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臺
曾經(jīng)有一個特別難忘的場合,我被要求當場“簡單扼要”地說出來,“文化是什么?”
文化?它是隨便一個人迎面走來,他的舉手投足,他的一顰一笑,他的整體氣質(zhì)。他走過一棵樹,樹枝低垂,他是隨手把枝折斷丟棄,還是彎身而過?一只滿身是癬的流浪狗走近他,他是憐憫地避開,還是一腳踢過去?電梯門打開,他是謙抑地讓人,還是霸道地把別人擠開?一個盲人和他并肩路口,綠燈亮了,他會攙那盲者一把嗎?他與別人如何擦身而過?他如何低頭系上自己松了的鞋帶?他怎么從賣菜的小販手里接過找回的零錢?
如果他在會議、教室、電視屏幕的公領域里大談民主人權和勞工權益,在自己家的私領域里,他尊重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嗎?他對家里的保姆和工人以禮相待嗎?獨處時,他如何與自己相處?所有的教養(yǎng)、原則、規(guī)范,在沒人看見的地方,他怎么樣?
文化其實體現(xiàn)在一個人如何對待他人、對待自己,如何對待自己所處的自然環(huán)境。在一個文化厚實深沉的社會里,人懂得尊重自己——他不茍且,因為不茍且所以有品位;人懂得尊重別人——他不霸道,因為不霸道所以有道德;人懂得尊重自然——他不掠奪,因為不掠奪所以有永續(xù)的智能。
品位、道德、智能,是文化積累的總和。
提問者事后告訴我,他以為我會談音樂廳和美術館,以為我會拿出艱深的學術定義。
我當然沒有,因為我實在覺得,文化不過是代代累積沉淀的習慣和信念,滲透在生活的實踐中。
否則,我想我會慢條斯理地繼續(xù)說:胡蘭成描寫他所熟悉的鄉(xiāng)下人,儉樸的農(nóng)家婦女也許坐在門檻上織毛衣、撿豆子,穿著家居的粗布褲,但是一見鄰居來訪,即使是極為熟悉的街坊鄰居,她也必先進屋里去,將裙子換上,再出來和客人說話。穿裙或穿褲代表什么符號因時代而變,但是認為“禮”是重要的——也就是一種對自己和對他人的尊重,卻代代相傳。農(nóng)婦身上顯現(xiàn)的其實是一種文化的底蘊。什么叫底蘊呢,不過就是一種共同的價值觀,因為祖輩父輩層層傳遞,因為家家戶戶耳濡目染,一個不識字的人也自然而然陶冶其中,價值觀在潛移默化中形成,就是文化。
希臘的山從大海拔起,氣候干燥,土地貧瘠,簡陋的農(nóng)舍錯落在荊棘山路中,老農(nóng)牽著大耳驢子自橄欖樹下走過。他的簡單的家,墻漆得雪白,墻角一株薔薇老根盤旋,開出一簇簇緋紅的花朵,映在白墻上。老農(nóng)不見得知道亞里士多德如何談論詩學和美學,但是他在刷白了的墻邊種下一株紅薔薇,顯然認為“美”是重要的,一種對待自己、對待他人、對待環(huán)境的做法。他很可能不曾踏入過任何美術館,但他起居進退之間,無處不是“美”。
在臺灣南部鄉(xiāng)下,我曾經(jīng)在一個廟前的荷花池畔坐下。為了不把裙子弄臟,便將報紙墊在下面。一個戴著斗笠的老人家馬上遞過來自己肩上的毛巾,說,“小姐,那個紙有字,不要坐啦,我的毛巾給你坐?!弊郑碇R的價值,斗笠老伯堅持自己對知識的敬重。
對于心中某種“價值”和“秩序”的堅持,在亂世中尤其黑白分明起來。今天我們看見的巴黎雍容美麗一如以往,是因為,占領巴黎的德國指揮官在接到希特勒“撤退前徹底毀掉巴黎”的命令時,決定抗命不從,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保住一座古城。梁漱溟在日本戰(zhàn)機的炮彈在身邊轟然炸開時,靜坐院落中,繼續(xù)讀書,思索東西文化和教育的問題。兩者后果或許不同,抵抗的姿態(tài)一致,對“價值”和“秩序”有所堅持。抵抗的力量所源,就是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