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是挖煤的,我媽是種田的。在我印象里,他們只會干這個,也許從我還沒有出生時就已經(jīng)開始,不知道干了多少年。
爸爸無疑是這個家的核心。絕大多數(shù)的傍晚,他都是全身黑不溜秋地回來,然后把手上的衣服、皮帶重重地摔在椅子上。這表示他不高興,那最好別出聲。他發(fā)怒的時候,眼睛不看人,而是死盯地板,直到你不寒而栗。
我一直不知道他為什么憤怒,后來終于找到答案:我長得太白。因為有一次,媽媽給他盛飯的時候,他斜眼瞅了我一會兒,嘟囔道:“這么白?”
我也覺得自己太白,不像農(nóng)民的兒子,更不像挖煤工的兒子。我以為自己是撿來的。
爸爸認為這是媽媽縱容的結果:“要讓他做事。長這么白,有個屁用!”
爸爸的語氣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了,從來不會反駁,于是大家陷入沉默。往往如此。在我記憶里,好不容易開始的幾次談話,都被爸爸的憤怒扼殺在搖籃里。
這凝重的氣氛似乎要永遠持續(xù)下去,但在我十二歲那年,它被一聲啼哭打破。這一年,我的妹妹降臨人間。她讓爸爸高興了。
妹妹屬兔,爸爸就叫她“兔崽子”。臨出門的時候,他總要把妹妹抱過來啃半天,兔崽子兔崽子地叫上幾十遍才肯走;傍晚從礦上回來,把東西一撂,叫一聲“兔崽子呢”,然后又把妹妹抱過去一通親啊啃的。
其實我比妹妹大整整一圈,也屬兔的,可他從來沒有叫過我兔崽子。只是在合稱我們兄妹的時候,才說一句“這兩個兔崽子”。這明顯是搭配,嘴上說兩個,心里其實還是只有一個。
不過我倒沒什么怨氣,反而覺得這是合理的結果。因為妹妹實在是太可愛了。她哭聲響亮,笑容甜美,總是在大家感到乏味的時候,適時地發(fā)出咿咿呀呀的聲音,讓氣氛頓時活躍起來。她來到這個家里,仿佛就是為打破沉悶而來。
稍大一點的時候,妹妹又顯出懂事的天分。很多事沒有人教她,她卻可以做得很好。爸爸每天回來,媽媽都會打一盆水給他洗臉。有一次媽媽忙著炒菜,沒來得及打水,妹妹就用她的小塑料盆打了滿滿一盆水,挺著肚子端了過來。她真是把吃奶的勁都用上了,到爸爸面前的時候,她的小臉憋得通紅。
那時候妹妹才兩歲多,爸爸的感動可想而知。他一手接過盆子,一手將妹妹抱起來,親得她黑不溜秋。
從那以后,每天打水的就是妹妹了。估計爸爸要到家了,妹妹就打好水蹲在廚房里,只等爸爸那一聲“兔崽子呢”,她就挺著肚子沖出來。爸爸則站在門口,一邊拍巴掌,一邊有節(jié)奏地叫著“好、好、好”,為她加油。
等妹妹到了面前,爸爸接過水,就會邊洗臉邊問她:“想爸爸嗎?”
“想!”
“愛爸爸嗎?”
“愛!”
“有多愛?”
這時候,妹妹就會挺起胸脯,把兩只小胳膊伸開老遠,做出擁抱全世界的樣子,說:“這么愛!”
爸爸最喜歡妹妹這個“這么愛”的姿勢,所以每天回來都要進行這段對話,為的就是在最后能欣賞到她這個姿勢。這樣的場景持續(xù)了一年多,每天都如期上演,父女倆樂此不疲。
吃完晚飯,爸爸洗了澡,換上干凈衣服,就會把妹妹抱在腿上,給她講故事。無非就是那幾個大灰狼小白兔的故事,翻來覆去地講,妹妹卻聽得起勁,還總在情節(jié)緊張的那幾個關鍵時刻,插入她百問不厭的幾個問題。
這是我兒童時代沒見過的父親形象。這時候的他干凈清爽,表情松弛,語氣柔和,像一個很有文化的人。
我們家房子很小,除了用土磚搭的廚房、雜屋,就只有一間不到二十平方的小瓦房了。在我小時候,爸爸媽媽睡大床,我就睡在旁邊的小床上。到我上小學的時候,爸爸就找了些木板把房子隔了一下,我單獨睡在外面的小間里。
妹妹出生后,頭三年都是跟爸爸媽媽睡,不過等她到了三歲,也被爸爸媽媽“趕”出來了。爸爸在我的小床上加了塊板子,這樣妹妹就有地方睡了。
爸爸在煤礦做事,每個月有一千塊錢,這個收入在村里算多的了。房子太小實在有些說不過去。媽媽常跟爸爸說想加一兩間房子,不過爸爸每次都沒答應。
這些事爸爸媽媽沒有跟我說過,都是我晚上隔著木板聽來的。我和妹妹在一天天長大,爸爸媽媽的臥談會也越開越長了。我總是在隔壁偷聽,漸漸地懂了很多事。
有天晚上,我聽到媽媽說:“趁現(xiàn)在天氣好,還是把房子蓋了吧。你總不能老讓他們擠在一起吧?”
爸爸嘆了口氣,說:“還是等下半年吧。兔崽子馬上要初中畢業(yè)了。別看他不說話,他一心想考市里的一中哩!這個錢不能少……”
我聽著爸爸說這些,眼淚忍不住流出來??家恢羞@件事,我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過,爸爸竟然這么清楚。原來,我也是兔崽子!
爸爸仍是只逗妹妹玩,很少跟我說話,但我的心情從此明亮多了。
我沒有讓爸爸失望,夏天的時候,我收到了一中的錄取通知書。當天晚上,爸爸準時回來了,進門還是叫“兔崽子呢”,于是妹妹端著水沖出來。不過這次沒等爸爸開口,妹妹就先報喜了:“爸爸,哥哥考上一中了!”
爸爸聽了好像沒什么反應,對站在一旁的我視而不見,還是繼續(xù)跟妹妹說話。
“是嗎?那你高興嗎?”
“高興!”
“有多高興?”
“這么高興!”
妹妹又擺出了她的擁抱全世界的造型。在歡聲笑語中,爸爸看了我一眼,這惟一溫柔的一瞥,令我畢生難忘。
第二天,爸爸回來得晚些,手里多了個大塑料袋。妹妹在廚房里腿都蹲麻了,才聽到那一聲“兔崽子呢”,沖出去的時候差點摔了一跤。
“喲,跑得比兔子快!”爸爸趕緊把水接過來,但并不急于洗臉。他故意在袋子里掏來掏去,逗妹妹踮著腳在那里翹首以盼。
晃了半天,爸爸掏出了一件連衣裙,是給妹妹的。裙子顏色鮮艷,有漂亮的小碎花,好看極了,我難以想象大老粗的爸爸還有這么好的審美眼光。
“快試試!”爸爸說。
媽媽接過裙子,很利索地給妹妹套上。那裙子實在太長,都拖地上了。妹妹提著裙擺站在原地不敢動,像個穿著睡袍的小公主。大家看了一會兒,都忍不住笑出聲來。
這時候,爸爸把那個大塑料袋遞給了我。打開一看,是一個新書包!
這是爸爸第一次給我買禮物,我想說句感謝的話,卻始終沒有說出口?!蔼劷o你的?!卑职謥G下四個字就轉身洗臉去了,留下我在原地發(fā)呆。
那天天氣很熱,吃完飯我們都在外面乘涼。爸爸還是給妹妹講故事。不過這次他只講了一個新故事,而沒有講那些冗長的老故事,因此他們的故事會很快就結束了。
這時候,月亮升了上來,蛙聲四起。我們都很默契地不再說話。這久違了的沉默,帶給我們幸福安寧的感受。
后來還是爸爸先開口說話。他問了妹妹一個怪問題:“以后爸爸要是死了,是用土埋起來好呀還是用火燒了好呀?”
“埋起來好一些?!?br/> “為什么埋起來好些呢?”
“埋起來就可以長出一個新爸爸呀。”
爸爸笑了,重重地給了妹妹一個“?!?。不過我很快發(fā)現(xiàn),媽媽不高興了。她站起身,招呼大家睡覺去了。
妹妹爬上床睡著了,還是她那個擁抱全世界的姿勢??晌液翢o睡意,因為爸爸今晚的表現(xiàn)讓我覺得有點怪怪的。過了一會兒,我聽到媽媽在隔壁說:“你沒事說死啊埋啊的干什么?”
“今天坑道里老是掉煤渣,我擔心塌方哩!”
“那還不停工?”
“老板說沒事,出了事他負責?!?br/> “要錢不要命……那你趕快別做了!”媽媽急了。
“不做,到哪里去找一千塊錢的事做?有老板負責,你怕什么?”
爸爸嘻嘻笑了兩聲,兩個人沒有再說什么。
那是爸爸留給我的最后的聲音。第二天快收工的時候,爸爸頭頂?shù)拿簩油蝗凰健K娴谋宦衿饋砹恕?br/> 傍晚的時候,幾個人到家里報信。他們還沒說完,媽媽就暈過去了。大家慌忙展開急救。
看著眼前亂糟糟的景象,我卻顯得異常冷靜,因為我知道自己是家里惟一的男人了。媽媽很快醒了,睜眼看了一會兒,就嚎啕大哭起來,那聲音撕心裂肺,隔村相聞。我突然想起了妹妹。她一定還在廚房里。
我走進廚房,見妹妹還死死端著一盆水,蹲在那里一動不動。我的眼淚如決堤之水,剎時涌了出來。
“起來吧,爸爸不會回來了?!蔽叶紫律碜?,想扶起她。
“會回來的!他還沒叫兔崽子呢!”妹妹倔強地不肯動,但眼淚也已流了出來,一滴一滴,都掉在了她的小盆子里……
這是兩年前的事了。后來老板“負責”,賠了三萬八??窟@些錢,一家人的日子還算過得去,我也在一中讀到高三了。
在高三開學后的第一個周末,我回了趟家。妹妹在村口等我,我很遠就認出她,因為她穿著那件鮮艷的小碎花裙。現(xiàn)在,那裙子正合身。
我們一起往家走,誰也沒說話。我覺得妹妹長大了,雖然她才六歲。
在一個小土包上,妹妹突然停了下來,望著對面山腰上的洞口出神。那是爸爸曾經(jīng)工作的礦井,現(xiàn)在已經(jīng)廢棄了。
我們默默地站了很久,回想著以前的事。
“哥,你想爸爸嗎?”妹妹輕聲問我。
“想?!?br/> “有多想?”
我單腿跪地,看著妹妹傷感的樣子,忍不住鼻子一酸,緊緊抱住了她。
“很想,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