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讀與熱愛

　　
　　熱愛俄羅斯歌曲一直以來似乎是中老年人的專利，打著太多的時代烙印。但我倒覺得這種熱愛猶如盲目的戀愛，當你狂熱地愛著對方時，你愛上的有可能只是自己的想像，這想像與你所愛的對象本身有相當?shù)牟罹唷?br/>　　你足夠年長，說你熱愛俄羅斯歌曲，但你怎么能肯定你愛上的不是自己曾經(jīng)的青春呢？你足夠年輕，說你愛不起來那么老的歌，可你又如何妄自對你完全不了解的東西下愛與不愛的判斷呢？
　　
　　獨特的“海豚音”與傳統(tǒng)的俄羅斯元素
　　
　　從6月中旬開始，仿佛天外來客的俄羅斯巨星維塔斯在中國進行巡回演出，用他那不可思議的“海豚音”在所到之處引來如潮的掌聲和歡呼聲，仿佛又一個俄羅斯歌曲熱正在中國興起。是否真的如此？
　　我認為維塔斯熱和俄羅斯歌曲熱沒有必然的關(guān)聯(lián)，我們的年輕聽眾熱衷維塔斯更大程度上是因為他橫跨五個八度的高音和他未免刻意的低調(diào)所營造的神秘。這與當今人們對任何一個娛樂偶像的熱狂一樣，和音樂本身基本沒關(guān)系，更勿論與俄羅斯歌曲的關(guān)系了。也許正因為如此，我沒有去捧維塔斯的現(xiàn)場，只在家里看了看他“我母親的歌”演唱會的ＤＶＤ，這倒給了我從“海豚音”之外的角度談?wù)劸S塔斯、也談?wù)劧砹_斯歌曲的可能。
　　維塔斯歌曲的內(nèi)涵實際上是深刻而豐富的，在他的歌聲中，一方面，他以非常人所能發(fā)出的聲音和不著塵跡的歌詞營造了一種神圣超凡，這是我在以往俄羅斯歌曲中還沒有發(fā)現(xiàn)的東西；但另一方面，他對人生終極問題的探究（如《星星》、《星河》、《歌劇2號》等歌曲）、對故土的眷戀（如《海的歌謠》等歌曲）、在愛情中的深情與尊嚴（如《多年以后》、《苦澀甜蜜》等歌曲）、對已故母親的追念與負疚之情（如《甚至星星也顯示出了書寫的樣子》、《媽媽》等歌曲）都是了解俄羅斯文化的聽眾再熟悉不過的內(nèi)容。例如《甚至星星也顯示出了書寫的樣子》，講述一個母親如何朝夕企盼兒子的消息，它讓我立刻想到葉賽寧的詩《給母親的信》。而《微笑吧》、《會說話的玩偶》都相當?shù)仄矫窈陀H切，這讓我想起俄羅斯老作曲家沙英斯基也寫過類似的歌。對社會各階層人物的普遍關(guān)注、同情也是俄羅斯文學和音樂的一個顯著特點。維塔斯，這個1981年出生的年輕歌手用歌聲向我們展示了他內(nèi)心世界的深沉和寬廣，而這份情感的源頭和根本，不去俄羅斯大地尋找又能去哪兒尋找呢？沒有一個天才可能橫空出世，維塔斯說到底還是俄羅斯的，也只能是俄羅斯的。
　　另一個現(xiàn)象同樣值得我們關(guān)注。據(jù)報道，在維塔斯的人民大會堂演唱會上，與年輕人的瘋狂形成對比的是一些中老年人的中途退場，因為維塔斯的歌不能與他們期待中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紅莓花兒開》之類的老歌達成默契。而在維塔斯的俄羅斯個人演唱會上，觀眾跨度卻很大，從幾歲的娃娃到白發(fā)蒼蒼的老人，他們從始至終都熱情專注，時而發(fā)出會心的微笑，時而擦去感動的淚水，時而甚至掩面而泣。
　　
　　真實與想像的錯位
　　
　　這就產(chǎn)生了一個問題，我們念念不忘的俄羅斯歌曲，與俄羅斯人自己了解熱愛的俄羅斯歌曲是一回事嗎？
　　我收藏了一張?zhí)K聯(lián)原版唱片《1920年～1940年間最好的歌曲》，24首歌中不少是爵士樂作品，因為那正是由烏焦索夫領(lǐng)導的蘇聯(lián)第一支爵士樂隊興起的時期。列昂尼德·烏焦索夫，早年因為淘氣和成績不好被學校開除，在馬戲團里生活過，后來學習了小提琴，在劇院里當了一名諷刺喜劇演員。1928年的巴黎之行，他第一次聽到專業(yè)的爵士樂，回國后就組建了自己的爵士樂隊。對當時的蘇聯(lián)樂壇來說，這完全是新鮮事物。被稱為“進行曲之王”的作曲家杜納耶夫斯基早期就為這支樂隊寫歌。1965年，烏焦索夫獲得人民演員稱號，成為流行樂壇獲得這一榮譽的第一人。有音樂批評家說烏焦索夫的聲音不夠好，而他則干脆回應(yīng)說：“聲音嗎？這有什么！我是用心，不是用聲音在歌唱?！?br/>　　這張專輯中另有一種風格的歌曲與城市浪漫曲非常接近，和爵士樂一樣，都是很個性化的抒情歌曲，反應(yīng)了豐富的個人情感體驗。我注意到，這些歌曲沒有一首出現(xiàn)在薛范先生編纂的《蘇聯(lián)歌曲珍品集》中。這恰恰說明，我們所熟知和傳唱的只是豐富而多面的眾多俄羅斯歌曲中的一小部分。薛先生是筆者的老朋友，我想他編譯介紹蘇聯(lián)歌曲可能更多地考慮到中國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和聽眾好惡，更多地選擇了群眾歌曲這種蘇聯(lián)時代的特有產(chǎn)物，也許他認為只有這些歌曲才更是時代精神的體現(xiàn)吧。
　　就像中國聽眾對蘇軍紅旗歌舞團的格外鐘情一樣，在他們的青少年時代，正是這個歌舞團將“老大哥”的聲音傳遞給了他們，他們對蘇聯(lián)歌曲的豪邁精神、英雄主義、集體主義的固定理解也正是在那時形成的。這個團近年來頻繁訪問中國，每次都有眾多擁戴者懷著莊嚴神圣的情懷去聆聽。我在讀蘇聯(lián)著名作曲家肖斯塔科維奇的《見證》時驚異而不無痛苦地發(fā)現(xiàn)，他對以紅旗歌舞團為首的蘇聯(lián)時期的軍隊歌舞團反感甚深，認為他們的作品和俄羅斯的民族藝術(shù)本身是不相干的，他們那些英雄主義的頌歌更多的是一個極權(quán)制度的反映?！兑娮C》中更記錄了紅旗歌舞團的創(chuàng)始人亞歷山大羅夫創(chuàng)作蘇聯(lián)國歌時的一些情況，這些內(nèi)容使這個我心中曾經(jīng)高大全的形象轟然倒塌。我們所熟悉熱愛的紅旗歌舞團和我們所熟悉熱愛的蘇聯(lián)文學一樣，更多表現(xiàn)的是執(zhí)政者的需要，而它們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是俄羅斯民族藝術(shù)的客觀體現(xiàn)，這是一個令人懷疑的問題。指出這一點，對我們的中老年朋友也許是一次情感傷害，其實對我自己也是一種傷害，那種感覺和你突然發(fā)現(xiàn)你深愛的人并不是你想像的那么美好完全相同。
　　
　　警惕另一種誤讀
　　
　　如今蘇聯(lián)意識形態(tài)對藝術(shù)的影響似乎已成往事，但我們需警惕另一種東西對真相的遮蓋，另一種對俄羅斯音樂的誤讀。在維塔斯的俄羅斯演唱會上，我就看到了作為嘉賓的“金環(huán)”演唱組主唱娜杰日塔·卡德舍娃。她有一副唱俄羅斯民歌的金嗓子，而“金環(huán)”這些年也在致力于演唱俄羅斯民歌。雖然俄羅斯民歌令人百聽不厭，但聽“金環(huán)”演唱的民歌你就會感覺太甜膩，因為俄羅斯民歌的蒼茫、遼遠、孤寂在這里統(tǒng)統(tǒng)化成熱鬧與甜膩：演唱者們穿民族服裝、拿民族樂器、唱民族調(diào)調(diào)，但是味道全然不對，這是伴宴的味道，是投其所好的味道，是“偽民歌”。
　　值得慶幸的是，維塔斯演唱《星河》時，為他擔任鋼琴伴奏的居然是巴赫姆托娃，這是位繼杜納耶夫斯基、索洛維耶夫—謝多伊之后俄羅斯當代最杰出的作曲家。維塔斯還演唱了一首老人家創(chuàng)作于1982年的《幸福鳥》。巴赫姆托娃出生于1929年，創(chuàng)作生涯已經(jīng)有半個多世紀，她的歌曲一直在舞臺上唱響，這期間改換了歌手，改換了聽眾，但沒有人能說這些歌過時了。對于我，對于所有知道這個名字的聽眾來說，一首注明巴赫姆托娃作曲的歌是值得充分信賴的。這個臉盤圓圓的、個子矮矮的小老太太的歌曲擁有你期待的激情、溫暖、真誠、善良和美麗。你聽《歌唱動蕩的青春》：“聽，風雪喧嚷，看，流星飛翔；我的心向我呼喚，去動蕩的遠方……”你聽《誰來回答》：“白樺孤獨站在雪地那可是媽媽，呵／眼中無淚心底哭泣那就是媽媽，呵／默默守望親人那只有媽媽，呵／誰來回答你呵親愛的媽媽……”她的歌有一種比情歌更深長的意味，總能讓你聽得心里柔柔的，眼里潮潮的。
　　從維塔斯的演唱會，拉拉雜雜引出這許多感想，這也是我在北京音樂臺主持《俄羅斯風情》欄目七八年所無法回避的問題。對于俄羅斯歌曲，我們到底存在著多大程度的誤讀？思考這一問題能夠幫助我們?nèi)绾畏从^自身？為減少對俄羅斯歌曲的誤讀我們這些媒體從業(yè)者又該做些什么？都說音樂無國界，當今又是個溝通無限的時代，但愿我們終于可以突破情感與語言的壁壘，在俄羅斯歌曲中找到我們的真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