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中國第五代導(dǎo)演張藝謀憑借《秋菊打官司》贏得威尼斯電影節(jié)金獅獎,14年之后,2006年9月,中國第六代導(dǎo)演賈樟柯憑借影片《三峽好人》再次折桂,成為中國獲此殊榮的第二人。
手捧閃亮獎杯的賈樟柯熱淚盈眶,他哽咽著道謝,聲音激動而又悲傷,就在兩個月前,最愛他的父親在北京去世,金獅獎是賈樟柯獻給天堂里的父親最好的禮物,他知道,父親在天堂里一定會感到欣慰。
嚴父慈愛支持他最初的電影夢想
1970年,賈樟柯出生在山西省汾陽縣,父親是一名中學教師,母親是售貨員。做語文老師的父親愛咬字眼,翻了很多書籍字典給他取了一個浪漫而又古典的名字“樟柯”。在父親眼里“樟木的斧頭柄”,是有用之材,雖然作用不大,但也挺關(guān)鍵的?!凹扔杏糜植惶朵h芒”是父親一貫的表達方式,事實上它寄托著父親望子成龍的殷切希望。
賈樟柯還有一個比他大六歲的姐姐,但父親總是對他疼愛有加。父親沉默寡言,只是在檢查他的作業(yè)時,偶爾說一句“娃兒,這字兒寫得可不咋樣”,然后拿起鋼筆在紙上給賈樟柯示范一遍,有時候還會手把手教他寫。父親的字寫得很好看,父親寫字時非常用力,仿佛把所有的力氣都用在了鋼筆上。在賈樟柯的記憶里,父親最喜歡背古詩,在夜晚的燭光中,背著手正對著窗戶以呂梁地區(qū)特有的方言大聲朗誦:“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賈樟柯躺在炕上看著窗外滿天繁星,在父親悲壯有力的背書聲中酣然入睡。
小時候賈樟柯的理想是做一個有權(quán)有勢的混混,小學時開始打架斗毆,每次打完架他都很害怕見到父親,他怕父親那意味深長的眼神。有一次,他跟一個比他大幾歲的男孩打架,男孩打腫了他的臉,他用褂子蒙住頭回家,他怕父親問起,但父親只是看了看他,然后卷上一根旱煙吧嗒吧嗒地抽,黝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夜里他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頭上敷著毛巾,父親在跟母親說“你去給娃兒把毛巾熱熱”,賈樟柯躲在被窩里不停地流淚,幼小的他感受著冷峻外表之下細膩的父愛。
賈樟柯的高中在看錄像中度過,學習成績糟糕得一塌糊涂,尤其是數(shù)學,竟然把立體幾何與解析幾何混淆起來。畢業(yè)的那個暑假他無數(shù)次跟父親說他想工作,不想再上學。同齡的伙伴大多接了父母的班進了工廠。父親更多的時候在吧嗒吧嗒地抽旱煙,不說一句話,仿佛在冥想著一個世紀難題,終于在一天晚飯后,父親沏了一壺濃茶,邊喝茶邊對賈樟柯講:“娃兒,你要讀書,要接受高等教育,將來才能有出息?!辟Z樟柯以自己數(shù)學太差為由推托著。父親再次點燃一根旱煙抽了幾口,厲聲告訴賈樟柯,已經(jīng)給他聯(lián)系好了省城太原的學校,讓他去那里學美術(shù)。賈樟柯從來沒有見過父親這樣嚴肅。賈樟柯同意了,不是喜歡學美術(shù),而是可以離開父母一個人到省城闖蕩,自由了?!斑^幾天送你到縣城坐火車去太原,你到了那兒好好學習,外面不比家里,凡事要忍讓著?!备赣H掐滅了煙頭重重地說。
到了省城,賈樟柯依然經(jīng)常光顧錄像廳,這時他看了一部影響他一生的電影《黃土地》,電影里面一望無際的黃土,還有那些人的面孔,一個女孩在挑水,他看著那個女孩從河里用桶一蕩,打起水來,挑著從黃土邊上走,眼淚馬上就下來了。走出影院,賈樟柯的心無法平靜,他想當導(dǎo)演,想拍電影。于是他打電話給父親說:“爸,我發(fā)生了一個事。”父親問:“你發(fā)生啥事了?”賈樟柯說他想當導(dǎo)演,不想學美術(shù)了。父親停頓了一下說,當導(dǎo)演挺好的。然后賈樟柯就去上課了,第二天下午他正畫畫的時候,父親就來了,風塵仆仆趕到了太原,看到他在畫畫,好像放了點心。父親到了賈樟柯租住的平房里,拿出兩根香煙,給了賈樟柯一根,然后親手給他點燃,賈樟柯知道,父親已經(jīng)把他當大人看了。父親那根煙還沒來得及點燃便著急地問:“娃兒,你怎么了?”賈樟柯說:“我看了部電影《黃土地》,不想學美術(shù)了,我也問了我的同學,電影學院考上以后可以慢慢當上導(dǎo)演?!备赣H特別生氣,覺得他腦子有問題,自己的孩子在發(fā)病,發(fā)瘋了。父親說:“那可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得來的?!辟Z樟柯跟父親說:“電影挺有意思,以前我喜歡文學,當時也發(fā)表了一兩篇小說,再加上我學畫畫,這么一綜合不就是電影嗎?”父親這時覺得他說得有點道理,就同意了。這是1991年,賈樟柯的父親做出了一生中最擔心的決定,事實上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兒子怎樣才能當上導(dǎo)演。
父親無聲的力量是地下導(dǎo)演的精神支柱
1993年,賈樟柯第三次出現(xiàn)在補習班的課堂上,他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兩次考導(dǎo)演系的失敗,父親對他說:“娃啊,不行咱換個系考考?”賈樟柯說:“好?!庇谑歉膱罅讼鄬竺藬?shù)較少的文學系,并順利被北京電影學院錄取。拿到通知書那天,賈樟柯立刻買了從太原到汾陽的火車票,下車后一路飛奔到父親的學校,賈樟柯見到父親立即眼含熱淚地說:“爸,我考上北影了?!薄鞍。渴裁础备赣H詫異地看著他?!拔铱忌狭恕备赣H愣在那里好一會兒才接過賈樟柯遞上來的通知書,父親看完之后說了兩個字:“好?。 比缓蟀淹ㄖ獣€給賈樟柯,緩緩地向辦公室走去,賈樟柯看見父親的眼角濕濕的!
晚飯的時候,餐桌上多了一只雞,一瓶山西汾酒,父親破天荒地讓賈樟柯喝酒,那天賈樟柯第一次看見父親喝醉,黝黑的臉龐變得黑紅,打著呼嚕睡著了。
學文學的賈樟柯沒有放棄做導(dǎo)演的夢,大二的時候他聯(lián)合不同系的學生組成了青年電影攝制小組,開始拍短片,賈樟柯既是導(dǎo)演又是編劇。1995年,賈樟柯與小組的其他人要湊錢拍一個錄像短片叫《小山回家》,但賈樟柯拿不出錢來,他想到了父親,他和父親交流很少,但每有大事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父親,在他眼中父親見多識廣,什么事情也難不倒父親。一個月后他收到了父親寄來的五千塊錢,這是一個不小的數(shù)目,相當于父親兩年的工資。賈樟柯知道,父親為了這筆錢一定借遍了所有親戚朋友,他仿佛看見父親在大雪紛飛天寒地凍的汾陽縣城穿著羊皮襖來回穿梭著,父親從不輕易求人,賈樟柯從不輕易落淚,收到那筆錢的夜晚,一定有人聽見北影宿舍被子里一個25歲男人的抽噎聲。
父親打電話對他說:“娃兒,好好拍戲,錢的事情爹會給你想辦法。”賈樟柯在父親的鼓勵聲中拍完了《小山回家》,沒想到就是這個錄像短片獲得了1996年香港獨立短片及錄像比賽故事片金獎。賈樟柯第一時間把電話打給了父親,說:“爸,我獲獎了?!备赣H在電話那邊平靜地問:“啥獎?”賈樟柯甚至無法讓父親明白這獎的重量,父親只說了一句“別驕傲,電話費貴”,然后便掛斷了電話,但賈樟柯明白,父親越是激動的時候越會極力表現(xiàn)得鎮(zhèn)定,這是時代在父親身上刻下的烙印。過年回家時賈樟柯把獎杯帶回了家,作為送給父母的新年禮物。
《小山回家》為賈樟柯與他的電影小組贏得了30萬的獎金,于是他們醞釀開始拍攝另一部電影《小武》?!缎∥洹窞橘Z樟柯贏得了第48屆柏林國際電影節(jié)青年論壇大獎、第48屆柏林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亞洲電影獎等8項國際大獎,從此中國第六代導(dǎo)演賈樟柯的名字開始走進觀眾視線。一部投資只有30萬的107分鐘的影片獲得了如此多的榮譽,賈樟柯創(chuàng)造了影壇神話般的奇跡。當父親得知這一消息時,對賈樟柯說的還是那句“別驕傲”,只是增加了幾分年邁的滄桑感。
賈樟柯成了名人,他一直有個心愿:拍一部片子獻給父親。他始終認為,如果沒有父親,沒有父親對他的包容和無聲的教導(dǎo),他在青春期的成長過程中變成一個“瘋子”或者一個像“小武”一樣的小偷都有可能。2000年,電影《站臺》拍攝完畢,賈樟柯在影片的開頭,打上了一行字:“獻給我的父親?!痹凇墩九_》拍攝中,有一幕過場戲,幾個人吹笛子拉手風琴,朗誦“風流啊風流”,那個時候,賈樟柯突然覺得自己看到了當年的父親,看見了他站在油燈下讀“濁酒一杯家萬里”,站在講臺上朗誦“大雪壓青松”,攝影機在轉(zhuǎn),他感覺好像真的回到了過去,看到了父親,沒有辦法控制,他任性地一邊哭一邊拍。
《站臺》同樣拿了2000年威尼斯國際電影節(jié)正式競賽作品最佳亞洲電影獎等8項國際大獎。之后賈樟柯又拍攝了《公共場所》、《任逍遙》等作品,但遺憾的是,這些影片都沒能在國內(nèi)上映。賈樟柯成了名副其實的“地下”導(dǎo)演,父親對他的“地下”生活說得最多的就是“會好的,會好起來的”,在賈樟柯理解,父親是讓他“堅持和堅守自己的理想與信念”。
威尼斯金獅獎等待天堂父親的微笑
2004年6月,賈樟柯被國家廣電總局解禁,他導(dǎo)演的電影《世界》也順利通過審核,此時的賈樟柯已在世界影壇聲名鵲起。
賈樟柯每年都要回兩次家,春節(jié)一次,八月一次,春節(jié)只待在家里陪父母,八月到不同村子的同學家體驗生活。他愛汾陽的每個村莊,一如他愛著父親一樣,62歲的父親身體還很硬朗,如果不是花白的頭發(fā)甚至看不出他的蒼老,父親已經(jīng)退休,待在家里看些報紙,沒事和鄰居大爺們下棋解悶。2004年春節(jié)時賈樟柯回家,無意中看見父親坐在炕沿上翻看一個厚厚的本子,戴著老花鏡,一個字一個字地看,每看完一頁便用手在嘴上抿一下,然后慢慢地翻頁過去,父親看得那樣仔細和認真,佝僂著的身軀已經(jīng)快挨到本子上,不時他嘴中還念念有詞地小聲朗誦著。賈樟柯很想知道父親在看什么,父親只有在備課或者給學生批改作業(yè)時才會這樣認真。賈樟柯怕打擾父親,遠遠地看著,過了大約半個小時,父親發(fā)現(xiàn)了,急匆匆地合上本子,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臉色微紅,伸手把本子塞到抽屜里。賈樟柯裝作沒有發(fā)現(xiàn),轉(zhuǎn)身離開了。第二天,他在抽屜里找到了那個本子,迫不及待地打開,他驚呆了,厚厚的本子上全都是關(guān)于他的報道,有《人民日報》、《中國廣播電視報》、《山西日報》、《汾陽晚報》、《呂梁日報》等,有的是大篇幅的報道,有的是很小很小的豆腐塊,整齊地粘貼著,看上去像一幅幅美術(shù)作品,大方而美觀。賈樟柯的心像被什么東西刺了一下,痛遍全身,他曾經(jīng)以為,盡管父親很愛他,但并不過分關(guān)心他的事業(yè),現(xiàn)在他清楚地看到,從1995年《小山回家》獲獎的報道到任何一篇父親能看到的關(guān)于他的新聞,一篇不落地排列在本子上,這是怎樣一種動力支撐著一個人不厭其煩地做著如此枯燥的事情?是父愛,讓賈樟柯這個當兒子的都有些忽略的父愛,它是那樣的悠長,又是那樣的深藏不露。
2005年《世界》上映時賈樟柯已經(jīng)開始了另外兩部影片的拍攝,一部是紀錄片《東》,另一部是故事片《三峽好人》。2006年4月,正當他把《三峽好人》拍攝完成進入忙碌的后期剪輯時,他接到了母親的電話,大意是“你父親病了,現(xiàn)住在縣城醫(yī)院,醫(yī)生說是肺癌,晚期”。萬箭穿心,五雷轟頂,賈樟柯拿著電話說不出話,停了很久很久。父親身體一直很好,春節(jié)回家時步伐矯健的父親怎么突然間就不行了呢?由于自己長期以來忙于拍電影,很少和父親在一起,作為父親唯一的兒子,卻很少盡孝,在他內(nèi)心深處認為父親仍然體格硬朗的時候,父親卻轟然倒下了,猝不及防,賈樟柯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如果早點帶父親去檢查一下身體,如果早些關(guān)注一下父親的健康,如果早知道父親的身體已如此脆弱,他一定會把工作放一放,可是……賈樟柯心急如焚,恨不得一下子飛到父親身邊,他訂了當天的航班飛到太原,然后打車到了汾陽老家,直奔醫(yī)院。父親打著點滴躺在病床上,不停地咳嗽著,看見賈樟柯進門,微微地抬了抬身子,想坐起來,賈樟柯趕緊按住父親的肩膀讓父親別動,父親緊緊地握著賈樟柯的手,慈祥地盯著他說:“我沒啥事,你不好好拍電影,回來干啥???”賈樟柯幾乎哭著對父親說:“爸,兒子不孝,沒能早點給您看病……”說著,他哽咽無語,想起了2006年過年在家時的一幕:
那次,賈樟柯說好了要初九返京的,父親就在初八的晚上喝醉了酒,走到他的房間里來,默默地站在他身后。賈樟柯說:“爸,您有事嗎?”父親說:“沒什么事,你明天走嗎?”他說:“走啊,不是早就和您說了嗎?”父親“噢”了一聲,慢慢地走出了他的房間。不一會兒,父親又走了進來,站在他身后問他:“你明天走嗎?”賈樟柯有些不耐煩了,頭也沒回,只顧收拾著自己的東西,大聲地說:“走??!”父親又“噢”了一聲走出門去,就這樣反復(fù)了很多次。
直到現(xiàn)在賈樟柯才恍然間明白,父親是不想讓他走??!
“我要把父親接到北京最好的醫(yī)院治療!”賈樟柯對自己說,然后他把父親帶到北京治療,為了不影響父親的身體,他戒了煙,每天往返于片場和醫(yī)院之間,3個月的時間,賈樟柯瘦了20多斤,但他還是沒能留住父親。7月,在《三峽好人》角逐威尼斯金獅獎之際,父親匆匆走完了他的最后時光,沒有留下一句話,沉默已經(jīng)成為他的一種生活習慣?!皹溆o而風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賈樟柯醉醺醺地走在北京街頭,錐心刺骨的痛襲擊著他。
悲傷過后,他把希望寄托在《三峽好人》上,他想把沉甸甸的獎杯送給最愛他的父親,讓父親在天堂里不再感到孤獨。
2006年9月9日,意大利威尼斯電影節(jié),只剩下最后一個“金獅獎”沒有頒發(fā)了,賈樟柯快要窒息了,他有些不敢想象,會是我嗎?當主持人高喊“Still Life(三峽好人)”時,他的一顆心都跳了出來,快步走上舞臺,高舉金獅獎杯,他聲淚俱下,說著謝謝,心中默念:“父親,你在天堂還好嗎?會為兒子感到自豪嗎?”
無論有多大成就,賈樟柯永遠不會忘記父親,不會忘記他無聲的愛。
編輯 / 程笑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