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拍賣師

小　林

我是一個女拍賣師，就是人們常見的那種所謂“一錘定音”的角色?？墒?，我真的沒想到，當我離婚后，我的前夫并不打算放過我，他居然把那枚當年我倆定情的名貴金手鐲，拿到了拍賣現(xiàn)場，打算以此來羞辱我……他這么做也是事出有因：是我，在婚姻中首先棄他而去，于是他恨上了我。

拍賣定情之物

四年前，清楚地記得那是端午節(jié)的前一天，下午兩點鐘，我所在的滬西拍賣所的第一拍品部正在舉行每周一次的例行活動：為明天的拍賣大會布置展廳。廳里，擺著林林總總的近百件金銀首飾，十多位職員正幫我打理，因為，我是明天的主拍師。

就在這時，一件飾器跳入了我的眼簾：一只黃澄澄的金手鐲！

我的心一陣緊縮。不錯，就是它。羅馬式的鏤金條紋，一條矯健的飛龍蜿蜒在鐲面，這是戀愛初期前夫送我的定情之物，在我們整整6年的婚姻生活中，金鐲一直陪伴著我，它吮吸過我的淚水、汗水，伴著我無數(shù)個晝夜的入夢，直到我們的婚姻破裂。我永遠記得我和前夫在簽定離婚協(xié)議書分割財產(chǎn)時的那一幕情景：

他冷漠地說：“我們還漏了一件東西，那個金鐲子。它屬于婚前財產(chǎn)，它是我的。”

我當時真像犯了偷竊罪的賊一樣，趕緊慌慌張張地摘下它，交還他。如今，它又跑到了拍賣廳。為了印證，我特地查了客源單，委托人果然是前夫趙飛揚。就在這時，手機響了，是前夫，他不無嘲弄地說：“看見那件東西了吧，我討厭它，我要用令人吃驚的低價拍掉它，我要讓現(xiàn)場一片混亂，人人舉牌亂搶，我要制造一條新聞。當然，你可以回避，我知道你明天當值?！?/p>

我一聽怔住了，手機墜落下來，頭一暈，倒了下去。我那陣身體不好，常鬧貧血，等我醒來，我已躺在營業(yè)部經(jīng)理古中葉的懷里。古中葉是我的男友，他問明了事由后馬上安慰我：“沒事，明天你在家歇著，由我去主拍。放心，對付無賴的挑釁搗亂，我比你有辦法?！苯Y果，第二天的拍賣使故意讓我難堪的前夫大吃苦頭：由于起拍價低得厲害，拍客們對物品真?zhèn)萎a(chǎn)生了懷疑，座下僅僅有三五個人稀稀落落地舉了牌，但最后那位又悔了，主拍的古中葉只好宣布：這件拍品“流標”。前夫希望出現(xiàn)的混亂場面并未如愿，他只得悻悻而歸。

重披婚紗

這件事后不久，我迎來了28歲的生日，也就是在這天，我和古中葉正式結了婚。令我吃驚的是，婚宴的那天，前夫居然派人送來了鮮花，還有一個裝了1000元錢的紅包。我把它轉交給丈夫，當然，我的用意是刺探他的內心：我想知道一個男人的真實想法，這對我很重要。我問丈夫：“你看，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丈夫哈哈一笑，大度地說：“這不是很好么，多了一份彩禮呀，此外，也許他是對那件事的一種道歉，一種講和吧。不管怎么說，這不是件壞事吧?！?/p>

可我不依不饒，我堅持讓伴娘把鮮花扔出去，叫速遞公司把紅包退回去，后來虧得丈夫勸住了我，事情才沒有弄僵。我終于慢慢平靜下來，在伴娘柳小麗——我的最親密的女友的陪侍下，我鉆進婚宴后側的一道屏風內，我想歇口氣。小麗托著我長長的婚紗，笑著說：“你前夫趙飛揚，對你真可算是只不死的情鳥，看吧，你今天新婚，他還不忘送禮，可你還要罵他。別忘了，當年首先忘情的，不是他，而是你呀。”

女友這一下，倒真的點到我的痛處了。不錯，是我首先向前夫發(fā)難，要求結束六年的婚姻關系的。他是一個出身農(nóng)村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家，學歷僅僅大專，靠著農(nóng)民特有的精明與狡黠，他來上海北郊承包了一家大型皮革加工廠，賺了不少錢。我倆剛剛認識時，他曾經(jīng)當著我的面，讓他手下的工匠從三頭牛身上剪下最上等的皮，專門給我制作了一件新潮皮夾克，它造型很酷很瀟灑，像美國西部的牛仔服。這件皮夾克成了我拍賣場上的標志性衣服，再加上一把威風凜凜的拍賣錘，有人說我的形象“很牛的”，同時，又很性感。

然而，真的嫁給前夫后，所有的浪漫期待統(tǒng)統(tǒng)消失殆盡。他心中只有牲畜，只有牛，內蒙古的牛，新疆的牛，以及它們身上的皮。一張好皮可以讓他欣喜若狂，可以長時間地披在身上手舞足蹈。他常常拋下我，浪跡遙遠的大西北，用他那只特有的農(nóng)家大鼻子，去嗅牛群，然后，買下它們，讓當?shù)厝送涝?。最后，他帶著一股強烈的牛膻氣，疲憊不堪地回到家，要求我侍候他，要求我上床，向我索取溫柔，索取饑餓的性！好像這是幾個月來我故意欠他的。

嫁給前夫的整整六年，我算了一下，他有起碼四年在大西北與牛們打交道，我成了守活寡的啦。再說，我不能容忍他發(fā)財后的吝嗇，他很少給我錢，盡管我的收入也不錯，但傳統(tǒng)的依賴老公的理念仍然對我有效。于是，我選擇了離婚，我要徹底忘記這個守財奴，忘記這個讓我誤入婚姻的男人。

是媳婦還是交際花

再婚后，我從娘家搬到了新丈夫古中葉的家。婆家地點在浦東開發(fā)區(qū)。這是一套價值近100萬的高檔躍層公寓房，有五室三廳三衛(wèi)浴，還有兩個面積很大的歐陸風格的大露臺。之所以有如此規(guī)格的待遇，就是因為我的公公是某系統(tǒng)的一位局長，他只是象征性地出了一點錢，就合理合法地“買”下了房子的產(chǎn)權。

當然，我是非常滿意的，這極大地滿足了我的虛榮心。在剛搬來的那一陣，我常常邀請同事、朋友來參觀，從人們嘴里發(fā)出的嘖嘖贊嘆中，我品出了人們對權力以及財富的羨慕，他們肯定認為：這個女人推翻第一次婚姻是對的，不信請看眼前，她多幸運呀。

然而，事實很快證明：我很淺薄，我的虛榮心簡直不堪一擊。

業(yè)務上，我是拍賣師，很多拍品供我驅遣；而在這座豪華的私寓，或者說官邸，真正的拍賣師則是我的婆婆，她在這兒指揮一切，調度一切，我呢，則是個必須要服從她意志的小媳婦、小拍品。婆婆53歲，剛剛度過更年期，顯得更豐腴，更有一種體面人的富態(tài)，她長期擔任某區(qū)教委的副主任，有職有權。

婆婆喜歡在私寓內宴請官場上的要人——主要是自己丈夫，也就是我公公仕途方面的官員。來客很多是公公的同僚，也有上司，只要這些人一來，婆婆就要我來陪侍，比如勸酒呀，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呀，陪著唱卡拉OK呀。有一次私下里，我還聽到婆婆與公公的對話，公公說：“小菁（我的名字）每次一上桌面陪老甲魚（公公的一位上司），他老人家就格外地高興，就格外地醉眼朦朧，第二天在單位里見面，老甲魚總是忘不了要拍我的肩膀，說什么‘公公扒灰艷福不淺一類很低級無聊的東西?！逼牌艅t笑著數(shù)落：“你們男人，七老八十還不正經(jīng)。不過，我家媳婦，姿色倒真是有幾分的，你看呀，來咱家的上上下下男人，你真還找不到不喜歡她的，蠻有點交際花的本事?！?/p>

聽見這話，我真的想嘔吐。怎么在你們二老眼里，我成了路邊黑店里的三陪小姐啦？我可是他們的兒媳婦呀！

可我不敢也不愿反抗，因為，這個家給了我實惠。公公的奔馳小車我們夫妻可以用，一開出去，我覺得特別有臉面，特別是碰到從前的同學呀熟人呀什么的；一些有求于公公的單位，常常邀我們全家出國出境游，當然是他們買單；家里呢，有專職的傭人伺候著，我從來不用做任何家務。我在家里的主要任務，真的是交際花了，每周起碼有三四個晚上，通宵達旦地陪侍公公的那些上司們打麻將，按照婆婆的指示，那個禿頭的“老甲魚”又是特別需要奉承的重點對象，而我實在對他十分嫌厭，因為他對我不規(guī)矩。

我能容忍年輕男人不過分的打情罵俏，因為他們這種年紀荷爾蒙發(fā)達，有很多過剩的精力需要排泄；但一個已近花甲的老人，比如這位“老甲魚”，他有什么權利借著彎腰撿麻將牌的機會，偷偷地在桌下摸我的腳呢？他有什么權利，非要指定我給他調雞尾酒不可呢？每次我調酒伺候他時，他總是用身體緊緊地貼著我，還涎著臉沖我做拙劣的媚笑，反復說：“調酒如調情?！蔽衣犃耍媸怯X得可笑。誰同你調情，誰準得心肌梗塞。

我把我的不滿有保留地告訴給婆婆，她輕飄飄地一笑，“這就叫公關呀，難道你真的不明白，我們家的好日子是怎么來的？你就一點也不幫你公公做點事？”

我傻眼了，怎么這么露骨？我又轉告給丈夫，不想丈夫也是輕飄飄地一笑，說：“這沒什么，我知道你有足夠的智慧去逢場作戲的，我們都是為了這個家嘛?！?/p>

這，更讓我傻眼了。

你快樂嗎？

在我再婚的第二年開始，我就陷入了一個矛盾的怪圈：不錯，我的確貪圖過一種奢華的日子，可我的確也非常討厭婆婆公公派定我的角色——做奉迎權貴們的“交際花”。事實上我并沒有太高的覺悟，我只是覺得心里膩煩，覺得屈辱，覺得不自由。

于是，我找借口躲開家里經(jīng)常設下的牌局、酒宴，我報名參加了上海外國語大學開辦的一個函授班。我的外語基礎比較薄弱，而在我主持的不少拍賣場上，已經(jīng)常常出現(xiàn)老外的身影了，我的不夠流利的外語影響我的主拍，時常也有困窘的事兒發(fā)生。一句話，我得拿下這活兒，不然，會影響我的落錘，影響我的飯碗。

可我做夢也沒想到，在開學的頭一天，我在外語函授班里，居然遇到了新的同學——我的前夫趙飛揚。要命的是，他的座位就緊靠著我的后一排。他非常殷勤地給我打招呼，我卻堅持著一種理念：我僅僅是一段錯誤婚姻的犧牲品，我是你不幸的前妻，所以，我要保持我的尊嚴，我的矜持。

見我不理他，他就給我遞字條，第一張上寫：小菁，你快樂嗎？我沒理他。過了幾天，他又遞來了第二張：一個拍賣師，真有必要學會四國外語嗎？難道你要出國，去搞什么涉外拍賣？

對于前夫非常不友好的故意挑釁，我再也按捺不住了，我龍飛鳳舞回了他一個字條：我也看不出你學四國外語有什么必要，難道你要對你的那些內蒙古牛、新疆牛們念四國咒語么？難道剝它們的皮時，要用這些外語去催眠么？

前夫忘乎所以地大笑起來，笑得眼淚也射了出來，他說：“你中計了。很好，你開始理睬我了，這是個天大的好事。今天下課后，我請你去茶藝館喝茶。我知道你喜歡高雅的?！?/p>

我居然同意了。他喝茶中三次問：“小菁，你快樂嗎？我是說一個真正的白領女士所應該具備的那一種快樂?！?/p>

被他逼得沒辦法，我只好說：“不快樂?！彼c點頭，說：“其實我聽到一些有關你的傳言，我覺得你是說了真話，你的確不快樂?！?/p>

我馬上回敬他：“那你快樂嗎？”他皺了皺眉，說：“我也不快樂。你想我怎么會快樂呢？男人的成功，一半是在婚場，我在婚場是失意的啊。”

談話不能再繼續(xù)下去了，讓人心驚肉跳的。

命運的“落錘”

我和結婚才兩年的丈夫明顯地疏遠了。這倒不是我和前夫的重新接近。自從我業(yè)余時間去讀外語函授后，家里很少見到我的身影了，這當然引起了婆婆公公的不滿，那些上門來找樂的達官貴人，缺了陪侍的中意的女人。為此，婆婆找我談過多次，婆婆說：“我這人，一向不講俗氣的話，你出身不怎么地，還有過一段蠻尷尬的婚史，可我家沒有計較。你知道嗎，外頭有人說你的婚姻，是丟了芝麻，抱了西瓜，說你是占了高枝呀！”

見我不吭聲，她又接著敲打我，“我給你派的那個角色，你現(xiàn)在徹底不做了，我和你公公議了一議，我們覺得你這么做不行。這樣下去，你會不如意的，最后，你也會后悔的?！?/p>

我的憤怒終于按捺不住，我嘲弄地對她說：“媽，其實外頭操這一行當?shù)呐舆€真不少，招她們上門來陪侍，據(jù)說價格也不貴，人也比我年輕靚麗呀?！?/p>

聽完這話，婆婆的氣惱是活生生地寫在臉上的，她從牙縫里迸出了兩個字：犯賤！2006年初夏，我所在的拍賣所分配進來一個極其媚麗的女子，她才22歲，叫米茜，是從一家歌舞團轉業(yè)來學拍賣業(yè)務的。丈夫一下子迷上她了，派所里最好的老牌拍賣師帶她，她明明是新手，連拍賣資格證書也不具備，丈夫卻屢屢花錢在電視上讓她代表本所做“形象”廣告。漸漸地，荒唐而又滑稽的事發(fā)生了：上下班時，丈夫居然撇下了我，開著小轎車專門去接送米茜，再后來，丈夫居然不打算瞞住我，在外頭與米茜同居了。

對兒子的婚姻越軌，婆婆心知肚明，她甚至慫恿兒子這么做，她一點不認為這是一樁家族的丑事。不僅如此，婆婆還把米茜迎進門，替代了我從前的角色，聰明的米茜很快熟悉了“游戲規(guī)則”，她的歌舞彈唱又出色，對什么貴客她都有一手漂亮到位的陪侍，于是，她成為公公婆婆身邊的交際花，成為常常上門來找樂的貴人們的“開心果”。

我不能再在這兒呆下去了，盡管我是法定的兒媳。我拿走了皮箱衣物，租外頭單身房了。離開的時候我百感交集：我曾迷戀富貴，可我對富貴里隱藏的辛酸知之甚少，我是一個淺薄的女人，可走到今天這一步，我并不后悔。前夫知道我搬走后，提議同他復婚。對此，我沒有表態(tài)。他怎么連一個最基本的道理都不懂呢：一個受了傷的女人還沒有舔干傷口，她怎么會有心思再登情場、重劃婚舟呢？