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臂觀音

張　森

一

上世紀五十年代，在九龍鎮(zhèn)，他們是一群快樂的孩子。夏天是孩子們玩耍的季節(jié)，他們上樹掏鳥窩，下田捉泥鰍，到海灘上撿貝殼。玩得口渴了，嘴饞了，就到武文茵家的園子里摘龍眼吃。武家的龍眼又大又甜，孩子們吃得開心極了。武家是九龍鎮(zhèn)的大戶，子孫多在臺灣和美國，家里只有武文茵和老祖母兩人，老祖母很歡迎同學(xué)們到她家里來玩，孩子們給寂靜的大院添了許多熱鬧。

這天，孩子們隨著武文茵走進廳堂，聽著清脆悅耳的木魚聲，看著老祖母在聚精會神地誦念佛經(jīng)。廳堂的案上供奉著一尊斷臂的觀音玉像，在裊裊的香煙中，這尊觀音菩薩顯示出一種殘缺的美，更讓人感到她的博愛和莊嚴。孩子們雖不太懂事，但都有著自己不同的感受。付長龍向菩薩鞠了一躬，錢悶瓜眨著小眼睛想當然地說：“這菩薩可值得很多錢呀！”魯三多瞪了他一眼，王居中像老大哥似的揮手示意大家安靜……

不知愁的童年終于過去了，時間跨進六十年代，這是大興階級斗爭的歲月。孩子們中學(xué)快畢業(yè)了，他們之間的感情也開始了分化。錢悶瓜變得可神氣啦，自詡為“游擊隊員之子”，經(jīng)常欺負像武文茵一樣成份不好的同學(xué)。一天傍晚，武文茵放學(xué)歸來，碰見錢悶瓜鬼鬼祟祟地從她家小門溜出，懷里揣著的正是那尊斷臂觀音。她大吃一驚，要知道，這可是老祖母的心肝寶貝??！明知錢悶瓜不好得罪，她只能好言央求，愿意用一套彩釉的中國古代四大美女與他交換。哪知錢悶瓜先是恫嚇說，你家每日燒香求菩薩，是祈禱蔣介石反攻大陸，這是殺頭之罪呀！隨后他見四處無人，便涎皮賴臉地對她動手動腳起來。在這危急時分，忽地閃出小矮子魯三多，他三拳兩腳，打得錢悶瓜哭爹叫娘，幫助武文茵逃過這一侮辱，并奪回了那尊斷臂觀音。錢悶瓜打掉牙齒只得往肚里吞，因為魯三多根正苗紅，論出身是三代貧農(nóng)，比他強多了。

武文茵受此侮辱忍著眼淚回家。從此，她不愿再陪信奉觀音菩薩的老祖母一起誦念佛經(jīng)，尋求精神安慰；而是一有空閑，就跑去跟魯三多學(xué)武功，她在與想象中的對手搏打中，發(fā)泄心頭的委屈和憤懣。

錢悶瓜欺負武文茵之事，同學(xué)們很快都知道了。班長王居中私下握著武文茵的手，表示對她的支持。付長龍則對她說：“錢悶瓜再敢胡作非為，看我砸斷他的狗腿！”武文茵生怕連累這個她最心儀的同學(xué)，搖搖手，噙著淚花走了。

不久，文化大革命開始，武文茵和一群“黑五類”子女都被叫到操場上，聽紅衛(wèi)兵司令錢悶瓜訓(xùn)話。錢悶瓜手執(zhí)一條鞭子，在他們頭頂揮舞得啪啪作響，讓他們受盡了人格的污辱。武文茵心里明白，自己已經(jīng)是一條連狗都不如的狗崽子了。她一直在擔心著自己能否逃脫錢悶瓜的魔爪……

在一個凄風(fēng)慘雨之夜，武文茵陪伴老祖母向觀音菩薩上香，老祖母喘著氣對她說：“茵兒，武家七代以來，這尊白玉觀音保佑著我們多次蒙難超生，可惜斷了一雙臂膀，但她依然神明靈驗?，F(xiàn)在劫難又至，你就將這尊斷臂觀音藏好，千萬不能丟失。菩薩在心中，保佑你慈航苦海，奶奶不能與你作伴了——”老祖母拉著孫女的手，話未說完便永遠閉上了雙眼。

老祖母去世的第二天，錢悶瓜帶一伙人到武家造反。他們揚言要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破舊立新。接著，他們揮斧砍倒了所有的龍眼樹，還挖地三尺，可就是找不到那尊斷臂觀音。錢悶瓜氣急敗壞地甩下一句話：“好哇，武文茵，看你能反動到幾時！”

武文茵在最黑暗、最迷惘的時候，她決定冒死走一條危險之路——逃亡去敵占島馬祖嶼。一天夜晚她偷偷找到了當逍遙派的付長龍，咬著嘴唇，良久才冒出一句心里話：“我以命相托，求你幫我出海?！彼贸隼献婺噶粝碌囊粚痂C子交給這個最可信賴的同學(xué)，她那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讓付長龍的心禁不住一陣顫抖。付長龍躊躇片刻，答應(yīng)幫她找一個帶她出海的人。

一天深夜，武文茵取出暗藏的斷臂觀音，叮囑付長龍好好代她保存。付長龍帶她借著沉沉的夜色，從牛角灣登船出海。船上掌舵的是一個綽號叫“海貍”的中年人。為了安全出海，付長龍要求“海貍”必須讓小船走一條暗礁密布的航道，躲過沿線解放軍的觀察哨。當小船駛進一個叫野狼口的海域時，“海貍”揮舞著船槳用陰沉的聲音招呼付長龍：“朋友，時候到了！”

武文茵一聽，感覺有變。她驚懼地盯了付長龍一眼，只見付長龍身體搖晃著，有意表現(xiàn)出拒絕“海貍”招呼的態(tài)度。武文茵猛然清醒過來，從“海貍”的暗號招呼來看，有可能他們一伙早在下船前就預(yù)謀好了要劫財害命，她不能不有所警惕?！昂Ｘ偂币娬泻舾堕L龍不應(yīng)，便自行向武文茵挪近。武文茵覺得哀求已是多余，只有拼死一爭了。她偷偷地運氣使功，佯裝不知“海貍”挪近，忽地轉(zhuǎn)身一飛腳，踢中了“海貍”的下身?！昂Ｘ偂睉K叫一聲歪倒在船上，看著付長龍仍然不動，感到十分驚愕，急叫：“長龍，快拿起斧頭，砍死她！”付長龍沒有拿起斧頭，而是捏緊拳頭，一個雄鷹展翅飛過船艙，立足身子，而后飛起一腳，將“海貍”踢下海去。當付長龍長吁一口氣，回頭招呼武文茵時，只見一個呼嘯的浪頭撲向小船，把正要向他靠近的武文茵“嘩”地卷入了大海。付長龍驚叫著撲向船舷……

二

當武文茵恢復(fù)知覺時，她已躺在一艘美國貨輪上。船到香港，她立刻與臺北的父親取得聯(lián)系。不久父親幫她在香港取得定居綠卡，并安排她就讀于香港中文大學(xué)。

武文茵在香港大學(xué)畢業(yè)后，她父親讓她到了臺灣，不久她與臺灣青年夏長樂戀愛結(jié)婚。夏長樂是一個富商子弟，婚后幾年他就成了很有魄力的青年企業(yè)家。大陸改革開放形勢看好，他就盯上了有無限潛力的大陸市場。這時武文茵也與老同學(xué)魯三多聯(lián)系上了，對家鄉(xiāng)的情況也有了大致的了解。當她得知九龍鎮(zhèn)山里發(fā)現(xiàn)了地下溫泉，溫泉中含有多種人體必需的礦物質(zhì)，可以治療多種疾病時，她就鼓勵丈夫到她的家鄉(xiāng)投資，建一座溫泉度假村。于是，她通知魯三多先別透露什么風(fēng)聲，待他們考察后再作定奪。

九十年代的一天，夏長樂飛到福州，在魯三多的陪同下，考察了解九龍鎮(zhèn)的溫泉礦脈。這地下溫泉大半集中在一個峽谷里，還看見有人搶先在這里打了兩口井，依著地勢圍起一個露天浴池，池邊還搭了幾間竹棚子，做起了生意，每天接待不少從外地慕名而來的浴客。湊巧的是，當年的造反司令錢悶瓜成了浴池老板，他如今人至中年，也經(jīng)營有道。夏長樂目睹了這里的優(yōu)質(zhì)溫泉和幽美的環(huán)境，甚為滿意，心中有了計劃。魯三多安排他住進鎮(zhèn)上的長龍賓館，以便進一步仔細考察。

當晚，夏長樂在賓館大堂里與一個人碰個照面，兩人一時都愣住了。魯三多介紹說，他是賓館的付老板，兩人禮節(jié)性地握下手就分開了。魯三多私下告訴夏長樂，付老板就是他和武文茵的少年同學(xué)付長龍，如今是九龍鎮(zhèn)的首富。夏長樂點了點頭，心潮不由得翻滾起來——那是八十年代的一天，夏長樂從韓國押送一船貨物回臺灣，船入東海，被一艘海盜船攔劫。服過兩年兵役的夏長樂臨危不亂，一面發(fā)電向臺軍巡邏艇呼救，一面組織船員退守船臺，分配好為數(shù)不多的槍支進行抵抗。頭扎黑布帶、戴著黑眼罩的海盜們跳上了貨船，在一個看似頭兒的海盜指揮下，胡亂地開槍。夏長樂看出這是一群烏合之眾，便停止射擊，誘敵入甕。當這個海盜頭兒只身闖入駕駛艙時，夏長樂就一記直拳加勾拳，將他擊倒在地。正在這時，傳來臺軍巡邏艇的馬達聲，海盜們紛紛離船逃走。夏長樂撕掉海盜頭兒的黑眼罩，這海盜現(xiàn)出一雙略帶憂郁而漂亮的眼睛，而且左頜下有一顆醒目的黑痣。夏長樂直視著他，有點不相信這就是殺人越貨的海盜的眼神。這海盜頭兒也直視著夏長樂，也許他也看見了夏長樂左頜下也有一顆醒目的黑痣。兩人對視了一會兒，出于對那雙略帶憂郁眼神的憐憫，夏長樂放了他。那人回視了一眼夏長樂，匆匆跳回到海盜船……

想不到十幾年后夏長樂會在九龍鎮(zhèn)又見到這雙讓他難以忘卻的眼神，特別是長在左頜下與自己一樣的那顆黑痣?？磥韺Ψ揭矎淖约鹤箢M下的黑痣認出了自己。更令夏長樂想不到的是，當年他放走的那個海盜頭兒竟然還是武文茵的同學(xué)，而且現(xiàn)在也算得上是九龍鎮(zhèn)的一個人物，這使夏長樂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他立即產(chǎn)生出離開九龍鎮(zhèn)的念頭，但他考慮到投資九龍鎮(zhèn)的未來發(fā)展，而且第二天已約魯三多一起去取幾瓶溫泉樣本，決定待取樣帶回臺灣檢驗后，再和妻子商量去留。

話分兩頭，付長龍也惶恐不安。他一個人躲進大堂旁邊的佛室里，向觀音菩薩上了一炷香——

當年，他把“海貍”踢下大海，又目睹武文茵被惡浪吞沒，這慘烈的劇變使他對人的命運有了新的認識。為減輕自己心中的不安，他一面對武文茵寄存的斷臂觀音早晚上香膜拜，一面積極參與各種海上走私活動。憑著過人的膽識，他成了一個走私團伙的頭子。但海上走私充滿刀光劍影，他的貨物經(jīng)常被人搶劫，于是他把走私船武裝起來，一面自衛(wèi)，一面也去搶劫別的貨船。自從栽在夏長樂的手下后，他多次立在觀音菩薩面前反思，感悟到干大事業(yè)的人要運籌帷幄，而不能去沖鋒陷陣，從此他躲到了幕后。趁著改革開放之機，他經(jīng)過幾年倒騰，終于成了九龍鎮(zhèn)的首富。為此，他總認為這是斷臂觀音的保佑，一心一意燒香信佛，愈來愈信仰這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

今天，夏長樂的突然出現(xiàn)，讓他猛吃一驚。更出乎意料的是，這人據(jù)說是魯三多的親戚，且有意來九龍鎮(zhèn)投資。如果此人把十幾年前他倆在海上的遭遇抖出來，那自己也許就要受到拘捕、判刑甚至槍斃的處罰！他久立在觀音菩薩面前，上了一炷又一炷香，心里卻在醞釀著一個惡毒的計劃。

第二天，魯三多陪夏長樂又到山里察看，當魯三多到溫泉井口取幾瓶樣本時，遭到錢悶瓜的阻攔。原來錢悶瓜已預(yù)先得到消息，知道他的對頭魯三多要到這里與他爭吃，就安排了武力對抗。今非昔比，現(xiàn)在錢悶瓜不怕魯三多了，因為他兒子錢立功在黑道上混，有一幫敢于玩命的朋友做靠山。夏長樂見事情出了麻煩，叫魯三多先回賓館再商良策。當他們走回停車場時，竟和錢悶瓜的兒子錢立功差點相撞。魯三多盯了他一眼，也不計較。哪知車子行至中途，突然發(fā)現(xiàn)剎車失靈，車子急速從山路拐彎處翻滾下山坡……

在這場車禍中，魯三多不幸身亡了，司機大腿骨折，夏長樂昏迷幾小時后才蘇醒過來，結(jié)果是全身不能動彈，失去語言能力，類似植物人。警方判斷這場車禍是人為破壞造成的，表示一定盡快破案?？h委、縣政府對此事十分重視，委派縣對臺辦主任王居中負責做好善后工作。王居中即刻將車禍消息電告夏長樂在臺北的家屬。這時，他才知道夏長樂的妻子就是失蹤了三十年的老同學(xué)武文茵。

當武文茵從臺北經(jīng)香港轉(zhuǎn)飛到福州，見到躺在病床只能用眼神示意的丈夫時，五內(nèi)俱傷，肝腸寸斷。在與王居中商量后，她決定參加魯三多的葬禮后，就護送夏長樂回臺灣醫(yī)治。

與此同時，付長龍也關(guān)注著車禍所造成的后果。魯三多死了，夏長樂類似于植物人，看來他已無后顧之憂了。但他在魯三多的葬禮上見到了從臺灣回來的武文茵，又知道武文茵就是夏長樂的妻子時，一時不知所措。他不由得暗地驚呼：“天哪，怎么會是這樣！”他直愣愣地瞅著武文茵。武文茵雖人至中年，且神情悲傷，但給他的第一感覺，仍像學(xué)生時代那樣大度倔強。當兩個老同學(xué)無言地握手時，他抑制不住內(nèi)心顫動，許久才低聲地說：“文茵，你保重。你叮囑保存的斷臂觀音，我早晚上香膜拜，祈求你在外平安，早日返鄉(xiāng)?！蔽湮囊鹇犃酥稽c了點頭。

三

夏長樂到了臺灣，經(jīng)過精心治療，左手的兩個指頭能微微地曲伸，能用兩個手指在寫字板上艱難地寫下心里想說的話。他告訴武文茵十幾年前在海上遭劫時有個海盜很像她的老同學(xué)付長龍，左頜下也長著一顆黑痣；又說他懷疑這次車禍的幕后指使人也是付長龍，這人害怕他揭發(fā)當年干過殺人越貨的勾當。武文茵聽他說了之后，只是半信半疑。她知道付長龍當年與海盜有過來往，但她不相信付長龍會在“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之后還會當強盜，她更無法相信付長龍會做下用車禍殺害她丈夫和魯三多的喪盡天良之事。然而，她又不能不相信自己的丈夫?qū)懴碌倪@些事有一定的可信度。她的心里充滿著無可名狀的矛盾與痛苦。她無法抑制這種痛苦的折磨，想打電話給付長龍問個明白，但她拿起話筒又無從說起……

再次與付長龍重逢時，付長龍卻心平氣和地告訴她，現(xiàn)在九龍鎮(zhèn)流傳最多的是錢悶瓜為獨占溫泉這塊地盤，指使兒子錢立功制造了車禍，錢立功已畏罪逃亡境外。但武文茵對付長龍已有成見，對他的話不敢輕易相信，只把錢立功這個人記在心頭。

在與夏長樂商量后，武文茵一邊廣泛聯(lián)絡(luò)當年的老同學(xué)、老鄰居，建立了信息網(wǎng)，時刻關(guān)注著大陸家鄉(xiāng)的情況；一邊又花錢雇私人偵探到香港各地尋找錢悶瓜的兒子錢立功。

經(jīng)過一番秘密探查，錢立功果然是制造這場車禍的兇手。他在付長龍的安排下，帶著一筆賞金逃到香港。不久，他花光了錢，窮困潦倒。付長龍擔心錢立功被遣送回大陸，供出自己唆使犯罪的事實，便設(shè)法串通香港黑道對錢立功進行砍殺，制造斗毆致死事件。幸虧遇上武文茵雇傭的追蹤暗探，送錢立功到醫(yī)院搶救，才撿回一條命。傷愈后，錢立功聽從暗探的勸告，從香港到臺灣。武文茵收留了他，并安排他在自己身邊工作。武文茵的寬宏大量，使得錢立功良心覺醒，在反省和懺悔中，對武文茵感激涕零，表示大恩不言謝，希望自己能在工作中盡力表現(xiàn)出忠心和熱忱。

時過一年，王居中打來越洋電話，邀請老同學(xué)武文茵回鄉(xiāng)競標溫泉度假村，說這次競標完全是一場公開公平的競爭，他希望武文茵能為家鄉(xiāng)建設(shè)做點貢獻。至于夏長樂的車禍案也有了新線索，請她回鄉(xiāng)面談。武文茵決定即日返回九龍鎮(zhèn)。

武文茵只帶兩個助手回鄉(xiāng)：一個是她的侄女云雁，她是受過特種訓(xùn)練的臺灣退伍女兵，隨身帶著一臺筆記本電腦，其中貯藏著信息網(wǎng)與九龍鎮(zhèn)的各種資料；另一個就是錢立功，他先行一步，武文茵叮囑他不到時候不露面。

赴大陸前夕，錢立功心情矛盾極了。他將心比心地替武文茵著想，她忍痛等待的就是有一天將他帶回大陸，讓他指證殘害夏長樂和魯三多的幕后黑手。他錢立功受人指使，作案害人，后來能死里逃生，那是武文茵給他第二次的生命，現(xiàn)在是該到以命還命的時候了。但他擔心一旦指出幕后黑手，他該如何應(yīng)對付長龍的殘酷報復(fù)呢？弄不好會賠上他妻兒的性命。何況大陸警方正通緝他，這一趟回大陸，真叫他萬般為難呀！

四

武文茵與侄女武云雁一出長樂機場，就見王居中快步迎來。武文茵緊握王居中的手說：“王大哥，返鄉(xiāng)情更怯，我是未到家鄉(xiāng)情先怯??！”王居中仍像當年的老大哥一樣給她以鼓勵：“老同學(xué)，家鄉(xiāng)人都還惦記你，會大力幫你的！”

在小車上，王居中說了家鄉(xiāng)的最新動態(tài)，武文茵靜靜地聽。在接了一次手機后，她的臉色陰沉下來。車子在顛簸著，她想，三十年了，為何家鄉(xiāng)的路還這樣不平坦？

車子停在長龍賓館門口。因為溫泉土地拍賣會在長龍賓館舉行，王居中就安排武文茵住在這里。付長龍已在門口迎候，他頭扎繃帶，左手吊在胸前。武文茵驚訝地問他怎么回事？付長龍道出事情的原由——

原本鎮(zhèn)政府要拍賣那塊溫泉土地，下令關(guān)閉無審批經(jīng)營的浴池，錢悶瓜疑心是付長龍暗中搞鬼，要奪走他的溫泉寶地，就跑到長龍賓館大吵大鬧。當晚錢悶瓜氣急攻心，又灌下不少烈酒，醉醺醺地跌下高熱的溫泉井里，活活燙死。第二天夜晚，他兒子錢立功不知從何處鉆出來，偷偷溜進付家，揮舞馬刀砍傷了付長龍的額頭和左臂，幸得眾人相救，付長龍才保住性命。當晚錢立功落荒而逃，不知去向。

付長龍黯然地說：“錢家父子像瘋狗一樣到處咬人，現(xiàn)在咬到我付長龍頭上來了！”武文茵神態(tài)平靜，只說了幾句安慰的話。

付長龍帶他們上樓走進一間豪華的客房，武文茵一眼就看到書案上放著她家祖?zhèn)鞯哪亲饠啾塾^音，禁不住熱淚盈眶。她立即向菩薩敬上一炷清香，在裊裊的香煙中，她仿佛又看到與她相濡以沫的老祖母，聽見了老祖母那輕柔慈善的誦經(jīng)聲……

付長龍也向菩薩三鞠躬，含情地說：“也算我與佛有緣，三十年來，菩薩保佑我慈航人生。今晨我沐浴之后，就將菩薩從佛室請到你這間客房，算是不辱所托，完璧奉還?！?/p>

看著付長龍對菩薩如此虔誠，武文茵真難以相信眼前這位老同學(xué)居然會做出那些不可告人之事，這讓她內(nèi)心隱隱作痛。

此時，武文茵又接了一次手機，她請王居中、付長龍陪她下樓去見一個人。

在賓館門口，站著一個全身素白的中年女人，她神情木訥，雙目無光。付長龍低叫一聲：“她是錢悶瓜的老婆！”只見這女人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武文茵面前，嘟噥著：“你就是武大姐了，錢悶瓜這死鬼走了，他能還給你的就是這個東西了?！闭f完，她捧上一個小布包，轉(zhuǎn)身又拖著沉重的腳步走了。

武文茵打開布包，里面竟然也是一尊斷臂觀音，與客房案上的那尊一模一樣。武文茵感到奇怪了，她仔細地端詳后，認定這尊斷臂觀音才是武家祖?zhèn)鞯恼嫫?。她兩眼盯著付長龍，等待他的說法。付長龍倒神態(tài)坦然，不慌不忙地解釋著——

半月前，錢悶瓜到付長龍賓館吵鬧時，趁人不備，溜進大堂佛室，盜走這尊他垂涎已久的斷臂觀音。他聽說武文茵要回鄉(xiāng)，一時無法追回，只好買來一塊緬玉，請來工藝大師，按照以前拍的照片，雕刻了一尊新的斷臂觀音……

可事實的真相是這樣：付長龍發(fā)財致富后，視這尊斷臂觀音為至寶，當他斷定武文茵一定會回九龍鎮(zhèn)，那時他舍不得還也得還哪！于是他請人雕刻了一尊足以亂真的斷臂觀音。哪知不久，真的那尊被錢悶瓜盜走了。付長龍立即向他追討，被烈酒灌得昏頭脹腦的錢悶瓜不但不還，還耍起無賴，數(shù)落了付長龍的種種丑事，信口說出付長龍曾做過海盜，犯下了殺頭之罪等等。付長龍最怕的是有人揭他的老底，他想不到怎么錢悶瓜也知道他的底細，于是惡從膽邊生，當晚叫人把灌得爛醉的錢悶瓜活活扔進滾燙的溫泉井中。這慘景被躲在暗處的錢悶瓜老婆看得清楚。恰好第二天錢立功偷偷回家探望父母，聽了母親的哭訴，不由怒火中燒，血涌頭腦，忘了武文茵的叮囑，只身闖入付家，刺傷了付長龍。當他逃走躲在山洞，冷靜下來，才醒悟自己魯莽的行動差點壞了大事。他只得想個補救的方法，說服母親大膽地把斷臂觀音還給真正的主人武文茵，算是對人家不記前仇的一種賠罪。從而又刺激了付長龍，讓他狗急跳墻，原形畢露。

付長龍見錢悶瓜老婆敢如此大膽與他作對，想來除了錢立功煽動之外，還有人在背后指點。他要百倍警惕??！但此時他敢怒不敢動，倒裝得很關(guān)切的樣子對武文茵說：“文茵，錢悶瓜的陰魂不散，要提防他老婆和兒子耍的花招呀！錢立功在九龍鎮(zhèn)有他的狐朋狗友，黑道上有刀槍，有炸彈！”

武文茵依然沉默不語。王居中倒胸有成竹地說：“別嚇唬人了，我們正等著他呢！”他又加重了語氣：“罪惡之徒，是逃不掉懲罰的！”

付長龍似乎聽出了王居中的弦外之音，心中不免一陣悸動。他明白現(xiàn)在已到魚死網(wǎng)破的時候了，他要對手下那幫殺手下死命令，趕快制裁錢立功，一找到他就地處決！決不能讓他與武文茵見面，更不能讓他落入警方之手。

五

晚上，在長龍賓館多功能廳，來了很多老同學(xué)為武文茵接風(fēng)洗塵，一片歡聲笑語。武文茵提議，為屈死的魯三多早日討回公道，大家捧杯寄上一掬哀思。宴席的氣氛頓時沉郁下來。王居中慨然地說：“魯三多在夜空中注視著我們哪！這小矮哥人矮心不低，活得不含糊，死也應(yīng)該明明白白。我們這些老同學(xué)，多是從苦難和扭曲中走過來的，現(xiàn)在都一把年紀了，難得在一起回憶童年時掏鳥窩、捉泥鰍、吃龍眼時的快樂。我們失去了少年的單純和天真，但生活向前，友誼永在，大家先喝個痛快再敘談吧！”

王居中又現(xiàn)出老大哥的風(fēng)范，在他情真意切話語的鼓舞下，宴席的氣氛又漸漸地活躍起來。武文茵與大家干了一杯又一杯，情緒也漸漸高揚起來。她走到付長龍面前，像是很推心置腹地說：“長龍，友誼永在，老同學(xué)不說誆言，我這次回鄉(xiāng)要辦的一件事，就是要競拍下溫泉這塊地。為了這塊地，我們失去了一個老同學(xué)魯三多，我先生夏長樂也幾乎喪失生命。據(jù)我所知，你也有心參加這場競爭。這是一場公開公平的競爭?。∫驗槲业膮⒓?，有可能別的競爭者都知難而退，剩下的，就是你和我的競爭了。我可以坦白告訴你，競拍時我會壓著你！如果你要斗氣，我就會在你無法承受的最高價位時讓給你，讓你吃不了兜著走！憑你現(xiàn)有的財力，它會壓斷你的脊梁骨。因為這塊超高價拿到手的土地，既無法轉(zhuǎn)讓，也無法尋到合作者，更無法得到銀行的高額貸款，你會傾家蕩產(chǎn)，一敗涂地！”武文茵略微停頓，轉(zhuǎn)而憐惜地說：“看在老同學(xué)的情誼上，我勸你退出這場競爭，不要說我武文茵做起生意不講情義……”

這番話，武文茵是既明言警醒付長龍，又把他玩弄于股掌之中。付長龍心里明白，武文茵已經(jīng)知道他過去的所作所為，不由得暗自嗟嘆：“文茵啊，為什么我傷害的人偏偏有你呢？但事已如此，對不起了，不管是誰，要想在九龍鎮(zhèn)搶吃頭牌，我都不會拱手相讓的！”付長龍強作笑臉，神態(tài)自若地說：“文茵，你太抬舉我了，生意興隆通四海，我才不會吊死在一棵樹上，只怕我退出這場競爭，你會遇上新的強手。”

武文茵神情肅穆地說：“我不在乎會遇到多大的困難。我再說一遍，在這塊土地建起溫泉度假村，是我先生夏長樂的意愿，也是魯三多生前的意愿，更是我對故土思念情深，回報家鄉(xiāng)父老的實際行動?，F(xiàn)在我表個態(tài)吧：如果我中標，我會無償出資建一條標準化公路，從九龍鎮(zhèn)通向縣城，我要傾心傾力使家鄉(xiāng)的經(jīng)濟早日騰飛。話說回來，如果我不能得到地下溫泉的開發(fā)權(quán)，我就把這筆資金在九龍鎮(zhèn)辦一所專科學(xué)校，以我丈夫的名字‘長樂命名，為家鄉(xiāng)培養(yǎng)更多的現(xiàn)代化建設(shè)人才?！?/p>

老同學(xué)聽后很感動，大家一起鼓掌支持。王居中打著“V”形的勝利手勢說：“我會把你的投資意向帶給縣委、縣政府，預(yù)祝你競標成功！”

這時，走進一個戴墨鏡、留胡子、一副港商打扮的中年男人，他走到武文茵面前鞠了一躬，朗聲地說：“武董事長，我也預(yù)祝你競標成功！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揭開制造魯三多車禍謎團的時候了，讓魯三多在天之靈瞧個明白！”他指著自己說：“我是兇手！”又指著付長龍說：“他是幕后策劃者！”

付長龍驚叫著站起來：“你是錢立功！”

中年男人迅捷地掏出一把手槍對準付長龍，喊著：“別動，再動就打死你！”他摘掉墨鏡，撕去胡子，現(xiàn)出真面目——果然是錢立功。

王居中威嚴地喝道：“錢立功，你不要亂來，你還有活路可走！”

宴席一陣騷動，錢立功對在座的人說：“大家別怕，冤有頭，債有主，我只找付長龍一個人。一年前，我被付長龍收買，受他指使，在九龍鎮(zhèn)制造了一場車禍，害了夏長樂和魯三多。后來我亡命香港，付長龍串通香港黑道對我采取殺人滅口欲置我于死地。是武董事長救了我，是她的寬宏大量和恩德警醒了我的良心，我知道自己是個罪人，我要贖罪。我父親錢悶瓜算不上一個正派人，只因酒后失言說出付長龍做過殺人越貨的海盜，就被他活活扔下溫泉井里燙死。我要為父親報仇，但今晚我若開槍打死他，豈不便宜了這血債累累的魔王！他應(yīng)該在萬目睽睽之下，被剝?nèi)ギ嬈?，和我綁在一起受到法律的嚴懲！我知道自己已身陷警察的包圍之中，逃也逃不了，我已決定投案自首。如果我在自首的路上被付長龍的手下亂槍打死，請你們?yōu)槲易髯C。”錢立功仍舉槍對著付長龍的腦門。

付長龍一直屏住呼吸聽完錢立功的陳述，他故作鎮(zhèn)靜地說：“錢立功，你父子皆是偷雞摸狗之徒，我懶得與你理會，你自找死路去吧！”

看著被激怒的錢立功用槍頂著付長龍的腦門，武文茵生怕萬一付長龍被當場打死，反而難以揭露他的種種罪行。她立刻喝止錢立功：“你去吧！”錢立功不情愿地倒出手槍里的彈匣，低頭走出多功能廳。

望著錢立功消失的身影，武文茵對付長龍冷峻地說：“付長龍，我們曾是好朋友，我忘不了三十年前在野狼口我們同舟共濟的生死一幕，到現(xiàn)在我還相信你是個敢作敢當?shù)哪凶訚h。是時候了，你就當著這么多老同學(xué)的面，勇敢地承認，因為我先生夏長樂知道你當過海盜，你就對他下毒手，你還害死了魯三多……”

付長龍沉默著，緊咬嘴唇，看來他內(nèi)心在劇烈地斗爭，但最后他還是辯解：“文茵，你相信這都是事實嗎？”

武文茵期待的目光暗了下來，她無奈地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這時，她的侄女武云雁走進來，把一個脫胎盒子送到付長龍面前。武文茵用幾乎冷到冰點的語氣對付長龍說：“打開吧，看看你新雕的觀音菩薩是否變成害人的魔鬼？”

付長龍淡漠地說：“那就讓魔鬼沖著我們來吧！”

“讓我也見識一下。”王居中從盒中取出那尊新雕的斷臂觀音，又從觀音玉像底座里掏出一個火柴盒大小的鐵匣子。

“這是炸彈！”武文茵大喊一聲。

這一喊聲，讓王居中拿炸彈的手一時僵住了，一時多功能廳的氣氛緊張得能聞出火藥味。

“我侄女已經(jīng)把炸彈的引信拔掉了?！蔽湮囊鹩终f道。

付長龍拿過王居中手里的炸彈一瞧，臉上籠罩著一層陰霾，當年憂郁而漂亮的眼神已黯然無光了。只見他用手狠狠地往鐵匣子一砸，有氣無力地說：“看來我們老同學(xué)是無緣一起升天了。”在幾位老同學(xué)驚駭、鄙夷和疑惑的目光中，付長龍沮喪地搖著頭，下意識地捧起那尊斷臂觀音，口中喃喃自語：“這是假的，假觀音怎么會靈驗?zāi)?？?/p>

武文茵感慨地說：“所有的觀音玉像都是世人雕刻而成，都寄托著世人懲惡揚善的意愿。但心存邪念的作惡者，即使日夜對她上香膜拜，也必遭應(yīng)有的懲罰——作惡者必遭報應(yīng)??！”

這時，在付長龍失神的眼里，這尊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一會兒變成緝拿兇犯的警察，一會兒又變成剛正不阿的法官……

（責編：文講 圖：張永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