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嘉曾
之所以把雜憶的對象定名為“高高考”,有3個理由:第一,我想說的是比通常所指的高考高一層次的研究生入學考試;第二,我是在海拔3000米左右的青海高原經(jīng)歷這場考試的;第三,那年我已是34歲“高齡”。
先交代一點兒背景資料。1962年夏,我在故鄉(xiāng)上海參加了建國以后錄取率最低的一次高考,有幸考入南京大學。本該1967年畢業(yè),趕上文化革命,拖到1968年才分配。記得在工宣隊和革委會發(fā)的畢業(yè)登記表上,我在志愿欄中豪邁地寫下“黨的需要就是我的第一志愿”一行大字。這一表現(xiàn)在當時全系九十多位畢業(yè)生中是唯一的,現(xiàn)在想想簡直就是小說電影中的典型情節(jié)。后來,“黨”果然滿足了我的愿望,把我發(fā)配到最符合當年大學畢業(yè)分配原則一一“老、少、邊、窮”地區(qū)的一個角落:駐地在青海海北藏族自治州門源回族自治縣紅溝銅礦的青海冶金地質七隊。
野外生活的艱辛暫且不表,雪山高原的閉塞環(huán)境更使人與世隔絕。有一天,老家一個鄰居小弟弟的來信引發(fā)了我的遐想。他們一群從上海和江蘇各地到皖北插隊的知青,恢復高考后考上了南京的幾所太學,相約乘船前往報到。當輪船繞過彎曲的河道,長江大橋的輪廓在天際突然浮現(xiàn)的時候,這一伙在淮海戰(zhàn)役古戰(zhàn)場與老鄉(xiāng)們一起種了10年莊稼、吃了10年紅薯的小青年們,興奮得一起涌上船頭,異口同聲地邊跳邊叫:“看見了,看見了,看——見——了!”這種近似瘋狂的情景竟然持續(xù)了幾十分鐘。我在震驚之余,又難免羨慕甚至有點兒嫉妒:圣潔的校園生涯呵,這輩子怕是與我無緣了。
意想不到的是后來命運又對我有所眷顧。高考恢復后不久,研究生招考也得以恢復,我終于抓住了一次改變現(xiàn)狀的機會。當然,經(jīng)歷的過程似乎比結果更令人難以忘懷。當時是以專區(qū)(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叫“州”)組織研究生入學考試的,我們的考場設在海北州政府所在地門源??荚嚽跋?,我裹著野外工作服羊皮大衣,蜷縮在卡車車廂的一角,繞過九曲回腸的蜿蜒山路,穿過人跡罕至的勞改農(nóng)場,顛簸數(shù)十公里,總算抵達門源縣唯一的旅館——海北州招待所。
這是一座4層的土黃色水泥樓房,堪稱州府的標志性建筑。不料適逢海北州婦女代表大會在這里召開,所有床位均已滿員??粗切┥泶┟褡迨⒀b的藏族、回族、土族、撒拉族姐妹們或在房間里聊天,或在樓道里散步,或在樹陰下打坐,我不禁自慚形穢起來。經(jīng)過向值班大姐(當時不知道稱小姐)苦苦哀求,被允許在值班室將就一晚(好在夜里無人值班)。
我爭分奪秒地復習備考資料,至深夜方就寢。隱隱進入夢鄉(xiāng)之時,忽然感到值班室的門被人踹開。就著走廊的燈光,朦朧中看到一個大漢踉蹌著闖進屋來。頓時酒氣撲鼻——原來是個醉鬼。他趴到對面床上倒頭便睡,鼾聲立即四溢,而我卻屏住呼吸不敢出聲,生怕驚醒這位不速之客。驀地,此人從床上跳起,在屋里轉圈子唱起當時膾炙人口的男女聲對唱《逛新城》:“女兒在前面走啊,走得忙。老漢我趕得汗呀,汗直淌?!焙鋈婚g他發(fā)現(xiàn)了我,一把將我拽起,滿腔熱情地說:“走,我們出去,看看拉薩新面貌。看看拉薩新面貌!”任憑我如何解釋,他執(zhí)意把我當成他的女兒,要我?guī)鋈ス淅_新城。一夜折騰,真不知苦難何時是個盡頭。
第二天一早,我強打精神趕到考場。全州考生到齊之后,一點名,總共18人。兩天考下來,大家成了一條戰(zhàn)壕里的戰(zhàn)友。都是70屆以前的大學畢業(yè)生,年紀最大的州醫(yī)院的一位醫(yī)生虛歲已經(jīng)42歲。我們把自己比作祁連山下的18棵青松(這一比喻源于革命樣板戲《沙家浜》里郭建光的唱詞),約定堅守蘆葦蕩,假如今年考不取,明年一定再來并肩戰(zhàn)斗。結果18人中當年僅考上我一人,所以戰(zhàn)友們在蘆葦蕩如何堅持到底的后事我就不得而知了。
后來打聽考試成績也煞費苦心。由于紅溝離南京太遠,當時通訊技術又落后,為了與南京的老師通話,幾次都是西寧和西安電信部門的接線員從中逐級傳話才得以互通信息。我接到南京大學的錄取通知已是8月,收拾行裝準備啟程之時又有一段插曲。在祁連山區(qū)松樹南溝作業(yè)的一個工區(qū)發(fā)生雪崩,幾臺鉆機和數(shù)十名同事受困。于是隊部組織干部和技術人員前往搶險。我們連人帶行李和工具塞滿幾輛大卡車,跌跌爬爬趕到險區(qū),立即上山挖雪修路。只記得雪水從外往里濕,汗水從里往外濕,直到把所有的衣服全部濕透。深夜,幾十人擠在中間生著火爐、四周照樣冰凍泥濘的帳篷里和衣打盹,我不禁想起《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一書中保爾·柯察金他們冬天修鐵路、運木柴的一幕來。
一星期后,當我佩戴著紅底白字的“南京大學”?;?,在幾凈窗明的教室里聽課,在綠樹成蔭的校園里漫步,甚至在街頭品嘗酥燒餅或烘山芋的美味的時候,只能用4個字表達一種感覺:恍若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