驚嘆道：啊嘖！我倆只顧著說話，沒想到好天氣一會兒工夫就變了。
　　道丹也看了窗外，他的臉色剎那間變得灰白。他突然站起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忘了點事，得回去處理一下，一會兒就回來。
　　他不由分說走了出去。留下我和阿吾半天沒有反應(yīng)過來。阿吾長嘆一聲：唉，人有了錢就不一樣了。
　　我抱怨道：還不讓我?guī)椋阕约翰皇且沧寗e人來了么？
　　阿吾說：我是想和你單獨聊聊的，早早就過來等你，可是今天太巧了，竟然在大廳門口碰到道丹，我進門，他出門，我們都很高興，我們也有兩年沒見面了，我就又把他拉回來，坐著聊了一陣，你說奇怪不奇怪，好好的公務(wù)員，他居然辭職不干了，我知道他是沒有什么生意頭腦的，但他說這兩年做什么什么就成，非常順利，哪像我，什么也做不成。
　　我說：別灰心啊，來日方長嘛，再說做生意也不光是為了賺錢，這種過程也是磨煉人的機會呀。
　　阿吾說：我都快磨成一張皮了，房子都抵押了，也沒有什么用，看來我得回老家去了。
　　我也不好再說什么，在阿吾的長吁短嘆中沉默著。突然手機響了，陌生的鈴聲來自桌上，一看，是一只諾基亞的新款，隨即，一個低沉有力的聲音傳來誦經(jīng)聲：哞則嘛！無緣慈悲大海觀世音，無障智慧總主文殊師，破除一切邪魔密藏主，雪域圣者之首宗喀巴，洛桑智華我向您祈禱，加持心事如愿得成就……
　　我和阿吾都被這新鮮的鈴聲吸引了，阿吾說：啊呀，道丹把手機落在這兒了。
　　我連忙搶過來仔細觀賞：這聲音太好聽了，我也要錄一份。
　　我一不小心按了接聽鍵，傳來道丹焦急的聲音：是阿吾嗎？
　　阿吾拿過去聽：是我……嗯……知道了。
　　阿吾放下電話，說：道丹讓我倆到太陽部落大酒店去等他，他今天要請我們吃飯。
　　我說：他真發(fā)財啦。
　　我知道那家酒店，坐落在市中心，擁有本市最豪華的大廳和包間，一概藏式裝潢，遠遠就能望見它富麗堂皇的門面，看來道丹又準(zhǔn)備拯救阿吾了。
　　我倆到酒店大廳后，門迎小姐告知我們已經(jīng)預(yù)訂了包間，道丹還是很仔細的一個人，我對他的印象又加深了。我倆到房間時，道丹還沒有來，服務(wù)員穿梭在椅子后面，很快為我們送來濕巾和茶，碟機里有歌手阿勇才仁深情地唱著流行歌曲：曾經(jīng)為你深深一眼，曾經(jīng)為你許下諾言，曾經(jīng)為你長長的發(fā)，也曾為了你的容顏……
　　道丹來時滿面紅光，神清氣爽的樣子，他熱情地招呼阿吾坐到上席，我與道丹分坐兩側(cè)，阿吾打趣道：早知道來這么高級的酒店，我也應(yīng)該穿得體面點啊。
　　道丹說：別這樣，老朋友了，你我兄弟一場，衣裳算什么呀。
　　阿吾說：那你得老實告訴我，你是怎么發(fā)財?shù)?，我也得學(xué)學(xué)，長長見識。
　　道丹說：說來話長，我也正想跟你說說，不然憋在心里太難受了，不過我就是說出來，你也不一定學(xué)我呢。
　　道丹說出一個名字，讓我和阿吾大吃了一驚。
　　
　　直蒙完德的大名如雷貫耳，雖是上個世紀(jì)的人，可他的英雄名字一直流傳下來，可以說誰人不知、哪人不曉，他的故事更是越傳越神。
　　事實上大家都不知道他的真實名字，只知道他來自直蒙地方一個貧寒的家庭，父親早逝，剩下母親與他相依為命，他直到青年時期仍然不能擺脫三餐之困，那時正是兵荒馬亂之際，無以為生，只好出家做了完德（沙彌），后來人們就叫他直蒙完德，他的輝煌人生也是從這個名字開始的。
　　
　　直蒙完德有個鄰居叫丹正加，從小死了爹娘，一貧如洗，直蒙完德經(jīng)常照顧他，拿他當(dāng)兄弟看待，有吃的有喝的從來少不了他的一口，丹正加從此跟定了直蒙完德，成了他忠實的朋友。直蒙完德出家做了沙彌，丹正加二話未說，跟著他也出了家。
　　直蒙完德入寺后，算是剛剛安定下來，不久卻聽說部隊要開進來，要殺寺院所有的僧侶，這些流言傳播得很快，搞得人心惶惶，這座寺院本來不大，僅有幾十名僧侶，可是流言傳來，所有的僧侶都決定跟隨喇嘛離寺出走，一夜之間，寺院空空，剩下直蒙完德和丹正加無處可去，兩人暫且留下，在袈裟里面佩了防身腰刀，看看情況再說。
　　一天兩人正在河邊取水，突然就看到兩個士兵從天而降般來到身邊，模樣也不和藹，說的話也聽不懂，丹正加一急，拔出腰刀，直蒙完德也在轉(zhuǎn)瞬之間認(rèn)定士兵是來取他們性命的，即刻與丹正加形成包抄陣營，將兩個士兵圍起，士兵端起來的槍已經(jīng)沒有用武之地，很快就被兩人殺掉了。
　　這之前，直蒙完德和丹正加打過獵，殺過鹿和狐貍，可殺人還是頭一次，兩人在血淋淋的尸體面前面面相覷，怎么辦？作為僧侶，犯下殺生的罪過，破了戒律，等于違背了佛家的根本，袈裟是無法再穿下去了，可兩人又能到哪里去呢？
　　祭祀依德吧？丹正加輕聲建議道。
　　直蒙完德面露難色。依德，是地方護法神的泛稱，諸如一些地方的山神、水神、土地神等，都是屬于在世間神一類，在護法神的級別上雖然低于出世間神一類，但在某個區(qū)域內(nèi)卻可以起到非同一般的作用。依德是非常靈驗的神，只要你誠心祭祀它，它就會有求必應(yīng)，保佑你獲得運氣和財富，同時，一旦祭祀關(guān)系建立，就絕對不能懈怠，每天要按部就班地實施所有祭祀儀式，稍有怠慢，依德就會發(fā)怒，依德是脾氣很大的神，它發(fā)怒就意味著要降罪于你，反而會使你傾家蕩產(chǎn)，甚至?xí)＜暗侥愕纳?br/>　　因此直蒙完德面露難色，祭祀吧，做起來簡單，但是要持之以恒，卻很難，尤其現(xiàn)在兩人將要過上居無定所的日子，在固定時間、固定地點進行祭祀，確實不容易實現(xiàn)，那么將來的日子，又有誰來保佑他們平安度過呢？
　　兩人思前想后，最終下了決心。這之前直蒙完德是常?？吹侥赣H祭祀依德的，母親是位非常慈悲的女性，她雖然自己的食物都很有限，但只要自己有一口，總會分一部分奉獻給依德的，但她祭祀的并非固定的某位依德，而以她慈悲的心懷，認(rèn)為山谷之間，草原之上，多有未能脫離六道輪回之苦的精靈，四處游蕩，無人供奉，無人超度，落得衣不蔽體，食不裹腹的地步，實在可憐，母親雖然沒有人為她可憐，但她可憐它們，那些肉眼看不見的精靈，聞到她供奉的混合著糌粑的桑煙，就能填飽肚子，滿意而去。
　　直蒙完德和丹正加選擇了當(dāng)?shù)氐囊晃煌恋厣?，?jù)說這位土地神非常厲害，最能保佑人的性命，他倆用士兵的鮮血供奉了神。從此，兩人出生入死，每次遇到險情，總能化險為夷，平安無事。
　　直蒙完德和丹正加繳了士兵的兩枝槍，上山做了英雄。
　　直蒙完德身材瘦小，但腦子機靈，槍法過人，而丹正加則身材高大，為人忠厚，他時刻跟隨著直蒙完德，兩人配合得天衣無縫。丹正加不愛說話，沒有人見過他說什么話，但他卻告訴直蒙完德，兩人雖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一定要同年同月同日死。
　　不久，通緝直蒙完德的布告貼遍了每個角落，同時他的名字也成為傳奇，流傳在了草原上，有人甚至說他刀槍不入，有著神奇魔法，盡管有天羅地網(wǎng)，但也不能逼他就范。由于直蒙完德對當(dāng)?shù)氐匦畏浅Ｊ煜?，他在被圍追時，總會事先在路口藏好槍枝彈藥，打完子彈，換個地方，取出埋好的彈藥，再打，敵人完全被他牽著鼻子走，只要他一進山，就根本找不著他了。
　　他的名聲越來越大，殺的人也越來越多，敵人開始到處懸賞，白銀大洋的誘惑在任何時候都是能起到作用的，有知情的人開始出賣他。有一次，通過一位出賣者的告密，敵人在一個小商鋪布下陷阱，等待直蒙完德的出現(xiàn)，直蒙完德是來補給食品的，他立刻感覺到氣氛不對，但為時已晚，他看到出賣者，知道根本無法走脫，于是集中生智，主動上去和出賣者寒暄，出賣者嚇得目瞪口呆，事先約好的眼風(fēng)怎么也沒有機會放出去，直蒙完德?lián)е鲑u者的肩膀，親密地抓著他離開了現(xiàn)場。后來出賣者被當(dāng)局臭罵了一頓，出賣者委屈地辯稱你們怎么不抓住他呢，他們說看你們倆那親密樣兒，還以為是什么老朋友。直蒙完德就這樣走脫了。
　　還有一次與敵人狹路相逢，直蒙完德掉頭就跑，敵人在追擊過程中，還要不時防止他回頭打槍，因為他的槍法實在是太好了，只要他回頭開槍，就有一人一頭栽倒，沒有一次是不準(zhǔn)的。這次眼見他跑到瑪曲河岸，前有懸崖，后有追兵，無路可逃，實在機不可失，便紛紛喊著要抓活的，結(jié)果直蒙完德跑到高高的河岸上，縱身一躍，就撲進了浪濤滾滾、河床極寬的大河。敵人氣急敗壞地朝水中打槍，一陣亂槍后，方才發(fā)覺直蒙完德已經(jīng)潛游到對岸，正站在那里擰干衣服呢。
　　關(guān)于直蒙完德的傳說很多，還說有一次一位牧人半夜突然醒來，只見丹正加正端著兩只駁殼槍，靠在帳篷的柱子上，平靜地望著他。丹正加不說話，當(dāng)然他會說話，只是不說而已。在牧人半夢半醒、懵懂抖瑟之時，直蒙完德出現(xiàn)了，他說：我的糧食完了，我要拿一些你的糧食和酥油。
　　說完，就自己開始往一只袋子里裝糧食。裝好后又說：借你牦牛一用，馱糧食，明天你到某某溝來取，我放在那里。等我們走后你就去報告吧，不然以后人家知道了對你不好。
　　他背起口袋出去后，丹正加才收起槍，跟了出去。
　　牧人嚇得沒敢出門，等天麻麻亮，才出門看，哪里還有他倆的蹤影。想了半晌，只好硬著頭皮去報了告，然后到溝里去看，牦牛果然就在那里吃著草。
　　但直蒙完德最終還是沒能擺脫命運的安排。他早早就對母親說過：如果你聽說兒子被抓，千萬不要相信，我不會被抓起來，如果你聽說兒子被殺，那可能是真的，你要看到我的尸體，就煨桑念個經(jīng)吧。
　　直蒙完德和丹正加是在一個山洞里遭遇不測的。他倆遇到伏擊，邊打邊躲到山洞里，在洞口丹正加負(fù)了傷，腿被打爛了，身材瘦小的直蒙完德根本無法背動他，他知道已經(jīng)無可避免，就勸直蒙完德自己逃生。直蒙完德說：兄弟，我們死也是要死在一塊的。
　　他倆把所有的子彈都打完后，就剩下兩顆，兄弟倆相擁而別，說好來世再見，然后互相開了槍。藏人是不會自殺的，因為戕害自己生命的人永遠也掙脫不了六道輪回之苦，所以他倆以這種方式結(jié)束了這一世靈魂暫寄的肉體生命。
　　洞外也發(fā)生了一件事，士兵中有兩人是從一個家鄉(xiāng)出來的，卻一直互相攀比、嫉妒，埋下了仇恨的種子，其中一人正好利用大家都開亂槍的機會，公報私仇，從后面把同鄉(xiāng)打死。
　　后來直蒙完德和丹正加的遺體被暴尸三天，武器也在一邊展覽。人們說直蒙完德的身上到處都是血洞，那是他死后被補上去的，他活著的時候身上一根毫毛都沒有傷著。再看他的手槍，那支槍的槍把上都彈痕累累，是依德保佑他，敵人的子彈就是打穿槍把，也打不到他的身上。
　　
　　我們?nèi)诉駠u一番，感嘆那個時代，那是個出英雄的時代，但我們各有各的想法，阿吾說：我們平凡人等，生不逢時，死不足惜，有誰會在乎呢？
　　道丹說：只要有個朋友，就會在乎的。
　　而我對依德深感興趣：直蒙完德供奉的護法神是哪一位?。课覀兡懿荒苋タ纯?？
　　太陽部落大酒店的豪華包間里傳出三人沉沉的嘆息聲，隨后我們開始杯盞交錯，激情滿懷地喝掉了一瓶“神仙不落地”，這種酒是當(dāng)?shù)禺a(chǎn)的青稞醇釀，酒精度在７０度左右，由于純度高，產(chǎn)量非常少，即使價格昂貴，市場上也不容易買到，不知道丹通過什么關(guān)系搞到的。
　　這瓶酒的確名副其實，不一會兒我們?nèi)硕伎斐缮裣闪?，面龐緋紅，眼神迷離，整個身體都陶醉在飄飄然的狀態(tài)中，關(guān)于直蒙完德、關(guān)于依德，似乎一下子又遠了，本來嘛，現(xiàn)實生活是多么清晰、多么理性、多么規(guī)則地呈現(xiàn)出冰冷無情的一面，而過去的、溫馨的記憶又能救得了誰呢。
　　
　　道丹為阿吾斟滿一杯，說：來，這杯我敬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這么長時間一直關(guān)心我，其實我挺孤獨的，如果沒有你，我還不知道是不是活著呢。
　　阿吾被道丹的真誠打動了，男人就這樣，喝點酒，才能放下臭架子，露出點溫情，阿吾說：你可別說要死要活的話，是你幫了我，何況你現(xiàn)在不是越過越好么？你過的好了，我也真的高興！
　　道丹說：唉，這兩年沒見，我發(fā)生了很多事情，都不知道從何說起。
　　阿吾也為他斟了一杯：我們哥倆今天說個暢快吧，我也好久沒有跟人聊天了。
　　道丹一飲而盡，胸中的話侃侃而出：妻子和我離婚后，我就不想活了，什么事情也不想干，班也不想去上，就根本不想見人，那段時間我把自己整天關(guān)在屋子里，只想著怎么個死法，早早買了毒藥放在枕邊，一心想喝場酒，就把藥吞了，一了百了，你記得你送過我一瓶這種酒嗎？
　　阿吾看他指著眼前的“神仙不落地”，點點頭，說：記得，那時候我還買得起，是讓一位熟人幫我?guī)Ыo你的。
　　道丹說：那天晚上我翻出這瓶酒，一個人全喝掉了，喝得爛醉，就吞了藥，睡下后，整個人都是亂的，一會兒在山上，一會兒在河里，一會兒叫人追得到處跑，一會兒又躺在一個大坑里，坑有三人那么深，坑里一會兒冰得磣人，一會兒又像烤在火上，滋味不好受，實在忍不住了，又想爬上去，不知怎么的你就站在坑沿上，把手伸給我，要我使勁爬，我夠不到你的手，又摔到坑里，你就罵我，說我沒使勁，你著急得要命，我想著不能讓你著急，就又夠你的手，可是怎么也夠不著，我想著這下完了，算了吧，放棄算了，突然看到你身后出現(xiàn)了一個男人，面目看不清楚，但聲音似乎很熟悉，一下子又想不起來到底是誰，他哈哈笑著，把你的胳膊往前一推，你的胳膊就變長了，終于夠到我的手，一下子就把我拉了上去，我聽見耳邊呼呼的風(fēng)聲，醒來了，你想想看，那毒藥的勁兒還沒有這種酒的勁兒大呢。
　　我和阿吾聽得目瞪口呆，眼見被我們喝空的瓶子在桌上沉靜地立著，簡直不敢相信是真的。阿吾抱怨道：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早告訴我？
　　道丹指著他的心臟說：你的這兒是知道的，第二天你的電話就打來了，嘻嘻哈哈的老樣子，一下子就讓我清醒起來，我想，不是還有你嗎？
　　阿吾說：我打過電話？不記得了，好像那段時間你挺神秘的，不愛跟人說話。
　　道丹突然轉(zhuǎn)過臉對著我，他的臉上有一種肅穆的表情，他問：你相信轉(zhuǎn)世嗎？
　　我說：相信啊，只是不知道我的前生是誰，也不知道以后會轉(zhuǎn)到哪里去，所以我想供奉一位護法，好把這一切搞清楚。
　　道丹沉吟道：是啊，供奉一位護法，你就會搞明白的。
　　阿吾驚道：你不會是……
　　道丹說：你是我這一世最好的朋友，我當(dāng)然應(yīng)該把一切告訴你，只是一直沒找到你，可能是機緣未到吧，你看，今天這么巧，居然能在上百萬人口的茫茫城市里遇到你，想想看，我們走在路上，經(jīng)過那么多人，都是陌生的面孔，看上去都跟你毫無瓜葛，或許我與某些人有過緣分，可是怎么就認(rèn)不出來呢？所以我既然認(rèn)定了你，就一定會愛惜這種緣分的。
　　阿吾疑惑著，說：難道我們在前世就認(rèn)識？
　　道丹說：我倆的前世有什么緣分，我現(xiàn)在還說不清楚，但這一世你救了我，我的來世都不會忘記的。
　　阿吾說：我可能還沒有修煉到有能力救你出坑呢，那個幫我們的男人是誰？
　　道丹說：先聽我接著講吧，那之后沒幾天，我的單位因為我不上班，讓我下了崗，我正考慮怎么過下去的時候，前妻又來電話要我把照片送過去，照片就是我倆的結(jié)婚照，離婚后我藏起來了，不想給她，可她一直想要，我知道她要去后就會燒掉，所以我不愿意給，我想留著做個念想，可那天我想通了，人都分開了，還留著照片讓她苦惱干嘛呢，給她吧，就連夜送了過去，回來的路上才覺得我們是徹底結(jié)束了，心情卻一下子輕松起來。
　　道丹繼續(xù)描述了那個晚上的奇特經(jīng)歷：那會兒天已經(jīng)黑透了，走著走著，覺得不對勁，果然飛沙走石地刮起了狂風(fēng)，就是我們今天看到的這種狂風(fēng)，刮得人睜不開眼睛，忽然就聽見空中一個飄飄乎乎的聲音在喊，丹正加，丹正加，你不認(rèn)識我了？我回頭看，什么也沒有，嚇得我趕緊往前奔，那個聲音突然又在前面響起來，他說：兄弟，你上一世是丹正加，這一世名叫道丹，我們的緣分未盡，所以你死不成。我一下子想起來了，這聲音是那么熟悉，不就是夢里那個幫我們的男人么？他說他是直蒙完德，由于殺人太多，罪孽深重，未能投胎做人，而做了依德，現(xiàn)在又冷又餓，可是沒有人祭祀他，希望我看在曾經(jīng)是朋友的份上，把他供奉為護法，為他誦經(jīng)祈禱，供他糌粑桑煙，他將保我這一世豐衣足食。
　　天??！我使勁搖著頭，認(rèn)定自己是徹底喝醉了，我連聲說：天??！
　　阿吾也神情恍惚，說：你膽子真大，你不知道依德喜歡報復(fù)??？
　　道丹說：我怎么會不知道呢？可他是我朋友，我不能拒絕他的請求，他的脾氣是很大，下午我碰巧見了你，說話高興，忘了祭祀時間，他不是就發(fā)脾氣了？刮得漫天狂風(fēng)，還不知從哪里帶來那么多的鳥兒，唉，有時真讓人受不了。
　　阿吾感慨道：我怎么遇不到一位依德呢？如果遇到，我一定要敬奉他。
　　道丹笑道：我看你就好好敬奉你女朋友吧，你看你們這么好，多讓人羨慕啊，你曾跟我說起過香格里拉茶館，說你們常在那兒約會，我今天就是到那兒，想找找你說的那種溫馨的感覺的。
　　阿吾說：原來是這樣，那你說說，我的前世是誰??？
　　道丹說：前世來生都不重要，反正每個人都是那么來的，也要那么去，重要的是人都要有個朋友，不管這個朋友是男是女，是神是鬼，只要忠誠，你的心里就熱了，心里熱了，日子也就熱了。
　　我和阿吾相看一眼，認(rèn)定道丹說的極是。
　　這時，高大的落地窗外華燈四起，寧靜的夜空呈現(xiàn)黛藍色的光芒，繁星閃爍，把宇宙點綴得更遼闊、更深邃，那神秘的世界，那奇異的高處，究竟是在心里，還是在遠方？
　　我們離開太陽部落大酒店時，道丹已經(jīng)充滿了醉意，他的兩只胳膊分別架在我和阿吾的肩上，但他執(zhí)意要求我們學(xué)會一段經(jīng)文，他說他每天早起晚睡時都要念誦。我和阿吾一邊扶他走路，一邊一字一句地跟他念著：
　　今日我避免以身犯過，今日我避免以語犯過，今日我避免以意犯過，今日我努力于有益之行，今日我努力于正言與善語，今日我努力于為諸有情滋養(yǎng)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