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染
如果說,途經(jīng)盧森堡使我聯(lián)想到適宜的居所場景的話,那么在荷蘭阿姆斯特丹的短暫逗留,使我再一次聯(lián)想到生命的終極問題一死。
坦白地說,阿姆斯特丹并未給我留下美好的記憶。無論是古老的風車;傳統(tǒng)的木鞋、原始的水上船屋,還是花街的成人秀……這里的一切使我更多地感受到,它如同一個大農(nóng)場貼近生命的原生本色。但是,據(jù)說這里是全世界政府給予人民的自由度最高的城市,比如安樂死等等。我們同行的男男女女都為著其中自己向往的某一條而眼睛發(fā)亮地打算著再來此地。
阿姆斯特丹一直細雨綿綿,天空陰霾,我在河道如網(wǎng)絡(luò)一般稠密交織的路面上踟躕而行,眼睛似乎看著遙遠的什么事物,其實什么也沒看見。不時有吸著大麻擦肩而過的男人或女人留下一縷飄逸的“香氣”。似乎有若隱若現(xiàn)的樂聲從遠處或某只窗戶里溢出,裊裊而來,我聽不清,但我想像那一定是《我已忘記生活》的憂傷調(diào)子,如泣如訴。
我躲在雨傘下,似乎為自己撐開了一點兒獨處的空間,使得心里那些外人看不見的某種“流動”得以延伸。我一邊走,一邊想,我在想安樂死這件事,也想起一個我“熟悉”的女人的結(jié)局……
法國的女作家弗朗索瓦薩岡是我喜歡的女作家之一,我從看她的第一本書《你好,憂愁》就開始關(guān)注她這個人,而對很多的作家卻是你無論看了他多少書也不想關(guān)心他本人的。薩岡19歲成名,年輕時喜歡酒精、毒品、愛情、跑車、賭博,喜歡一切刺激、叛逆和挑戰(zhàn)。也許,是她的行為替我宣泄了某種內(nèi)心的瘋狂;也許,是因為我只能隱居在東方文化深刻的平靜中。所以,我一直把她這個人當作“行為藝術(shù)”來欣賞,而對另一位更加貼近我內(nèi)心的法國女作家尤瑟納爾,我則把她當作高度的人格和藝術(shù)力量來崇敬。
早年,我曾在某篇小說中引用過關(guān)于薩岡的一段戲謔之言。有一個男人在評論薩岡時說,可憐的老弗朗索瓦薩岡,如今她已人老珠黃,再也趕不上當今的文學新潮和后起之秀了。表面上看,她的經(jīng)歷就像那些中古時期美人的生平:14歲花開,15歲被采,30歲色衰,40歲滿臉皺紋……后來有一位女人,以牙還牙,她虛構(gòu)了一個叫做薩岡的男性作家,對他進行了回敬。她說,可憐的老弗朗索瓦薩岡……表面上看,他的經(jīng)歷就像那些中古時期游吟詩人的生平:14歲手淫,15歲初試云雨情,30歲陽痿,40歲患上了前列腺炎……
可見,即使在法國,薩岡這個人也是引人注目、頗具爭端的。我記得她的樣子,仿佛正如西班牙女作家羅莎對喬治桑的描述一樣:她有一種蓄力,一種強大的和不被馴服的生靈。尤其是她奇特的眼睛,像一個壞念頭那樣烏黑,那雙眼睛好似淹沒了她整個臉龐--的幽湖……她的行為藝術(shù)中還有一些令我至今銘記;她總是忽然停止某件正在發(fā)生著的事情,譬如愛情,那是因為她不想看到它繼續(xù)朝著不美好的方向滑行一步;還有,她動情地愛狗不亞于愛一個人,我曾看見過英姿颯爽的她頭倚高大的愛犬在敞篷汽車上的珍貴照片……事隔多年,當我經(jīng)歷了一些事情,當我與我的愛犬三三相遇,想起薩岡,我是那樣深切地懂得她,懂得她被孤獨包裹著的愛,懂得她的一切。
這樣的一位富有激情與叛逆的人,這樣一個灑脫不羈甚至放浪形骸的不為任何理由出賣自由的人,她晚年的凄清、蕭瑟與落魄幾乎是必然的結(jié)局。她晚年因被牽扯到一樁偷稅漏稅事件,被迫賣掉了房產(chǎn),住到別人的房中,借債生活。至死,她沒有一間自己的屋子,最后孤獨地死在不屬于自己的地方。病痛中守候她的只有孤獨。法國文化部長曾說:“在她生命結(jié)束之際如此孤獨的境況,令人側(cè)目?!绷钗倚耐吹母ダ仕魍咚_岡,你那時候倘若有安樂死,多么好!
在阿姆斯特丹陰雨綿綿的小巷,我的腦際一直徘徊著安樂死,也縈繞著每每令我含淚的弗朗索瓦薩岡的墓碑銘文:
這里安息著
不再為此痛苦的
弗朗索瓦薩岡
為了明天,我想低聲呼喚,與其說安樂死是最為人道主義的,莫如說它是我們所有的人對這個文明世界的最后的一份安全感!當我們無助地面對無法挽回的病魔痛苦、無法承受絕癥帶來的非人的折磨之時,它是唯一讓我們解脫、成全我們不繼續(xù)被痛苦擊垮吞噬、讓我們帶著一點兒人的尊嚴奔赴天國的保障!這時候,金錢救不了我們,愛情也救不了我們。正像它們最終解救不了人的孤獨感一樣。
阿姆斯特丹街頭的細雨布滿了涼意,輕風撫過臉頰擺弄著我的圍巾。在這遠離家鄉(xiāng)的冷冬的二月,我沉湎在某一個“盡頭”,某一處“禁期”——我在設(shè)想自己的結(jié)局:待到那個最后的時辰,我想我會理智清晰地交代好一切后事,以便不給自己和后人平添麻煩。然后不用說一聲告別、“不帶走一片云彩”,只身前往阿姆斯特丹(或者其他實施了安樂死法的地域),獨自辦理手續(xù),獨自在異國他鄉(xiāng)把自己靜悄悄交給我們?nèi)祟惖耐粋€上帝……
阿姆斯特丹,僅僅憑安樂死法(律)這一條,我向你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