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因狗而變平

　　我欣賞美國總統(tǒng)去戴維營度假的鏡頭，有資格與瀟灑的總統(tǒng)夫婦一起下直升機的，是一條瀟灑的獵犬，在主人腳下繞膝而動。狗的出現(xiàn)，令總統(tǒng)先生的紳士派頭臻于完善，也凸現(xiàn)一位剛性男子的愛心和情趣。
　　狗對總統(tǒng)形象的完成猶如畫龍點睛之一筆。
　　此情此景，是否對中國的養(yǎng)狗風潮有所推動？
　　
　　在計劃經(jīng)濟年代，狗注定要被計劃掉，狗在城市斷子絕孫。到蘇北插隊落戶后，才驚奇世上還有這么多狗，家家戶戶少則兩三條，多則大大小小一群。盡管狗不用像人那樣結(jié)扎，我還是不明白村里人為什么養(yǎng)這么多狗，鄉(xiāng)親家里大都窮得沒啥好偷，鍋上沒蓋用蘆柴作蓋，泥屋沒門用荊門擋風，狗們盡可放膽睡覺。但是，村風鄉(xiāng)俗竟到那家沒狗便家不成家的地步。
　　是承襲原始初民的遺風？
　　家犬飼養(yǎng)在母系氏族社會的日益繁盛中應(yīng)運而生，也唯有女人的韌性才能把灰狼馴化成狗。狗眼從目睹原始人燒制陶罐、打磨石器，到今日津津有味陪主人欣賞電視劇，已有一萬年歷史。狗與人一起成長，憑它對人類生活的滲透，是否可以下這樣的結(jié)論：自古以來，人對狗的利用不止于看家護夜。
　　這個結(jié)論很快被證實。
　　鄉(xiāng)親的草頂泥屋呈一字兒排列，知青組孤懸于外。入夜，很難熬荒灘的死寂，每當傳來狗的連吠，油燈的火苗歡跳起來，平原也有了活氣，不寐人跟著透過一口氣來。白天進村可熱鬧了，那些蹲著、臥著、閑逛著的狗倏然而起，成為攻擊者，似乎它們正痛恨著無所事事的日子，絕不錯過有所作為的機會。狗無不恐懼主人產(chǎn)生白養(yǎng)它的錯覺。群狗把一腔莫名其妙的憤怒傾泄到陌生客身上，它們極不情愿“知識青年”與貧下中農(nóng)打成一片，嗅到你身上的氣味就感到惱火。躲得開這家的狗躲不開那家，要是哪家主人脫不出身來喝住自家的狗就糟了，你就陷在狗的數(shù)重包圍中。按我的經(jīng)驗，這時候你千萬不能轉(zhuǎn)身逃走，狗勢必認為你做賊心虛，就決不放過你。一旦有狗敢于咬住你的腳跟或褲管，其余的狗，包括一腳就能踢老遠的小巴狗，也就不再躊躇，奮勇向前，群起攻之。
　　不理睬它繼續(xù)朝前走吧，狗就由狂熱的吠叫轉(zhuǎn)成低沉的呼嘯，一副怒不可遏的樣子。你的傲慢當眾侮辱了它，要與你決一死戰(zhàn)。在狗的狂態(tài)面前，任憑擺出大丈夫架勢，總也免不了內(nèi)心恐慌。人的尷尬就在此時出現(xiàn)了，打狗算不上英雄，怕狗勢必成狗熊，人和狗計較，怎么說也是人不上算。狗敢于欺負人，不外乎是充分利用了對人的了解。
　　那么，只有等待主人出場解除狗的威脅。
　　客人未進屋，先由狗給個下馬威，七魂嚇掉六魂，終于等到主人露臉，化險為夷，走進屋里依然心有余悸，除對主人的解救感激不盡，還覺得已比原先矮了一截；而主人滿面春風地接待你，沒事一樣，完全處于上風的位置，讓人懷疑剛才驚險一幕是人狗共謀的結(jié)果：一個扮紅臉，一個扮白臉。
　　看來，養(yǎng)狗如同養(yǎng)家丁，平頭百姓用極低的成本，照樣可以體會豪紳的樂趣，蓬門荊戶也有了點深院大宅的情味。大凡人被權(quán)勢支配骨子里總想著支配他人，沒人可供支配，狗是最佳替代，不順心時任你罵任你打任你作踐，從狗身上盡情體驗做人的威嚴。村里人少火氣，性格也溫和，自稱祖先是從蘇州閶門遷居于此，依我看，與把緊張情緒發(fā)泄到狗身上更有干系。這與當今有些酒吧吊皮人讓人打是一個道理。
　　以上種種，說明狗與人的精神生活相關(guān)，我終于揭開鄉(xiāng)親養(yǎng)狗的若干隱情。
　　
　　不能不懷疑上帝是為羞辱人造出狗。蘇聯(lián)作家特羅耶波爾斯基深諳上帝的心思，寫出風靡一時的《白比姆黑耳朵》，后改編成電影，對狗的忠誠和情義有過淋漓盡致的演繹。當全世界的人為一只叫做比姆的小白狗涕淚橫流時，是否赧赧然捫心自問？忠義在人類身上是何其匱乏啊，人之中只有極少數(shù)英雄豪杰才有狗那種不惜赴湯蹈火、粉身碎骨的秉性?？鬃釉唬骸熬佑饔诹x，小人喻于利?！奔椿蚬酚性俣嗟牟皇牵瑔螒{“忠義”二字，堪稱人中君子，人之楷模。狗對人的忠誠，不是人與人的關(guān)系所能比擬，話說到這份上，很慘，但很著實。
　　上帝的不公道還表現(xiàn)在用泥巴造人，卻用特殊材料造狗，與狗的器官功能相比，人是低能兒，以至于狗有了做英雄的本錢。狗能看到腦袋后面的事物，人行嗎？狗的聽覺是人的三倍以上，嗅覺是人的四百四十倍，能憑人身上每天掉落的細胞尋找人的蹤跡，白比姆因而才有尋覓失蹤主人的自信，領(lǐng)銜主演了一出悲劇。
　　
　　俗話說：人有一條命?熏狗有七條命。小時頑皮，碰疼跌破是常事，老祖母常用“雞連皮?熏狗搭骨”一語揶揄我?熏意為小孩子跌著摔著沒事兒。我問為什么?熏祖母說?押“狗骨斷了?熏用不著治?熏不大時辰自己就接牢了?！痹卩l(xiāng)下，我曾親眼目睹一條犯事的狗被人圍擊?熏五六根棍棒對準它的腦袋、脊梁、腿部猛擊?熏鮮血四濺?熏慘不忍睹?熏直至棍棒搗上去像一灘軟泥。狗連微弱的抽搐也消失了?熏甚至連呼吸也停止了，但是?熏它在那里死了不足一小時?熏竟然奇跡般地支起身體，甩甩腦袋?熏撒腿走了。
　　狗竟是動物界的死不著，當然無視險惡，留下過無數(shù)舍己救人的故事。
　　狗聰明、靈敏、機警，有驚人的想像力和判斷力，但狗之所以只能是狗，是把一身天賦過多地用到弄巧賣乖上。狗不懂得自己但懂得人心（對“打狗看主”、“狗以人貴”之類有深度理解）；對主人的體察超過主人本人（出門忘帶手機它就給叼來了）；它不會說話但聽得懂人話（一說它壞話準不高興），連人的微妙表情都能領(lǐng)會并作出得體反應(yīng)（主人痛苦它決不高興），不然，怎么說狗通人性。追溯狗的忠義，源自于懂得感恩，這也為人所不及。只要善待它，它就信賴你，跟隨你，保護你，絕不背叛，呼之即來?熏揮之即去?熏 一生做你的奴才。
　　狼的狡詐多疑已在狗的基因中湮滅，用了一萬年時間；而人在“小國寡民”時代的善良淳樸卻在不到一半的時間里差不多消失怠盡。當信賴成為狗的集體無意識，狗的心眼就實誠到傻的地步，狗的傻勁兒是任何動物不具備的，恐怕這也要歸功于母系氏族的女人們，把狗訓(xùn)練得聰明而不精明。
　　隊里將看瓜田的美差攤給謝老成十成是他有一條半人高的大黑狗。瓜田在知青組后窗不遠處?熏每傳來黑狗的狂吠?熏接著便聽見倉惶逃竄的腳步聲?熏再接著是謝老成得意的狂笑。有一夜?熏謝老成卻痛哭流涕，我們聞聲往瓜田跑，只見大黑狗從斜刺里慌不擇路竄過來?熏一路“嗚嗚”哀叫，四腿發(fā)軟，還散布令人發(fā)暈的惡臭，原來它一路放屁，還嚇出尿來了?！捌L尿流”的典故很可能出自狗。遠處，瓜田里幾個人一絲不掛，赤條條蹲在那兒捂住嘴笑，見有動靜，扛起瓜袋拔腿就跑，兩腿間那條玩藝兒在月光中左左右右地甩動。
　　精明人的拿手好戲在于不按常規(guī)出牌，人的世界再聰明的狗都無法理解。當人爬在地上與狗對峙，狗就不知道面前為何物；再脫光衣服趴著，作攻擊狀，狗就以為面前的四腳動物是天外克星。曾聽說狗最怕老虎糞便?熏一嗅到它的氣味就篩糠，原來還有比老虎屎更厲害的東西，這就是人的精明。
　　這個丑丟得有點離譜，謝老成邊哭邊毒咒那幾個“壞絕種”。我倒是從中看到狗的可愛，狗的心眼如果多而活，肯定讓人討厭，人討厭人不就出于此因？
　　
　　一眨眼，狗就飛黃騰達，洪福齊天，這事兒來得不明不白。
　　狗有專用的寵物公園、美容院、醫(yī)院，還有專門的用品店，出售五花八門的狗衣、狗帽、狗食、狗玩具、狗首飾；唯恐洋狗離岸，落戶中國受委屈，還有來自荷蘭的狗飲啤酒，日本的狗食品，瑞士的狗奶酪，法國的狗香水。我瞻仰過一份狗的生日蛋糕，用巧克力、藍莓、奶油制作，極致精美，小狗見了興奮得撅屁股亂跳，受邀參加狗生日的來賓都為剛滿半歲的小狗帶來一份禮物。
　　
　　狗成為貴族，成為奢侈品，活畫出國家發(fā)生的翻天覆地的變化。養(yǎng)狗不比養(yǎng)人便宜，穿著棉馬甲還會傷風的狗上一趟醫(yī)院就是二三百，洗一個澡收費數(shù)倍于人，血統(tǒng)高貴的純種狗身價動輒幾十萬，大于死一名礦工的賠付。
　　人正在根據(jù)自己的需要再造狗。狗是懂得感恩的生靈，也就容易被再造，致使狗不知道自己為何物，不知道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
　　住在上海的公寓中，憋得慌，便到小區(qū)花園溜達，也便闖進狗的萬國博覽會。各式各樣的狗，各領(lǐng)風騷，姿態(tài)可愛。有凜然如英雄者，擺出傲視天下的功架；有慎獨如紳士者，一派優(yōu)雅閑然的樣子；有文靜如學(xué)士者，眼神中有思考不完的問題；有驕傲如明星者，一招一式想方設(shè)法招引視線；有小巧如玩具者，類狐類鼠，難以分辨出狗的模樣。還有狗剪毛染色，花枝招展，扭扭捏捏，極像街頭飛女或娼妓。狗的等級大體對應(yīng)停車位汽車的牌子，狗如同ＬＶ的包包、阿瑪尼的衣服，成為主人身份的符號。
　　我發(fā)現(xiàn)不少狗對出來遛并不熱心，大概出于不想違拗主人的好意，顯得很慵懶，它們習慣被主人或是保姆抱著了。有的狗神情癡呆，連同類也愛理不理，就像它們的主人住同一幢樓見面互不認識。這些被人再造的狗，養(yǎng)尊處優(yōu)，腿軟骨酥，已然嗅不出一點自然野性的氣息。
　　人想著回歸自然，卻把狗收藏在高空的水泥立方體中，我領(lǐng)悟到狗為人作出的犧牲，以及人因為自己的需要對狗的殘忍。
　　在浙江河姆渡躺著一條迄今為止發(fā)現(xiàn)的中國最早的狗。在它睡著的七千年中，無論中國踏上哪一級文明階梯，河姆渡狗的后代們始終過著一成不變的日子，直至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出現(xiàn)，狗開創(chuàng)出屬于它的史無前例的新時代。狗占盡中國特色的大便宜，不僅問心無愧地享受人類創(chuàng)造的物質(zhì)文明，這種享受絕不輸于西方發(fā)達國家，還把人狗關(guān)系翻了個個兒：在中國，有史以來，狗為人忙，現(xiàn)在人為狗忙，不是史無前例是什么？
　　眼見狗的幸福生活達到大康水平，我不免為尚未全面進入小康社會的中國人抱屈，更為蘇北平原的狗鳴不平。同樣生而為狗，過著卑賤的生活，狗耳里聽到的是斥喝，礙手礙腳時被主人踢得哇哇叫，將就在豬食盆里吃點兒東西，抑或在路邊舔小孩拉的屎。稖糈子（現(xiàn)在成為健康食品）難消化，小孩吃進去和拉出來沒什么兩樣。一個村子幾百條狗組成狗的部落，部落子民崇仰順乎自然、安貧樂道的生活哲學(xué)，親密交往，互相戲?；蚴谴蚨?；它們在田野上奔跑，享受自由清新的空氣，沒有帶鏈子和鎖在屋里的苦惱?！伴e放不拘，怡適自得，優(yōu)游自在，無掛無礙”，達到逍遙游的境界。一高興，就找個對手，在不避人目的地方做愛?熏幾個小時完不了事。有天逢集?熏村里謝大癡上街賣完豬回家?熏發(fā)現(xiàn)自家母狗和鄰居的公狗還疊在老地方?熏多大時辰了，狗的情場作派讓謝大癡來氣，也為自家母狗動憐憫之心，罵了一陣，趕了幾回，狗理都不理。于是，謝大癡操起扁擔插入兩狗之間把狗凌空抬起來?熏竟還不散?熏他傻笑著將扁擔搭上肩?熏將狗扛回家去。
　　不知道蘇北平原的狗如今過得怎樣？
　　不知道哪種狗活得更像狗？
　　
　　在鄉(xiāng)下，與狗交往多年，沒聽到“愛狗就是愛生活”如此精辟的妙論，也沒聽狗主人說“你是我的小狗狗，我是你的骨頭”令人渾身發(fā)酥的話。
　　除了父母，還會有誰在我們深夜未歸的時候靜靜地坐在客廳等候?芽
　　狗狗。沒錯，是我們的狗狗。
　　除了愛人?熏還會有誰在我們生病臥床的時候默默地陪伴左右不離不棄?芽
　　狗狗。沒錯，是我們的狗狗。
　　除了朋友?熏還會有誰在我們遭遇挫折的時候耐心地傾聽那些抱怨和牢騷?芽
　　狗狗。沒錯，是我們的狗狗。
　　除了親人、愛人、朋友，還會有誰在我們生命受到威脅的危急關(guān)頭挺身而出？
　　狗狗。沒錯，是我們的狗狗。
　　我們的狗狗是唯一愛我們甚過于我們愛自己的生物，它像我們的親人、愛人、朋友一樣愛著我們，不同的是它的愛是那樣純粹，沒有條件也不需要理由，不像人際交往中那些客觀關(guān)系的愛恨交織?！肮啡魫勰悖蜁肋h愛你，不論你做了什么事，發(fā)生什么事，經(jīng)歷了多少時光。”這不是我說的，說這句話的人是杰佛瑞·麥森博士。
　　
　　……對我們的愛已經(jīng)成為它的本能。從此，在它有限的十幾年中，無時無刻不為我們牽腸掛肚，亦步亦趨地跟隨我們，如影隨形。
　　
　　以上摘自網(wǎng)絡(luò)一位國人的詠嘆，我深信這些話是從骨頭里發(fā)出來的，但讀著讀著總覺得別扭，讀出做人的凄涼。我不知道杰佛瑞·麥森博士為何人，但知道像杰佛瑞·麥森博士這樣的人很多。２００６年歲末，歐洲某權(quán)威機構(gòu)作過“今年圣誕節(jié)你愿意和誰過”的問卷調(diào)查，百分之四十六的人的回答是“和狗過”，意味著百分之四十六的人認為狗情勝于親情或者說對人的世界失去信心。
　　這是否就是中國的明天？
　　現(xiàn)代社會出了什么問題，以至狗替代維納斯成為人間愛神，以至狗超越物種界限以親人的身份踏進人的生活。為愛而漂泊的人因狗得到安憩，如果狗哪天會說人話，不知會有一番怎樣的感慨？
　　有人將某些愛狗者評介為病態(tài)，無疑看走了眼。尋求仁愛世界原是人性的本能，把狗情充當人情，恐怕是不得已而求其次。世界在嬗變，人的本性尚未變，難道我們不應(yīng)當對此感到安慰？
　　
　　美國人托馬斯·弗里德曼捕捉住對空間感的發(fā)現(xiàn)，寫了本書《世界是平的》，為了讓人信服，在書中不厭其煩地論述碾平世界的十大動力。如果在阿肯色州吃壽司也是變平力量的話，弗里德曼先生肯定忽略了另一種更具備象征性的力量。他訪問過許多中國一二線城市，難道沒看見，在世界各國充斥著中國制造的便宜貨的同時，中國充斥著來自世界各國的昂貴的狗。弗里德曼先生，萬萬不可把狗看成一樣簡單的東西，前文已簡要論述狗從來與人類的社會風俗和精神生活相關(guān)，其意義豈是壽司可比？
　　已經(jīng)有足夠的證據(jù)作出下列判斷：狗不僅在地理概念上，更在人類的心理空間上，證明世界是平的。雖然晚了許多年，東西方養(yǎng)狗風潮的對接，表明人類的文化處境、價值觀念和社會心理系統(tǒng)，已打破國界和政治體制的隔閡而日益趨近。人類的精神世界開始跟隨物質(zhì)世界在全球化的履帶下碾平。本人不揣冒昧建議?熏弗里德曼先生是到動筆寫《世界是平的》續(xù)篇的時候了。
　　世界因狗而變得更平。
　　
　　地球上的原始人族誕生后，與想要直立的念頭同時出現(xiàn)的是琢磨石頭。在黑暗的時光隧道中，原始人終于明白可以將石頭打制成割破獸皮的石片，帶刃的砍砸器和石錘，最古老的現(xiàn)代人類“智人”就這樣誕生了?！爸侨恕庇没煦绲哪X袋思考了足足二百五十萬年，又明白可以用磨制的方法制造出更為精細適用的工具，從打制到磨制，也就是一次手臂動作的簡單革新，拉開了新石器時代的序幕。在以后的五、六千年中，用新技術(shù)加工的石錛、石鐮、石茅，開創(chuàng)出農(nóng)業(yè)和畜業(yè)人類前所未有的產(chǎn)業(yè)。當有人發(fā)現(xiàn)石頭中含有金屬，即意味著一場解放生產(chǎn)力的偉大革命勢必來臨，然而，為金屬光芒照亮的農(nóng)業(yè)文明不過繁榮了三、四千年，它的終結(jié)者，工業(yè)革命的煙囪僅僅用二百年時間就把我們這顆星球的臭氧層捅得支離破碎。
　　按托馬斯·弗里德曼對信息時代的剖析，從柏林墻的倒塌和Ｗｉｎｄｏｗｓ操作系統(tǒng)的建立算起，世界的平坦化只用了不足二十年時間，是歷史下意識眨一下眼皮的間隙。
　　人類物質(zhì)文化和科學(xué)技術(shù)發(fā)展的瘋狂加速，足以讓地球人暈眩。人們對當代每一項新技術(shù)的歡呼，等同過山車上發(fā)出的驚叫。地球人被一種巨大的勢力綁架，氣喘吁吁，踉蹌前行。這一勢力的代表人物是牛頓、瓦特、法拉第、愛因斯坦……而比爾·蓋茨可謂最兇狠的綁架者，這是他愿意把大部分資產(chǎn)捐做慈善的原因吧。
　　
　　打開寫于１８４８年的《共產(chǎn)黨宣言》，發(fā)現(xiàn)世界正如馬克思、恩格斯在工業(yè)革命時期預(yù)言的方式不斷變平，兩位先知至少看到了發(fā)生于今天的社會宏觀背景的急劇變遷：“一切固定的古老的關(guān)系以及與之相適應(yīng)的素被尊崇的觀念和見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關(guān)系等不到固定下來就陳舊了。一切固定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東西都被褻瀆了。人們終于不得不用冷靜的眼光來看他們的生活地位、他們的相互關(guān)系?！弊兤降氖澜鐭o情地把國家、企業(yè)推向國際舞臺競爭，也把挑戰(zhàn)直接指向個人，誰想在競爭中掙扎出來，就必須具備抵抗平坦化沖擊的能力。生存環(huán)境變得完全陌生，人和人之間則產(chǎn)生更多的陌生，壓力、緊張、困惑、孤獨，成為媒體和人們嘴邊用爛的詞匯。人對環(huán)境不僅失去支配力，還失去歸屬感、依賴感。在網(wǎng)絡(luò)和芯片構(gòu)筑的生存文化中，人間忽然喪失那么多人性的溫暖。除非具備現(xiàn)代超強人格的人，都生活在感性的陰影中。
　　早先的人玩蟋蟀，玩鳥，玩斗雞，讓日子過得好玩并且有趣，然而?熏這些寵物染不綠今天心靈的荒蕪；夜總會、康體中心、迪廳、賭場、色情、高爾夫興盛起來，休閑主義和享樂主義可給予一時放松，卻找不回柔軟的心，找不回內(nèi)心深處對溫情的企求。
　　有一樣?xùn)|西，母系社會的女人們早已為一萬年后的兒女預(yù)備好了?熏她們真的通神，知道會有這一天。狗承擔起神奇的使命。狗從人的生產(chǎn)和日常生活領(lǐng)域，走進人的精神世界，人對狗的利用就變成對狗的依賴。人們逃亡到狗的溫情里。狗在嚼食精致食品的時候，也咽下人的凄惶。
　　如果不是老在幾個城市折返，沒準兒我也養(yǎng)上一條狗了。
　　把人生的迷茫交給寺院，把心靈的依托交給狗，都帶有宗教的色彩。
　　現(xiàn)代人回到原始的動物崇拜，回到野人期的低級的圖騰時代，有什么法子呢，人類總是不能拒絕時間的嘲弄。
　　
　　狗的地位一旦被推升到極端的位置，狗權(quán)大于人權(quán)自然成為全球性現(xiàn)象，狗推動啟蒙運動進行著偉大的延伸。１８世紀啟蒙主義打破神學(xué)的思想枷鎖，否定君王的絕對權(quán)力，告訴人自由、平等的價值，今天，狗告訴人在地球的絕對權(quán)力已被顛覆，恐怕為伏爾泰、孟德斯鳩們意料不及。
　　不久前，兩位德國兄弟把沙皮狗養(yǎng)肥了被判有罪?熏讓對法制生疏的中國人瞠目結(jié)舌，領(lǐng)略到高度法制國家的風采。兄弟倆在法庭上深感委屈，說一天就一份狗食，沒給它多吃呀，狗是自個兒長肥的。此話不無道理，有些胖女人不是喝涼白開照長肉？但法庭認為辯詞不成立，法官質(zhì)問為何不給狗治療，最后以虐待動物罪判令罰款，限期為狗減肥。法官大人一定見到德國街頭有胖乎乎的孩子，他們的父母卻相安無事，再者，有罪的兩兄弟渾身是肉，也夠肥的呀，他們找誰去？人們對流浪漢在垃圾桶中掏食物吃不以為然，卻不能容忍狗在街頭流浪，世界真的變得讓人難以理解了。
　　當狗爬到人的頭上，還有誰敢理直氣壯地罵狗？罵狗即罵人，沒聽見主人都自稱為狗爸爸、狗媽媽？有關(guān)狗的話語系統(tǒng)濕漉漉飽蘸人狗真情，讓慣于炮制情話的情場高手自慚形穢。自從有狗以來，狗在人的心目中可不是玩意兒，總代貶義，中國人尤其喜歡拿狗說事，譬如?押狗眼無珠、狗仗人勢、狼心狗肺之類?熏壞人叫狗日的，貪官叫狗官；意欲動粗?熏先斷喝一聲?押“打斷你的狗腿?選”中華文化中忠義的最高典范關(guān)云長對狗這樣的大忠大義之物也哼鼻子，《三國演義》寫到孫權(quán)為兒子求婚，云長勃然大怒曰：“吾虎女安肯嫁犬子乎？”
　　孔子過陳，與弟子走失，獨自在城郭東門彷徨，鄭人譏之“累累若喪家之犬”，圣人竟然認賬，欣然笑曰：“形狀，未也。而謂似喪家之狗，然哉！然哉！”孔子本想將尷尬幽默過去，結(jié)果仍然對號入座，顯出老儒的酸氣，可見中國知識分子不慣幽默是祖宗遺傳。
　　在我看來，歷史上對狗的惡評與狗性的兩重性有關(guān)。狗機敏，但聰明過頭，不是失之張狂便是淪于低賤，它那張牙舞爪或是搖尾乞憐的樣子，讓人看了氣不打一處來。狗忠誠溫柔，但僅限于豢養(yǎng)它的主子，對其他人則是肆無忌憚加以欺凌，一派小人行徑。
　　人猶如此，何怨于狗？罵狗其實是罵人自身。
　　靜心想一想，是人沒認清自己為何物，才對狗陷入認識上的迷誤。動物學(xué)家指出，自然界動物有互相仿效的現(xiàn)象。人在早期就羨慕某些生存能力超過自己的動物，向它們學(xué)過一些本事，乃至鳥呀，蛇呀，熊呀，還有狗呀，成為若干華夏部落崇拜的圖騰。追溯狗的劣根性，沒準兒是狗向人學(xué)了一手，要不，就是人沒學(xué)到狗的長處反倒學(xué)到它的短處。俗話說狗通人性，人也通狗性，人咬人的事情屢見不鮮?熏而且缺少狗咬人的那份坦蕩。曲意奉迎，獻媚討好，確實不敢恭維，但這不正是人所喜歡并且要狗做的事情嗎？說到底，人類認識最淺薄的動物是人自己，人沒有罵狗的資格，狗為人已經(jīng)承擔了太多的東西，還要承擔罵名，是人的不義。
　　所幸狗的萬年冤獄如今徹底平反了。
　　
　　世上尚未見“狗權(quán)公約”，但在流行潛規(guī)則的社會，在維護狗的權(quán)力上也達成一種約定俗成的默契，以至對待狗的態(tài)度成為衡量社會公正和人性善惡的敏感部位，創(chuàng)造性地繼承了啟蒙思想家們?yōu)楸Ｕ先说淖匀粰?quán)利提出的“社會契約論”的傳統(tǒng)，以至一個城市的政府面對寵物犬的泛濫造成社會問題，要捕殺違法飼養(yǎng)的無證之犬，后來迫于某種無形壓力，還可能擔憂造成國際影響，在媒體上公開否定了這種說法。
　　我本人對狗的潛規(guī)則有過切身的體驗。
　　住在無錫，每當陽臺門一動，腳未跨出去，隔壁院里有著典型北歐臉型的美國愛斯基摩犬就沖出來狂吼，然后隔著柵欄，追著我撲騰吠叫，見我沒理會，突出的兇惡的雙目又流露出一些可笑的怨恨，叫聲從一二聲追加至連續(xù)的三聲，直至逼我退回屋里方肯罷休。有一次，到了園里，未聽狗叫，正慶幸著，狗叫起來了，原來它正享受陽光下的睡眠，給了我寶貴的十秒鐘的清靜。狗就這樣跟我鉚上了，日復(fù)一日，見人就吼?熏煩不勝煩。這條笨狗縱然看不懂地產(chǎn)證，也該明白柵欄的作用呀！
　　蘇北平原上有一群見人扭頭就遛的野狗。白天，隱蔽在蘆葦灘和鹽蒿叢深處，兩眼通紅，神情瘋狂；深夜，當黑暗中出現(xiàn)十幾團綠色的飄移的燈火，就是它們了。這是一群專門吞噬死尸的野狗。要不了多長時間，它們尖利強勁的爪子就能扒開一座新墳，然后聰明地挖一條地溝作為跑道，鐵錘般堅硬的腦殼通過助跑向棺材撞去，發(fā)出咚咚的悶響。有的狗疼得嗚嗚直叫，還有昏死過去的，但沒一個偷懶，都以赴死的姿態(tài)工作，直至撞開棺材。再厚的棺材板也會被擊得粉碎。與杰克·倫敦筆下的圣伯納德種巨犬相比，它們野性的回歸并不徹底，游蕩在人類生活的邊緣，從不冒犯活人的利益，連牲畜家禽也不侵犯，恪守某種底線。
　　面對眼前一條如此驕橫的狗，我想那群見人就遛的野狗無疑受到過人的嚴重傷害，美國愛斯基摩犬則是被人寵壞而走向另一個極端，據(jù)說這種狗本性友善而不好斗，為何喪失了狗的理性？我真想整整它的邪氣，泡壺茶在花園里坐下，看它最后叫不動時的狼狽樣子，甚至為自己想像的狗的結(jié)局暗自開心。我終于放棄了自己的愿望，更不敢聽朋友“給它吃點東西”的建議，潛規(guī)則的壓力逼我斷惡修善，忍氣吞聲。我寧可放棄在園子里散步的權(quán)力，觀魚看花的權(quán)力，為樹木澆水的權(quán)力，樹木雖然也有生存權(quán)，但它們的權(quán)勢哪比得上狗！
　　狗讓我嘗到想當現(xiàn)代紳士的滋味，也讓我憂慮：人對狗的無限寵愛是否會危害人自身的身心發(fā)展？
　　畢竟，啟蒙運動通過狗在２１世紀的中國獲得了重大成果，推動社會文明的進步，我高興在我身上有所體現(xiàn)。一切為狗權(quán)大于人權(quán)忿忿不平的先生們、女士們，想開點吧，至少有人權(quán)才談得上狗權(quán)，狗權(quán)大一點隨它去。誰叫社會的演進把人性世界給顛覆了呢？
　　
　　歷史淘汰了無數(shù)事物，狗蹲在時間之軸上淘汰不掉，注定要天降大任。
　　佛陀說因緣有聚有散。此言看來有誤，人與狗的緣分是永恒的。
　　不能想像：沒有狗，人類的情感天地將會如何陷落，人還能不能過日子，世界還是不是世界？
　　那些一次次指引和拯救人類精神的思想家在哪里？在他們橫空出世之前，只能由狗義不容辭地擔當他們的責任。
　　狗是偉大的動物。
　　在平坦世界上，狗道暢行無阻。
　　寫于2007年2月滬上匯景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